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破开了由他们砌起的砂石墙,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失去润滑的大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骑士们鱼贯而入,推开每一扇门,检查里面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每一间房子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这些供苦修士生活的房间狭窄得只能塞下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木桌,床上桌上空空如也,地面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曾经居住过疫病病人,一切需要清理的物品都已经不见,除了后院满地厚厚的灰烬尘土,没有人看得出这里发生过什么。
大福音修道院仿佛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前,等待着迎接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虔诚修士。
修道院检查完毕后再次被封上,这一次封闭,估计一直到拉斐尔逝世都不会再打开,除非将它推倒重建,否则这一座死去了无数人的修道院将会在这段血泪的历史彻底被遗忘后再开启。
疫病彻底消失的两天后,教皇宫在下城区举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安魂祝祷仪式。
尚且存活的人们走出家门,畏畏缩缩地接受着日光的照耀,教皇华丽的车辇行驶在特意清扫装扮过的道路中间,圣殿骑士团全副武装的骑士们骑着马护卫在车驾前后,人们手里捧着教皇宫分发的白蜡烛,挤挤挨挨地站在街道两侧,对比疫病期间寥落空荡的街道,让人不禁惊讶原来下城区还生活着这样多的人。
和一年多以前欢呼教皇车驾的到来不同,他们神情麻木地站在那里,眼里闪着泪光,冷冷地看着教皇的车子从他们面前驶过,按照礼节跪拜,这一次他们不再那样大声欢乐地呼喊圣西斯廷一世的尊号,口中含糊喃喃地念着自己也不知道的内容。
拉斐尔透过薄薄的纱帘,看见了一些人眼中充满了仇恨和敌视的目光。
这些都是他要庇佑的人民。
拉斐尔无声地转回了头,漠然地望着前方的道路。
巨大的铜盆立起,成捆的香料被扔进铜盆,芬芳馥郁的香气在下城区第一次散开,人们贪婪地嗅闻着这在以前只有贵族和大教堂里才能闻到的气味,被烟尘激起满目泪花,身着庄重华丽的冕服的教皇头戴荆棘冠冕,手中握着象征神的双翼权杖,踏上了大理石铸成的台阶。
他按照流程完成了复杂冗长的安魂仪式,点燃羊皮卷,薄薄的灰烬随风被卷起,好像真的有灵魂在随着它轻轻起飞,一直被卷上天空,投入那至高存在的怀抱,所有人的心灵都被抚平了,那些仇恨、痛苦、悲伤、压抑,在沉郁的香气里、稳定温柔的声音里、唱诗班孩童清澈空灵的吟唱里、神职人员虔诚的诵念里,被一只无形的手拂过。
拉斐尔看着下方无数或清晰或模糊的脸,看见他们眼中原本激烈的情绪慢慢平和,变成某种更为沉重而隐秘的东西,这些遗留只能依靠时间去抹平。
教皇望着自己的信徒,翡冷翠的信徒望着自己的庇护者。
他们听见那位年轻的、俊美得宛若壁画天使的教皇说:“……神的考验已经结束,他带走了他饱受苦难的孩子们,留下你们作为祂人世间的仆人,你们证明了你们的虔诚和信仰……”
教皇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着圣洁的辉光,坚定、美丽、执着,一如他当初力排众议走入充满危险的下城区。
“兄弟姐妹们,疫病结束了,我很高兴,翡冷翠下城区将迎来新的一天,现在,为死去的和活着的,哭泣吧。”
他的话音落下,广场上依旧无声无息,但是人们眼眶里渐渐聚集起了泪水,低声的抽噎响起,不知是谁第一个放声大哭,嚎啕凄厉的哭声随之传遍了整个广场。
在痛哭中,拉斐尔慢慢走下了高台,一个就站在台阶边上的老妇人忽然伸出了手,努力从骑士们组建的防线中探出来,引起了拉斐尔的注意,教皇看着她,这个身形佝偻、衣衫褴褛、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脸上满是泪水,她张开几乎快掉光了牙齿的嘴:“……我的四个孩子和三个孙女都死在了疫病里,被您下令烧掉了。”
拉斐尔身形一僵,他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接受对方的斥责、拷问,或是痛骂。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老妇人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哭腔影响自己的话。
拉斐尔无声地看着她,他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将那句轻飘飘的“抱歉”说出口,在七条人命面前,任何道歉连提起都是一种侮辱。
“但是……”老妇人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母兽失子的惨嚎,她用力吸了一口气,“但是……请不要自责,圣父,我们都知道您已经尽力,我很感谢您,您保住了我最后的两个孩子,我……圣父……”
她哭着说:“圣父,我们永远是您最虔诚忠实的儿女。”
拉斐尔怔怔地看着她,他在等待利刃,可他们却向他递来了鲜花。
生活竟然会如此善待他吗?
人群推移着,偕裹着那个老妇人最终消失在了拉斐尔的视线里,教皇登上车驾,在拥挤的人群簇拥中离开了下城区,这一幕被记录下来,放置在了博物馆的灯光下,只有短短一句话。
“翡冷翠从未这样深爱它的父亲。”
西斯廷一世日记:……
胖鸽日记:挥舞着翅膀敲击键盘!我是无所不能的圣斗士!
拉斐尔回到阔别了近两个月的教皇宫后,就病倒了。
这并不值得惊奇,波利甚至都觉得挺神奇的,按照这两个月拉斐尔承受的巨大压力和工作强度来看,能撑到一切结束才病倒简直是令人赞叹的事情。
但这并不能让教皇身边的人得到什么安慰。
拉斐尔病得很厉害。
宽大的四柱床上,四周厚重的墨绿色丝绸半放半挽,金色的丝线压在布料里面,在深沉的绿色中荡漾起华贵的金色褶皱,躺在床上的青年闭着眼,气息微弱,脸颊上泛着高烧引起的潮红,嘴唇干裂惨白,淡金色长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绒被严严实实地盖到了下巴,显得床中间的人愈发瘦削,连身躯的起伏都不太明显。
为了照顾病人,房间里的汽灯被刻意调暗了许多,波利说这是因为过度疲劳引起的高热,只要让他睡够了就可以,但是任何人看见拉斐尔堪称可怜凄惨的模样,都无法轻易地放下心来。
尤里乌斯拎着几瓶酒走进来,拉过放在一边架子上的金盆,将酒随意地倒进盆里,又探身进床帐里,仔细观察了一下拉斐尔的脸色。
闭上眼睛后的教皇看起来特别无害,他身上那种孱弱、纤细、易碎的气质被无限地放大了,几乎让人无法将他和那个果断冷酷地下达将七千多人焚烧殆尽的命令的人合二为一,剥离了他清醒时候的理智,沉睡着的教皇竟然有种花儿一样的单薄。
温柔、纯洁、透明,像是用一只手就能把他拢在手心,轻轻地按揉他的花瓣,等着让他落下泪来。
尤里乌斯凝视了他好一会儿,像是要将这两个月来的空缺都补上,他伸出手,轻轻按在拉斐尔额头上,试了试他的体温,正直得像是一个足够贴心的长辈。
在汽灯稳定燃烧的细微嘶嘶声中,那只还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开始往下移动,贴着拉斐尔柔软的面颊,抹去鬓发旁那点细碎如钻石的汗水,顺着脸颊轮廓游移,丝绸的布料在他的皮肤上蹭出了一点淡淡的红痕,像是蛇沿着叶片滑动时留下的纹理,暧昧粘稠地缠绕在雪白的皮肤上。
汽灯将床边的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从厚实的亚述地毯上又折到了墙面上,他的动作细微到了不可辨认的地步,但是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影子却坦诚地剖白了他的所有犹豫。
挺拔的影子慢慢弯下了腰,像是山峦在月光下悄悄地俯首,去寻找那点从山巅落下的花朵,等待着将它重新拈起,但它终于还是在最后停下了。
铁灰色长发的波提亚大家长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无声地闭上了眼睛,深紫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难言复杂的情绪,他的嘴唇小幅度地翕动着,喃喃说出了一句简短的话,这句话很快就消散在了空气里,没有被任何人听见,就像是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沉睡的人无知无觉,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尤里乌斯直起身,摘下手套,用手拨了拨盆里的酒,搅起清澈的水声,他掀开拉斐尔的被子,缓慢而认真地用浸透了酒的棉布擦拭他的手心、肘弯、心口,高热病人需要定时降温,酒精的挥发速度快,用它降温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工作本来是交给教皇身边的执事们的,他们当然不敢懈怠,但尤里乌斯有时候也会亲自过来。
教皇宫秘书长的工作并不清闲,拉斐尔在下城区里承担着巨大压力的时候,作为教皇留下的唯一标靶,尤里乌斯在教皇宫里面临着不逊色于他的压力,只不过这些压力大多来自于上城区的贵族们。
这些压力在拉斐尔回来后就减轻了许多,年轻的教皇将费兰特派了出去,把疫病相关的调查都交给了他,不得不说,从这几天的情况来看,连尤里乌斯都暗暗心惊于这个少年的能力。
他就像是天生生长在黑暗里的毒蛇,能够无声地从一切缝隙里攀爬进去,如同冬眠那样耐心地等待、煎熬着,然后在最恰当的时候亮出毒牙咬中猎物的命脉。
这是一个天生的刺客,也是绝佳的猎手,他不适合出现在光明的阳光下,黑暗的阴影才是他无往不利的战场。
他甚至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各个渠道获取自己想要的情报,这是很多人哪怕经过系统的学习也不具备的能力。
尤里乌斯为他过于成熟的手段惊讶,也同时愕然于他做事时的毒辣——是的,他用了这个词语,哪怕是他教导过的拉斐尔,都不一定能这样熟练地对可能知晓内情的仆人使用酷刑,但是这个少年却能面不改色地抓着对方的头发,逼问情报。
尤里乌斯见过很多形形色色残忍无情的人——这种人在堕落无同理心的贵族中尤为多见,但费兰特和他们都不同,他能体会他人最为细微的情绪变化,这种天赋令他更为擅长捕捉他人的谎言和真实。
尤里乌斯想起拉斐尔病倒前签署的教皇令,心中愈发凝重。
他任命费兰特为教皇护卫队的队长,同时“协助教皇宫分辨、甄别民众信仰的纯洁,劝导迷途之人返回正道,勘破针对教皇及其庇佑的人民的阴谋,保卫教皇,维护教皇宫及翡冷翠的和平安宁”,这些话听起来轻描淡写且十分官方,好像只是勉励费兰特的套话,但是深谙话语艺术的尤里乌斯并不认为一向用词精炼准确的拉斐尔会多此一举,他的这位学生最讨厌那些泛泛而谈的空话。
目睹了费兰特在这几天里所做的事情,尤里乌斯忽然心神剧震。
他想起来这种熟悉的既视感是什么了。
多年前的宗教裁判所,行驶的不正是这样的职权吗?
护卫教皇的安全,分辨、甄别民众信仰的纯洁程度,劝导迷途之人返回信仰的正道……
波提亚大家长瞳孔紧缩,他用力握住了手里的棉布,淡红色的葡萄酒从纤维里被挤压出来,顺着他的指缝滑落到教皇赤|裸的皮肤上,在过分白皙的肌理上留下粉色的水痕,最后滑入衣服里,在布料上晕染开淡淡一团微红。
尤里乌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沉睡的拉斐尔,脑子里的思绪混乱成一团。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波提亚的大家长好像平生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定定地看着他,视线从他紧闭的双目上移到他干涸的嘴唇上,他带着点悲哀想。
拉法,拉斐尔,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再次重用圣殿骑士团,通过莱斯赫特把它带回世人的视线,又想要重建一个和宗教裁判所这么相似的机构,甚至已经找好了它的长官……你到底想做什么?
上一个手中握有强大的圣殿骑士团和宗教裁判所的教皇,他王座下有一个团结庞大的教皇国,他的旗帜遍插四海,但他最终死于国王们的阴谋,他的荣耀被粉碎,国度四分五裂——
你想干什么?
你要违逆时间的洪流,将不可能再现的辉煌带回人世么?
国王们不会愿意看见一个强有力的教皇国的出现,更不会愿意看见一个强悍的教皇压在他们头上,哪怕是贵族们,也不会希望拥有一个能监察他们生活的教皇来管辖他们。
翡冷翠不是教皇的翡冷翠,而是贵族的翡冷翠,甚至是波提亚的翡冷翠,拉法,你难道忘记了吗?
波提亚的大家长将棉布扔回盆里,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看见他刚才无心滴落的酒水,他伸手轻轻将还未完全干透的酒渍抹去,手心下温热柔软的躯体还在随着呼吸细微地起伏,他忽然觉得有一种极致的悲伤击中了他,毫无来由,但却比海洋倾倒更加令人窒息绝望。
尤里乌斯垂下眼眸,用被子将拉斐尔严严实实盖住,小心地检查了每一条缝隙,最后解下墨绿的床帐,将它们放下。
视线里那张苍白美丽的脸很快被遮挡在了泛着薄薄金色的帐幔后。
拉斐尔的病在小半个月后痊愈,说是痊愈,也只是不再发热,他还是显得懒洋洋的,裹着比旁人更厚重的长袍,坐在烧得暖烘烘的书房里看着费兰特的手下递上来的秘密报告。
是的,费兰特已经初步拉起了一支属于他自己的队伍,以教皇护卫队为雏形,他们在费兰特手下一天一个样子,越来越神秘、沉默,像是黑色的利刃,潜行在教皇身边,或是出现在任何一个需要他们的地方。
拉斐尔什么都没有教导他,事实上他也来不及教导,他还没能和费兰特说更多的东西就病倒了,病倒之前只给费兰特留下一封任命文书、一张他签字的无限额支票,还有一个“调查十二领主”的命令。
这个任务语焉不详,但是费兰特显然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
十二位领主做过的丑事正通过费兰特的手源源不断地递到拉斐尔桌上,在最新的汇报里,费兰特已经找到了他们在那个神秘夜晚的集会,并发现了他们是如何将患有疫病的家禽牲畜夹带在船只里通过层层关卡送进下城区码头的。
就像是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通过费兰特的手编织在翡冷翠上空,贩夫走卒、贵族的家仆都是这张蛛网上的细丝,他们在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都会被传递、整合,最终汇集到蛛网中心。
就算是向来挑剔的拉斐尔,也不禁为了这样的高效率感到惊讶。
他翻开今天早上新送来的报告——费兰特的报告直属教皇,绝不经过任何人,这使得他完全独立于教皇宫其他存在,已经在事实上形成了一个新的机构,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一点。
拉斐尔的视线刚刚落在纸面上,还没有看几行,一件带着乳香气味、经过烘烤的温热斗篷就落在了他肩头。
拉斐尔侧过头,神出鬼没的费兰特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正将这件衣服披在他身上,少年乌黑卷曲的头发已经长长了许多,那张形貌昳丽的脸不知何时褪去了全部的青涩稚嫩,眼尾狭长,嘴唇上翘,天然带有女性的妩媚和男性的锐气,这两种气质在五官上被充分调和,就显示出了一种过分妖异的魔力。
配上本就深沉的黑色长发,他看起来几乎有点像是从壁画里走出来的东方艳鬼。
不知道他刚刚去了哪里,拉斐尔从他身上嗅到了一种阴沉沉的冷森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铁锈味。
“圣父,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请不要如此劳累。”费兰特用诱哄似的语气对拉斐尔说话,唇边带着微微的笑意,看起来非常的乖巧——当然,被他挂在刑讯室里审问的那些人绝不会这么想,他们最害怕看见的就是这个黑头发恶魔微微笑起来的样子——不过这并不妨碍这个“黑头发恶魔”在自己的圣父面前展现全然无害的自己。
“这些东西没什么好看的,您想知道的话可以直接问我,我会完完整整地告诉您的——没有任何隐瞒。”
十六岁的少年语气认真,他穿着黑色的衣服,袖子紧窄,修士的长袍遮住大半身躯,裤脚束在短靴里,和任何一位行走在教皇宫里的虔诚修士都没有区别,但是只要有威胁教皇的人出现,就能看见这个无害的“修士”是如何从长袍下拿出堪称多样的武器将他割断喉咙的了。
拉斐尔还不知道这些事情,他难得听话地合上了这份报告,听着费兰特低沉舒缓地在他耳边说着这些天调查到的事情。
不出他所料,领主们密谋着借助疫病将他和以尤里乌斯为首的主要掌权人骗出翡冷翠,想要借此获得自由,并瓜分翡冷翠的势力,顺便换一个他们能够掌控的教皇——
“他们选中了谁?或者说,哪个蠢货加入了他们的密谋?”拉斐尔轻声问。
“圣父不是猜到了吗?”费兰特笑了一下,贴在拉斐尔的耳边说出了一个名字,然后问,“需要告诉波提亚阁下吗?让他自己处理?”
他紧紧地盯着教皇,等待着他的反应。
拉斐尔没有任何犹豫:“不用。”
费兰特没有发觉,在拉斐尔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他的心有那么一瞬间的安定。
“我需要足够的证据,”拉斐尔继续说,“找到足够的证人,获得足够的口供,然后我会面向整个翡冷翠展开一场大审判。”
年轻的教皇睁开眼睛,那双淡紫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冰冷的杀意:“凡有罪的,都要为此百倍偿还。”
费兰特无声地笑起来:“遵从您的命令,圣父。啊,还有,在您生病的时候,卢森公爵阁下曾经递交过几次觐见申请,想来探病,不过都被波提亚阁下驳回了。”
拉斐尔沉默了一会儿,雷德里克?他想干什么?不过这不重要,拉斐尔很快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因为他想起了一件迫在眉睫且快要被他遗忘的事情。
桑夏一个多月前寄来的那封信,他还没有回信。
教皇揉了揉眉心,想起那封信里说的事情,忽然觉得有些棘手。
西斯廷一世日记:生病实在是不怎么舒服的一件事情,忽冷忽热,好像总是有人在身边来来去去……
胖鸽日记:倒霉胖鸽的房间又跳闸了,两天跳了三回闸,绝对是电路出问题了,可恶,还要等明天才能有人来修……黑暗的夜,难以入眠,随机选择一个幸运儿来给我暖被窝!
第38章 翡冷翠宝石(九)
拉斐尔捏着来自罗曼的信件,一只手撑着头,昏昏欲睡地盯着信纸,羊皮纸泛着古典的微黄,上面的字迹飒爽利落,和贵族女性们习惯使用的圆润花体字不同,桑夏的字迹带有很强烈的男性色彩,模糊了一切属于性别的痕迹,单看字迹根本无法确认这是出自一位女性之手。
在王室成员的字体都经过精心设计和训练的时代,这样大的“误差”绝不可能是无意,拉斐尔确信桑夏练就的这一笔字有着独特的深意,或许从她年纪尚小的时候开始,亚曼拉女王就已经决定好了要将她送上君主的王座。
君主可以是一个女人,但在这个总是以男性为尊的时代,就算是女王,也不得不做出一点妥协,哪怕这点妥协只是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字体,这能让她身上的女性色彩淡化,至少在通信时不会令人反复想起她是个女人,从而遇到一些不必要的轻视。
拉斐尔盯着这一笔好字,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桑夏的来信一贯精炼,内容丰富,但用语纯粹,是拉斐尔最喜欢的那类表述形式,这一封信里,桑夏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三个月前,亚述发生了内乱。
这片物产丰饶的广阔土地以平原为主,连亘绵延的山脉留下了丰沛的降水和温润天气,尽头又有广袤的冻土沼泽,多样的气候使得这里的物种极为丰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遵从着赐予他们一切的自然的指引,信仰着自然的神灵,他们崇拜狼群,敬畏勇猛的虎兽,将猛兽的骨头留下作为勇气的象征,崇尚悍不畏死的精神和原始自然的伟大。
他们是教廷口中的异教徒,但他们的神灵给予了他们无与伦比的悍勇之气,亚述步兵是闻名整个大陆的精锐,族群中的每一个成年男人都有着猿猴般的灵活、野狼般的耐力、猛虎般的勇气,他们团结在部族的祭司身旁,在祭司的引领下向亚述的君主献上忠诚。
和罗曼、加莱的君主制不同,亚述独特的信仰体系让他们的政治制度更为原始,他们的确有着世袭的君主,但是在君主身旁还有大祭司、祭司,这些倾听神灵声音的宗教人员有着与君主不相上下的威信,他们控制着亚述人民方方面面的生活,甚至于有时候君权都要在他们面前退避三舍。
在亚曼拉尚未出生时,加莱与亚述周边几个国家联合,和物产丰富的亚述展开了战争,这场战争持续了好几年,亚述在战争中被割裂,硝烟战火在这片土地上四处燃起。
当亚曼拉稍稍长大一点后,她的父亲,当时的亚述之王为了尽快结束战争,提出了和罗曼联合,他膝下唯一的公主就成了联姻的不二之选,为了以后成为罗曼王后做准备,亚曼拉从少女时期就是接受着亚述和罗曼的双重教育长大的,这使得她身上既具有亚述式的野性骄傲,又有罗曼式的典雅内敛。
但是亚述和罗曼的联姻并未完全给亚述带来他们期待已久的和平。
亚述在武力的威胁下重新弥合起来,然而这种弥合却充满了不确定性——加莱并非什么都没有从亚述带走,统一的、完整的亚述帝国里被长达十数年的战争埋下了隐患,亚述和其他国家接壤的地带成为了著名的混乱地区,王权的力量前所未有地紧缩。
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亚曼拉借助罗曼的力量终于勉强将亚述稳定下来,并从她父亲手里接过了王冠,统治了亚述近十年——直到今年亚述内部纷争再起。
亚述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统一的和平的国家,在各种混乱因素的作用下,只要一有机会,它内部就会爆发大大小小的混战,将亚述再度拉回黑暗时代。
事实上,一个稳定强大的亚述是许多国家都不乐意见到的,他们更喜欢现在这个混乱的、能让他们插手获利的亚述。
拉斐尔很清楚这场内乱的发生是必然,不如说……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场内战爆发,而且这场内乱最终会扩大到整个亚述,将这个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国家再度扯入恐怖的深渊,甚至于……
亚述女王亚曼拉,也会死在这场战争中。
这是前世就发生过的事情,但拉斐尔的回忆也只到这里为止了,因为在亚述女王死后不到两个月,他就死在了那场血腥谋杀中。
拉斐尔曾经尝试过给桑夏预警,当然他在信件中的表述很含糊,因为他无法透露自己的消息来源,所以他只说,亚述地区的信仰正在经历一场动荡,“异教徒——请原谅我用不带有任何情感偏向地称呼您在亚述的多数子民,他们拒绝踏入教廷的领地,但有时候他们的反应也会带来一些新的消息,教廷意识到了将有一场巨大的暗潮席卷亚述,而暗潮的目标无疑是亚述的君主,不知道您的母亲是否察觉了它的到来——希望我们都不会被这浪潮吞噬”。
他的话委婉含蓄,又极富暗示性,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提示了,但是很显然,这延续了多年的仇恨与战争并不会因为他这样含糊的暗示而消失,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拉斐尔苦恼地按了按眉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提起羽毛笔,在水晶挖空制作的墨水瓶里蘸了蘸,混合了香料的墨水带着幽幽的香气,这种能让人平心静气的香味此刻并没有给拉斐尔带来足够的安宁。
“……翡冷翠正在经历一场混乱,很抱歉我无法给您提供更多的意见,但我还是需要提醒,历史永远在循环往复,对权力和财富的追求是人的根本欲望,一切背叛尚未发生的原因只是命运开出的价码不够高昂,如果代价足够,最虔诚的信徒也会背叛神……”
身为叙拉古的信仰主宰,教皇写下了这一行堪称大逆不道的冷酷话语。
“……亚述的战乱绝不仅仅是平民的愤怒——尽管这一原因被打扮成了朝向你们的长矛,站在他们身后的人是谁?提供给他们武器弹药的人是谁?给他们出谋划策的人是谁?告诉他们亚述的军队部署、提示他们发起进攻和防御的人是谁?如果要解答这些问题,我们必然需要将目光投向更为长远的地方,不要去看近在咫尺的鲜血、战争、混乱和口号,而要去看数十年前的某一次争辩、谈判、私下会面……”
“让你的思维穿透时间和空间的阻隔,跟随早已死去的政治家们观察他们同样被尘埃淹没的宿敌,到故纸堆里看早就上演过无数次的故事——太阳底下永远没有新鲜事。有一个很好的判断方法是,去寻找既得利益者——这实在是无数前人用他们的智慧总结出来的最好方法。”
“当然,如果你按照我的方法做了,你就会发现,亚述的敌人除了亚述无处不在。”
写到这句颇具黑色幽默的话的时候,拉斐尔停下笔,露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自嘲笑容,他写给桑夏的这封信,又何尝不是写给自己的呢?
停顿了一下,拉斐尔开始在记忆里搜寻一些能够用得上的东西,亚述的内乱为什么会再发生,其实是一件无须多做探究的事情,正如他所说,每一个国家都是背后的推手,他甚至能够肯定,波提亚家族也绝对在暗中偷偷掺了一脚,多方运作之下,原本仅仅是混乱的地区终于酝酿出了足够席卷整个叙拉古的风暴——这是谁都没有料想到的。
但现实不就是这样吗,没有人能够完全预料到所有事情,正因为它如此捉摸不定、如此神秘莫测,才具有令人探究的魔力。
既然原因已经不再重要,那么唯一重要的就是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