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宗把手轻轻压在他肩膀上,翡冷翠君主的手非常凉,或许是在风里站立了太久——费兰特这么不着边际地想着,他跟着教宗的指示往下看,看见了那些已经见过无数次的场面,死去的人、哀嚎的人、呻|吟的人。
他的喉结动了动,刀锋一样痛苦的感觉刮过他的咽喉,恐惧和苦涩淹没了他。
他仇恨这个贫穷、潮湿、堕落的地方,但是看见它真的死去,他又感到无比的绝望。
“这是你的家,”教皇说,漫长的沉默后,费兰特听见教皇温柔地说,“也是我的家。”
费兰特霍然扭头,力道大到快把自己的头拧下来。
他没明白教宗的意思。
拉斐尔朝他笑了一下,笑容里没有任何其他含义:“这是一个秘密。”
金发的教皇贴近了费兰特的耳朵,用耳语似的声音说:“我幼年在这里长大,我和你一样,是从污泥里爬出来的垃圾。”
费兰特海蓝的眼眸里卷起了滔天巨浪。
西斯廷一世的身世是翡冷翠一个公开的秘密,他被记在波提亚家族一个旁支的名下,甚至没有获得波提亚这个姓氏,不过他们都猜测他是圣维塔利安三世的私生子,但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母亲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长大。
他们认为他就像是许多贵族的私生子那样,由身份卑微的母亲生下并抚养到了可以做事的年龄,然后被父亲带在身边,可实际上没有人真的知道他的幼年。
知道他出身,并且现在还活着的人,只有一个尤里乌斯——现在多了个费兰特。
教廷一直在为教皇塑造一个神圣的出身,教皇是超越凡人的存在,他洁净、高贵,必然生长于芬芳的锦绣和花香中,承载着人们的期待和希望——无论如何,他不应该是一个低贱的、在下城区摸爬滚打的乞儿。
“我带你去看看我的过往吧,”拉斐尔继续低声说,他的邀请像是带了毒的蜜糖,淡紫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诱惑和怜悯悲哀,但是费兰特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完全没有察觉那点怜悯悲哀,“牵着我,我告诉你,圣人是怎么诞生的。”
费兰特无法抗拒这样的邀请,或者说,他只是根本无法抗拒任何来自这个人的邀请。
他鬼使神差地将手放上了教皇的掌心。
在这一瞬间,拉斐尔几乎要缩回手,他想要放过这个可怜无辜的灵魂,但这种犹豫只出现了一瞬间。
——神啊,如果未来他将犯下罪孽,请饶恕他,将烈火加诸我身,因这一切都是我的引诱。
拉斐尔在心中无声地喃喃。
教皇握紧了那只手,脸上露出了无懈可击的微笑。
拉法要下套干坏事了……
第33章 翡冷翠宝石(四)
两个用黑色长斗篷严严实实从头裹到脚的人从橙花教堂运送菜蔬的小门里走出去,看门的骑士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人抖出一张小小的羊皮纸通行令,骑士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两人踏上了下城区潮湿泥泞的道路。
生长在翡冷翠躯体上的这块庞大肿瘤里满是腥臭的水,劳动人民在建筑构造上发挥了超越一切艺术家的想象力,楼房和楼房的间隙里能够挤下狭小的房屋,随意地在屋檐上架起几根木板,撑起一块油布就是容身之处,生命力顽强的人们在一切缝隙里生活着,像是泥土里的蚯蚓和蛆虫,贪婪地从层层叠叠的腐烂建筑里汲取那点漏下来的阳光、雨水。
潮湿黏腻的青苔从地面上一路生到墙面上、房子里,被牲畜粪便给养得茂盛非常的这些小东西是下城区永远去除不掉的顽疾,踩上去的时候会有一种滑溜恶心的绵软质感。
这里生活着窃贼、奴隶、罪犯和娼妓,很多人已经死去,更多的人躲藏在狭小阴暗的房子里,透过那一点缝隙窥探着现在还敢于在街上行走的两个人。
拉斐尔走在前面,费兰特脑子里鼓涨的热血已经慢慢凉下去,他看着周围逐渐变得低矮、混乱的建筑,猛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翡冷翠的教皇冕下正独自深入疫病区,而他身边没有任何的防护。
这个事实令费兰特浑身的血都冷下去了,他不敢去想象,如果冕下发生了什么意外——不仅是关于健康,下城区有太多的邪恶行为能夺去一个人的生命,贵族们不踏足此地不仅是因为这里肮脏,还因为这里生活着许多亡命之徒。
如果有足够的利益,这些亡命之徒并不介意背叛自己的信仰。
费兰特猛然上前一步,隔着斗篷抓住了拉斐尔的手腕:“冕……请您回去吧!这里并不适合您踏足,如果……”
拉斐尔从遮住了大半面容的宽大兜帽下向费兰特看了一眼,眼里含着温和的笑容,从橙花教堂出来之后他就显得很有耐心,这种耐心与以往的温柔不同,他似乎真的将费兰特当做了自己值得信任的存在,并努力让他离自己更近。
这对拉斐尔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有真心能换取真心,他殚精竭虑地称量好每一份真心的重量,将它付给费兰特,作为交换,他要拿走费兰特的生命、自由和日后的一切。
一个人的生命、自由、名誉价值几何?
拉斐尔不知道,但他希望自己能支付得起这个价格。
“嘘——”年轻的教皇弯起嘴角,“叫我拉法,现在,我是你的兄长,记住这点。”
他的态度和他的脚步一样坚决,轻车熟路地带着费兰特走过崎岖不平的台阶、陡坡,翻过低矮的房屋,这里的地形非常复杂,台阶或许在某户人家的房顶上,第一次见到这种地形的人总会犹豫很久,并不知不觉地在这里迷失,而拉斐尔就像是曾经无数次在这里奔跑过,甚至能毫无障碍地踩着房顶爬到高处抄近路。
他越走越快,低矮敦实的墙壁、腐烂潮湿的木板走廊都是他的路,他从敞开的窗户里翻进去,走过公用走廊,又从挂在墙壁外的铁楼梯上下来,娴熟的姿态与任何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没有不同。
费兰特紧紧地跟着他,像是一抹幽灵,轻盈无声地踩着拉斐尔的脚步跟随他翻越每一个障碍,在跳跃奔跑的过程中,他好像回到了没有去教皇宫的时候,带着一群脏兮兮的孩子在狭窄的道路上奔跑,激起一片骂声。
在离橙花教堂很远之后,拉斐尔停下来,他按住了隐隐作痛的右腿膝盖,从那些遥远的回忆里挣脱出来,费兰特靠近他:“冕……拉法?”
费兰特的声音有些颤抖,在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一点心虚。
“唔,”拉斐尔哼出了一个低低的音,若无其事地站好,左右看了看,“啊,居然到这里来了。”
与其他扭曲破烂的建筑不同,这里的楼房还算整齐,甚至用脏兮兮的玻璃做了装饰,一楼阴暗的门口挂着一块熏黑了的木牌,上面画着一朵笔法简约的玫瑰。
费兰特的脸色僵硬了。
玫瑰花房。
拉斐尔注意到了他的脸色,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的下巴,细细观察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找出什么情绪,过了很久,他松开手:“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长大——当然,你的资料在你进入教皇宫的那一天就对我敞开了。”
费兰特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这件事,只不过拉斐尔从来没有提起过,于是他就当这件事不存在。
娼妓之子,哪怕是私生子里,他也是最为受人唾弃的那一种。
他等待着拉斐尔说些什么。
教皇的手指转移了方向,按在他头上,将费兰特拉向自己,在下城区难闻的空气里,他听见拉斐尔轻轻的声音:“这没什么好羞耻的,我曾经视为母亲的女人也在这里工作,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就是我的母亲,为此我愿意接受任何人的鄙夷轻视,我甚至嫉妒仇恨她未来的孩子,他将会拥有一个多么好的母亲啊——”
费兰特听见拉斐尔仿若无声的耳语:“所以你知道了,在你出生之前,就有一个人这样羡慕过你。”
费兰特瞪大了眼睛。
拉斐尔拍拍他的头:“你的眼睛和莉娅太像了,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熟悉。”
莉娅,他有多久没有听见母亲的名字了?
费兰特傻傻地看着拉斐尔,金发紫眸的教皇伸出手,贴上他的额头,把费兰特卷曲柔软的黑发捋上去,露出那双深邃的海蓝色眼睛,还有高挺的鼻梁,细细打量他的轮廓,冰冷的手指蹭过费兰特的嘴唇、脸颊,像是在观察一件昂贵珍稀的艺术品。
羽毛拂过般的触觉令费兰特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他如同一只雏鸟靠近唯一的热源,侧过脸轻轻地迎接着拉斐尔的抚摸。
“你和她一样,有一双温柔的眼睛,”教皇轻声说,“睫毛很长,嘴唇……”
手指隔着薄薄的眼皮按压眼球,费兰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眼尾晕出淡淡的水痕,那只手擦掉他的泪水,滑下来,按在嘴唇上。
“你和莉娅真像啊……”
视线重新清晰后,费兰特睁开眼睛,拉斐尔有一瞬间的恍惚,从那双含着薄薄水光的眼睛里,他好像看见了和这个少年血脉相连的那个女人的眼睛,永远闪着泪水似的温柔。
拉斐尔的幼年时期过得非常糟糕,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难得发了善心的老窃贼给收养,说是收养,不过是分给他一口饭,让拉斐尔不至于饿死。
下城区的犯罪链条几乎可以说非常成熟,甚至到了子承父业的地步,老亚伦就是一个窃贼,他手艺不怎么样,平时也只能干干小活,勉强维持温饱,年纪大了以后他无法再出去行窃,只好收养拉斐尔——小孩子体型小,身手灵活敏捷,拉斐尔长得又可爱,可以毫不费力地混进许多地方行窃,他们相依为命了几个月后,老亚伦逝世,拉斐尔就继承了他那间破烂的木棚,加入流浪儿团体,继续靠着行窃维持生计。
下城区的流浪儿很多,拉斐尔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他听从老亚伦死前的话,把头发剪得乱七八糟,尽量不洗脸,也不再往上城区去,那里虽然好做生意,但是对他而言非常危险。
他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着日子,然后在某一天遇见了在门口揽客的莉娅。
一个瘦巴巴的流浪儿,一个卖笑的娼妓。
他们的故事实在是心酸又无趣,或许是那一点点贪恋温情的本能存在,莉娅偶尔会接济一下这个年纪过于幼小的孤儿,在他脏兮兮的手心里放下半块热气腾腾的黑麦面包,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
现在的西斯廷一世富有翡冷翠,所有信徒都匍匐在他脚下,愿意将一切珍稀名贵的花朵送到他面前,哪怕是用黄金打磨花瓣、用宝石镶嵌花蕊,但是在他饥寒交迫的年幼时期,他只能偷偷地从别人家门口摘下一枝不那么饱满的花,小心翼翼地护着边缘卷曲了的花朵,穿越半个下城区,将这朵干瘪且不那么好看的野花送给她。
拉斐尔曾经偷偷地在心里喊过她妈妈。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又为何将他抛弃,他希望他们是死了,那他可以说服自己这不过是命运的捉弄,其实他们很爱他,莉娅对这个猜测不置可否。
因为营养不良,他的年龄很难分辨,莉娅猜测他大概是三岁左右,或许还要再大一岁,他们逐渐熟悉了以后,莉娅会将他带到自己的房间,让他靠在自己腿上睡觉,用手轻轻拍抚他的脊背,低声说一些话,拉斐尔并不在乎她说了什么,他在莉娅身上劣质的香料气味里昏昏欲睡,在大脑里勾勒着属于母亲的影子。
他曾经真的希望莉娅是他的母亲,下雨的时候他的木棚子漏雨,他蹲在莉娅的屋檐下,有时候会被放进去,有时候不会——大多数是因为有客人来,他会谨慎地缩小身体,蜷缩在屋檐最隐蔽的角落,免得被人看见,来这里光顾的客人大多不会在乎上床的对象是否成年,又或者是否是女性。
他听着雨声里莉娅模糊嘶哑的叫喊,希望雨下得大一点、再大一点,最好有一道雷劈下来,把这个房子、连同里面的人都劈得四分五裂,然后他就跳进这片废墟,牵着莉娅的手往前狂奔,不需要方向,也不需要道路,他们只是往前狂奔、狂奔,在雨里狂奔,在风里狂奔,一路往前跑,跑出下城区,跑出翡冷翠。
据说翡冷翠的边缘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那他们就一路跑到大海边上,跳进去,或者住下——都可以,他愿意听从莉娅的选择。
但这不过是孩子疯狂孤独的幻想。
他想象那个客人在极致的癫狂里会中风死掉,想象他们的头颅里会长出一枝花撑破他们的大脑,想象他们会在走楼梯的时候滚下去摔死……每一个来找莉娅的人都被他安排过数不清的死法,最邪恶的魔鬼可能都无法战胜满怀恨意的贫民窟孩子的想象力,哪怕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都要在那时的拉斐尔面前俯首称臣。
可是客人依旧来来去去,他的幻想还是幻想。
客人离开后,莉娅会打开窗户,把屋檐下的拉斐尔拉进来,房间里有潮湿古怪的气味,拉斐尔在那段时间里很熟悉这股气味,并且在之后的时间里都极其厌恶人类情/欲
“我遇到莉娅的时候只有三岁,”拉斐尔轻描淡写地说,“她照顾了我一段时间,后来离开了这里,我尝试打听她的下落,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下城区的人太多了,每天都有人出生,每天都有人死亡,他们逃离、沦落,在羊肠般盘曲的小路和比蜂窝更为密密麻麻的房间里寻找暂时落脚的地方,拉斐尔只是一个小孩子,他什么都打听不到。
莉娅被卖给了另外一家玫瑰花房,一直到离开下城区,拉斐尔都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她在码头边,内河从那里经过,来往的人很多。”费兰特声音沙哑。
“噢,怪不得,”拉斐尔点点头,“我总是避开那里……那段时间有很多流浪儿被拐卖,他们都是通过码头运出去的,孩子们都注意不会靠近码头。”
他好像想要笑一下,但是没能笑出来,就只是看着费兰特的眼睛出神。
费兰特与他对视,看见那双淡紫色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像是涌起了晶莹的泪光。
“我真是对不起她,”拉斐尔转过了头,把手从费兰特脸上放下,往后退了一步,喃喃道,“……我真是对不起她。”
他不再看和莉娅如出一辙的那双眼睛,迈开脚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费兰特跟在他后面,听见教宗换了一个话题:“我听说你在圣杯教堂也会参与祝祷仪式?”
“是的,我能唱一整篇赞诗,祝祷仪式上会需要这样的孩子来唱诗,我能拿到两三个铜币。”费兰特老老实实地回答。
拉斐尔抬头看了看方向,选择了一条小路闷头爬上去:“我记得你是在……圣杯教堂?那里的修士怎么样?”
费兰特沉默了一会儿。
拉斐尔从这沉默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叹了口气:“你是因为这,所以才这么执着地要找一个符合你想象的圣人吗?”
费兰特的瞳孔一缩。
他们正在一段石板阶梯上,教宗居高临下地转身看着他,他那些不能言说的想法在对方眼中似乎无所遁形:“你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圣人,但我不是。”
身为神在人间的化身、拥有着绝对圣人头衔的教皇,在无人所知之处,说出了惊世骇俗的话:“我不是你要的圣人。”
“你让那个小女孩到我面前揭发弗朗索瓦,希望我惩恶扬善,但是到最后,你真的得到你期待的结果了吗?”
费兰特在听见第一个词的时候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没想到,那件事情竟然已经被发现了。
拉斐尔并没有生气,他重新转身往上走:“你希望看见恶人万劫不复,希望看见善良的人幸福美满,希望圣人洗涤人世的罪孽,可是弗朗索瓦还是回到加莱继续他奢华的生活,那些被放走的无辜人还是在痛苦的生活里挣扎。”
费兰特的脸色发生了变化,他摇着头,试图离开这里,或者让拉斐尔不要再说了……他不想再听下去!
但拉斐尔在达成自己的目的之前从来不会心软:“你还没有明白吗?我不是你要的圣人,我和你一样,从烂泥里爬出来,在俗世的欲望里为了自己的目的做令人不齿的事情,你要圣人,不该在我身上找。”
费兰特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拉斐尔越走越远,教皇走出一段距离后,终于发现自己的护卫不见了,他回头看了一下,发现黑发的少年眼神里出现了他非常熟悉的绝望和愤怒。
拉斐尔无声而悲哀地微笑了一下。
“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圣人,你要的、完美的圣人,”神在人间的代言人说,“来吧,亲爱的。”
他发现自己依旧无法抗拒这个声音,即使它刚刚残忍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有着黑色卷发的少年僵了一段时间后,终于还是抬起了脚,默默跟上了拉斐尔的步伐,年轻的教皇这时显得非常温柔,他牵着费兰特的手,带着他绕过复杂的地形,避开那些游荡的人,最后停在了一处荒芜的山坡上。
拉斐尔,洗脑大师,捏碎费兰特,再把他重新塑造起来,打上自己的标记,就可以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狗啦!
西斯廷一世笔记:今天去爬了个山,膝盖很痛,走路很累,还要说很多话,不过不亏,捡了一只卷毛小狗。
胖鸽日记:十一月十五,小雨,核酸一次,火锅一顿,撒个野娇,试图哄骗读者们交出营养液,不知道偷看胖鸽日记的人会不会听见胖鸽的心声。
第34章 翡冷翠宝石(五)
带着鸟嘴面具和大兜帽的医生们又开始泼洒醋水,浓烈刺鼻的气味随着风吹到这个小小的荒芜山坡上来,嗅觉灵敏的拉斐尔打了两个喷嚏,费兰特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换了一下站位,替他挡住了一点吹来的风。
“你看,翡冷翠正在死去。”拉斐尔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看着这片蔓延崎岖的建筑轻声说。
在被特意开辟出来的窄路上,运送尸体的推车一辆接着一辆,运尸人佝偻着腰,将死状凄惨的尸体送进统一的墓穴安葬,但是他们很可能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成为推车上的一员。
有一些推车停在家门外,运尸人不知去向,修士们不再进门查看,而是敲一敲门,得不到回应之后就把这一扇门封死,等待空出人手以后再来处理。
“神遗弃了翡冷翠吗?”无论看多少次,面对同类的死亡,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不能无动于衷,费兰特也只是十六岁的少年,他从未见过这样活的人间地狱,教廷里有从东方某个岛国获得的图册,记录着那个国家的人们对地狱的想象,扭曲恐怖的恶鬼和尸体共舞,火焰硫磺在石山里燃烧,费兰特看着眼前这场景的时候,脊背上再一次滚过了那种直面地狱的寒意。
拉斐尔嘲讽地弯起唇角:“神从未遗弃翡冷翠,这是贪婪的人做下的恶行啊。”
费兰特霍然回头。
他只是教皇护卫队的成员,并没有资格知道翡冷翠疫病的真正秘密,一直到现在,他还以为这场疫病是出于偶然的意外,就如同一切阴差阳错的悲哀故事一样,死亡、疾病永远公平地眷顾每一个人、每一片土地。
所以费兰特在看见凄凉悲惨的下城区后,唯一的感觉就是悲惨,他出生在这里,尽管这里被所有人唾弃厌恶,甚至连这里的居民都憎恶着它,但当这片土地真的死去的时候,被腥臭干瘪的乳汁哺育过的孩子们也会为此而悲伤。
或许他想到了那片腐烂却遮蔽过他的屋檐,或许他想到了辱骂他但也给了他半块硬面包的商人,他们都在这场疫病里走向死亡。
可这样的死亡可以由命运赠与、由神宣判,唯独不应该由人施加。
费兰特浑身的血都冻住了,然后是极致的愤怒,他出生以来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愤怒,如果此刻那些罪魁祸首就站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用剑捅穿他们的身体,把他们扔进那些患了疫病的人群中,让他们也体会身体长满斑疮、痈疽,吐着腥臭的黑血在地上挣扎的感觉。
这种愤怒消退后,另一种陌生的恐怖的感觉涌了上来,像是女妖冰冷的长发,缠住了他的心脏。
他第一次直面属于人的极致恶意,以及对犯下这样恶行的满不在乎的轻蔑。
他说不清楚自己是更忍受不了这样的恶行,还是更忍受不了那种轻描淡写夺取这么多人性命的心态,一年前在得知弗朗索瓦没有得到任何惩罚后那种古怪难以描述的感觉再次出现了,只不过这一次更为剧烈。
他在愤怒,可他说不清自己为何而愤怒;他在悲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悲哀;他甚至恐惧,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恐惧。
费兰特绝望地看向拉斐尔,从圣杯教堂里爬出来的贫民窟少年隐隐触摸到了更为森冷的规则,和他往日通过语言获得信息、用狡诈的手段谋取利益不同,这是更加广大的赌局,站在赌局里的是衣冠楚楚的大人物,性命、权势、财富是这里永恒的筹码,在这场赌局的门口,他在寻求一个可靠的人的帮助。
这是拉斐尔再熟悉不过的事情。
一切与信仰有关的事情归根到底就是对思想的把控,上一世和这一世加起来,拉斐尔已经做了六年教皇,再加上接受尤里乌斯教育的那些年,他深谙如何摧毁一个人、重构一个人,甚至创造一个人。
就像是驯养属于自己的猎物,要强悍地摧毁他的所有依仗、认知、信仰,像是风暴一样把他的所有思想搅合得七零八落,用真实和虚假掺杂的语言将他头脑里的一切都连根拔起,涤荡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可以轻松愉快地在上面重建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从出门开始,拉斐尔就在做这件事情了。
告诉他自己的出身——摧毁费兰特对于教廷的信任。
告诉他下城区疫病的起源——摧毁费兰特对人的信任。
自己和莉娅的关系就成了费兰特在虚无中能抓住的唯一绳索,通过母亲的影子牵系起来的亲缘缥缈而脆弱,却是此刻的费兰特的救命稻草。
再打破他对于圣人的崇高幻想,一切他可以依仗的精神支柱全部轰然崩塌,碎片尘埃里只有拉斐尔能成为他的道标。
多么残忍,多么冷酷。
神啊,请唾弃我,请惩罚我,拉斐尔在心中喃喃,我为一己私利,罪无可恕。
“你所看见的一切真实都是丑恶肮脏的,人的本质就是追逐利益,”拉斐尔慢慢地说,“教皇国的十二个领主想要回到自己的领地,想要脱离教皇宫的统治彻底独立,但是我不允许,于是他们试图用这个方法反抗我。只要疫病席卷了整个翡冷翠,我就会不得不离开这里,然后踏入他们的领土,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
“你看,虽然这些事情和下城区的居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我们的争斗里,他们却是最大的受害者,因为他们无依无靠,没有人怜爱他们、庇护他们,所以他们就成了被火焰焚烧的羔羊。”
费兰特入神地听着,蓝色的眼眸宛如夜色月光下粼粼的大海,他轻声问:“没有权力就不能保护自己?可是权力是有限的,注定要有人被无辜地伤害吗?”
他眼里看着凄惨哀嚎的病人们,脑子里却想到了自己早早死去的母亲,她不正是那个挣扎在污泥底层里无法获得权力的人吗?贫穷美貌的女人,他甚至没来得及长大到能了解她生平的年龄,她就在疾病中死去了,她出生在哪里?父母是谁?为何沦落到玫瑰花房?又如何成为了书记官的情妇?
他什么都不知道,莉娅的人生就那样轻飘飘地被埋葬在了土堆里。
她没有自保的能力,就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吗?
“所以就需要有人保护他们,神在创造世界之初,令男人和女人诞生、结合,使人代代繁衍,无序的人类产生了矛盾,战争让人不断死去,大地上满是罪孽和邪恶,魔鬼行走在世间传道,神的信徒在寒冷之地祈求救赎,于是神使圣利亚诞生,命他走到人群中去,宣扬自己的道义,承载人类的苦难,让人的灵魂洁净,成为人的道标,世上所有的人都要看着他的荆棘手杖前进,朝着神的御座前进,来获得永恒的安宁。”拉斐尔语调舒缓地说,他讲的故事是孩子们的启蒙故事,每一个人都耳熟能详的东西,但由他说来,仍旧带有一种令人不由自主认真聆听的魔力。
“可是圣利亚的光芒刺伤了魔鬼的眼睛,他们发现自己无法再获得新的信徒,于是聚集起来要杀掉圣利亚,神在天上听见了魔鬼的密谈,于是令大天使手握利剑前去保护圣利亚,使他免受一切来自魔鬼的伤害。”
“魔鬼无法伤害圣利亚,于是他们想出了另一个办法,他们挑唆被圣利亚庇护的人群,令他们中的邪恶者去反对圣人,蒙昧的人们于是放逐了圣利亚,将神的长子驱赶到了荒芜平原。”
拉斐尔忽然停住了话,转过眼睛对着费兰特笑了一下:“这个故事你应该也很熟悉,你是怎么想的?”
费兰特沉默了一会儿:“……他们是被蒙蔽的。”
“你说得对,庞大的人群里总会出现愚昧者,他们迷惑于魔鬼给出的金钱、权势、地位,而当这样的人获得权力时,就会出现下城区这样的惨烈境况。”拉斐尔双手交握,冰冷的掌心轻轻摩挲着,汲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所以神给予了圣利亚监管无知羔羊的权力,在很多年以前,教皇座下站立着为教皇宣讲道义、管理教廷的秘书长,他是教皇的牧杖,他代替教皇发出号令,而圣殿骑士团则将教皇的旗帜和号令播撒到大陆各方,令所有信徒向翡冷翠朝圣,以枪、以盾捍卫着教皇国的至高威严,但是所有人都忘记了,信徒也是需要管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