地上神国的君主禁止一切矿产的出口,亚述丰富的资源在多年后第一次全部用于自身,高大的墙壁、蜿蜒的轨道、宏伟的城池逐渐在广袤的平原上出现,带有雄鹰和鸢尾的旗帜在城头竖起,雪白的蒸汽在山脉间喷吐,蛮横地黏合起了这个国度的伤口,推着它前进。
这些工程并不是短短时间内就可以完成的,拉斐尔在亚述停留了七个月,直到加莱的战火烧得如火如荼,他才放下这些刚开头的事务,返回了教皇国一次,短暂捡起了身为教皇的职责。
离开了翡冷翠近两年,这里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时间迈入了教历1085年,拉斐尔二十八岁,这是他前世未曾活到的年纪,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新的开始。
教皇的马车驶入翡冷翠的大门,簇拥在街道两旁的人民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近乎疯狂的兴奋和喜悦,亚述的统一意味着教廷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一个真正的地上神国的建立!这是多少信徒到死都无法得见的景象!而圣西斯廷一世——他做到了这前人未有的伟业!他由此可以获得“拓土者”或者“奠基者”的头衔,这个头衔的上一个拥有者是在翡冷翠放下基石的圣利亚,无论如何,他的名字注定被记载在教廷最为显赫辉煌的那一页上,被后世永远地膜拜!
教皇的冠冕上有了象征亚述的明珠,如果拉斐尔不对此做出切割,那么亚述的王位将和教皇的宝座合二为一,可以想象到日后教皇宝座的争夺将会是多么血雨腥风。
拉斐尔推掉了所有接风的宴会,但还是批复了所有宴会的支出,尽管没有主人的出席,翡冷翠今夜注定整夜灯火通明,广场上再次摆出了允许所有人参加的宴席,比他加冕时更为庞大的宴会在各处召开,和当初教皇捉襟见肘的财务状况不同,拉斐尔已经不需要为这些支出焦头烂额,但要说多么开心……似乎也没有。
年轻的教皇拒绝了所有会面的邀请,他蜷缩在宽大的缎面椅里,静静地抽掉了两管烟,任凭药物将他带入久违的空白梦境,在梦境里无处不在的细微海浪和飘渺歌声里,他终于获得了一年多来第一个平静的睡眠。
第120章 风暴之心(八)
拉斐尔醒来时,以为自己还在梦里,雨水坠落的沙沙声像毛茸茸的被子和温度恰到好处的水流,将他温柔地包裹住,年轻的君主放松地闭着眼睛,难得放任自己在半睡半醒的舒适里又沉迷了一会儿。
等他终于下定决心把自己从舒适的温水里拔出来,才发现外面真的又下雨了。
他从亚述返回时那里正是旱季,雨水匮乏,河流水位下降明显,拉斐尔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雨水了,他闭着眼睛静静听了一会儿下雨的声音,想着亚述那边新建的蓄水池工程进行到了哪里,又想到外面正在举办露天宴会,不知道市政厅有没有准备防雨设施……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后,拉斐尔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正无声凝视着他的尤里乌斯。
不知道秘书长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坐在那里看了多久,在拉斐尔忽然睁眼时,他第一时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于是让拉斐尔清晰地看见了他放空的眼神里近乎深沉的某种东西。
拉斐尔在触及到那双眼睛的第一时间就下意识避开了,本能比理智更先一步地退却,就像是被滚烫的火灼烧了一下皮肤。
等他若无其事地回头,尤里乌斯也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和表情,仿佛刚才的回避并未发生,那一道横亘在他们之间幽深的裂隙再次被两人默契地掩盖上了。
“你用了波利给的药?”
“外面的聚会还在继续?”
他们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闭上嘴,短暂地对视了一会儿,拉斐尔抬起下巴,示意尤里乌斯先回答问题,秘书长定定地看了他两眼,还是退了一步:“……市政厅把去年储藏的油布拿出来,在广场上撑了连排的天顶,市民们积极性很高,并不愿意离开,如果你现在想去大露台上露面,还能得到整个翡冷翠的欢呼。”
拉斐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尤里乌斯盯着他,眼神在桌面上那支象牙烟管上扫过,忽然想起自己进来时拉斐尔全然不知地沉睡着:“你抽了多少烟?”
拉斐尔一怔。
尤里乌斯皱眉:“波利开药的时候说过,这种药物有很强的成瘾性,而且里面还有用作麻醉剂的毒药,要求你一天最多只能抽一管,在亚述的时候我管不到你——费兰特没有提醒你吗?”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拉斐尔的脸色怪异地扭曲了一下,慢吞吞地说:“……提醒了。”
那可不仅仅是“提醒”,相较于这个温吞的词汇来说,费兰特所做的不可明说之事大约会让现在还心平气和的尤里乌斯直接暴跳如雷,那位出身下城区且在玫瑰花房度过人生最初几年的仲裁局局长在某一方面实在是天赋异禀,甚至于过分地有创造力了。
拉斐尔强行将那段回忆驱散,若无其事地举起一根手指,用最真诚的眼神看着尤里乌斯:“只有一管,我发誓。”
尤里乌斯将信将疑地望着他,然后伸出手,虚虚地握住拉斐尔的手指,以一种拉斐尔随时能够挣脱的力道:“你知道,我很担心你。”
波提亚大家长从来不露出这样的姿态,这对一位掌权者来说太过于柔软,而所有为他所庇佑的人都希望他是坚硬的、无坚不摧的,所以他的每一次示弱都只能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所做的暂时让步。
不过或许这次不太一样,因为尤里乌斯并没有想从拉斐尔身上获得什么。
年长的男人握着拉斐尔的前半截手指,眼皮垂下,他的眼窝有着罗马式的深邃,哪怕不用灯光刻意塑造也能投下立体的阴影,这点羽毛似的薄薄影子把那双深紫色的眼珠藏匿起来,让他像是一尊精心修饰过的雕像。
拉斐尔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个视角让他看见了尤里乌斯眼尾细细的纹路,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而尤里乌斯还比他大了近十岁,这样的年纪,在医疗水平落后的时代,已经超出了平民的人均寿命,而表现在尤里乌斯身上仍旧是年轻俊美的容颜和旺盛的精力,圣主实在眷顾他。
拉斐尔知道波提亚家这几年催尤里乌斯结婚的频率越来越高,都快到发疯的地步了,以尤里乌斯的身份来说,没有娶妻,甚至连情人都没有——他们当然不知道拉斐尔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身份,否则他们可能直接昏死在会议厅里——随着尤里乌斯的年纪越来越大,缺少继承人恶劣后果就越是明显,总有一天那些贪婪的豺狼会忍不住自己的口水。
“我听说蓬巴杜大公的大女儿已经到了要订婚的年纪,波提亚银行有很多业务是以蓬巴杜为中心展开的,家里就没有什么想法吗?”拉斐尔冷不丁地问。
尤里乌斯正用指腹轻轻地揉捏拉斐尔的手指,听见这句话时猛然怔住,眉毛扬起,那一瞬间他眼里放出的光芒凌厉冷酷到能够让他的所有敌人都两腿发软。
不过这样的神情只出现了一霎那,快到拉斐尔都要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等他再仔细去看,有着铁灰色长发的男人已经懒洋洋地垂下了眼睛,语气还是那样温柔低沉:“波提亚家未婚的小伙子有很多,他们会很乐意为了家族迎娶一位年轻且有丰富嫁妆的公爵小姐,还是说我的圣父想要为他们做媒呢?”
他在刻意地绕开这个话题,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可这本来就是一个没必要避开的话题,尤里乌斯被催婚已经快成了日常,拉斐尔有时候还会用这件事来取笑或者咒骂他——当然,后者大部分时间发生在床上,而且尤里乌斯永远都是笑眯眯地听着——他们都习惯了把这件事作为尤里乌斯的“缺点”放在明面上说。
所以为什么要避开,拉斐尔怀着恶意想,总不能是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也到了能被评价为年老的地步,于是开始贪恋起家庭火炉边的温暖了?
拉斐尔知道自己的想法充满了个人偏激,他忽然很想刺痛尤里乌斯,用最尖锐的语言或者什么方式,看这个男人脸上露出挑剔不满的神色——
那会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在翡冷翠神学院连绵的月桂树青翠欲滴的时刻,白鸽从树梢飞过,钟楼按时敲响下课的钟声,尤里乌斯还是刚刚步入成熟时期的年轻人,他脸上总是挂着礼貌温和的笑容,不过其实只要稍稍了解他一点,就能发现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高兴,好像时刻准备着去挑剔什么。
拉斐尔刚到尤里乌斯身边不久,他的腿还没有治好,于是只能像一个跛脚的小鸭子一样,胆怯畏缩地跟在尤里乌斯身后,跌跌撞撞地看着前面翻滚的长袍,穿过神学院曲折幽邃的长廊。
其实在很多时候,尤里乌斯并不是那么体贴的人,他过分骄傲,又因为严苛的礼仪而将自己的骄傲隐藏在客气的皮囊下,他从来不会因为拉斐尔跟不上他而故意放慢脚步,听着人在背后追赶他几乎是尤里乌斯习以为常且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这就可以知道,几年后那个成熟的波提亚大家长满身狼狈地从坎特雷拉城堡的外墙上翻进来,蹲下身、搓热双手为拉斐尔捂膝盖,为什么拉斐尔会将这件简单的小事记了这么多年。
教皇伸出手,碰了一下尤里乌斯的额头,指尖从对方的眉骨顺着眼窝滑到眼尾,指腹按住那块脆弱的皮肤,直到冷白的皮肤上出现淡淡的红。
尤里乌斯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将声音放轻,如同耳语的音量像是害怕惊动一只落在他睫毛上的蝴蝶:“我老了,是吗?”
他闭上眼睛,将脸凑近拉斐尔的手心,这是一个无声的依偎的姿势,像天鹅低下它高贵的头颅、白鸽收敛雪似的翅膀。
“是啊,叔叔。”这么多年,这是拉斐尔第一次喊他叔叔,他们从来不将这段血缘关系放在心上,这时猛然提起,也像一个笑话而多于事实。
尤里乌斯薄薄的嘴唇翘起来一点,说真的,他眼尾那点纹路并没有损耗他的容貌,反而为他增添了某些更胜于年轻人的风度,权势和财富让他的青春比别人更为美艳,就算他白发苍苍、老到了皮肉都松弛下坠,恐怕还是会引来不少人飞蛾扑火般的痴迷——尤里乌斯当然有这样的魅力,拉斐尔从不否认这一点。
但拉斐尔此刻看着那几根纹路的眼神还是近乎痛恨。
“我讨厌一切提醒我死亡将近的东西。”短暂的沉默后,拉斐尔收回手,低低喟叹。
而时光流逝年岁崩毁无疑是所有死亡里最不可阻挡的一种。
“那我想,我注定走在你前面,”尤里乌斯笑起来,“你的统治会永远在叙拉古光辉灿烂,而我、亦或是费兰特、莱斯赫特,我们都只是你名字下的一个注脚——圣西斯廷一世时期教皇宫秘书长、宗教仲裁局局长——之类的。”
他靠近了拉斐尔,不那么温热的吻落在拉斐尔眉心、脸颊、唇角:“但我很高兴,我们的名字从此永不分离。”
年轻的教皇仰起脸,懒洋洋的样子如同一只被抚过了脊背和耳朵的猫,乖巧地被人类抚摸和拥抱,淡紫的眼睛眯起,就差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哝了,尤里乌斯的话落进他耳朵,得到了教皇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那听起来似乎也不错。
这么想着,拉斐尔的身体陷进柔软的被子里,抬起一只手按在尤里乌斯后颈上,灿金长发铺陈在身下,透过秘书长垂落的铁灰色发丝看向卧室顶部辉煌绚丽的壁画。
那幅画描绘了圣主向世人赐下福祉的故事,繁多的人物围绕在圣主边,虔诚地跪在地上,等待圣主的手触碰到自己的额头。
热气蒸腾着散发出来,拉斐尔的眼神有些飘,圣主和信徒们都在他眼中摇晃着化成一团彩色黏稠的色块,教皇的手从搭在尤里乌斯肩上变成了用力将对方按着拉向自己,这个拥抱仓促而变形,只是他们意乱情迷里的一个小小插曲。
这个夜晚过去得很快,尤里乌斯在清晨来临前悄悄离开了教皇的卧室,他的办公室每天都会以恒定的速度产生各种公文,确保他的工作永远做不完,今天显然也是如此,他还没有走到办公室,就在秘书厅楼下被拦住了。
抱着一叠报账羊皮纸的修女对他恭敬地行礼,教皇宫的财务支出一向由尤里乌斯负责,这两天为了迎接教皇回归同时筹办宴会,教皇宫的金佛罗林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每一项支出都需要秘书长的签字才能从波提亚银行提出钱,所以等着报账的商人一大早就堵在了教皇宫的门口。
尤里乌斯一边低头就着修女的手签字,一边往楼上走,同时对跟上来的秘书们一一吩咐事情:“……给仲裁局的拨款让他们自己派人去提,骑士团的驻地周围增加巡逻次数……昨天又有人跌进河里了?今天的宴会提早一个小时结束,减少啤酒的派发,但是明天早上允许他们来大教堂门口领取免费的红酒……”
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地从他口中发出,他周围的秘书们形成了一个循环的链条,步履匆匆地来了又去,而尤里乌斯就是那个稳定维持链条运作的核心,以平稳的速度向前推进。
最后,当他走到二楼的时候,一个将自己浑身裹在黑斗篷里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在整个翡冷翠,这样打扮的只有一类人。
尤里乌斯的脚步顿了一下,抬手示意秘书们离开,楼梯上很快空无一人,秘书长提步走到办公室门口,推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随意地问:“费兰特又有什么事情?”
尤里乌斯和费兰特的关系实在一般,之前他们迫于拉斐尔病重不得不合作过一段时间,但是随着拉斐尔康复,这短暂的同盟迅速成了阳光下碎裂的泡沫,消失得干干净净。
尤里乌斯并不意外费兰特会派人来找自己,尽管他们私交不怎么样,可是仲裁局和秘书厅总是有很多交集。
尤里乌斯径直走到摆放茶杯的柜子前,隔着玻璃柜门挑选合心意的杯子,最终挑中了一套珐琅金的瓷杯,这套瓷器从东方远涉重洋而来,是某位伯爵在海盗船上的缴获,追溯到源头则是一位东方贵族的遗产。
他将那套杯子拿出来,那位披着黑斗篷的男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来到了他身后。
容貌遮掩在兜帽里的圣鸦声音沙哑得像是很久没有用过发声器官:“……阁下说,请您注意和几位枢机的交往,在过去几个月里,你们的见面次数比以前要多。”
尤里乌斯的动作顿了一下,含着平静笑意的眼神冷淡下来:“他在威胁我?”
“不,”那名圣鸦的语气还是没有任何起伏,“阁下说,他将这个消息转告冕下,那才是威胁,但他不想这么做,你们惹出来的麻烦已经够多,冕下不需要再为你们烦心了。”
尤里乌斯冷笑一声,听着圣鸦继续转告费兰特的话:“但是假如你们没有收敛,在你们对冕下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情之前,他会先一步清理掉所有人。”
“他会一直盯着你们。”
披着斗篷的男人说完所有话,便无声地退出了这个房间,尤里乌斯在柜子前站了好一会儿,脸色始终沉静冷漠,过了许久,他猛然抬起手,将那一个华美昂贵的珐琅杯狠狠砸在了地上。
地上铺了厚实的地毯,瓷杯碎裂飞溅的瓷片还是高高地弹起,有一片甚至擦过了他的眉尾,在他的眼皮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这两天东奔西跑,昨天晚上刚到杭州,事情太多一下子忘了挂条子,这两天确实热,大家注意防暑降温哈!
第121章 风暴之心(九)
“……亚历山大六世得到了从边境传回来的消息,他在王宫里发了一通很大的脾气,但这并没有阻挡他在晚上继续召开盛大的宴会。自从他戴上加莱的皇冠,都德莱的奢华更甚以往,替皇帝寻觅美貌男女的侍臣们已经散布到了最为偏远的乡下,他对自己的情人毫不吝啬,所有人都希望家中能再出现一个能复制尤利亚子爵辉煌的孩子,从而跻身帝国的上流社会……
“都德莱及周边的城市开始戒严,骑士团的生活轨迹也被圈定在了一个范围内,亚历山大六世并不信任我们,不过他还是尝试着想要获取我们的帮助。他开始派人在城中散布不利于弗朗索瓦四世的言论,包括将自己的侄子称为‘伪王’,所有对此类言论展现出些许质疑的人都会被皇帝的爪牙以谋逆罪下狱——这样的处理方式显然并不明智,不过那位陛下也不是愿意听从劝告的人,加莱王室独断专行的傲慢血液在他身上史无前例地显露了出来……
“骑士团目前驻扎在都德莱郊外的一座庄园,闻听冕下已经返回翡冷翠,不少骑士向我请求回到冕下身边,执行护卫冕下的光荣任务,这比任何攻城略地乃至成为君主的座上宾都更令我们感到愉快,圣殿骑士团就是为此而生的,再宏伟的功业也不过是我们渴望为您宝冠镶嵌上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明珠……”
拉斐尔接到这封来自骑士长的信件时,已经在翡冷翠停留了快半个月,算一算时间,亚历山大六世的确已经该得到弗朗索瓦回来的消息了,为了这场必定会掀起的内战,新皇帝试图向圣殿骑士团寻求来自翡冷翠的帮助,这也是应有之义。
现在的教皇国和拉斐尔刚继任时的教皇国可不一样,年轻的教皇手里还捧着亚述帝国的冠冕,这顶冠冕的分量在俗世比教皇的冠冕更重,也就能理解亚历山大六世为什么既提防圣殿骑士团,又渴望获取他们的力量了。
不过拉斐尔现在并不关心加莱的内政,距离弗朗索瓦和亲叔叔打起来还有一段时间,他给圣殿骑士团的指示就是原地待命,不帮助任何一方,也不拒绝任何一方。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投机行为,但那又怎么样呢?谁敢去质问教皇、质问亚述的君主?
更不用说,拉斐尔从头到尾根本没想过什么投机,他的字典里没有虚与委蛇和冰释前嫌,只有胜者通吃赢家通杀。
他可没有忘记,在他刚刚接过教皇的冠冕时,还是弗朗索瓦公爵的亚历山大六世在他的翡冷翠干出过多么恶心的事情,他当时只能忍耐,不代表他彻底遗忘了这一切。
但这些是以后要考虑的,摆在他面前最重要的事情依旧和亚述有关。
他需要尽快将亚述的王权和翡冷翠的神权切割。
如果亚述的王位成为了和教皇的冠冕一起被继承的东西,那么整个宗教世界都会为此产生震荡,尽管拉斐尔在亚述打出了“地上神国”的旗号,可这并不代表他真心想要让亚述成为教皇国的附庸,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那会是一场令所有聪明人感到恐惧的灾难。
不过在灾难之外,更多的人只会看见这个庞大帝国能带来的一切,成为亚述的君主,这是多么具有诱惑力的一件事!想想看,丰饶的土地,说一不二的权力,站在世界顶端的辉煌——这是比担任一个没有实权的教皇要幸福得多的事情!谁能拒绝这种好事?
拉斐尔只是隐约透露出了一点亚述王权独立的想法,就得到了枢机们疯狂的反对,他们将是拉斐尔死后下一任教皇的竞选者,也等同于是下一任亚述君主的候选人,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们当然不希望失去这一份庞大的蛋糕,在拉斐尔身为教皇绝不可能结婚生子的情况下,只要他们能等到拉斐尔退位——他们等不到,也还有他们的孩子——获得一个帝国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我不是在和诸位商议,先生们。”年轻的教皇从骑士长的信件后抬起头,他脸上带着笑容,但或许是因为这个年轻人已经拥有太过于庞大的权力,枢机们竟然有种不敢直视他的感觉。
“亚述是我的亚述,我从未想过让它成为教皇国领土的一部分,你们的想法我知道,但是请让它只是一个想法,不要愚蠢地将它宣之于口。”拉斐尔很少将话说得这么刻薄,不过原谅他实在是没有心情应付这些贪婪的枢机,他更希望把这些蠢货打发走之后,好好想想该怎么将亚述扶上一条健康的轨道。
教皇尖刻的话显然让枢机们脸色不大好看,这一次的枢机会议再次草草收场,等整个房间安静下来,拉斐尔展开一卷空白的羊皮纸,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了一下,思考片刻后,将笔尖落在了纸面上。
这份文书诞生于一个非常平凡的午后,后世的学者们将它翻来覆去地研究,称它为现代化政治制度的先驱,尽管它的部分内容仍旧存在时代的局限性,可这并不能掩盖它超越当代的思想光辉,拉斐尔写下它时只不过是在记录一个模糊的想法,因此也并没有给它命名,这份草案被转交给尤里乌斯,由那位同样杰出的政治天才润色、修饰、完善,成为了平衡翡冷翠神权和亚述王权的基座,到那时候,它将会拥有一个光耀后世的名字——《君主法》。
这部用一张羊皮纸就能写完的薄薄法案确定了君主在自己的国度能够拥有的权力以及实施方式,重新构建司法、立法和行政机构,使君主无法直接行使自己的权力,属于君主的力量被前所未有地从个人身上剥离,成为了一种可以均衡增添的砝码。
从世界上第一个国家诞生开始,君主这一群体就在拼命加强自己手中的权力,用各种方式增加自己的权威性,提高自己的话语权,最为理想的状态当然是整个国家成为君主的一言堂,然而历史的规律就是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当君主专制走到了顶峰,就必然会出现推翻君主的政权。
后世的无数事实都证明了这一点,于是拉斐尔选择了另一个极端——既然个人的集权被判定是绝对会失败的,那么为什么不干脆让权力分散在一群人、一些机构手中,以达到制约和平衡?
罗马也曾经尝试过建立共和国,由贵族统治的共和国将元老院作为最高权力机关,这种贵族共和制度本质上依旧是贵族群体掌握政权,而且谁都知道,它最后还是被君主制度所取代了,究其根本,不过是因为权力被放在了贵族手里——只不过是一个贵族群体和一个家族的区别而已。
拉斐尔可不想自己辛苦统一的亚述再次成为某个家族私有物,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定。
他决定将亚述的所有阶级,都拉进统治这个国家的机构中来。
如果贵族太贪婪,那就让平民来砍断他们的手;如果平民有了不该有的想法,就让贵族去限制他们。
没有人能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就连君主也不可以,唯一能统治整个国家的就是至高无上的法律。
这种背离了整个贵族阶级的做法堪称疯狂,写下它的人必定是一个天才的疯子,一个被魔鬼迷惑了心智的圣徒。
它彻底地宣告,君主不再是国家的主人,而是国家的仆人——这绝对称得上离经叛道的内涵,能让每一个人都感受到头皮被魔鬼抚摸的颤栗。
而最为可怕的是,拉斐尔真的有将它实现的可能性。
亚述是一个百废俱兴的国家,多年的战乱早就摧毁了这个国家大半的制度和阶级,很多富裕的乡绅都破产沦为了贫农,在没有耕种传统的亚述,这些“贫农”基本都做了匪徒或是逃离亚述去了别的国家,至于贵族——在混乱来临的时候,他们基本是跑的最快的一批。
亚曼拉想过很多办法稳定亚述的局面,将流失的人口吸引回来,但隔着遥远的黑海,她的命令很难有效地施行下去,更何况事实也证明了,和女王同样拥有权力的祭司们也有自己的想法,总之不管他们如何纷争,结果就是亚述一天天向深渊里滑了下去。
拉斐尔彻底接手了这个烂摊子后,发现与其在这个朽烂的地基上缝缝补补,还不如索性推翻所有的制度,重新建立一个完善的体系。反正现在还苟延残喘在亚述的人们基本都不认识字,那就大家一起从零学起,学得好的进入市政机构担任职员,每个人之间也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而那些闻着味儿想要回来分一杯羹的贵族们……既然当初跑得那么快,那现在也别回来了。
《君主法》在亚述的推行非常顺利,这个充满了邪门意味的法案让所有听说过它的内容的国王们都目瞪口呆,他们只见过像吝啬的老母鸡那样想抓住所有权力的国王,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动将自己的权力分薄出去的君主——他究竟图个什么?!
一个权力被条条框框限制住的君主,虽然依旧具备吸引力,但显然诱惑也没那么大了,不过至少可以让那些觊觎亚述的人在做事情之前保有基本的理智和判断能力。
尤里乌斯润色修饰了全部条款后,将拉斐尔的原稿收进了保险柜里,这一次他全程都没有对法案发表任何一点看法,就好像他全心全意地赞同认可它一样。
拉斐尔对此感到十分困惑,他都已经准备好了说服尤里乌斯的话,奈何教皇宫秘书长似乎并不想听。
“我很意外,”拉斐尔面前摊着新版《君主法》的全文,探究的眼神锁定在尤里乌斯身上,“我以为你会反对我。”
“这部法案对任何一位国王来说都是威胁,它给了民众一个模版,一条反对君主制的现成道路,亚述已经被我捏成了习惯性顺从的模样,但是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我和亚述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尤里乌斯调整了一下银边眼镜的位置,语气有些无奈:“听起来您明明知道我想说的话,但是您就是要这么做。”
他望着拉斐尔的眼神里带上了具有谴责意味的包容,像是在说,看,你也知道这样做会让我生气,可是你就是要做,那我还能怎么办呢?
拉斐尔忽然哑口无言,还有点怪异的心虚。
这种感觉确实奇怪,以前尤里乌斯反对这反对那他不高兴,现在尤里乌斯什么都不说了,他怎么又浑身不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