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负着璀璨荣耀与华贵冠冕,如走到骷髅地的圣者,而蒙我庇佑者送我毒蛇与利刃,将我吞噬殆尽。
——重生之后的拉斐尔回望前生,如此评价。
永远荣耀的波提亚家族将他奉上地上神国的王座,在教皇的冠冕下,拉斐尔竭尽所能,周旋在剑拔弩张的几个强大帝国中间,维持和平,牧守神的子民。
人民称赞他是翡冷翠有史以来最为正直博学的教皇,也是教廷这一袭肮脏华服下当之无愧的雪白明珠。
……然后他被毒死于自己的床榻上,利刃穿透心口,死后无人过问。
被残忍谋害的灵魂于时间洪流中哭嚎尖啸,看见史书留给他的唯一评价刻薄冷酷:“固守愚旧原则的无为者西斯廷一世,能死于新时代将临的夜晚前,是主对他最后的恩典。”
而拉斐尔再次睁开眼,竟回到了教皇加冕的那一天。
红衣大主教们恭敬地向他弯腰,翡冷翠庆祝的烟花和白鸽遮蔽天穹,十六门礼炮齐鸣,向世界宣告新一任教宗的诞生。
璀璨冠冕捧在手心,拉斐尔缓缓露出了一个嗜血的笑容。
既然你们践踏我的宽容、蔑视我的怜悯、剥夺我应有的公义,那么就不必再享有我的仁慈,从此只需跪拜我、恐惧我、向我祈求!
多元素混杂世界观,科学和非科学大乱炖,单箭头万人迷,无脑修罗场,男主事业为重,莫得感情的奋斗怪
凡人可曾品尝过这被烈火烧灼的滋味?
在平静的安眠中,从身体深处涌上来的剧痛,好像火焰一样炙烤着血肉,无形的锋利刀刃和铁锤入侵了最柔软隐秘的内脏,肆无忌惮地在里面搅动、敲打,那把火如附骨之疽贪婪地吞吃着甜蜜的血水,要把甘甜的血肉统统拧成烂泥。
好痛啊……
昏沉的大脑被从睡梦中拉扯出来,听取身体本能的哭嚎。
太痛了……
金发的青年霍然睁开眼睛,色泽剔透宛如水晶的淡紫色瞳孔里卷着猩红的恐惧,尚未燃烧殆尽的没药香气氤氲在装饰华贵的房间里,这尊奉着地上神国唯一君主的寝室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昔日等候在门口时刻准备服务教皇的执事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他用力抓紧了身上的被子,根根青筋在手背上炸起。
他的执事去哪里了?守在门口的苦修士们呢?教皇的福音军团呢?他们本应该在门口时刻恭听等待他的命令!
腥甜的血大口大口不受控制地从口中涌出,瞬间染红了淡金色的丝绸被面,极致的痛苦夺走了他发声和行动的能力,而另一种古怪的预感攫住了他的理智。
被极致的疼痛俘虏的年轻教皇挣扎着去抓放在床头的匕首,象牙和黄金的冰冷触感擦着皮肤一带而过,发青的手指没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反而在胡乱摸索中将它带下了柜子,这件由亚述女王在他加冕典礼上敬献的宝物便落进了厚厚的羊绒毯里。
气管里争相上涌的血和空气挤占着狭小的赛道,因为窒息,他眼前的场景已经开始昏暗,怀抱着圣婴的圣母显得冷冷的,站立在角落里,低着头,悲悯慈爱的视线阴冷冷凝视床上垂死挣扎的人。
一双靴子停在了他的视线里,冰冷的手粗暴地捏起了他的下巴,烛光被风卷过,摇曳着熄灭,在光暗交错的昏黄里,他仿佛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他应当见过的脸。
他在剧痛中奋力思索记忆的碎片,然而冰冷的刀刃先一步穿透了他的胸口,捂住口鼻的手也一并堵住了年轻教皇最后的哀鸣。
“教历1084年,教皇西斯廷一世病故,固守愚旧的无为者西斯廷一世,能死于新时代将临的夜晚前,是主对他最后的恩典。”
羽毛笔在羊皮纸上书写下一串流畅的字迹,代表着历史对这个死去的可怜人发表了最后的审判。
无人能听见死去灵魂的嚎哭,时代的洪流挟裹着命运前进,将这桩无人关注的谋杀案埋入了历史的尘埃里。
但或许命运总会有所疏漏,在女神步履匆匆的裙裾下,死去的拉斐尔·加西亚睁开了眼睛。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被利刃穿透心口的冰冷上,喉管里似乎也在涌动着呕吐不尽的血,耳边却盘旋着恢弘的管风琴声,被孩童们放飞的白鸽嘴里衔着月桂树叶,入目的色彩是祭披上猩红灿金交错的花纹,以及其下雪白的法衣。
民众热烈的欢呼簇拥着他的车驾,数不清的雪白花朵被他们举过头顶,当金色的马车经过他们时,人群便如同倒伏的麦子一样跪下,虔诚地向上张开双手,向新教皇献上最虔诚的信仰。
拉斐尔转过脸,梳在冠冕下的金发被冷汗打湿,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他的视野里还是一片窒息带来的昏暗模糊,但本能比理智更快一步,长久作为教皇接见民众的习惯让他露出了无懈可击的微笑,而在他微笑的这一瞬间,民众们发出了更加热情的欢呼。
“——西斯廷!”
他们在欢呼他的尊号,这是多么熟悉的场景。
只是一个眨眼,他从血腥恐怖的谋杀中,回到了几年前,加冕教皇的那一天。
西斯廷一世,或者说拉斐尔·加西亚,拥有着在历任教皇中都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年轻和美貌,以二十二岁的年纪获得了教会这至高无上的权柄,纵横辽阔大陆十数个国家的信仰权杖被送入了他手心,上亿的信徒从此将他的名字虔诚地刻入心底,每日为他祈祷人世的安乐。
——他仁慈、善良、笃信,践行着教会的宗旨,如同爱护自己的儿女一般庇佑着他的子民们,让流离失所的人们得以在教会的旗帜下栖息,让孱弱的圣地翡冷翠得以在几个剑拔弩张的强大帝国中苟延残喘,他们赞誉他是有史以来最为正直博学的教皇,是教廷里当之无愧的雪白明珠。
一切鲜花和赞美争先恐后地涌向年轻的教皇,他如同行走在人间的圣人,所到之处都是光明和希望。
如果他没有被谋杀在五年后的一个深夜,如果他未曾看见史书对他刻薄残忍的评价,如果他不曾知晓他的死亡对所有人来说都不值一提——
真实的过往和虚幻的现实交错,幻觉般的剧痛还残留在神经中,金发紫瞳的教皇对车驾边的民众挥了挥手,脸上的笑容犹如一张坚硬的面具,挡住了不自觉抽搐紧绷的肌肉。
“教宗,圣荆棘大教堂已经准备好了。”行走在马车边的黑衣执事带着小圆帽,他全身上下都被笼罩在一件黑色的长袍里,和教廷任何一个神父都没有不同,只是在腰间扎着一条红色腰带,以此区别他作为教宗仆人的身份。
年轻的教宗转过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没有任何情绪,但长久以来生活在教廷里、被训练为他人武器的执事忽然觉得浑身发凉。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年轻的、被选举出来作为傀儡的教皇,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那就走吧。”年轻的教宗轻声说,双手交叉搭在膝上,厚重华丽的冕服将他装饰成了世上最尊贵美丽的人偶,他只需要坐在车里微笑,满足人们对新教宗的幻想就足够了。
他们的幻想是怎么样的呢?
啊,拉斐尔可太熟悉这个了,他们想要一个雪白的、漂亮的、悲悯的,像神一样的形象,用以寄托无处安放的苦痛,在这个混乱动荡的贫穷时代里,每个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生命里全都是流不尽的苦水,这太多太多的苦难无处可去,只能寻找一个东西倾倒。
作为神在人间的代言人,教皇就是承载苦难的对象——他当然也曾这么想过。
视线里的人群变得更加挤挤挨挨起来,人们的衣着也从整洁华贵变得破烂脏污,教皇出巡的队伍走到了贫民区附近,比之前更为庞大的人群挤在两旁,他们用渴求的眼神注视着车驾上的教皇,拉斐尔侧过脸,看见一群衣不蔽体的孩童踩着污水在人群后飞奔,追逐着车驾往前。
多么熟悉的场面,他一生中见过两次教皇加冕仪式,第一次看见教皇加冕出巡时,他也是这群孩子中的一个。
赤/裸的脚踩在粪水横流的脏污泥地上,很容易被埋藏在里面的尖锐物体划出伤痕,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鞋子是非常昂贵的东西,只有好人家才买得起,至于他这样的弃儿,就只能用麻绳缠住双脚,作聊以自/慰的防护。
是啊,弃儿,有谁能想到,现在端坐在明珠和黄金丝绸中、高高在上的新教皇,竟然也曾经是奔跑在脏污泥水中,靠偷窃为生的低贱乞丐呢。
命运啊,真是无常。
拉斐尔无声地微笑了一下,看着仪仗队在前方转折,重新踏上返回的道路。
教皇作为信仰的至高主宰,在全世界都拥有许多由教徒献上的财富,但他个人最主要的领土就是以翡冷翠为主体的教皇国,这个只有某些大国一个都城大小的城市掌握着全世界的信仰,是上亿教众心中的圣地,尽管武装力量相对其他国家薄弱到近乎于无,但没有一个国家能轻视它的存在。
新的教宗继位,基本上所有的国家都派出了使者参加这场加冕典礼,他们等候在圣荆棘大教堂内,听着恢弘的管风琴声,一边在心里猜测教皇的车驾到了什么地方,一边回忆着这个杀出重围的幸运儿的资料,有腿脚快的仆人偷偷上来,报告教皇的仪仗队已经进入了神迹广场,使者们纷纷站起来,调整面部表情,用最庄严虔诚的神情迎接这位神的人间代行者。
唱诗班年幼的孩童们舒展开嘹亮的歌喉,他们都是教廷百里挑一特地为教宗加冕选出来的点缀,每一个孩子都有着天使般可爱的样貌,眼神纯真无辜,洁白圆润的脸蛋仿佛新生的百合花,穿着教廷统一发放的白色长袍,小小的手里捧着白蜡烛,那点光晕照亮了孩子们的脸,让他们仔细比对挑拣出的金发犹如披着碎金闪闪发光。
“神赐恩典,何等甘甜,令我今日得赦免;
前我失丧,道路不返,混沌蒙昧终开解。”
悠长的童声交织回荡,一重重管风琴音随之上升,圣荆棘大教堂结构特殊,墙面和地下都有传音的管道,经过墙面反弹的歌声好像是从天穹上落下来的,飘飘忽忽坠落,声音里属于人的特性被彻底洗去,仿佛真的有天使在云层之上吟唱着华丽恢弘的诗篇。
第一次见识到圣荆棘大教堂威力的使者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两扇沉重的黄铜大门被两名骑士用力推开,他们全身上下都笼罩在甲胄里,像是沉默雄伟的骑士塑像忽然有了灵魂。
雕刻着吹号天使和奉迎圣母的浮雕大门轰隆打开,红毯之上,一个身形纤瘦的人慢慢地踏着歌声走来,身后的光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有种要将他融化的错觉。
当年轻的教皇踏进圣荆棘大教堂时,管风琴和儿童的歌声们同时到达了巅峰。
“圣人见幸,天赐恩典,使我得爱闻福音;
喜乐颂赞,在父座前,恩惠绵长蒙得救。”
海潮般恢弘的乐声铺天盖地而来,在教皇经过时,所有人都脱帽弯腰,视线之中只有猩红灿金的祭披和雪白的法袍,滚着珍珠宝石的冕服折射出淡淡的彩色光晕,恍花了大使们的眼睛。
不愧是教廷……有人在心里暗暗想,光是这一件教皇冕服上的珠宝,拆下来都能做一个国王的王冠了,如果塔克莱的国王当年有这么一件冕服,那他也不至于因为付不起雇佣费用而被雇佣兵削掉脑袋。
由此可见,教廷的油水实在丰厚,那些愚蠢的民众、猪猡、羔羊……随便什么,手里的东西真是不少,但他们宁愿向教廷缴纳高额税费也不肯面见国王的税务官,虚假的信仰竟然也能越过俗世的王权吗?
使者们心思各异地看着缓缓走来的教皇,随着他经过的步伐礼貌地行脱帽礼,拉斐尔余光里看见一堆颜色和毛发密度各异的头顶,视线没有丝毫偏移,随同大使们共同出席盛会的夫人们则提起过分绚丽夸张的大裙摆,向年轻俊美得有些过分的教皇屈膝。
“恭贺您,冕下。”当他经过首排长椅时,一个温柔低微的女声轻轻传入他的耳朵。
碍于礼仪,拉斐尔只是微微侧过了脸,看见一张青春的少女面庞,和周围老态龙钟或年富力强的男性相比,她实在纤弱得像一枝含苞的花儿,但是这支花儿肩上斜带着象征身份的深蓝色绶带和胸章,腰间配着短剑,只不过是短短一瞥,飒爽利落之气扑面而来。
拉斐尔不能停下,于是礼貌地向她颔首微笑,越过了这里,踏上红色羊绒地毯铺陈的台阶。
沉重的金色高背椅上安放红天鹅绒坐垫,椅背上都是繁复的雕刻,两个手执权杖的小天使交叉权杖一左一右护持两端,握着百合的天使目视下方,手持利剑的天使直视前方,象征着权力的交汇、主对教皇的庇佑以及对他人的震慑。
这件精美如艺术品的东西美则美矣,世间万千的词汇和赞美都可以托付在它身上,哪怕是国王的王座恐怕都没有它华贵,但它的设计者却好像完全没考虑过使用者的感受,浮雕的纹路异常硌人,坐在上面需要时时刻刻挺直脊背,有种上刑的感觉。
拥有了它五年的拉斐尔当然有资格做出这样的评价。
年轻的教皇单手拖拽着厚重的猩红法袍边缘,在椅子上坐下,把半人多高的权杖斜斜依靠在腿边,另一只手托举着缠绕荆棘的圣球,权杖顶端是硕大的宝石,设计类似于剑柄,他安坐在高背椅上,姿态和容貌神圣威严,和悬挂在教廷长廊上的无数油画一模一样。
权杖象征主赐予其牧守子民的权力,教皇有权代神降下烈火和惩罚,以绝对的暴力惩治异端、护卫信徒,荆棘圣球则意味着他成为了背负世人罪孽的化身,是代神行走世间的独一无二的至高主宰。
精神和信仰世界的新任君主端坐金椅之上,下方是黑压压低头俯首的人,巨大的落地拱形花窗照入阳光,将他拥抱在一片纯洁的光芒里,这一幕被教廷画师永远地留在了画布上,成为了神圣长廊中高悬数百年的传世之作,它象征着教皇西斯廷一世辉煌且波澜壮阔的一生的开端,是这位世界的君主走上王座、在大陆和海洋上掀起以拉斐尔为名的风暴的第一步。
第2章 迷雾玫瑰(二)
一种古怪的、令人战栗的感情如同风暴席卷了所有人的心神,无论是否信仰教廷,在教皇的眼神凝视而来时,被注视着的人心头都升起了几欲落泪的感动,无数人的情感交汇在一起,四周壁画、花窗、雕塑上的天使和圣母无声静默,管风琴轰鸣高唱,恢弘的音符推举着人们的灵魂轻飘飘地脱离躯壳,向上漂浮,融入纯粹的精神洗礼中,从此成为永恒历史璀璨剪影的一部分。
“主啊……”有人哽咽着喃喃,在泪光中凝望那位圣子般的教皇,恍惚间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神迹。
居高临下的拉斐尔将所有人的神情都收入眼中,他心中毫无波动,教廷作为用精神手段感染人的组织,对这样一套仪式早已熟练至极,如何烘托情绪,如何挑动人心,从他们踏进圣荆棘大教堂开始,每一个细节都在为这一刻而服务。
站立在一旁的枢机宣告觐见礼的开始,在悠长洪亮的唱名中,从首排开始,宾客们一一上前觐见新教皇。
“尊贵的加莱及蒙庞西埃公爵、洛克斐勒伯爵弗朗索瓦·亚历山大·德·加莱殿下——”
随着枢机洪亮的声音,首排首位一个中等身材、四肢修长矫健的男人站起来,他留着时下贵族男性间非常流行的两撇卷翘胡子,褐色卷发打理得油光水滑,每一个卷都大小一致,雪白的拉夫领上缀满透明钻石,雪白长筒袜和硬绸长外套裹住肌肉紧实的身体,目光锐利傲慢,左手始终搭在腰间的剑柄上。
拉斐尔记得他,作为当今最强大国家之一加莱帝国的公爵,这位皇帝的亲叔叔今年刚刚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作为年轻皇帝身旁的“辅佐顾问”,他实际上就是那个庞大帝国的真正掌权者,傲慢、骄横、贪婪、野心勃勃……
加莱公爵上前几步,在教皇执事官的提醒下摘下佩剑——拉斐尔注意到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不悦——在教皇座前停下,隔着几个台阶仰视年轻的教皇。
虽然是仰视,这位公爵的神情里却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打量,短暂的视线交汇后,弗朗索瓦单膝跪地,托起教皇金线织就的袍角亲吻了一下上面的荆棘纹路:“我代表加莱宣誓对您及您所带领的教廷的信仰,同时向您致敬,尊贵的冕下,愿您的福泽与您的威名一同传扬四海。”
“敝国皇帝陛下托我向您传达诚挚的问候,他无法亲自到达翡冷翠,但命我为您的加冕送上了礼物——保罗六世遗落在外的冠冕和圣利拉的法袍,以及加莱今年的献金。”
拉斐尔戴着沉重华丽的荆棘冠冕,好似一具圣洁美艳的人偶,只有他开口说话时,那种非人的异样才减淡了许多:“感谢弗朗索瓦陛下的问候,也祝愿他的统治绵长恒久,希望您在翡冷翠能有一段难忘的时光,假如可以,教皇厅随时欢迎您的到来。”
年轻教皇的声音略显低沉,尾音总带着一些令人遐想的沙哑质感,好似用手指摩挲绒面,过分的柔软、缠绵,让人禁不住想要获得更多。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睛里看见了止于表面的礼貌和客气,弗朗索瓦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由私,他受他母亲影响,对教廷没有什么好感,由公,加莱作为教廷获得税收的主要教区之一,民间和宫廷的大量财富流向教廷私库,弗朗索瓦能对这个攫取了他庞大财富的罪魁祸首之一有好感才怪。
过分虚假客气的寒暄觐见很快结束,加莱大公头也不回地坐回了原位,百无聊赖地等待着仪式的进行,同时偷偷观察着四周美貌的女性们,时不时还将目光投向唱诗班。
“尊贵的罗曼公主、亚述瓦伦丁女大公及赫桑多拉女伯爵桑夏·伊莎贝拉·贡多拉·罗曼尼娜殿下!”
有着这样长且高贵的头衔的人是个只有十九岁的少女。
和弗朗索瓦不同,她几乎是高高兴兴且迅疾利索地解下了腰间的佩剑交给一旁的教皇执事,提起宽大裙摆往前走了两步。
宝石蓝的裙摆像花瓣合拢,擦着光洁的雪白大理石地面,又在教皇座下重新绽开,方才轻声恭贺过拉斐尔的少女屈膝蹲在他面前,深深行了一礼之后,仰起圆润的脸,蓝色的眼眸亮闪闪的,唇边两个小小的酒窝。
被丰盈的爱包裹着长大,明媚、活泼、大胆、聪慧。
是一个令人一看就心生欢喜的姑娘。
拉斐尔对她的印象十分深刻,尽管他们只在他的加冕礼上见过这样一面,但是……
“再次恭贺您,冕下,”有一头柔顺的金棕色长卷发的少女温柔道,她的容貌大概承袭了她有着“武士女王”之名的母亲,眉眼带着异域的风情,肤色并非贵夫人们病态追求的苍白,而是健康的浅麦色,美丽得像是淡金的珍珠,她和弗朗索瓦一样,亲吻了一下教皇圣衣上的荆棘,“我代表罗曼及亚述宣誓对您和您所带领的教廷的信仰,愿翡冷翠的旗帜能在您手中再续辉煌,您的加冕使我和我的母亲万分喜悦。”
“我的母亲,罗曼王后及亚述女王陛下,托我转交给您一份私人礼物。”
拥有着罗曼公主和亚述女大公双重头衔的少女从蕾丝层层叠叠的袖子里摸出了一把短刀。
两旁的执事和教皇护卫瞬间勃然变色,下意识要向这边转身走过来,年轻的教皇先一步轻轻抬起了两根手指,制止了他们的动作。
很奇怪,明明才刚刚加冕,但他身上竟然已经有了那种长久在权力中熏陶、惯于用最简短舒适的方式发号施令的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就服从了他的命令。
拉斐尔垂着眼眸,静静地凝视被公主托在手中的那把匕首。
“这是我的母亲听闻您的加冕,特意令工匠打造的,选取了象牙和紫罗兰色的宝石镶嵌手柄,中间这一颗——”
——是亚述先代贡多拉大公爵珍藏的钻石‘光辉海洋’……
“是亚述先代贡多拉大公爵珍藏的钻石‘光辉海洋’,除此之外,它还非常锋利——”
——能够割断一头野牛的脖子……
“能够割断一头野牛的脖子——在它意识到这点之前。”
少女轻快的话语和他的回忆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在虚幻的视线中,那把华美典雅的短刀上好像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虚影。
的确,它非常的美丽,也有着不负盛名的锋利,在加冕礼上接收到这件礼物后,教皇高兴地将它日夜携带在身边,但它并没有在教皇手中沾染到鲜血,仁慈悲悯的教皇选择用语言和精神去感化人心,唯一的一次出鞘,是在五年后某个寂静的夜晚。
它的主人选择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它终究还是没能成功地被握在手中。
多么可悲的武器,身为杀人的工具,却一生都被藏在鞘里。
拉斐尔的嘴角微微翘起,虽然如此,但他还是做出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选择。
“非常感谢亚述的礼物,”年轻的教皇笑起来时有着让人目眩神迷的魅力,他真的非常喜欢这个礼物,因此多加了一句,“我非常喜欢它,请代我向女王陛下致敬并问好,愿亚述和罗曼能够在她的统治下亘古辉煌,也祝愿您诸事平安、一生幸福。”
桑夏再次屈膝颔首,在即将退下前,忽然用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很喜欢您,教皇冕下。”
拉斐尔:“?”
这是上一次没有发生过的。
活泼大胆的公主狡黠低一眨眼睛:“真可惜,如果您不是发誓将余生都献给神明的教皇的话,我就可以请求母亲让您娶我啦。”
拉斐尔:??
拉斐尔:……
他不是没有获得过这样热烈的告白,但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等他踏入了翡冷翠繁华绮丽的社交场,学会周旋于权贵之间,面对的都是含蓄矜持的贵族女性之后,这样坦率的话语就再也没有过了。
那些用香水、鲜花和丝绸包裹自己的男男女女通常更喜欢用眼神表达露骨的情意,用奔放的文字和微妙的暗语传达爱情,但是众目睽睽之下用语言示爱……
拉斐尔几乎以为自己又碰到了觊觎他外貌的流氓,但是因为桑夏过于坦率,以至于显得真诚的眼神,这样的无语变成了另一种哭笑不得。
心中从方才开始就沉甸甸压着的冷森寒意不知不觉消散了许多。
“感谢您的垂爱,”盛装打扮的教皇眼角眉梢都压着细微的笑意,这让他从人偶般的束缚中脱离了出来,美丽而鲜活地舒展开了本该有的旖丽美貌,“很抱歉无法完成您的愿望。”
桑夏公主还是笑眯眯的:“没关系,如果您哪天改变主意不想做教皇了,给我传个信,我带着亚述军团到翡冷翠来娶你啊!”
拉斐尔:“……”
他这回是真的哭笑不得了。
这位公主,还真是……不拘小节。
也不知道罗曼的那对国王和王后是怎么将她养成这个样子的。
加莱、亚述和罗曼是现今世界上势力最强大的三个国家,弗朗索瓦和桑夏退下之后,其余的小国家流程走得更慢了,他们似乎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在教皇面前博得一个好印象——也或许是想要在弗朗索瓦和桑夏面前停留得更久一些。
最夸张的几个国王甚至匍匐在拉斐尔脚下大哭了起来,声称受到了神的感召、见到了神迹、梦见了神恩降临……最后归结于拉斐尔的继位实在是上天的恩旨,他们愿意如先前一般紧紧跟随在翡冷翠的旗帜下,做主最为忠心的仆人。
他们中的确有几个将终生奉献给神的虔诚教徒,也有几个不是,但拉斐尔并不在意这点,他和颜悦色地安抚了他们,让执事带他们坐回原位。
在他和执事说话时,他注意到了一名黑衣修士低调但行色匆匆地穿过侧廊跑到了一位枢机身旁,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几乎是同一时间,又有两名修士走过来,各自对一位大主教说了什么。
没有人来觐见他。
年轻的教皇神色不动,脸上的笑容分毫未变,眼神已经冷了下去。
上一世同样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他当时还沉浸在加冕为教皇的忐忑与生怕做错什么的不安里,满脑子都是如何尽到教皇的责任,他决心依照律令上说的,虔诚、仁慈、尊重、包容,虽然看见了教士们越过他向主教们传递信息,可他认为这不过是人之常情——每个大主教都在翡冷翠有自己的小团体,从主教到教士到教堂的闲杂人等,这是很正常的事,他没必要去追根究底、挖出里面的每一丝秘密。
那会让双方都很难堪。
于是他宽容了他们的隐瞒,并在之后也对这样秘密流淌的小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他现在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他那样退步,宽容怜悯、博爱尊重,换来的不过是夜晚门外空荡荡的守卫和冰冷的刀刃,史书里不曾记载他的好,那他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做一个完美的教皇?
“阿方索教士,你从哪儿来?”
在众人注目的焦点里,年轻的教皇忽然侧过头,叫出了一个黑衣修士的名字。
那名正和主教汇报信息的修士浑身一个激灵,一时间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只是本能地呼唤一声:“圣父……”
被教皇打断了话的主教也略显惊讶地抬起头,他的样貌十分年轻,轮廓俊美,长卷发披在肩后,身上穿着象征主教的紫色祭披,样貌漂亮得像是油画里的天使。
标志性的深紫色眼睛也让在场的人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别的说不准,但这位年轻的主教必然有一个和“波提亚”沾亲带故的姓氏。
“圣父,我……”阿方索走到教皇座前,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说话,拉斐尔凝视着他,宽容地转移了话题,“马上就要做进行祝祷仪式了,你愿意跟随在我身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