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乌斯抿紧了唇,良久,他缓慢摇头:“不,我还是不能接受,我不能等待着无法确定的成功,或是在某一天接到您的死亡讯息。”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痛楚:“我不想操持一场葬礼,翡冷翠现在死去的人已经足够多了。”
拉斐尔那种生铁似的冷硬面具忽然褪去了,他的眼神变得温柔亲昵——像是几年前在坎特雷拉城堡里,看向狼狈地攀爬城堡外墙的波提亚大家长时的样子,他想要微笑,又带着天真顽皮的担忧,看着自己的导师、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爱护他庇佑他的人、他的心灵同伴。
那时候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利益纠纷,也没有滔天的权势横亘在他们之间。
除了生死,一切对他们而言都不是大事。
即使过去了很久,拉斐尔依旧愿意承认,那是他一生里最为短暂而快乐的时光。
“我不会死的,”他轻轻叹息,走到尤里乌斯身后,将手放在自己的秘书长、导师肩上,“我会带上莱斯赫特和费兰特,教皇护卫队不会让任何病人靠近我,圣殿骑士团会保护我的安全。”
尤里乌斯的眼神微微变化了一下,他知道拉斐尔在试图复活曾纵横叙拉古半岛的圣殿骑士团,而纵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莱斯赫特是一位极其优秀的军事家,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那支令大陆人闻风丧胆纷纷朝拜的军团终究会重返人间。
但无论拉斐尔说得多么信誓旦旦,也改变不了圣殿骑士团现在不过是孱弱的苗芽的事实,尤里乌斯很怀疑他们是否有能力保护教皇,下城区的形势太过复杂,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拥有冠冕的教皇无疑会成为落在狼群里的香饵,所有人都会满怀兴趣地伸出手来拨弄一下。
“而我最大的依仗当然是你,”拉斐尔改换了更为亲近的称呼,“我将我的性命放在你手里。”
尤里乌斯的手松松地搭在腿上,拉斐尔弯下腰,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尤里乌斯掌心,握住男人的手指,手套的质感在两人的皮肤接触中异常清晰,拉斐尔碰到了尤里乌斯拇指上的那枚戒指——他曾经用以诱惑拉斐尔的权力和财富,又被教皇拒绝了的东西。
“尤拉,你会放弃我吗?”拉斐尔问出了曾经问过一次的问题,像是海妖在迷路旅人的耳边的低吟,“我在你这里,值得多高的价位?”
尤里乌斯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猛然烫了一下,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握紧了手——连带着掌心里拉斐尔的手一起,突如其来被握住的痛没有让拉斐尔的脸色有任何变化,他听见尤里乌斯投降似的叹息。
“如果你非要我的回答,”波提亚的大家长说,“那么我的答案是目前没有人出得起这个价格。”
拉斐尔笑了起来。
“我相信您,先生。”教皇说。
我回来啦哒哒哒~~~宝贝们想我了吗!
接下来会是费兰特的主场!天真的小少年要长大了!让我来个旋风催熟术!赶紧把他抓进修罗场!
第31章 翡冷翠宝石(二)
在来之前就从队长口中得知了下城区正在发生什么的队员们神经紧绷,恨不能调动全部的肌肉去躲开他们的触碰,这样避之不及的动作令贫民们眼里出现了愤怒仇恨的光,一只只从栅栏和铁蒺藜缝隙里探出来的手宛如招展的黑色幡旗,透着不详的色彩。
“回去!都回去!到家里待着!”
小队长打扮的男人举着用铁皮卷制的简陋扩声器,把这东西紧紧贴在嘴边,声嘶力竭地大喊。
无声的人群们把视线投向他,渐渐地,人群里出现了低低的私语。
“他们把我们关起来了,想要让我们死在这里吗?”
“他们不想管我们……这是教皇宫的命令,圣父抛弃我们了。”
“回家?我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了,面包坊的约克一家都死光了,教堂里的尸体多得没地方放,我回家也会死的,圣父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窃窃私语和迷惑不安的声音慢慢变大,小队长注意到从后面街道里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在惶惑和愤怒里往前挤,像是黑压压的潮水,打向了孱弱的堤坝。
“上城区的贵人们只是不想被我们感染,他们怕死,说不定马上就会逃出翡冷翠了,到时候死在这里的只有我们。”
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说了这句话,小队长心里一凛,迅速去看,但是人群太过密集,根本无法分辨谁说了什么。
“圣父不会不管你们的!”小队长扯着嗓子大声说,“教皇宫的医生已经在准备药物,他们马上就会过来!”
但他的话似乎并没有令骚动的人群冷静下来,麻木的人们眼里出现了火红的光,他们仇视地看着栅栏这边的人们,有人已经开始尝试拉扯栅栏上的铁蒺藜。
“天啊,这不行,”小队长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他浑身发麻,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但在愤怒盯着他的人群面前,他感觉自己只要一后退,就会被涌来的浪潮吞没,“去给教皇宫报信,他们要反抗!”
教皇宫里的圣父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在舒舒服服地等待着撤离翡冷翠,议事厅里的枢机和贵族们已经吵翻了天,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恐惧,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正在为了是否将教廷撤出翡冷翠而唇枪舌战。
事实正如拉斐尔和尤里乌斯所料,下城区疫病的消息传到教皇案头后,枢机与翡冷翠大贵族们的桌上也迅速出现了相同的消息,教皇宫议事厅的执达吏握着有圣荆棘纹路的手杖敲开了他们的大门,以圣父的名义邀请他们前往议事厅会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件事,需要讨论的就是教廷是否应当离开。
在圣利亚把他的王座安放在翡冷翠开始,这一千多年里,教廷从未离开过翡冷翠,在疫病的威胁下,教皇逃离了自己的国土,这对教廷的威信而言是极大的打击,这岂不证明教廷遭到了神的厌弃,以至于神罚竟然降临在了教皇座下?而作为神的人间代行者的教皇狼狈逃离,就是将教廷永远钉在了耻辱柱上。
国王们会为了神权的衰微而欣喜若狂,他们早就期盼着能将王冠从神的权杖下解放出来,彻底剥离压在他们头上的教皇对民众对影响力,这不就是一个大好时机?
坚持教廷应当坚守翡冷翠的支持者们振振有词,恨不能指着反对派的鼻子说他们是背弃了神的荣光的恶魔,而要求教廷撤离的人更为义正词严,疾病很可能将教廷完全毁灭,与其面对一个空空如也的教廷,只不过是威信受损而已,没有什么不好接受的。
他们再度反问,难道看着枢机、主教、修士们,甚至那些尊贵之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这就是他们的虔诚吗?——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首座的教皇,所有人都知道他话里最想说但是又省略了的“尊贵之人”就是教宗,只不过碍于礼仪而没有说出来。
两方人马在议事厅里吵得脸红脖子粗,一名迁移派的大主教挥舞着手里的报告踩着凳子朝对面大喊大叫着,另一边坚守派的大主教立刻跳上桌子朝他的鼻子来了一下——他的动作快到拉斐尔甚至没来得及让执事拦住人,两个花白头发的神职人员就像是公牛一样气喘吁吁地在长桌上开始了一场翡冷翠版本的角斗。
旁边的人站起来去拉架,期间当然少不了有意无意的肢体冲突,拉斐尔看着下面逐渐演变成全武行的群魔乱舞场面,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的秘书长:“封锁下城区的事情怎么样了?——不,让先生们自我发泄一下,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安静。”
他的后一句话是对神情紧张的执事说的。
尤里乌斯笑了一下:“治安队已经去下城区了,动作快的话,马上会来回报。”
他说得没错,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一名穿着治安队制服的年轻人就急匆匆地被守门的执事领着走了过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厅里衣冠楚楚的主教和贵族们的混斗场面,那表情就像是看见了举着烤羊腿的神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邀请他去跳桑巴舞。
他们穿过漫天飞舞的纸张和不知道从谁身上被扯下来的长袍,小心翼翼地垫着脚尖免得踩到碎裂的玻璃墨水瓶,像穿过九重劫难前来向神求救的圣人摩利亚,终于来到了教宗面前。
“冕下。”治安队队员单膝跪在拉斐尔座下,亲吻了一下他袍角上的百合荆棘刺绣。
拉斐尔温和地看着他:“请起吧,先生,您要告诉我什么呢?”
——“你这个邪恶的大鼻子怪!被魔鬼糊住了脑子的蠢货!你要整个教廷和你一起毁灭吗!”
——“呸!诱惑圣人的弥赛妲也不会比你更邪恶!教廷离开翡冷翠的下一刻就会被神所谴责,你背叛了神的圣座,还要我们跟你一起背叛至高的信仰!我唾弃你!”
教皇温和的声音里,还夹杂着大主教们互喷的话语,他们妙语连珠,一瞬间都化身成了能言善辩的古希腊哲学家,经书上的典故和各种俚语信手拈来,任何人来到这里都会以为自己来到了神学院的辩论场所。
在这样的混乱里,教皇身边自成一片清净的天地,一切嘈杂混乱都无法触动教皇分毫,治安队的队员不安地看了看刚刚从头顶上飞过去的一本书,犹豫着说:“呃……下城区的民众好像控制不住了,聚集在那里的人越来越多,除非动用武力,否则我们的防线一触即溃。”
“哦,”教皇脸上的笑容不变,“感谢您,先生,为我带来了这个及时的消息,请下去休息吧。”
“冕下!”队员忽然提高了声音,他深吸了一口气,结结巴巴道,“我……我很抱歉,但是,但是我想知道,您会放弃我们吗?离开翡冷翠?”
他听见了主角们争论的内容,他承认他们说的话都有道理,正是因为都很有道理,所以他现在也糊里糊涂搞不清自己应该怎么想了,以他本人来说,他当然也想离疫病远远的,可是他还有一些亲人朋友,他们不可能全部离开。
“我当然不会放弃你们。”金发的教皇垂下眼眸,望着他,语气平稳而有力,“我是你们的圣父,这世上哪有抛弃孩子的父亲呢?”
他的话语并没有那么铿锵有力,但是年轻人的心忽然就定下来了,他深深向教皇低头:“感谢您,圣父。”
拉斐尔目送他离开议事厅,转头对身旁的执事说:“好了,让先生们安静下来吧。”
执事拉动了一旁的铃绳,急促清脆的铃声叮叮当当地连成一片,象征着神的代言人将要发言。
闹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的人们一瞬间就静了下来,好像他们根本就在等待着这样的铃声。
他们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被扯得乱七八糟的长袍,从地上捡起不知道是谁的腰带随意地给自己扎上,跟公牛似的互相瞪着桌子对面的人。
“我的兄弟们,”翡冷翠的信仰之主对他们方才的争斗视若无睹,“我很感谢你们为教廷殚精竭虑的思考,也感知到了你们对翡冷翠深沉的爱,刚才我得到了一个消息。”
神职人员和贵族们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派去封锁下城区的翡冷翠治安队队员告诉我,下城区的人们已经有了混乱的迹象,如果不动用武力,他们将无法控制事态。”
立刻有人提高了声音:“那就动用武力!”
开口的是一位衣着华丽的贵族,他坐在迁移派的那头,在刚才的争斗中显然出了大力气,精心卷制的胡子都耷拉在了嘴上,他正努力地用手指去固定自己漂亮的胡子。
一名主教立即对他怒目而视:“那同样是神的子民!你怎能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先生们,精彩的辩论可以放到翡冷翠神学院的大讲堂里,”西斯廷一世冷淡地说,“我需要的是解决方案,告诉我怎么令焦虑痛苦的人民安稳下来。”
“如果你们都说不出可行的方案,那么我有一个办法。”
人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朝着长桌尽头低下脑袋:“请圣父示下。”
西斯廷一世双手搭在扶手上,神情平静松弛:“我将会进入下城区,和那里的民众一起,直到疫病结束,教皇宫的一切事务,由我忠心虔诚的秘书长,尤里乌斯·波提亚先生全权负责。”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表情滑稽得像是吞了一个生鸡蛋,脸上五颜六色好像开了颜料铺。
有几个人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自以为隐蔽的互动都落入了尤里乌斯眼中,秘书长摩挲着拇指上的戒指,将这几个人的名字写进了黑名单里。
“我不需要任何反对意见,”在他们争先恐后将要开口时,拉斐尔先一步堵住了他们的话,“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你们可以跟随我一同留下,或者离开离开翡冷翠——我原谅你们的一切自保行为,并代表神宽恕你们。”
不少人立刻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开始思考自己的选择。
“遵奉您的旨意,冕下。”
反应最快的坚守派已经喜上眉梢,大声附和了起来,至于教皇说他要进入下城区……总有办法能让他改变主意的。
他们没想到的是,西斯廷一世走出议会厅后,门口已经站着肃穆齐整的圣殿骑士团骑士们,他登上了马车,骑士们围绕在教皇身边,簇拥着这辆马车径直向西方而去。
落在后面的主教们疑惑地看着教皇马车的方向,半晌脸色铁青:“那是……那是下城区的方向!他居然是在说真的!”
当然是在说真的。
雷厉风行的西斯廷一世在教皇护卫队、圣殿骑士团的簇拥下穿越了上城区,在无数人明里暗里的注视下,停在了下城区的层层栅栏前。
那里的人民还在与治安队成员僵持,他们脚下已经有了一道栅栏的残骸,治安队成员握着长矛和燧发枪,紧张慌乱地隔着一段距离与他们对峙着。
“虔诚伟大的圣西斯廷一世冕下驾临!”
教皇的传令官骑着马跑在前面,庄严地呼告,宣称教皇的降临。
教皇的到来令所有人都呆住了,哪怕是再愤怒的人,也无法克服心中长久以来对于教皇的尊敬和信仰,他们在看见骑士团银色的轻甲和教皇护卫队雪白的制服时,就纷纷跪了下去,口中喃喃念叨着教皇的尊号,祈求他的庇护。
马车停下,一名身材矫健高挑的年轻人跳下马车,他看了看周围,骑士团成员们迅速找到了警戒位置,有着黑色卷发的年轻人仰起脸,露出俊美得有些妖异的侧脸,向着马车里伸出一只手。
马车里清瘦的教皇微微低着头走出来,他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黑压压的民众,阳光从他身后照射过来,杂乱脏污、压抑低矮的贫民窟建筑排列在他两侧,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令人无法呼吸,站立在阳光中的教皇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圣人,带着神的恩典履足了这片被遗忘已久的土地。
“我的子民们,”金发紫眸的教皇身形修长,雪白的长袍和灿金的祭披包裹着他的身躯,他看起来就像是人们贫瘠的想象里所能幻想出来的那种拯救世界的神使,神令他来到大地上,面见世间的苦难,于是他选择了伸手托举无助下沉的灵魂,“我,西斯廷一世,作为你们呼告求救的庇护者,你们的圣父,宣誓以拯救你们为己任的神之化身,我的孩子们、兄弟姐妹们,你们向我托付了你们宝贵的信仰,而我将与你们同在,直到恶魔在神的荣光下退出这片神圣的土地。”
他的话语非常简短,说完后就搭着那位年轻人的手慢慢下了车,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步履平稳而坚定地向着栅栏走来。
“天呐……冕下!”治安队成员不知道是惊叹还是震愕,一旁雕塑一般的骑士团骑士瞬间动了起来,他们大步上前,快速拆卸掉那些缠绕着铁蒺藜的栅栏,清开木板、石块和杂物,开辟出了一条供人行走的路。
西斯廷一世自始自终没有任何的迟疑,在所有人近乎沉默的凝视下,他抬脚,踩上了这片流着脓水、生长着疮疤的腐朽土地。
“封闭下城区。”
他走过栅栏后,下令。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对动起来的治安队成员表示愤怒,栅栏再一次在教皇身后合拢,吱吱嘎嘎的声音像是意味深长的宣告。
第32章 翡冷翠宝石(三)
教皇的仪仗最终停进了下城区一间规模尚可的教堂,选择它的是费兰特,这位已经攀爬到教皇护卫队小队长职位上的年轻人尚未达到法定的成人年龄,但已经拥有远超同龄人的冷静、成熟和聪慧,自从去年弗朗索瓦事件之后,他就变得异常沉默寡言,像是无声的幽灵一样跟随在教宗身后,用没有情感的视线凝视每一个靠近教宗的人。
教皇宫里渐渐有了对费兰特的议论,与他刚来时因受教宗偏爱而闹得沸沸扬扬的讨论不同,这次的议论静默而悄然,犹如流淌在地下河里冰冷绵长的水流,没有痕迹、悄无声息,却会被盘踞在教皇宫这颗大树上的所有枝叶所关注。
他们说他是教皇的影子,是圣父座下的看门狗,是忠心的宠物……不论什么,费兰特从自己的无数小道消息里听见了这些窃窃私语,但最终只是一笑置之。
这个好像真的将保护教宗看成了自己唯一使命的少年出身下城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些复杂阴暗的潮湿街道里发生过什么故事,他在仔细的对比斟酌后,为自己的圣父精挑细选出了这间教堂,它的装潢并不能算是特别华美,但最大的优点就是安全。
橙花教堂,原身是古罗马人留下的公共学堂,那个庞大帝国四分五裂最终灭亡后,教廷将这里改造成了修道院,它依旧保留着古罗马时期坚实的基底,厚重的弧形砖石墙把建筑严严实实地围拢起来,风格庄严肃穆,虽然没有其他后来修建的教堂那样精致华美,但独具粗犷宏伟的风度。
这间修道院在建立了五十多年后就废弃,后来又改成了教堂,从它伫立在大地上开始,大概是第一次迎接冠冕的到来。
圣殿骑士团非常满意这个驻扎地,古罗马时期遗留的广场空地很适合他们训练,厚实的墙壁和规整的结构也方便他们驻扎警戒,他们迅速接手了橙花教堂外部的防御,而教皇身边的安全事宜则由专注此事的教皇护卫队负责。
拉斐尔还分出了一半的骑士,让他们参与下城区的救援和物资分发,这样的举动显然大大安抚了人们的心,民众们无声地听从了这些穿着雪白长袍和轻便铠甲的骑士们的话,回到了自己荒凉的家里,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教皇西斯廷一世进入下城区的第一天,暴动的人们安静了下来,再度成为了神座下乖巧的羔羊。
在教皇宫中的尤里乌斯坐在书房里,翡冷翠的大门已经全部关闭,遵从西斯廷一世离开前的旨意,他允许想要逃难的人离开翡冷翠,持有盖着秘书长印鉴和签名的同意文书就可以走,但是……
有罪之人当然不可能这样轻易地抛下被他们戕害的翡冷翠。
尤里乌斯在刚递上来的这份申请书上利落地画了个叉,藤蔓缠绕似的花体字瘦长挺拔。
拒绝申请。
拿到这份批文的主教脸色煞白,和周围欢天喜地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表情引起了同僚的注意,他们疑惑地看着他,随即发现了他手中那份被拒绝的申请书,脸色先后变了变,看向这位主教的眼神也慢慢意味深长起来。
至少在西斯廷一世的圣谕下,尤里乌斯·波提亚并不是一个苛刻的人,基本上递到他桌上的申请书他都会很快地批复同意,其中甚至包括一些与波提亚家族不怎么对付的人。
可是并非所有人都能获得那份看起来很好拿的签名。
翡冷翠上层混出头了的哪个不是人精,他们悄悄地观察着,很快就发现了,所有被拒绝申请了的都是与十二位领主有关的人。
更不要说十二位领主本人了。
在西斯廷一世乘着马车前往下城区的同一时刻,波提亚家族的卫队和教皇宫剩下的护卫力量就开赴了领主们的宅邸,将其团团围住,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这样光明正大的行径,加上这个微妙的时候,不少人都隐约猜到了事情的始末,这也让他们不寒而栗。
虽然疫病发生在下城区,但是天知道他们会不会丧心病狂到将上城区也纳入攻击范围,万一领主们打着鱼死网破的主意,非要弄死西斯廷一世,那生活在上城区的他们不就受了无妄之灾?
后怕不已的贵族们难得同仇敌忾,不着痕迹地疏远了领主们,也拒绝了从他们的宅邸里递出来的请求信,哪怕信上只要求他们在出城的车队里带上一两个人。
贵族们嗤笑一声,反手就把信件送进了教皇宫。
翡冷翠的上城区很快空荡下来,小半部分的贵族们都离开了这里,神职人员倒是没有多少愿意走的,他们很清楚,在教皇都表现出了与民众同生共死决心的现在,他们如果真的走了,那此后一生就不可能获得任何晋升,或许还会被排挤出翡冷翠——他们宁愿死,也不想失去奋斗这么多年得来的一切。
于是人们惊奇地发现,来到下城区的修士们越来越多,加上贵族们送来的各种物资,下城区的生活竟然比疫病之前好像好了不少。
不过这样的变化在无情的疫病面前只是杯水车薪。
拉斐尔站在橙花教堂最高的钟楼上,面色沉沉地看着脚下盘根错落的街区和窄窄巷道,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允许他离开教堂,也不允许外面的任何人直接靠近他,橙花教堂因为居住着教皇进入了半封闭状态,圣殿骑士团的骑士们看似只是在保护教皇,其实还有一层不可说的寓意——他们在防止下城区的人们进入教堂,使教皇有感染的风险。
费兰特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专注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的时间久了,他也会忍不住悄悄偏移目光,去看看那些他非常熟悉的地方。
沿着橙花教堂门口狭窄崎岖的道路向前,经过一间低矮狭窄的面包房,穿过一片臭水潭,一路往前、往前,就能看见圣杯教堂小小的半拱形尖顶;教堂的背后是和其他房屋没有任何差异的低矮建筑,歪歪扭扭的平房,用石砖、木板和稻草堆积起来的东西,夏热冬冷,腐烂的屋檐散发着臭气,勉强能称作房屋,他曾经在那里居住过一年,并在那里送走了他年轻的母亲;这里的每一条路上都有他的脚印,黏着泥巴、脏污的尘土和牲畜腥臭的排泄物,在无数个梦境里将他拖入曾经潮湿的生活。
我又回到了这里。
费兰特想。
但是不太一样了,疾病和恐惧笼罩了这里,往昔热闹喧哗挤满了人群的道路一片死寂,倾倒垃圾的地方挖了沟壑,难以计数的尸体扔在里面,泥土尚未完全覆盖他们的身体,埋尸人也已经倒在了坑边,尸体裸露在外的青白皮肤上遍布痈疽和黑色的疮疤,苍蝇和飞虫在尸体大张的嘴里爬进爬出。
穿着轻便铠甲的骑士们敲开每一扇门,把尸体抬出来,穿着黑色长袍的修士们跟在他们身后念诵经文,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戴着鸟嘴面具的医生们提着大桶,把兑了醋的水泼洒在街上,整条街道都散发着刺鼻的酸味,他们认为这种有强烈气味的液体可以驱赶隐藏的疫病魔鬼。
这个方法是波利医生提供的,他当然不认为这和什么魔鬼有关,但是既然人们愿意接受这种说法,他也不介意这么说,除此之外,他还提出了用艾蒿熏烧房屋——据他所说,东方那个帝国也是这么做的,不过翡冷翠一下子拿不出来这么多艾蒿,于是退而求其次先把以教皇宫为首的建筑熏烧了一遍,然后将所有贵族宅邸里存储的醋都拿了出来,在每个街道口熏煮泼洒。
没有人愿意出门。
但他们还是会在每天的早晨踉踉跄跄地走出家门,前往橙花教堂,跪在门口喃喃祈祷,祈求着教宗冕下的庇护,祈求着神的眷顾。
西斯廷一世进入下城区的第七天,他依旧在早晨走上钟楼,跪在门外祈祷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他亲眼看见一个瘦弱的女人弯曲着身体走过来,然后一头栽倒在了路上。
在教皇的力排众议下,所有教堂、修道院都敞开了大门集中管理病人,修士、修女和医生们脸色越来越难看,因为他们之中也在不断出现死亡,莱斯赫特开始委婉地请求教皇撤离下城区,这对于一位以遵守誓言为生命的正直骑士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可见局势危急到了什么地步。
尤里乌斯的信件从一天一封到几个小时一封,语气措辞慢慢变得严厉,拉斐尔照旧拒绝了他。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疫病的确被封锁在了下城区,至少翡冷翠不会被拖入深渊。
拉斐尔看着逐渐死去的下城区,脸色冰冷,他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纷乱繁杂的思绪从患病的民众跳到又开始有异动的领主们身上,零零散散堆积如乱麻,他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什么,他承认自己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危机,这是实打实的灾难——因为权力的争夺而引起的灾难。
也因为他的无能。
如果他能强有力地控制住领主们,如果他能更早地发现他们的图谋,如果他的威慑力已经到了没有人敢于冒犯的地步——
拉斐尔忽然想。
——我需要一把刀。
他望着远处,波利医生从外面给他送过来的信在风里发出簌簌的声音。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锋利的、无声的、隐秘的、无孔不入的刀。
有着圣人般容貌的年轻教皇侧过脸,看向始终站在他身后的费兰特,卷曲黑发的年轻人俊美矫健,像是一只潜伏在黑暗里的豹子,乖巧地收敛了爪牙,等待着饲养者发出命令。
“费兰特,来,”费兰特看见教宗对自己招了招手,他走过去,教宗身上属于乳香和没药的香气涌入了他的鼻子,这是他非常熟悉的气味,但他每次嗅到还是会产生自己仿佛在踏入圣殿的错觉,“看下面,你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