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么样……
这位尽职尽责的使者,还是念念叨叨地将一切注意事项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情统统说了一遍,直到说到口干舌燥,再也说不下去了,方才忐忑不安地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谈话。
令使者庆幸的是,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这位倒霉的王子拥有着不符合自身年龄的理智。
当他意识到自己身上所带的传言会令人不喜后,就全程乖乖待在屋里,一直闭门不出,完全没有添乱的意思。
什么像别国使者那样四处拜访、交际、昭示自己乃至国家的存在感……
完全没有!
直到安东王送来了必须参加的那个晚宴的请柬,这位宅了快一周的王子才不情不愿地迈进了王宫的大门。
也许是前国王的那些规则导致……
这位王子殿下尽管曾有过“日神之子”的一些传言,脾性却半点光明也不见,反而更接近于某种幽灵生物。
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无声无息地混入人群,再一点点儿地挪进了阴影里……
最开始的时候,生性暴虐的安东王还在为邻国的这一挑衅而愤怒,打算等到正式碰面的时候,就拿这个不受重视的王子撒气,可一转头的功夫,已然找不到那位王子的身影了。
接着,更多的人凑过来献礼、祝贺……
安东王顿时忙得也顾不上再去找人了。
名为赫菲斯的王子就这样无人理睬、安安静静地走进了宴会厅旁边的花园。
他沿着长长的柱廊静静地向前,将自己幼小的身影藏在郁郁葱葱的树荫之下。
一直向前走,走到能看到宴会厅影影绰绰的灯火,能听到热热闹闹的喧嚣,却完全不会被人所发现的隐蔽角落,方才停下了脚步。
——安东王费尽心思,所求不过是一个儿子。
——那么,我呢?
赫菲斯静默地站在原地,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个痛苦的表情。
他回忆着空荡荡(对他来说)的王宫,回忆着态度忽冷忽热的国王父亲,回忆着面露恐惧的预言师,回忆着那个跳进水池里肆意发疯的金发男孩……
——我所受的最大的苦,就是受的苦还不够。
赫菲斯猛地咬紧牙,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那边好多人啊……”年幼的公主突然也来到了花园里。
她拽了拽身边侍女的衣角, 仰着头,小小声地问:“今天是有什么节日吗?”
“不是节日,是陛下正在庆祝霍尔姆斯王子的诞生。”
旁边站立着的侍女弯下腰, 恭恭敬敬地回答着。
小公主沉默了。
她松开拽着侍女衣角的手,习惯性地去摸自己脖颈处的那一道深深的、红线般的痕迹。
那是甫一出生就被亲生父亲砍断头颅的印记。
也是她不受欢迎、更不被人喜爱的最佳证据。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
这事儿并不容易想明白……
她后来曾揽镜自照,暗自思量:“我的头发虽然变成了红色,但难道不是像火焰一样温暖的红吗?我的肌肤难道不是像琥珀一样温润吗?我的长相应该不算丑陋,称得上可爱吧?还有我的头脑,虽然不知道算不算聪明, 但我懂得学习和思考。”
“所以……”
“为什么仅仅因为一个性别, 就被否定了一切呢?”
这样的疑问聚集在脑海中,得不到解答。
她倒是曾尝试向身边人询问……
奴隶们听了,吓得跪下来, 根本不敢说一个字。
宫中身份较高的女官倒是会回答:“因为女人同男人与生俱来的命运不同。”
“男人生来就是要做一番事业的, 无论是继承,还是开拓, 无论是务农经商,还是为官做宰,这些都需要男人去做,而女人没办法做这些, 只能陪伴男人、服侍男人、取悦男人。”
至今还没有名字的公主对这样的答案很不满意。
她忍不住再问:“你的意思是,女人天生比男人低下吗?”
“怎么能这么说呢?公主殿下, 你这个真是孩子话!”
年长的宫中女官一脸无奈地笑了笑, 又温柔地解释起来:“没有什么谁比谁低下的说法, 倒不如说女人反而更珍贵一些。”
“女人就像美丽又娇弱的花朵, 那要如何保护一朵花呢?”
“当然要好好地种在漂亮的花园里,避免被风吹、雨打、日晒, 让她安全地长大,被呵护,被观赏,让人喜爱,让人夸耀……”
——可我并不觉得花园里的花很美。
——它们被修剪得都很呆板。
小公主没再反驳女官的话,只在心里默默反对着。
——而且,那些花永远都只能停留在那里,等待别人来观赏。
——如果没人来的话,它们只能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着。
此时,她就站在没有灯火、也没有人的花园里,仿佛如那些不被人观赏的花朵一样,被彻底地遗忘在了黑暗中……
一阵稍凉的晚风吹过。
穿着单薄的公主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身子。
侍女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职。
她在尝试劝说公主回屋被拒绝后,只好请求公主先去回廊那边避避风,自己马上回去拿一件厚披风过来。
小公主好脾气地同意了。
在侍女离开后,她就走向了回廊。
正躲在树荫下的赫菲斯犹豫着要不要站出来。
但他不太喜欢同人接触……
可这时,一抹月光恰巧照进了回廊,驱散开他背后的树影,同时也暴露了他的行踪。
小公主看到树下居然悄无声息地站着个陌生男孩后,吓得惊呼了一声。
“抱歉。”赫菲斯立刻道歉,打算离开。
“等等。”年幼的公主喊住了他。
她好奇地问:“你也是客人吗?为什么不去热闹的大厅。”
赫菲斯抬眼瞥了她一眼:“因为我并不受人欢迎。”
“啊,和我一样。”小公主脱口而出。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古怪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
一个不被父亲喜爱,当了十来年隐形人;
一个刚刚出生,就被父亲砍掉脑袋献祭。
——要交谈吗?
——要互相交谈彼此被讨厌的经历?
赫菲斯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对自己的命运早有预料,知道自己这一生都将不得平静,所以,压根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安慰。
不会有快乐,不会有幸福……
幸福是牛羊才配拥有的东西,因为牛羊不用思考。
只要大脑还在思考,就会带来痛苦。
所以,痛苦才是永恒。
尚且天真的公主率先开口了。
她才刚刚出生没几天,虽然出于神明的恩赐,似乎能跑能跳能说话,和普通十一二岁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可实际上,她心智单纯,毫不设防。
当见到一个同龄的男孩,凑巧又撞上一句“我不受人欢迎”这样令她感同身受的话,立刻将对方视为好人……
她傻乎乎地将自己之前关于男女的那些疑惑和盘托出,还坦然询问:“你觉得呢?你觉得我该听她们的吗?从此做一朵娇弱又漂亮的鲜花,乖乖地被养在花园里?”
赫菲斯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这是他控制情绪即将失败的征兆。
他冷漠地给出了一个粗暴地回答:“没人能替你做决定,公主,问问自己想要什么。”
“我……我想和弟弟一样,受到父亲的喜爱和重视。”年幼的公主下意识地喃喃说。
但这样真诚的回答,却换来了赫菲斯的一声冷笑。
“准备摇尾乞怜了吗?”他懒得多言,语调轻蔑地从牙缝中吐出这样的形容,却已然将心中鄙夷展现得淋漓尽致。
年幼的公主呆住了。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措的神色:“我不懂……”
赫菲斯垂下眼睑,适才那种逼人的锋芒又被重新收敛了起来。
他刚刚突然反应过来,眼前女孩按年龄只能算个婴儿……
这时,明亮的月亮又被厚厚的云层给遮住了。
刚刚才亮了那么一会儿的花园重新回归了黑暗。
赫菲斯沉默着后退了一步。
他悄无声息地又一次躲回阴影中,重新变成了之前那个毫无存在感的隐形人。
“殿下,公主殿下?你在哪呀?”抱着厚厚羊毛披风的侍女急匆匆地回来了。
小公主又看了一眼藏在阴影中的男孩,隐隐察觉到对方似乎并不想和自己继续交谈。
她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朝着一直陪伴自己、更亲近些的侍女跑了过去。
赫菲斯不想再被那个无知又天真的小公主找到。
他随后也离开回廊,回到了安东王款待客人的大厅里,又仗着不起眼的孩童身体,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回到人群中。
那个被取名霍尔姆斯的小王子,此时正被一群人众星捧月地簇拥着。
比起那个语句通顺、善于思考,只是稍显天真和心软的小公主……
这位王子是个货真价实的大龄巨婴。
他甚至连话都还没能说明白。
当安东王想拥抱他的时候,他一边嚎哭着大喊别人听不懂的话,一边用健壮有力的两条小腿拼命蹬踹着他的老父亲。
“看看我儿子,多有劲儿!多健壮啊!”
安东王笑呵呵地说:“他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名勇士。”
宾客们纷纷附和。
无论是本国的权贵,还是他国使者,全都睁着眼睛说瞎话地向安东王表示着祝福。
但赫菲斯却觉得,这孩子的未来,比起勇士,反而会更像头野猪。
他扫视大厅中的人群,目光所及,尽是阿谀奉承之辈、平庸无能之徒。
——安东王毁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年幼的邻国王子低头啜饮起了血红色的葡萄汁。
与此同时,乔恩无语地发现,自己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某人的专属音乐播放器,还是会被挑三拣四的那种……
这事要从斯蒂文能力的“超进化”说起。
那天,在神秘的黑猫出现后,某个灰眸男孩突然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之后,他不仅兼具了猫科动物的某些诸如敏捷、爆发力强等优势,身体素质还上升一大截。
而以上这些,仅仅是肉体上发生的变化。
在精神上,他也有所变化,耳聪目明尚在其次。
最为关键的是,他居然神奇地能够听到乔恩脑海中播放的音乐了。
根据乔恩私下里的分析,过程有点儿类似于现代的蓝牙配对、链接。
在自己没有拒绝的情况下,他们在精神上可以进行一段时间的链接。
在这个过程中,他可以把自己的歌单分享给对方。
一开始链接成功的时候,两个孩子比较兴奋。
他们百玩不厌地尝试着链接、断开,再链接、再断开这种无聊的游戏,直到两个人都头昏脑胀,耗尽精神为止。
然后,生性大方、又爱分享的乔恩就二话不说地将歌单共享了。
斯蒂文感动坏了。
他当场宣布:“小乔,你现在是我最喜欢的金发弟弟了。”
乔恩很开心。
直到他想起,双胞胎都是黑色头发,斯蒂文的金发弟弟其实就自己一个。
这也没什么。
乔恩生性豁达、大气,才不跟小心眼的猫计较。
但众所周知,猫是一种懂得得寸进尺的生物,很快……
“只有四首曲子吗?”
斯蒂文皱着眉:“说实在的,小乔,你或多或少有点儿不够努力吧。”
“我?不够努力?”
乔恩有点儿懵了。
斯蒂文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还指指点点地分析起来:“对呀,按照你的那些说法,这玩意儿一直在你的脑子里,之前只能单曲循环,后来慢慢发展成可以切换下一曲目,再之后……唔,也就是昨天,变成了四个曲目可以来回换着听,我没说错吧?”
“呃,没错。”
“那就是了,证明这东西也是在逐渐进步的。可是,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它的进展这么慢、这么小,你难道不该找找自身的原因吗?”
乔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许久,他才问道:“你想知道原因吗?”
“当然。”斯蒂文丝毫没察觉到某人的气恼,还认真地点了点头。
乔恩于是也认真地回答:“它至今没有进展的原因在于我对你太好了。”
“啊?”
“我既没有在你听歌前,先播放五分钟广告,也没有在你听歌过程发出‘全场八折’的各式弹窗,更没有逼迫你去购买会员……等你买完普通会员,再推销你购买高级会员;等你购买完高级会员后,再推销高高高级会员;等你继续买完高高高级会员后,就把没版权的歌曲统统下架,让你滚去听空气!”
“呃……我没听太明白。”
斯蒂文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道:“小乔,你生气了吗?
“是啊,你是不是很惊讶?原来我还会生气呢,哈哈哈,真好笑!”
他的道歉方式,就是去森林里抓小鸟, 用火烤熟后,再拿去送给乔恩。
这事搁过去还算有点儿难度的行为。
可自打他进化后,(猫)抓鸟已经变得轻而易举。
但重要的不是送了什么!
重要的是态度。
乔恩虽然不爱计较。
但他最近敏锐地察觉到,斯蒂文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了太多、太多。
从一开始“我不接受你这个替身”,到随后“我可以试着认可你的家人身份”,再到“你是我最喜欢的金发弟弟”。
最后, 则是现在“说错话了, 立刻送烤鸟来讨好”。
——真是一步步后退呀,斯蒂文!
想到这里,金发男孩的脸上露出一抹奸笑。
他当即决定, 要把之前受的气一点点儿地还回去, 包括并不仅限于——半夜三更爬起来,悄悄“链接蓝牙”给某人放一首《命运交响曲》;在对方经过的路上放小木箱子, 尝试进行“封印猫的最有效做法”;时不时从对方的碗里抢东西吃;以及,坐地上耍赖地表示“今天不摸到猫猫就不起来”。
斯蒂文这个小气猫,通常会立刻报复回去。
但他现在舍不得对人拳打脚踢了,顶多就是将人用力压制住, 放放狠话,什么“再这样, 我下次一定会揍你”。
下次之后还有下次。
得了吧!
这狠话放得连贝斯特都不信。
乔恩多数时间都能笑嘻嘻地逃之夭夭。
对了, 贝斯特是那只我行我素的神秘黑猫。
有些名字可能是命中注定。
乔恩记得, 在原著小说中, 斯蒂文混进英雄的阵营时,身边没有黑猫, 却给自己随便取了个姓氏叫贝斯特。
大概是因为平民没姓氏,他为了“合群”,只好胡编了一个。
可在黑猫出现后……
他偶然问了一句:“猫有名字吗?”
斯蒂文毫不犹豫,张口就是:“有!它叫贝斯特。”
再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回答就变成了“唔,感觉”。
只能说,异世界的玩意儿,多数是讲玄学,不是讲科学的。
而近期,另一个更为重要的改变,来自于贾德森祭司。
曾经追着斯蒂文喊“剁手”的祭司大人似乎已经彻底认命。
当然,也不排除是他胆战心惊了好几天后,发现神明压根没注意到斯蒂文的异变,从而出现了某种侥幸心理。
毕竟,敢躲在神像内偷听他人隐私的家伙……
这个胆量嘛,大抵也是走玄学路线的,时而胆大包天,时而胆小如鼠,毫无道理可言。
总之,祭司大人调整好状态,干劲儿满满地跑来找两个孩子了。
他认为,既然事情已经不可改变,那就想办法尽可能地苟下去,苟得长长久久一点儿。
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
倘若能苟到七、八十岁,在这个落后的时代里,其实比寿终正寝也差不到哪儿去了。
祭司大人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两个孩子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样才能好好听话,好好苟下去。
事实上,哪怕他不来。
乔恩也不会放过他这个原著中的“引路人,以及重要情报来源”的。
如今既然能主动送上门,那就更不能轻易放过了。
所以,双方一碰面……
场面立刻呈现出:
——我来了(祭司语气沉重)。
——哎嘿,来得好,正等着你呢(乔恩语气欢快)!
两个孩子看状态挺好。
计划了一堆,事到临头却P用没有的贾德森祭司开始慌了。
明明是成年人,在两个孩子的目光下却渐渐怂成了一坨。
他软弱无力地问:“你们两个想知道什么来着?”
“我们想知道什么,你都会说吗?”
斯蒂文没直接问,目光透露出了一抹深深的怀疑。
下一秒,这个超级怀疑分子就被乔恩用力地撞开了。
金发男孩活泼地高举着手,兴冲冲地凑过去嚷嚷:“我!我!我!我想知道好多,可以先从神明最早的记录开始说起吗?”
“喂!我还没问完呢!”
斯蒂文恼怒地喊了一声。
但乔恩只当没听见。
他继续在那念念叨叨:“我早就想了解一下这个世界的历史了,可惜斯蒂文是个毫无半点儿自觉的文盲。可恶,什么都不知道,居然还很骄傲。海伦娜倒是知道点儿故事,但都是一些大众流传的、听起来就像是人们自己编造出来的说法……”
另一头,“文盲”斯蒂文已经对他怒目而视了。
贾德森祭司则是低声嘟嘟囔囔:“什么嘛!你倒是会挑,挑了最麻烦的……”
不过,他还是选择满足一下乔恩的好奇心:“关于神明早期的记录不多,因为年代久远。而且,各家神庙记载的内容还都有所不同。大家都认为,自己的是真的,对方的是假的,所以,一直没能有个统一的言论。”
“比如,据我所知,纵欲和狂欢之神那边的记载是——在狂喜的漩涡中升起了夺目的神明。”
“可等到了我们风神这边,记载就变成了——在狂怒的漩涡中升起了法力无边的神明。”
“如果说这两家的记载,勉强还算有相似之处……”
“日神那边的记载就又不同了,那边直接就是——驾马车从空中飞过,光辉夺目,普照万物。”
“不过,在这些话后面的部分,倒是还有一点儿相同的记录——在大破坏中,诞生了世界。”
乔恩不禁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因为这和前世蓝星的那些神话相比,太不一样了!
前世,不管哪个国家。
神话的第一章 节通常都是创世。
比如,东方盘古开天辟地;西方上帝创世纪。
这些神明不管性情如何,起码在最开始的时候,都要先辛辛苦苦地把世界给创造出来。
所以,有时候人类尊重、敬仰神明,其实更像是在尊重、感恩创造自己的父母。
但在这个异世界,压根就没有神明创世的传说。
一上来就是神明出现,顶多加一句出现在什么、什么地方……
这些神明既不创世,也不造人,整体仿佛和世界完全割裂。
而之后的进展也很神奇,世界居然是从什么大破坏中诞生的。
乔恩听到这里,忍不住地问:“那人类呢?”
“什么?”贾德森祭司没听懂,下意识地反问道。
“我是说,人类怎么出现的?会是神明创造的吗?”乔恩继续追问。
贾德森祭司的表情很古怪:“啊?你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人类当然是随着世界一起出现的。”
“那,世界和人类都不是神明创造的?”
“呃……这么说也对。”
贾德森祭司的神色渐渐犹豫起来:“我不确定,但从没人这么想过,也没人研究过,更没有相关记录……我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就是不太明白。”
乔恩的脸上满满的困惑表情,仿佛遭遇了宇宙级别的难题。
而他的这份困惑又极具感染力,以至于对他们之前讨论毫无兴趣的斯蒂文,这时候都不禁抬头看了过来:“怎么了?”
乔恩百思不得其解地问:“这些神明既没有创造世界,也没有创造人类,那他们对人类做过什么好事呢?人类为什么要信仰他们?”
这话他说得稀松平常。
可换到这个世界人耳中,却仿佛平地一声惊雷猛地炸响?
贾德森祭司两眼一翻,险些厥过去。
甚至连斯蒂文的脸上也闪过一抹愕然。
“何等……何等悖逆的言论啊……”
祭祀大人垂死挣扎着坐起,颤颤巍巍地用手指着乔恩,一叠声地喊:“你快闭嘴!快闭嘴!你怎么敢持有如此功利之心?你怎么敢,敢这么同神明讨价还价……”
“你,你,你到底知不知道?神明是狂暴的!”
“日神曾一怒之下用火焰焚烧世界,使得大陆崩裂,无数人死于烈焰;水神也只因有趣就掀起波涛,淹没大片大片的土地后,让人在水中永远的安眠,却留下了江河湖泊……还有瘟疫之神,所过之处,无数生命湮灭……”
然而,越是听这些传说,乔恩的表情越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他冷静到极致地打断祭司大人的种种举例,非常简单地给出一个总结:“所以,神明从来没为人类做过什么,人类只是在……恐惧?”
贾德森祭司瞬间仿佛得了帕金森一般地哆哆嗦嗦着。
这一刻,他悔恨万分:“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早前,没见两个孩子前,他虽被母亲给吓了一跳,但心中还不算太害怕,觉得能躲过去;
见了两个孩子后,他虽然害怕,但还抱着一线希望,觉得“剁手”之后,一切就能恢复原样;
“剁手”失败后,他怕到了极点,可躲几天后,又觉得还能苟一阵子。
等再见两个孩子,才没交谈几句,他就发现,死亡简直如影随形,而且,很有可能会死很惨、很惨。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自己每次都想得好好的……
——事情却一次比一次变得更加严重了呢?
贾德森祭司痛苦地揪住了头发。
然后,他想起来了。
——从把这个金发倒霉孩子从泥土里挖出来的那一刻开始!
——事情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发展到了现在。
“结果……”
“追根溯源!”
“全他妈都是我自找的?”
贾德森祭司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非常希望能够就此长眠不醒。
在贾德森祭司还在为自己的一时“手贱”而后悔莫及、躺倒在地, 默默垂泪的时候……
他们还不知道——金发男孩的“死而复活”,所引起的蝴蝶效应还远远不止于此。
格兰特小镇的治安官格雷夫斯先生是一个贵族。
他出自一个历史悠久的贵族家庭,年轻的时候, 和17章提过的现任司法官卡腾伯格大人的境遇有些类似:同样的贵族之家,同样的家族没落。
但他比卡腾伯格又强那么一点儿。
他的家族虽然没落了,但又没落魄到连一个职位都没办法为他提供的地步。
所以,格雷夫斯不用像卡腾伯格那么毫无底线的四处钻营。
他一路都是按部就班地往前走。
比如,刚刚学完了一系列相关课程,就能在家族的举荐下, 成了一名王城的基层办事员;等认真做了一段时间后, 又能抓住机会,顺顺利利地被安排成一个外派的小镇治安官。
按照他家培养人才的一贯策略。
接下来的道路应该是——治安官先当个七、八年,在此期间, 尽可能地建立一些功绩, 或者,没功绩, 熬够一定的时间也可以;之后,他将会被运作着,调回王城,看情况选择进入一个比较重要的部门;然后, 依旧从部门的底层开始做起,一步步迈入这个国家最为关键的政治中心。
这大概是来自古老贵族家族特有的沉稳持重。
他们从来不会轻易送孩子一步登天, 往往力求稳扎稳打, 最好能从头到尾都不引人注意地缓步上升。
既不会招人嫉妒, 也不会因急于求成而留下一些没必要的隐患。
这样一来, 等到这个人才终于被注意到的时候——曾经一掐就死的幼苗早就已经顺利成长为一棵轻易不能撼动的参天大树了!
足以自保。
还能庇护家族。
当然,正常情况是这样的。
但现在出了一个不太正常的情况。
艾莲娜, 那位极其“有才”的治安官夫人。
她前不久收到了闺中密友阿西丽亚的来信。
信的一开始是一些固定的寒暄。
之后是介绍她和丈夫阿托斯的一些近况。
接着,一语带过马里诺家族现在面临的尴尬处境,略提一提脾性古怪的莱奥尼王子殿下。
(她这里应该也不敢说太多,只隐隐提了一句“殿下太过年幼,对生命似乎缺乏应有的敬畏。但在帕特尔老师的引导下,已经大为改善,未来想必也会成为一个贤明、有为的王子殿下”。)
等这些废话都说完后,才算到了真正的重点。
在新的一页信纸中,阿西丽亚重点感谢了治安官夫人此前的“热情分享”行为,间接告知好友,自己同丈夫的感情与日俱增。
同时,她还委婉地发出了“催更”信息:
——亲爱的,你最近有什么新奇、有趣想法吗?
——如果想到了,请及时、马上、一刻都不耽搁地写给我!”
——因为无论什么时候!
——我都在热切地期盼着你的来信”。
治安官夫人看到这里的时候,不由伸手捋了下鬓边的发丝。
她此时春风满面,颇为自得地一笑,当即蠢蠢欲动地拿起了笔,打算立刻就为自己的好友展示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