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想说什么,看见他焦躁的眼神后,又将话咽了回去,她很清楚,以这位公爵阁下喜新厌旧的性格,他很可能再也不会来找自己,但是她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祈祷圣主让他尽快想起自己——唉,连圣父都得不到庇佑……
雷德里克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车上悬挂着波提亚家族的徽章,街上的行人和马车在看见这个徽章时纷纷退到两旁,在圣西斯廷一世戴上圣利亚的冠冕后,成为了教皇宫秘书长的波提亚大家长已经成为了教皇国的隐形君主,这个家族有着比教皇宫更为滔天的权势,那位温柔慈善的教皇也不过是他们的傀儡。
马车在石板路上辘辘行驶连一会儿,雷德里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他打开门问驾车的仆人:“教皇宫没有敲钟?”
圣父蒙圣主恩召,在发现这个事实后的第一时间,教皇宫和大教堂会先后敲钟十八次,向整个教皇国和叙拉古半岛宣告这个令人极度哀恸的消息,可是雷德里克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是的。”仆人回答,“大人们还有事情要商议。”
雷德里克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拉斐尔,他从已经有点模糊的记忆里把这个前二十几年里最讨厌的人挖出来,反复琢磨,他讨厌——甚至是厌恶这个年长于他的异母兄长,这是无需反复确认的事实,但是在知道拉斐尔的死讯后,他却意外地发现,自己这时想起他,也并不是全然的痛恨。
大概死亡总是能带给人最为深沉的理智,一切爱恨都会在死亡面前被平等地称量。
于是雷德里克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回忆起那个青年。
他第一次见到拉斐尔是在十几年前,当时他还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异母兄长,他在花园里见到静静看书的拉斐尔,毋庸置疑,年少的拉斐尔已经有了日后精致美貌的雏形,只不过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瘦弱不堪,还没有雷德里克高大,一阵风就能吹跑他。
雷德里克第一眼看见他就非常喜欢这个好看的孩子,他以为这是哪个仆人的孩子,甚至想过要将他要到自己身边做自己的侍从——能够哦成为一位公爵的仆人,这是多么值得感激的恩赏。
然而他的母亲告诉他,这是他的兄长。
异母的、比他年长的兄长。
简直是一个莫大的笑话!
雷德里克快要被这个消息气疯,他仰慕崇拜他的父亲,也天生地怜爱自己的母亲,于是更加无法接受这个令父母婚姻变成笑话的罪魁祸首。
更令他恶心的是,他的父亲把这个杂种塞进了翡冷翠神学院,和他一起读书,还让尤里乌斯做对方的老师——连他都没有这样的资格!作为尤里乌斯名正言顺的侄子,他从来没有获得过对方的认可,从小就是天才且是波提亚下一任家长的尤里乌斯一向不喜欢他们这些小孩子,哪怕年龄相差不大,也从不会和蔼可亲地和他们说话,可他居然接受了那个出身卑贱的私生子?!
雷德里克不愿意承认自己竟然在嫉妒。
拉斐尔在神学院里总是只身一人,身边没有什么朋友,雷德里克严禁任何人和他交往,所有人都知道拉斐尔是雷德里克的雷区,每一个和拉斐尔走得近一点的人都会被连带孤立,而拉斐尔本人当然是雷德里克欺负的重点对象。
拉斐尔在神学院没有待很久,他疯狂地汲取着一切知识,那种疯劲儿让雷德里克感到恶心,他好像看见了一条淤泥里爬出来的虫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的皮肉骨血都清洗干净,填充上上流社会的香料和语言,把自己伪装成合群的贵族,融入他们当中。
但不可否认,无论雷德里克怎么厌恶这样的拉斐尔,拉斐尔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每一个接触他的人都对他心生好感。
他们赞美他的聪慧机敏、赞美他的贴心善良、赞美他的博学多才,似乎他唯一的污点只剩下了父母不详的私生子身份。
拉斐尔在神学院没有待很久,教皇让他跟随在自己身边学习,这件事成了另一个让雷德里克暴怒的导火索,他为此在母亲面前发了一通脾气,砸坏了父亲送他的所有礼物,恨不得宣布自己从此脱离波提亚家族,“让那个卑贱的杂种继承他的姓氏吧!”
当然,他被母亲责罚了一顿——因为他语言中对父亲的不尊敬。
直到父亲逝世,拉斐尔遭受牵连被流放坎特雷拉城堡,雷德里克都一直坚持不懈地在所有遇到拉斐尔的场合羞辱他,可能是年纪渐长,拉斐尔不再像在神学院时那样还嘴或动手,而是更多地选择回避。
这并不影响雷德里克对他的厌恶一天天加深。
这种厌恶在拉斐尔被迎接回翡冷翠一步登天成为教皇时达到了顶峰。
他第一次战胜了对尤里乌斯的尊敬和恐惧,和尤里乌斯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争吵,当然,是他单方面的输出,他冷静理智的堂叔只是握着手杖坐在扶手椅里冷漠地听着。
最后,看他骂得精疲力尽,尤里乌斯摇了摇桌上的铜铃,吩咐仆人给他倒了一杯茶,冷淡地说:“闹够了吗?闹够了就出去。以后在外面见到他,要对他抱有对待圣父的尊敬。”
雷德里克扭曲了面容,气得浑身发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我就等着看你们怎么玩死他,遇上你也是他倒霉。”
他摔门而去,从此拒绝出席任何教皇宫组织的仪式和宴会,反正有拉斐尔在的场合就不会有他,翡冷翠所有人都知道卢森公爵和教皇不合,也不会没眼色地非要在雷德里克面前提及拉斐尔。
不过翡冷翠人这么多,关于拉斐尔的消息还是会无孔不入地钻进雷德里克的耳朵。
于是他被迫知道了圣西斯廷一世的许多消息,人们是如何喜爱这个年轻美丽的教皇,他们称赞他有着圣主左下角大天使般辉煌的容光,他会温柔耐心地倾听每一个人的烦恼,他愿意花一整天的时间为一个重病的孩子祈祷,他会毫不在乎地走下华丽的车辇握住一双骨瘦如柴的手,他会给信徒念诵一段圣书的段落,解释每一个词汇的意思……
他在民众中的口碑很好,所有人提起他都是满口赞美,他们说他是翡冷翠有史以来最为博学正直的教皇,是严苛混乱的教廷里一颗雪白的明珠。
比起他们,雷德里克知道的当然更多,加莱和罗曼在这几年里不断出现摩擦,周边的几个小公国每天都为此提心吊胆,教皇国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神权,但本质也就是一个军队薄弱、面积狭小的国家,年轻的教皇几次三番在几个国家间周旋调和,很难说加莱和罗曼至今没有爆发战争是不是因为教皇的平衡。
据说在一次和加莱、罗曼公使的私下见面会上,一向温柔的圣西斯廷一世第一次说出了堪称威胁的话:“如果诸位的君主执意要发动席卷叙拉古半岛的战争,那么我只能以圣主的名义再度重启神圣之战了。”
雷德里克讨厌拉斐尔,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还挺喜欢这句话的。
如果没有意外……如果没有意外……
马车停下的震动将沉浸在回忆里的雷德里克拉回了现实,穿着硬绸长外套的公爵从马车上跳起来,推开来搀扶他的仆人的手,大步走上高高的台阶。
门廊下已经有侍女在等待,一看见他回来,就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迎上来为他脱下有些发皱的外套:“夫人正在房间里等您。”
雷德里克挑起眉头:“其他人都回来了吗?”
不怪他这么问,每一次教皇逝世,新教皇还没有选出来的期间,翡冷翠都是一片混乱,这段时间被称为是“圣主抛弃人间”的时候,在此期间圣主不会注视人间,这时候犯下的任何罪行都是不被看见的,打砸抢烧都是普遍常事。
“都回来了,除了先生和凯恩少爷。”侍女回答。
尤里乌斯不在是正常的,拉斐尔死了,他作为一手将拉斐尔推上教皇宝座的翡冷翠无冕之王,肯定有很多事要处理,可是凯恩不在是为什么?
雷德里克思索了一下,立刻想起凯恩现在正是波提亚家唯一的主教,看样子尤里乌斯是想让他走拉斐尔的老路,将他送上圣利亚的宝座。
卢森公爵冷笑了一下,念头一转:“我要去教皇宫。”
任性的公爵从来不接受别人的意见,他说出口的就是命令,在尤里乌斯不在的情况下,波提亚家没有谁能管住他,于是他成功地到了教皇宫,并在没有人阻拦的情况下顺利走到了内庭。
他在大画廊遇到了带着凯恩往外走的尤里乌斯。
乍一眼看过去,他几乎没有认出对面这人是那个从来都高高在上游刃有余的尤里乌斯。
他的外貌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脸色苍白难看了一些,神态异常地冷漠,眼镜下深紫色的眼睛剥离了以往面具似的笑意,锋利如刀地剐着每个与他对视的人皮肉,但也许是某种血缘的联系,雷德里克看着他,感觉他好像整个人被摧毁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废墟里摇摇欲坠地立着。
这是一种非常玄妙的感觉。
雷德里克盯着他看了两秒,片刻之后尤里乌斯才发现他——这同样是在以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尤里乌斯皱眉,有些不耐烦,“我现在没有空,你先回家。”
雷德里克看了眼旁边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笑容的凯恩,胃里一阵翻涌,他厌恶拉斐尔,对这个总是两张脸的凯恩也没什么好印象:“听说那谁死了。”
尤里乌斯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像是凝固的冰山,他简短而快速地说:“是的。”
这样利落的回答让雷德里克顿了顿,然后没话找话:“怎么不敲钟?”
尤里乌斯神情冷漠:“等枢机们初步商定好新教皇的人选后,会敲钟的。”
他的语速很快,雷德里克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我就说,他遇到你是他倒霉。”
这一次,尤里乌斯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坚硬的侧脸像亘古的冰霜,他扔下了雷德里克,快步离开了,没有任何一贯的礼貌道别,这样的行为在他身上简直是不可思议,就像是某种难以忍受的落荒而逃。
雷德里克目送他翻飞的袍角消失在门廊处,脚下一转,走向了教皇的卧室。
他很熟悉这里,在他父亲曾经是教皇的时候,他常常到这里来,而拉斐尔也到教皇宫之后,他来这里到次数就少了,等父亲逝世,这就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来到这里。
这里没有人看守。
雷德里克在门口站了两秒,讽刺地笑了一声。
身为翡冷翠的教皇,无论生前如何荣耀,死后也不过落得这个下场。
他单手推开门,里面浓重的香料气息混合着隐约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这血腥味显然不是病故的人会有的,他讨厌拉斐尔,也不代表他乐于看到拉斐尔被残忍地谋杀。
雷德里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意思极了。
所有投入了黑洞的情绪都空落落地拽着他下沉,看不看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一个死了的人而已,什么仇恨什么厌恶都在他死去的那一刻烟消云散,说到底,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非要带入坟墓的恩怨,拉斐尔的出生也不能由自己选择,就像他的死也不由自己选择。
一个可怜人。
雷德里克笑了笑,将被他推开的门轻柔地合拢,隔着一扇门,对自己从未承认过的异母兄长无声告别。
愿你在圣主怀抱里安息。
卢森公爵转头,懒洋洋地走下台阶,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去城外度假,也许这就是一个好机会,别墅那边似乎有个很久没见的情人,唱歌非常好听……他在心里想着猎犬、野炊,顺便想了想尤里乌斯要给凯恩买一个教皇冠冕又要花多少钱,上一次的出价掏空了小半个波提亚银行,不过这几年波提亚家族借着教皇的名头疯狂敛财,花出去的那些不过是九牛一毛,等凯恩上台以后,波提亚家族又能长青许多年……
这些和他这个闲散公爵也没什么大关系,他只要吃喝玩乐,在合适的时候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好了。
当然,他会注意不要给自己未来的妻子增添什么私生子的麻烦的。
在他走到教皇宫门口时,他听见高大的钟楼上传来了悠扬的钟声,缓慢绵长的沉重钟声响彻整个翡冷翠,报信的修士们穿着乌黑的长袍,像是不详的渡鸦,将教皇离世的消息带往每一个角落,史书会写下逝者的名字,但它将给予他什么审判和评价,那就不是雷德里克所关心的了。
至此,一个短暂的时代在钟声里缓缓落幕了。
领了便当之后是该有一个单独的番外哈,那就写写前世的故事叭。
第113章 风暴之心(一)
尤利亚用力地搓洗着双手,银盆里的水干净透明,无论他怎么揉搓都搓不出一点脏污,但他还是疯狂地剐蹭着手上的皮肤,被搅合得四分五裂的水面倒映出年轻爵士扭曲的脸,他的脸上泛着诡异的红晕,古怪地瞪大的双眼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青蛙,俊秀的面容被这种病态的兴奋拧成令人望而生畏的样子,他就像是一个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的疯子。
哗啦哗啦的水声在房间里回荡,尤利亚专注地搓洗着手,手背上的皮肤都出现了血丝和皴裂,但他这几天还是乐此不疲地要水、洗手,这好像成了他隐秘的愉悦活动。
尤利亚盯着清透的水面,总是幻想里面会爆开大团大团的红晕,这么一想,他就感觉自己的手上又出现了那种滚烫湿热的、黏糊糊的质感,血的腥味扑面而来,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剧烈,像是野兽的低喘,拉动胸腔的肺大口大口地吞吐,过量的氧气灌入身体,他感到自己的灵魂飘飘然地从身体里飞出去,愉快而轻盈地上浮、上浮……
雷德里克·克劳狄乌斯·波提亚。
尤利亚在嘴里、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这让他有一种病态的快感,仅仅是重复这个名字,就能让他达到喜悦的高潮。
多么高贵的姓氏!多么尊贵的血脉!
他吃吃地笑起来,谁能想到,这么一位王室的末裔、高贵的公爵阁下,竟然最后死在了他的手里?
他!一个卑贱的平民,出生在草垛子里的小人物,亲手结束了一位公爵的性命!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真切地品尝到了将他人的生命握在手心玩弄的感受——不是那些逆来顺受的仆人,而是真正的大人物、他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贵族!
弗朗索瓦四世的到来没有通知任何人,尤利亚在自己房间里看见那位陛下时,吓得直接软在了地上,顽劣的小皇帝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告自己的莅临,他就像是心血来潮要视察一下战争的进程,然后在某一天,他忽然命令尤利亚带上一个小队的护卫,从前线的某个山谷横穿过去。
尤利亚是不太聪明,但他并不是真的愚蠢。
他知道那是诱饵才做的事情,宠爱他到了极点的小皇帝在命令他去做诱饵时脸上也带着甜蜜蜜的笑容,好像这不过是他们之间的另一个情|趣游戏。
尤利亚怕得要命,但他根本不敢反抗。
事实上他根本不明白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追在他后面的教皇国军队忽然半路撤退,然后另一边又开始打了起来……总之就是,等他战战兢兢地返回,就看见陛下坐在战车的横栏上,低头玩着一把匕首,他面前五花大绑着一个年轻男人,尤利亚从对方衣服上的标志认出了他的身份。
这是教皇国军队的最高主帅,那位出身波提亚家族的公爵阁下。
四周是血腥的战场,加莱士兵们正在搜寻活口,把战友的尸体从尸堆里拖出来,看见还有气的敌人就补上几刀。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残酷的景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忍不住撑着旁边的树哇哇吐起来,一直到把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最后吐出了清水,才勉强顶着一张青白的脸抖抖索索地被侍从搀扶到皇帝面前。
小皇帝懒洋洋地歪着头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
视线在他软成面条的腿和惨白的脸上转了两圈,百无聊赖的小皇帝忽然来了精神,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用怜惜温柔的语气问:“很害怕吗,亲爱的?”
尤利亚僵硬着脸苦笑了一下。
弗朗索瓦四世伸出手指了指被士兵们压在底下的那个年轻男人:“看,这位就是我勇敢的好对手,尊敬的卢森公爵阁下。”
他的语气里惟妙惟肖地带着十足的敬意,但鬼知道他心里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丝的尊敬在里面,这个疯子、变态也许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做尊敬。
那个男人听见他的话,抬起头,在战斗中被撕扯得破烂的衣服上全是血,蓬乱的头发被血沾湿了凝结成丝丝缕缕的条状物,散发着臭味,尤利亚注意到他有一张很英俊的脸,虽然上面同样都是脏兮兮的灰和血,甚至额头上有一道新鲜的伤疤,但不妨碍尤利亚看清他优越的骨相,以及深邃的眼窝里那双紫色的眼睛。
尤利亚受惊似的往后仰了一下头。
紫色的眼睛……
他还记得自己是为什么被皇帝看中,获得如今的无上荣宠的。
“波提亚家族的血脉,大多都有这样一双紫色的眼睛,很漂亮,是不是?”一个喑哑的声音轻巧地响在尤利亚耳朵边上,温热的呼吸打着敏感的耳蜗,尤利亚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弗朗索瓦四世不知什么时候从车上下来,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边,蓬松如羊毛的细密卷发蹭着尤利亚脖颈间的皮肤,带出一片酥酥麻麻的痒意,皇帝身上有很浓郁的没药香气,尤利亚不止一次为此感到疑惑——这种香料价格高昂,但大多是用在宗教场合,已经成了教廷的另一种代言物品,很少有人会用它来熏香,毕竟世界上好闻的香料这么多,何必要私下里也给自己弄一身教廷味儿?这就像是调情时故意穿了修士服一样,对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太刺激先进了。
尤利亚不觉得陛下是一个有这种“特殊”爱好的人,所以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弗朗索瓦四世对没药情有独钟。
这股浓郁的香气离他远去了,小皇帝弯着腰,用匕首的尖端挑起雷德里克的头发,端详了一番他的脸,很快感到了无趣。
“这眼神可真糟糕。”
小皇帝轻飘飘地评价了一句,转头对自己的情人说:“亲爱的,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
尤利亚在胃里恶心的搅动里听见青年含笑着说话,好像这不过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杀了他,把他的头带给我,你就可以获得都德莱以北的瓦塞汀小镇作为你的封地。”
尤利亚是个自私、浅薄、贪婪、恶劣的人,但他确实没有杀过人,弗朗索瓦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在心脏里窸窸窣窣地播种下带毒的种子。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陛下手里接过那把匕首的,脚下仿佛踩着云朵,每一脚都恍恍惚惚地踩不到地面,他恐惧至极,浑身都在发抖,如同一只明知道前面有陷阱的老鼠,却要为了陷阱上悬挂的奶酪盘桓不去。
雷德里克从发缝里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这个眼神像一桶冰水,从天而降淋透了尤利亚全身。
轻蔑、傲慢、鄙夷……尤利亚可以从里面看见人生前二十多年遭遇的一切冷遇,在他还是一个混在乐团里不起眼的小提琴手时,端着酒杯的贵族们都是这样看他的,他们从不大张旗鼓地表示自己的不屑,可尤利亚能从他们不动声色的回避、侧过脸那点意味深长的笑容、毫不停顿的脚步里察觉到那种居高临下的蔑视。
不过和尤利亚以前混迹的乡绅庄园主圈子不同,现在跪在他面前、等待他最终审判的是一位贵族中的贵族,真正的大人物。
一位多么尊贵的公爵大人啊,他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了他的手里!这样的认知让尤利亚的恐惧奇迹般地烟消云散,另一种兴奋从心底里蔓延上来,尤利亚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这种力量让他超越世间的一切,所以当雷德里克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时,尤利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你不过是一个等死的可怜虫,一个应当乞求我饶命的囚徒,凭什么还用这样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我?!
巨大的愤怒裹挟着尤利亚的理智,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手里的刀已经穿透了雷德里克的脖子,喷涌出来的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他听见了小皇帝闷闷的笑声,然后是轻描淡写的嘱咐:“——切关节,别把我的刀磨坏了。”
刀刃擦过血肉和经络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骨头切切擦擦地响,他的手一动,流不干净的血就从狰狞的脖子里一股一股涌出来,怎么也没有尽头,尤利亚割啊、割啊,恐惧和慌乱到最后都变成了麻木,他机械地挥舞着手臂,只觉得视线里的所有东西都是血红一片,手指掐进黏腻柔软的血肉里,每动一下就发出粘稠的咕叽声,这个声音一天天回荡在他的梦里,就像是他怎么也洗不干净自己的手一样。
但尤利亚并不害怕,他一遍遍地回想那天发生的一切,从中获得了扭曲病态的快感——公爵又怎么样?王室末裔又怎么样?还不是死在了他手里!
那天之后,每当他想起雷德里克·克劳狄乌斯·波提亚这个名字,下半身就会不受控制地坚硬起来,这和任何情|欲都无关,仅仅是他的神经在回味那种剧烈澎湃的快感,尤利亚双手撑在银盆边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自从雷德里克阵亡后,加莱就不再掩饰他们的动作,大摇大摆地将旗帜都打了出来,包括象征着君主莅临的王旗。
拉斐尔乘船抵达亚述的当天就发起了低烧,不稳定的船上生活让他的食欲降到了低谷,如果不是费兰特用尽各种手段软磨硬泡,拉斐尔甚至会连续两天不进食,只喝一点水充饥,雷德里克的死讯就像是最后一根羽毛,彻底将他糟糕的身体压垮了。
不过和之前来势汹汹的病情相比,这次拉斐尔只是感觉疲倦无力,持续的低烧让他眼眶通红,耐心也降到了前所未有的底线,他总是睡不着,费兰特只好动了点歪脑筋,想办法把他的精力在床上消耗干净,逼他闭上眼睛休息几个小时。
教皇的旗帜重新飘扬在了城堡上空,在统帅被俘虏杀害、士兵群龙无首的现在,教皇的到来无疑是一针强心剂,拉斐尔每天早晨都会到军营里去转一圈,和每一个士兵说一两句话,午后则去城镇里和亚述的当地居民见面。
一位亲切、和蔼、体贴的君主显然很容易得到人们的爱戴,他对士兵们说“雷德里克的死并不是一切的结束,他为了教皇国付出了生命,我们要继承他的遗志继续前行”,对当地居民们说“死去的统帅是我的亲弟弟,我的悲痛超越任何一个人,但我并不后悔让他踏上战场,因为这里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亚述,萨尔贡家族永远是这片土地的庇佑者”。
温柔的语言、感同身受的神情、体贴的聆听……拉斐尔游刃有余地在人们面前展示自己——展示一个值得追随的君主形象,没有人能抗拒他的魅力,因为雷德里克的死而产生的消极情绪很快被他转变成了更为坚定炽热的复仇火焰,歌颂萨尔贡家族的声音再度响彻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伴随着它的是拉斐尔的名字,还有他光辉灿烂的形象。
在他到达后的第五天,加莱方面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们提出要和教皇会面,前来递交请柬的使者傲慢地审视着作为教皇代言人的费兰特,轻蔑而隐晦地提及了雷德里克的名字。
谁都知道雷德里克的头颅还在弗朗索瓦四世手里,他们这是在用他威胁拉斐尔,虽然低级,但是很有效。
拉斐尔半躺在扶手椅里听着费兰特的转述,嘴里咬着烟斗,薄薄的乳白色雾气从他口中吐出,散乱的衣襟下有淡淡的红痕,他睁开眼睛,淡紫的眼眸里氤氲着薄薄的一层水汽,他脸上还是有疾病带来的疲倦,但眼中却是被药物催生出来的明亮冷光。
那名使者将拉斐尔一直逃避的问题摆到了他面前。
拉斐尔揉了揉眉心:“……抢不回来吗?”
费兰特知道他在问什么,蹲下身替他按摩双腿,同时轻声回答:“那个疯子把他的头钉在了城堡的大门上,周围地势平坦,都是巡逻的人,要抢也不是不行,但是伤亡会很可观。”
拉斐尔握紧了拳头,沉沉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安排见面吧。”
他的确厌恶雷德里克,但他从未想过让雷德里克遭受这样的侮辱,阵亡是英雄的选择和归宿,可没有人应该接受死后被敌人以这种方式羞辱,不论他是否是拉斐尔的弟弟。
“地点可以由他们安排,你给翡冷翠传信,让莱斯赫特准备出发吧。”
示弱是一时的,他总会让弗朗索瓦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第114章 风暴之心(二)
谈判的地点被选择在了距离两方相近的一处平原上,仿佛是有着什么不言而喻的默契,无论是加莱皇帝还是翡冷翠教皇都没有出现,代替他们出席的是加莱的外务官和教皇宫副秘书长,两方在长桌边上堆着假笑你来我往说着没营养的废话,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场谈判的结果并不取决于此刻正襟危坐在这里的人们。
拉斐尔站在一个小山包上,从这个位置往下看,谈判的帐篷就在他脚下不远处,加莱赤红的王旗和翡冷翠金色的教皇旗帜在风里猎猎飞舞,君主们奢华高大的车驾停在边上,骑士们穿着铸铁的甲胄,手里的枪尖在太阳底下发出冰冷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氛。
拉斐尔低着头轻轻搓了搓手指,他在等人,同时也在打腹稿,慢条斯理地想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