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调令让队长如遭雷劈,他举着调令跑进雷德里克的房间,又被暴躁的公爵连踢带打地踹出了房门,只能灰溜溜地前去训练场报道,并且坚信阁下是为了将自己调开方便干坏事,在汇报给翡冷翠的书信里痛哭流涕了一番。
卡珊德拉夫人对此不予置评。
在陆陆续续又发生了三四次遭遇战后,雷德里克皱着眉头凝视夜幕沉沉的远方,营地里燃烧起了篝火,汪着油脂的烤肉发出滋滋的声音,士兵们将干饼伸在烤肉下方,一边加热,一边珍惜地接着烤肉上滴下来的油,同时哈哈大笑地说话。
他们的快乐简单极了,雷德里克的忧虑并不能被他们所知觉,一名亲卫捧着热汤和烤肉凑到雷德里克身边递给他,公爵伸出手去接,视线触及到自己的手时微微怔了一下。
这双握剑控马的手变得粗糙皲裂,肿胀的手掌和布满裂纹的手指让它看起来完全不属于一位公爵,在翡冷翠的时候,贵族们十分注重保养自己,他们和女性一样使用柔润的油脂和牛奶、蜂蜜养护自己的皮肤与头发,雷德里克也不能免俗,当时的他可绝对想象不到自己未来竟然会有这样一双难看的手。
雷德里克接过碗,一口气喝了一大半,用叉子插着一大块烤肉举在手里,三两口咬掉了一大半,填补了胃里空虚的饥饿感。
“……训练得怎么样?”
他冷不丁突然开口,把偷偷摸摸走到他身后的亲卫队长吓了一大跳,左右看了看,才反应过来是在跟自己说话,身形高大的男人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回答:“还不错?骑士团的骑士都很了不起,他们可以穿上甲胄行动一个小时,就算甲胄没有开启动力,也能做基本动作……”
他说着说着,脸上都出现了崇拜向往的神色,雷德里克瞥了他一眼,把最后两口烤肉塞进嘴里,和着小半碗汤一起咽下了喉咙:“那就好好学,这是冕下的恩典。”
他的语气很平淡,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而听见这句话的亲卫队长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到,惊恐地瞪着雷德里克的背影,仿佛公爵一瞬间变成了什么他无法理解的触手动物。
阁下……刚刚是在赞美圣父?他没有听错吧?!
雷德里克把碗塞进队长手里,自顾自地站起来,一只手扶着剑柄,再次看了一眼暗影沉沉的丛林,在黑暗里,那些白天葱绿可爱的森林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像是随时会有畸形扭曲的东西从里面冲出来,镌刻在人类基因里对于丛林和黑暗的恐惧即使经历了上千年的演变,也不会从血脉里消失。
“我总觉得最近的朝圣天盟很奇怪,但是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对,”雷德里克喃喃自语,“或许该让圣鸦再走得远一点……”
从翡冷翠跟随他来到亚述的圣鸦都是费兰特听从拉斐尔命令甄选出来的优秀人才,擅长搜索、追击和探听情报,每一个都精通亚述语,这样的人手宝贵而有限,哪怕是翡冷翠也不可能再找出更多,作为回报,他们替雷德里克避免了好几次不必要的战斗,一路上的胜利他们功不可没,雷德里克斟酌了很久,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将他们撒了出去。
几天后,速度最快的圣鸦传递回消息,北方的谷物价格在上涨,猜测是有人在大量秘密购入谷物,这样的采购规模不可能属于私人,只能是为了供应军队。
紧接着,另外几名圣鸦传递回了其他角度的情报,所有动向都在证明,朝圣天盟的大部队有南下的趋势,目前的小股遭遇战也许只是他们的试探,而并不是雷德里克之前所想的那样正常防卫巡逻。
但这很奇怪。
按照目前的局势来说,朝圣天盟最好的选择应该是按兵不动,等加莱和教皇国先打生打死,再跳出来捡便宜,而不是在这个三方都精力充沛的时候急匆匆地入场给自己找麻烦。
在他出发之前,拉斐尔和尤里乌斯、莱斯赫特也从各个角度对战局走向做了所有可能性的模拟,大部分的模拟都将朝圣天盟加入战局的时间放到了中后期,祭司团在亚曼拉时代和混乱时期表现出了相当克制谨慎的特性,他们宁愿放弃一半的土地控制权,也要确保自身统治的巩固稳定,由此可见,他们并不愿意轻易介入一场难以预知的战争。
最可能的情况是,加莱和教皇国首先对上,朝圣天盟在一旁窥伺,当然朝圣天盟不会放弃在里面浑水摸鱼的机会,所以小股遭遇战是很正常的情况。
可是圣鸦却说北方的大部队正在调动,已经有了南下的趋势。
这和他们之前预测的不一样。
雷德里克垂着眼睛思考,想起了在那场漫长会议的尽头,已经疲倦无比的拉斐尔缩在椅子里,腿上盖着毯子,一脸的昏昏欲睡,尤里乌斯低着头,眼底同样有着困倦的乌青,他正慢条斯理地用丝绸擦拭镜片,桌边只有骑士长始终如一地挺拔精神。
“……但是,”拉斐尔费力地从昏沉里把自己的意志拔出来,“说不定他们也会联合,先想办法把教皇国干掉。”
“的确,教皇国和加莱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和朝圣天盟也没有任何合作的基础,可这不意味着他们两方不能联手,如果能先一步将教皇国踢出局……”尤里乌斯缓缓说。
“这对朝圣天盟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他本来只需要等着我们两败俱伤。”莱斯赫特不太同意。
“噢,您可能不太了解加莱那位皇帝陛下,”拉斐尔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里积蓄着一层因为睡眠不足而出现的水光,这让他从来都显得冷静的脸无限柔软下去,“那可是一位疯子,我相信他会为了逼迫祭司们答应与他合作而首先掉头去打他们。”
“……听起来也不是那么意外。”半晌之后,莱斯赫特低声咕哝了一句,他想起来和教皇在加莱亡命逃跑的那段时间,小皇帝的所有表现的确像一个神经质的疯子,很难想象有什么他做不出来的事情。
武力威胁祭司团与自己合作这样的事……放在他身上竟然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威胁成功了就能获得一个帮手,如果失败了……失败了又怎么样呢?朝圣天盟也不可能再掉头去与教皇国合作,难道朝圣天盟还敢先和加莱打一架,等着教皇国在旁边等着捡漏?
因此武力威胁听起来搞笑又离谱,竟然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能。
雷德里克想到这里,整个人都清醒了。
如果朝圣天盟真的和加莱合作了,那些不痛不痒的遭遇战是用来牵制自己注意力的,那么……那么加莱的军队现在在哪里?
雷德里克的后背忽然窜起来一阵冷汗,他从简陋的床铺上跳下去,赤脚踩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用力推开门,一把抓住守在门口的亲卫。
“让圣鸦往东边去看看。”
拉斐尔在晨祷的钟声响起时,已经念完了一整篇圣书,圣像下供奉着金盘和清水、鲜花,花瓣上带着晨间新鲜的露水,几名修士手里提着金质的香炉,按照一定的频率缓慢地摇晃,里面的香料便散发出乳白色的氤氲雾气,将穿着白色法衣和金色祭披的教皇笼罩在天国般的氛围里。
钟声落下,教皇宫经堂里唱诗班的孩童们开始一天的早课,管风琴宏大悠扬的声音作为伴奏,将孩子们纯洁稚嫩的声音托举上清晨的天空,等待在教皇宫门口的信徒们恭敬地双手交叉在胸前,闭着眼睛听着这圣主教授的乐章,口中喃喃吟唱着舒缓的音调。
拉斐尔放下手,立刻有两名修士上来小心翼翼地合上书页,书本扉页上用模糊的墨水写着一个快要脱落的名字“利亚”,传说这是圣主在人间行走时,赐给人类的第一本圣书,修士们用层层丝绸包裹住这本沉重而昂贵的书籍,将它抬放在小推车上,动作轻柔地推着它离开了教皇的读经室。
教廷将这件无价之宝珍藏在密库里,每一页都用薄如蝉翼的牛皮和捶打成金箔的金子包裹,做成一片片金书页,整本书重达数十斤,有两尺多厚,除了教皇,没有人有这个资格使用它。
读经室内的人陆续离开,拉斐尔闭着眼睛,在这难得的独处时光里整理自己的思绪,把近期的所有事情都翻捡出来,一一检阅,冷静地剖析着自己的每一个选择。
然后他想起了一个差点被他忘记的人……因为最近教廷和亚述的事务格外繁多忙碌,再加上对方最近异样的低调和沉寂,拉斐尔猛然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见过对方了。
这可不行。
这是他必须抓在手里的人。
拉斐尔走到门口,费兰特已经推着轮椅等在那里,拉斐尔现在对于坐轮椅早就没了什么心理障碍,把这当做一件交通工具后,会发现还挺便利舒服的。
教皇坐下,看着费兰特认真地抖开貂皮毯子盖住他的双腿,乌黑的卷发擦过脖颈和手臂的皮肤,带来凉凉的痒意。
拉斐尔对这样幼稚的亲昵不置可否,顺手替费兰特将落下的头发撩到脖子后,问道:“最近莱斯赫特在做什么?”
费兰特眼神复杂地看了拉斐尔一眼,乖乖地回答:“除了固定的训练,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苦修室里。”
拉斐尔抬起了眼皮:“一直待在那里?”
“是的,除了处理必要的事务,他从不离开苦修室。”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费兰特顿了顿,报出了一个日期。
那是《信仰自由法案》被公开的日子。
拉斐尔的心往下沉了沉,他居然漏了这件事。
“我去骑士团驻地看看。”教皇迅速下了决定,费兰特从不在正经事上反驳他,教皇的车队低调地离开教皇宫,从另一侧进入骑士团的驻地,训练场上骑士们正大汗淋漓地训练着,马车停在了骑士长的房间门口,费兰特把轮椅放下来,拉斐尔慢慢走下马车,亲自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什么动静。
拉斐尔再度耐心地敲了敲门。
这回,里面总算传来了骑士长低沉的声音:“谁?”
“我。”拉斐尔的声音没有什么波动。
房间里迅速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粗糙的木门被打开一条缝隙,骑士长苍白的脸从门缝里露出了一半。
他看起来没有要邀请拉斐尔入内的想法。
“很抱歉让您等候——请您去大厅稍微休息一会儿,我马上前去觐见。”骑士长用客气的语调说。
拉斐尔掀起眼帘冷漠地盯了他一眼,朝一旁抬了抬下巴,轻描淡写地说:“撞开。”
令行禁止的费兰特毫不犹豫就要抬脚踹开门,莱斯赫特无奈地提高了一点声音:“冕下——!”
拉斐尔用淡紫色的眼睛回视他,傲慢地反问:“嗯?”
“……请进,但是其他人——”
屈服了的骑士长还没把话说完,拉斐尔看了费兰特一眼,心领神会的仲裁局局长将轮椅塞进莱斯赫特手里,快速和其他人一起消失在了这里。
莱斯赫特关上门,房间内再度只剩下从窗口落进来的一柱光线,简陋的设施一览无余,圣像前地上的垫子有着深深的凹陷,显然有人长久地跪在上面,一旁放着荆棘鞣制成的苦鞭,鞭子上还有醒目的斑驳血迹。
莱斯赫特弯着腰将轮椅安放在床边,拉斐尔走过去坐下,双手交叉在扶手上,自下而上地打量着莱斯赫特。
年轻的骑士长脸色苍白,金色长发凌乱地扎着搭在背后,上半身只草草套了一件白色亚麻衬衫,领口的扣子没有扣好,缝隙间露出淡蜜色的皮肤和肌理,深褐色马裤勒住劲瘦的腰,宽松的衬衫古怪地贴在他身上,有淡淡的血痕正透过薄薄的亚麻布料渗透出来。
“我从来不知道,有人竟然敢在翡冷翠伤害我的骑士长。”拉斐尔凝视着他,轻声说。
“不,冕下,”莱斯赫特低声否认,“这是……这是我的自我惩罚。”
拉斐尔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苦修士们用苦鞭惩罚自己,洗脱自己的罪孽,以肉体的痛苦赎清灵魂的罪恶,他对此并不抗拒,但他愤怒于莱斯赫特选择了这种方法。
“哦,自我惩罚,”教皇重复了一遍,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询问,“那么,我迷途的羔羊,告诉我,你做错了什么,你犯下了什么罪孽?”
莱斯赫特俊美的脸上出现了挣扎的痛苦,仿佛他的灵魂正被这个问题缓缓撕扯成两半。
拉斐尔端详着他的表情,弯下腰,捡起那条苦鞭,语气平静到近乎冷酷:“跪下。”
教皇命令道:“现在,向我忏悔。”
吸溜吸溜……拉法终于要做他的本职工作了!教皇就是要聆听忏悔,抚慰灵魂!不务正业的拉法捡起了自己的基本业务!
第106章 希望蓝钻(二十三)
大凡军人,骨子里都有点听令行事的本能,拉斐尔的祈使句简短而严厉,再加上他的身份,莱斯赫特几乎是没有多想,就再次乖顺地跪在了垫子上。
拉斐尔缓缓转动轮椅,好像只是为了寻找一个能够看清楚莱斯赫特表情的位置,但等他停下时,正不偏不倚地挡在了圣像和莱斯赫特中间,看起来就像是骑士长正在跪拜他。
拉斐尔看着莱斯赫特身上的新鲜的血迹透过薄薄的亚麻布料越来越清晰地泅开,抬手将苦鞭抵在了骑士长的肩头,粗糙的鞭头顺着他的肩膀往下,停在胸口。
“脱掉衣服。”
拉斐尔的每一个命令都短促简洁,也意味着这个命令的不可违抗性。
莱斯赫特局促地挺直了脊背,迟疑着没有动。
短暂的对峙后,教皇脸上出现了不耐烦的神色,他眼底下泛着因为长期睡眠不够而出现的青色,疲倦的眼神让他的不耐更具有某种锐利的威慑感。
“我说,脱掉。”
拉斐尔将苦鞭压在莱斯赫特随手扣起来的衣服扣子上,为了出来面见教皇,骑士长的衣服穿得非常仓促,领口前两颗扣子没有扣,露出一片光洁的胸膛,这让苦鞭顺利地压住了他的皮肤。
教皇的语气不大好,莱斯赫特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解开扣子,将这件已经被血染得乱糟糟的衣服搭在了床尾,布料在脱离皮肤时,伤口再次被扯动,湿漉漉的血从伤痕里渗透出来。
从某种程度上说,其实莱斯赫特比尤里乌斯要更看重自身的衣冠整齐,尤里乌斯平时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是因为礼仪要求如此,加上不喜欢被人接触身体,本心里并不觉得穿不穿衣服有什么大不了,而莱斯赫特却是发自内心地恪守着道德和清规,所以拉斐尔不止一次见过尤里乌斯衣衫不整的样子,却是第一次看见莱斯赫特这样。
脱去了上衣的骑士长露出了不太适应的表情,他很少在外人面前袒露身体,他几乎是下一秒就后悔了脱衣服的举动,手指屈动着想要将衣服勾回来,却被看透了他心思的教皇用鞭子冷冷压住了肩头。
从不疏忽训练的骑士长有着百里挑一的好身材,流畅的肌理如同完美的山峦,光滑的皮肤下藏着具有爆发力的柔韧肌肉,手臂结实,腰腹覆盖着清晰的线条,这些条状肌肉使他具有更强的耐力和爆发力,而不会让他显得像石块巨人一样粗壮,而此刻这具堪称完美的躯体上杂乱地覆盖着许多鞭痕,新鲜的叠加着陈旧的,愈合的伤口呈现淡淡的白,新鲜的还在向下淌着细细的血。
这些伤痕像是许多凌乱的笔迹,残忍地撕扯开骑士长的脊背和胸膛,强大且永不可摧毁的骑士团团长身上带着这样的伤,形成了一种十分古怪的反差感。
尤其是当这个强悍的男人跪在面前,解除了所有武器,带着这样的伤痕,袒露出最为脆弱的一面时,就算是拉斐尔,心里也泛起了近乎残忍的掌控欲。
莱斯赫特微微低着头,如同一名罪大恶极的刑徒,等待着法官的审判。
“现在,向我忏悔吧。”
教皇双手握住苦鞭,掌心被苦鞭上的荆棘带过,引起一片火辣辣的刺痛。
莱斯赫特稍稍抬起了头,他金色的头发落在肩头,幽深美丽的绿色眼睛澄澈如镜,被他凝视的每一个人都应当反省自己是否纯洁无瑕,尽管他现在的姿态神情都时毋庸置疑的忏悔者,但他的眼神坦率至极,以至于拉斐尔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眼中快要将他撕裂的痛苦。
窗外一束光投在地面,拉斐尔的身体正巧有一半坐在光晕里,在莱斯赫特眼中,半身披着金色光芒的教皇奇异地和他身后的圣像合二为一了,雪白的法衣和金色的祭披环抱着教皇的身体,连同淡金色的长发,所有的一切都让他虚化而朦胧,只有那双淡紫眼眸清晰悲悯地看过来,仿佛圣主正透过这双眼睛凝视着自己。
“……我有罪。”
在这双眼睛蛊惑般的凝视下,骑士团团长恍惚着喃喃。
“忏悔吧,我的孩子,我在倾听。”
温柔的声音像从遥不可及的远方传来。
“我的信仰发生了动摇。”在说出这一句话后,骑士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光晕里年轻的教皇向前倾斜了一点身体,视线如刀锋刮过骑士长英俊的脸庞,他用苦鞭抬起骑士长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用麻绳混合着鞣制过的荆棘的苦鞭很快在骑士长咽喉处留下了一道红痕。
“告诉我,你因何而动摇?”他低声问。
莱斯赫特战栗了一下,这个问题好像触及了他的某个禁区,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这种沉默的拒绝令拉斐尔扬起了眉,他默默地瞧了莱斯赫特片刻,而后抬起手,毫不留情地抽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骑士长浑身哆嗦了一下,肌肉绷紧,从肩膀到胸口很快浮现出一条狰狞的红痕,丝丝缕缕的血从不规则的伤口里慢慢渗透出来,这种他早就习惯的疼痛反而令莱斯赫特漂浮不定的心定了一下,伴着烧灼似的痛感,他的神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拉斐尔收回鞭子,用拇指抹去鞭子上一处滴落的血,重复着命令:“回答。”
莱斯赫特低下了头,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只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
拉斐尔皱眉,他很不喜欢这种坚硬的沉默,像是顽固的岩石,让他无从下手。
教皇于是面无表情着抬起手,再度在骑士长身上落下重重一鞭。
他并没有留手,于是这道伤口里也很快渗出了血。
“背诵骑士团守则。”拉斐尔冷声说。
这一次,莱斯赫特没有过多地沉默。
男人的声音低沉平缓地在狭小的室内响起,这是他早就熟悉到铭刻在骨头里的东西,几乎不用刻意去思考,都能够凭着本能背出来,而他每说一句,拉斐尔就会准确无误地踩着单词的尾音挥下一鞭,让莱斯赫特稳定的声音里夹杂了痛苦的喘|息。
“我发誓善待弱者。”
“我发誓勇敢地对待强|暴。”
“我发誓抗击一切错误——”
“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
“……我、我发誓帮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
“我发誓……不伤害任何妇孺……”
“我发誓始终、虔诚地侍奉圣主,以祂为太阳……和道标,直到灵魂随祂的使者前往天国,永不……背叛。”
等守则背完,他脊背上又多了好几道鲜血淋漓的伤痕,始终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弯曲了起来,狰狞的伤痕贯穿了他整个胸膛,血顺着肌肉的纹理下滑,渗入裤腰,将米白色的亚麻布料染成刺目的红。
拉斐尔的呼吸也不复刚开始那样平缓,想要始终如一地施加恰当的力道也是一门技术活和体力活,疏于锻炼的身体在向拉斐尔发出嚣张的警告,他的健康程度早就大不如前,哪怕是这样机械的动作都令他额头上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这样看起来,反倒是被打的莱斯赫特比他泰然自若得多。
拉斐尔没有将这种隐约的疲惫表现出来。
“你发誓始终虔诚地侍奉圣主,直到灵魂随祂的使者前往天国,永不背叛,”拉斐尔说,“可是你的信仰动摇了,是什么让你对圣主不再虔诚?”
“不,”莱斯赫特迅速反驳,一直静默的面容上浮起了愕然,“我对圣主的虔诚从未变化!”
“神令祂的子民诚实、坦率地面对自我。”年轻的教皇俯下身体,一只手握着带血的苦鞭,一只手按住了莱斯赫特的肩膀——上面有一道他刚刚制造的伤痕,皮肉里还有血,拉斐尔毫无顾忌地将手按在上面,被鞭打而滚烫的皮肤混合着潮热湿润的液体贴着他的掌心。
他依旧没有对莱斯赫特的惨状大发怜悯,近乎残酷地压着对方的伤口,这只有着金色皮毛的美丽野兽伤痕累累地低着头喘|息,胸腔里发出低低的呜咽,拉斐尔冷漠地按着他,像一个残忍无情的驯兽师。
“如果你如你说的那样虔诚,就应当对圣主、对你的圣父毫无保留,现在我就在你面前,你要对我隐瞒吗?我的孩子?”
他的尾音忽然慢慢柔软了下去,语句里多了一种堪称柔情的东西,他的眼神在莱斯赫特的伤口上逡巡,淡紫眼眸中带着怜惜,好像这些伤痕并非出自他手,而他只是无意中发现了这头受伤的凶兽,于是善意地给予它爱抚和宽慰。
他的眼神里带着近乎圣洁的悲悯,作为圣主的人间化身,拉斐尔善于利用自己的一切优势成为趁手武器,莱斯赫特在剧烈的疼痛中望着他,有种真的见到了圣主降临这个美丽的躯体、通过那双紫色眼睛在凝视自己的错觉。
拉斐尔单手捧着莱斯赫特的脸,轻轻地替他将垂落在眼睛前的碎发拨到耳后,此时,他身上完全看不出片刻之前冷漠地朝莱斯赫特挥鞭的样子了,圣母也不可能比他更温柔。
“我有罪……”骑士长抬起一只手,用力握紧了拉斐尔的手腕,他的力道大得好像能捏碎拉斐尔的腕骨,教皇隐秘地皱了一下眉头,感知到那只滚烫的手在无法受控地剧烈颤抖,神情恢复了方才的怜爱。
“我对圣父的命令产生了怀疑,”骑士长的声音低到快要听不见,“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善待弱者和任何需要帮助的人,可是……我的骑士们在亚述的土地上掀起战争……”
拉斐尔微笑的唇角拉平了,他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莱斯赫特,男人的呼吸里还混合着疼痛的战栗。
教皇缓慢而坚定地将自己的手从骑士长手里抽出来,再一次握紧了苦鞭,打断了莱斯赫特的话:“不,我的孩子,你在说谎。”
“圣主告诫祂的孩子们,不得欺骗。”
鞭子划破了空气,落在人体上,发出迟钝的响。
莱斯赫特身上已经快没有完整的皮肉了,这一鞭叠加在了另一道伤痕上,哪怕是习惯了受伤的骑士长,也被这翻倍叠加的疼痛给打击到快要崩溃,他无法遏制地从喉咙里滚出一个痛苦的气音,汗水顺着下巴和脖颈滑入伤口,带出更为尖锐的刺痛。
拉斐尔再次伸手,温柔地擦去骑士长脸颊的汗水,用手指触碰了一下他的伤口,仿佛一个无声的询问。
莱斯赫特没有躲避,尽管他疼的一个哆嗦,依旧堪称乖顺地跪在哪里,丝毫没有要后退的想法。
拉斐尔是教皇,是圣主的人间代行者,来自圣主赐予的疼痛和诘问,他永远不会逃避。
“是……《信仰自由法案》。”他终于在拉斐尔近乎残酷的鞭笞和柔和的安抚中吐出了真正的答案,在这句话出口时,他用力闭了闭眼睛,睫毛上凝结的汗水顺着这个动作砸落下来。
“所以,”拉斐尔松开了他的脸,这一点冰凉温软的温度离开时,莱斯赫特竟然有了想要跟随着那只手贴上去的病态冲动,他用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再次垂下眼眸,听着教皇用缓慢的语调说,“……所以,你在怀疑我的信仰。”
这是何等严重的指控。
然而莱斯赫特一言不发。
拉斐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真是勇敢的骑士啊。”他用咏叹调般的语气轻声感叹。
“那你为什么又对这样的动摇感到痛苦呢?”拉斐尔问,“为什么不像以往一样、像莱恩六世在时一样——你不承认他,于是连带着整个骑士团都在他执政的几年里低调到近乎销声匿迹,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如果你选择带着骑士团离开我,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岌岌可危,而我甚至无法对你做出任何有效的惩处。”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莱斯赫特每个细微的表情,冷静地揣测着对方的想法,尽管嘴上陈述着自己危险的处境,但只要莱斯赫特真的表现出任何一点犹豫,他就会毫不迟疑地想办法将处决这位骑士长的计划提上日程。
尽管莱斯赫特对他真的很重要,但他宁愿拥有一个一盘散沙的骑士团,也不需要一个团结却时刻可能离他而去的庞大军事团体。
莱斯赫特眼里闪过了一丝痛苦。
他从未将离开拉斐尔视作一个选择,这也正是他为何将自己关在这里、残忍地对自己不断施加鞭刑的原因。
他渴望从这样的疼痛中唤醒理智,但情感却拖拽着他不断在沼泽里下沉。
他有罪。
隔着朦胧的光晕,他自下而上地仰望拉斐尔,年轻的教皇正俯身看他,他们的脸相距不过数寸,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知到。
那双从加莱离开后就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眼睛真实地凝视着他,而他宁愿此刻是一个梦境。
他有罪。
拉斐尔垂下眼睛看他:“你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正如你现在说不出我的错误在哪里,你知道我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一视同仁地想要保护所有人,我的命令可以减少无数的伤亡,圣主的爱平等地给予所有生活在世上的人们。”
莱斯赫特露出了一个苦笑,他轻声说:“您说得对,但我依旧有罪。”
他的罪并非在于动摇了对教皇虔诚的心,而是失去了作为骑士长应当保有的独立、理智和永不为他人动摇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