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德森祭司却嚎哭出声。
声音极其难听,就像驴叫一样。
斯蒂文愣了三秒,没辙了,总不能真把人杀了。
虽然他未来也许会变成冷酷无情、杀人不见血的杀手猫;但起码,现在的他,只是个没经历过什么血腥场面,单纯简单、喜欢放狠话、嘴硬心软的哥哥猫。
于是,乔恩凑了过去。
他蹲在祭司大人的旁边,拿袖子帮他擦了擦脸,用犹带稚气的嗓音,温和地劝说着:“乖,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贾德森。遇到事情,只知道哭闹,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贾德森祭司大人哭得更惨了。
如果说,之前是好不容易克服心理障碍,决定奋力一搏,却惨遭失败后的伤心,现在大概就是发现自己连两个孩子都不如,最后竟然还要被孩子安慰的羞耻心了。
乔恩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过于早熟的行为,已经令某个成年人羞愧地越发抬不起头来。
他一方面想帮斯蒂文问出关于那个猫爪的情报;另一方面也是希望搞清楚自己前世的记忆究竟出没出差错——明明应该是起帮助和引路作用的人,现在怎么反过来伤害了呢?
除此以外,贾德森祭司对他还有救命之恩……
所以,乔恩的声音非常温柔,是斯蒂文这辈子都不可能发出的甜美:“说说呢,贾德森。别总是一个人去承担危险的事情,你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一起来商量解决的办法。”
斯蒂文在旁边的表情很古怪。
他想做个恶心的表情,但又不想拆乔恩的台,只好强忍了下来。
但在他看来,这样轻描淡写的问话,毫无用处。
他转动着那把刚抢过来的短刀,在心里恶狠狠地嘀嘀咕咕:“还不如用刀划那骗子几道伤口,知道疼了,自然也就招了。”
然而,贾德森祭司在听到“别一个人承担危险的事情”时,就被触动得热泪盈眶了。
他或许做人没那么高尚,但他确实希望,偶尔能够得到多一些夸奖和理解,而不是无间断的批评,以及“你应该能做得更好”这类听起来完全不像是夸奖的狗屁夸奖。
于是,他完全不复之前哭哭啼啼却死倔着一言不发的样子了,非常干脆地就开了口,用犹带哭腔的粗哑嗓音,吭吭唧唧地说:“你,你说得对……呜呜,好吧,我告诉你……”
——啊这……
斯蒂文满脸不可思议:喵喵喵喵?
他的质疑并不影响贾德森祭司和乔恩的交谈。
祭司大人很快坦言了猫爪的真相:“是渎神……”
“渎神?”
斯蒂文重复着这个词,表情迷惑且费解:“我又没在神像里挖洞?也没对神吐过口水、骂过脏话。我怎么就渎神了?”
贾德森祭司瞪了他一眼,没理他。
他继续同乔恩耐心地解释:“格兰特镇是我的辖区,辖区内如果有人渎神,连我也要受到严厉处罚,甚至有可能会被神明降罪和杀死。”
“所以,我才让他砍掉那个猫爪,只要砍掉了,没人知道,我们都会没事。”
乔恩困惑不解:“等等,你的意思是,出现这个猫爪就是渎神?而不是说,人的行为、语言或者其它什么玩意儿冒犯了神明?”
“人的身体一旦出现异变,就是招来了邪恶啊!”
贾德森祭司试着解释说:“曾经有个村子就是这样,起初只是一两个人出现异变,后来全村人都开始异变。”
“为此,诸神降下神谕,说那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瘟疫,必须将人全部杀死,才算彻底灭绝邪恶!”
“全部杀光?”乔恩震惊了:“不是,你刚刚说一个村子。”
贾德森祭司露出惨笑:“否则,你以为我刚刚为什么非要追着斯蒂文,砍掉他异变的手呢?”
乔恩的脑袋一片混乱。
他原本以为可靠的前世记忆, 此时也被蒙上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
于是干脆清空大脑。
从《猫之二重唱》重新开始……
轻快的钢琴声像小猫柔软、轻盈的脚步。
放慢速度,任凭旋律在耳边一遍遍响起, 就像冬天猫咪暖融融地缩在你的怀抱中,在清晨醒来后,用头温柔地蹭蹭你的胳膊,再亲昵地舔舔你的脸,提醒你:上班快迟到了。
根本没办法放松。
乔恩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伸出双手狂揉自己的头, 将一头漂亮金发都揉成了稻草。
而当事人, 不,当事猫,被指为“渎神”, 本应该最着急的斯蒂文, 此刻却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地望着这个突然犯蠢的便宜弟弟,灰眸中满是兄长般的包容, 轻描淡写地说:“别担心,小乔。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又没真的渎神。最严重的情况,也不过是像祭司大人说的那样, 把手砍掉就好了。”
这根本不是安慰!
拜托想象一下乔恩是怎样的感觉吧!
金发好脾气的男孩难得地生气了。
他恼火地喊:“闭嘴,斯蒂文, 你完全没帮上忙。”
“你在让我闭嘴?”斯蒂文满脸不敢置信。
他完全没想过, 自己眼中的金色小花瓶居然有勇气和自己发脾气了!
要知道, 在他还没正式接纳乔恩加入自己的家庭时……
无论怎么恶语相向、或者故意推推搡搡, 再或者气急了挥拳动脚,这个金发男孩都超好脾气地忍了下来。
以至于等到终于接纳了对方, 还一度担心这家伙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被人欺负。
结果现在……
——他居然冲我喊闭嘴?
斯蒂文的灰眸写满了不可思议。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
他居然觉得乔恩生气的样子还挺可爱。
然而,乔恩完全没心情理会斯蒂文那错综复杂的脑回路。
他试着复盘原本的记忆,并从中抽丝剥茧地分析——事情到底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一步,只是差十年,就会出现这么大的偏差吗?如果存在蝴蝶效应,那蝴蝶到底在什么时候,轻轻扇动了翅膀呢?
十年后。
十七岁的斯蒂文孑然一身地出场。
他受贾德森祭司的指引,踏上了一条成为英雄的艰难道路。
孑然一身?
为什么会是孑然一身?
海伦娜呢?霍普利斯呢?约瑟夫和双胞胎都哪去了?
难道说……
都死了吗?
乔恩的心情沉重起来。
他之前也曾隐隐猜到过一点儿,但没往深处想。
因为小说总是围绕剧情和主要角色来写。
别说是一个反派配角的亲人家属了,只要不涉及剧情,连主要角色的亲人家属,有时候都不会在书中露面。
乐观地想,也有可能是“斯蒂文独自出门闯荡,海伦娜他们继续留在乡下生活”。
但现在……
他不敢把事情想得太乐观了。
这个世界已经逐渐朝他揭开帷幕,微笑着展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好吧,假设斯蒂文孑然一身地出现,意味着海伦娜他们全死了。
那么,再扩大一点儿呢?
格兰特小镇?
这个小镇还在吗?
贾德森祭司现在想要砍掉斯蒂文的手,一方面,应该是自身怕受到连累;另一方面,如他之前所说的“整个村子都被杀光”,恐怕也是担心格兰特小镇步那个村子的后尘,受到斯蒂文的牵连。
但十年后,他的态度为什么变了?
他为什么不再怕被连累?
为什么不怕格兰特小镇受牵连了?
不妨大胆地再次假设。
因为……
没办法再连累了。
格兰特小镇也没了吧。
不止是斯蒂文孑然一身。
那时候的贾德森祭司应该也没什么在乎的了。
想到这里,乔恩的胃部紧缩着。
他本以为斯蒂文的遭遇虽然足够惨烈,但只要避开,不再参与进去就可以轻松解决了。
然而,命运果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改变的。
这其中显然还隐藏着更多、更深层的真相……
原著中的斯蒂文真的不知道自己没考试资格吗?
一个普普通通边陲小镇出生的平民之子,性格虽然和猫一样,有着过多的、不必要的多疑、谨慎,可也如猫一般,天性热爱自由,不被惹到的时候,多数懒懒散散,所以,他到底为什么非要去成为英雄?
可可爱爱的《猫之二重唱》似乎意识到自己该退场了。
钢琴声轻快地弹奏出了最后几个飞扬的音符,它就像是忙碌生活中一场浪漫的偶遇,又如课间休息时的一场小小调剂,在逗人一笑后,就毫不留恋地潇洒退场,将舞台留给了更适合的存在。
接下来明亮的曲目是——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
来自某个战斗民族的作曲家,在收到朋友的自杀诀别信后,创造出的一首集噪音大成的名作。
极度刺耳、极度愤怒,也极度疯狂。
完完全全就是一场肆意地发泄。
当时乐界给出的评价是——比一只发情公猫在键盘上乱蹦所发出的声音还要难听。
甚至在首演时,观众们愤怒地以为,普罗科菲耶夫这混蛋在耍他们玩。
可如果真正理解这首曲子,会发现它是对仓皇、焦虑、紧张、愤懑的绝佳演绎。
它笼罩在一片死亡的阴影中,用琴键下深层的轰鸣来发出声声呐喊……
重压之下!
疯狂,唯有疯狂。
孑然一身踏上成为英雄之路的斯蒂文当时是否就是这样疯狂地去搏一个可能呢?
贾德森祭司还趴在地上呜呜地哭着。
这样懦弱、胆小,某些行为还有些卑劣的小人,却会在十年后,胆大包天地鼓动斯蒂文去和神之子们竞争英雄的名额……
乔恩的眼睛有些刺痛。
他反复思索着这些事情,“人体的异变”应该是个关键,而且,斯蒂文的猫爪提前十年出现也该是有原因的,或许……
——我会不会就是那只蝴蝶呢?
——我脑子里的那个该死的歌单,也许并不是个单纯配乐BGM,也许……
——去他妈的!
——天杀的没有使用说明书的世界!
但不管怎么说……
灾祸既来,恐惧无济于事。
——等等!
——斯蒂文,你TM在干啥!
——你到底知不知道……
——现在的情况很危险?
——好吧。
——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恶的蠢猫!
乔恩目眦尽裂地瞪着灰眸男孩。
某个毫无紧张感的混球正拿一根不知从哪掰的树杈,无聊地朝着地上的贾德森祭司的屁股戳来戳去。
猫咪爪贱。
从来不分时候。
凯丝马里诺是看着父亲断气的。
如果还有人能记得阿托斯的话,应该就还记得那位花花公子已经去世的长兄,膝下还留有一个年龄不大的女儿。
没错,就是她。
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凯丝马里诺。
她从小不怎么受父亲的重视。
或者说,在这个世界,很少有女儿能受到父亲的重视。
她运气已经算不错了,是父亲的妻子所生。
很多情人生的私生女,不被认可,甚至会被送去一些妓女学校,从小就学着怎么当个名妓。
兜兜转转十年后,没准儿一不小心服侍的客人恰好就是自己的亲爹
这事说来荒唐,但在这个倒霉的时代,却是时不时会发生的真事。
总之,小凯丝一直被忽视着长大。
她对此并无不平,甚至安于现状地等待着慢慢长大。
直到父亲临死前的一天……
那个陌生的男人病得很重,她其实有点儿害怕。
但周围人都说,她应该孝顺他。
所以,她只能留守在屋子里,坐在男人的床边。
夜色渐深的时刻,死神步步紧逼……
凯丝靠近父亲的头,心惊胆战地去试探他的呼吸。
然后,这个男人苏醒过来。
他在临死前说:“抱歉,我的女儿,我忘记你叫什么了。不过,女人有没有名字本来也没那么重要,将来你的丈夫会再给你取一个称呼的。”
凯丝害怕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男人虚弱地喃喃自语着:“原谅我吧,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命运对我实在太过捉弄了,我是马里诺家族的长子,我本该早早拥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可你的母亲,她实在太无聊、无趣了,我并不爱她。”
“世界是公平的,我没有给她爱,她就也没能给我一个儿子。”
“我忍受了很多年,每天向神祈祷,发誓如果她能生个儿子出来,我以后一定会善待她的,可她依旧让我失望。”
“终于,我决心放弃她了。”
“我故意带她去外头的店铺里闲逛,因为我知道那家店铺中有瘟疫之神刚刚到访……”
“我不给你母亲吃任何防范的药物,可自己却偷偷吃了药。”
“我希望她能自然、体面、不惹人嫌疑地病死,好方便我重新娶一个能够生儿子的妻子。”
“然而,死亡却先找上了我!”
“多么可笑!何其不公啊!”
“没吃药的人好好的,吃药的人却反而要死了。”
“难道神明也站在你母亲那一边吗?”
凯丝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男人冷笑着:“别哭,我的女儿!牢牢地看着你父亲这张卑鄙的脸,死死地记住这一刻!”
“看在你是我唯一血脉的份上。”
“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节课,也是最后一节课。”
“我作为你的父亲……”
“如此,也算对你不薄了。”
“记住,永远,永远不要相信一个男人嘴上说的话。”
“去抓住你自己能抓住的一切东西,财富、权势,以及儿子!”
“去吧,我的女儿!”
“去吧!”
于是,凯丝打着“为父祈祷”的名义,来到了黑夜女神的神庙。
她想偶遇那位让自己的小叔叔阿托斯都要费心讨好的殿下莱奥尼。
莱奥尼习惯性地坐在露天长廊里, 眺望着远方。
在同帕特尔老师打赌输掉后,他就放弃了喜欢的“球类运动”,试着去体会身体里的那份人类血脉。
好比现在……
他举起小小的手掌, 让阳光顺着指缝缓缓地穿透而过——光照之下,掌心处能清楚地看到一条条细细密密的纹路,纵横交错,组成了一张独特,且神秘的图谱。而粉白色的皮肤下,还流淌着玫瑰色的血液。
——这就是属于人的肢体吗?
——柔软、脆弱、又美丽。
“你还好吗, 殿下?”
一个小小的声音突然羞怯地问。
莱奥尼抬起头来, 眼前出现了一张圆圆的脸,怯生生的眼,以及棕色的卷发。
她蹲在他的面前, 看起来像只急于讨好人、却找不到方式的卷毛小狗。
但莱奥尼暂时还无法理解和感受到这份讨好, 仅仅冷漠地问着:“你是谁?”
“我是凯丝马里诺,也许殿下您见过我的小叔叔, 他叫阿托斯马里诺。”
凯丝天真又急迫地介绍着自己,望向莱奥尼的目光满是期盼:“您有印象吗?”
“阿托斯……”
莱奥尼怎么可能忘记这个让自己遭遇有生以来第一次失败的蠢货。
直至今日,他都不明白那个吓破胆的蠢孔雀,究竟是怎么鼓起勇气, 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是的,我见过他。”
莱奥尼冰冷地说:“然后呢?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凯丝愣了一下, 然后, 露出了局促不安的表情。
这和她来之前的脑补场景不太一样。
她以为, 在作为自我介绍后, 就可以和这个同龄的男孩进行友好的谈话了,如果谈得来,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能顺利地成为朋友了。
在失去父亲,又被母亲忽视……
还被父亲在临死前教(恐)导(吓)了那样一堂课后,这孩子的心已经惶惶不安到了极点。
她现在还很小,并不是非要做什么,或者说,暂时也做不了什么。
只是单纯觉得,同龄人应该会比较好沟通,成了朋友,也许就能多个靠山。
然而,莱奥尼这样审问般的语气,让她顿时不知所措了。
“我……我……我只是想和您认识……”
这个笨女孩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为,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
莱奥尼惊奇地望向她。
他重复着那句话:“我们是一样的?”
“是的,殿下。”
凯丝终于找到了自己熟悉的话题,精神瞬间振奋。
她用诚恳又真挚的语气讲述道:“我的父亲前不久去世了,我母亲的心思永远在父亲身上,一向对我不管不顾……”
“所以,我在失去父亲的同时,也失去了母亲。只剩下我自己,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殿下,我听说,您从小就被国王陛下送来神庙。和我一样,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
她的话还没说完……
莱奥尼已然猜到了下文。
他知道很多人都曾在背后议论过自己的身世,议论着国王对自己的冷淡。
但他没想到,居然有人真的敢当面这么说,而且,还是以一种怜悯、同情、理解的态度,还声称自己和她一样!
何其侮辱!
愤怒的火焰瞬间从他的心中升起。
莱奥尼血管中属于人类的那份血脉默默消退,属于母亲黑夜女神的毒汁再次涌了出来。
刚刚在阳光下观察过的小手掌,握住了一柄摆在水果盘子旁的叉子。
他这一刻的神色冷酷得近乎残忍,已然决心要给这个浅薄可笑的蠢姑娘一个狠狠的教训——用叉子划开那张嘴,看她还敢不敢吐出这样恶心的言辞。
“殿下!”
一个急促的声音及时制止了他的暴行。
那个给他留下很深印象,却在他心中始终保持着软弱、愚蠢、虚荣又无知的男人,以一种义无反顾的气势冲过来,将那只卷毛小狗从自己面前拽开。
“殿殿下……”
阿托斯哆哆嗦嗦地重复着这个称呼。
他因为要挡在侄女面前,目光不得不正对上了莱奥尼那双深邃又带着点儿非人感的眼睛,一时间颤抖得厉害,脸上也是要哭不哭的表情:“请,请,原谅……殿殿下……”
太过窝囊,反而激不起人的敌意。
莱奥尼心中的怒气不由稍稍消散,对人类的好奇心再次升了起来:“你在保护她?为什么?”
“啊……请原谅……哦,哦,您在问,哦哦,那个,凯丝,凯丝是我的侄女,亲侄女。”
阿托斯怕得要死,完全是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她还小,不懂事……她什么都不懂,请不要……请原谅她。”
莱奥尼注视着他,仿佛在注视着什么神奇物种。
他缓慢斟酌着语言,才开口问道:“阿托斯马里诺,我记得你是个拥有很多情人的花花公子?”
阿托斯哭丧着脸,胆战心惊地点了点头。
莱奥尼下定论:“你不是一个会尊敬女性的男人。”
阿托斯呜咽一声,仿佛丧家之犬,样子颇为丢人。
哪怕被护在身后,此时心情慌张、忐忑的凯丝,这一刻都不免觉得——小叔叔实在不像个男子汉!
“那你为什么会护着她呢?”
“呜呜,凯丝……凯丝是我的侄女,我大哥,唯一,唯一的女儿……”
——因为血脉亲情吗?
莱奥尼饶有兴趣地思考:“人类既自私又无私,既懦弱又无畏,既无情又多情。”
“丑陋残缺的躯体中,同样会有崇高美丽的灵魂;淫邪丛生的泥潭里,也会孕育出远走高飞的鸟儿。真是无法定义,无法形容啊!”
最终,莱奥尼懒得再看那副叔侄深情的场面。
他挥了挥手,示意两人离开:“别再让她出现在我面前。”
阿托斯紧紧抓着凯丝的胳膊,一直将人拽出神庙,才松了一口气地松开了手。
女孩稚嫩的手腕被抓出了一道深深的青紫痕迹。
但也许是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的缘故,她始终都没吭声。
阿托斯无措地看着她。
他确实是个花花公子,也有过很多漂亮的情人。
但那些都是成年且风情万种的女人……
对于如何哄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而且还是自己侄女的小女孩?
说实话,压根没什么头绪。
最终,他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
凯丝垂着眼帘,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对彼此没见过几面,还颇为陌生的叔侄俩慢慢地朝着马车停靠的方向走去。
他俩都不知道该和对方说点儿什么。
只好一起保持沉默。
但在来到马车前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朝后望了过去——神庙沐浴着落日的昏黄,一大群飞鸟扑棱棱地飞了起来,翅膀上闪着金色的光辉。晚风传来了树木花草的浅浅香气,大概有桃金娘、柏树和榕树……
等他们登上马车,阿托斯才再次开口。
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凯丝,等回去后,我请几个老师,教你学习吧。”
“学习?”凯丝猛地抬起头。
她惊讶地看向这个风评超差、人人都说不学无术的小叔叔:“女人也需要学习吗?”
“应该吧。”
阿托斯挠了挠脑袋,一副很不靠谱的样子:“虽然你不需要自己出门去赚什么钱,可能这辈子也很难找到什么适合女人的工作。”
“但帕特尔老师以前曾经同我说过……”
“学习能增添一个人灵魂的厚度,能开拓一个人的心智,能激发一个人的好奇心,从而让你对世界产生新的认识和理解。”
“比如……”
“当你看到榕树的时候,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榕树就只是榕树而已;可假若你学过相关的知识,你会知道,这是一种多么了不起的植物。”
凯丝疑惑地看着小叔叔:“了不起?”
“对,没错……有时候,土壤不够肥沃,周边植物又太多,为了更好的生存……”
阿托斯极力地回想着帕特尔老师当年讲过的话,努力将之复述出来:“为了更好的生存,必须打起精神,参与到残酷的竞争中……”
“榕树很有办法,它会长出许许多多奇怪的根,但这些根不是地下主根生出来的,而是从枝干上萌发,慢慢暴露在空气中的【注】。”
“这些独特的根会向下生长,一旦触及到地面,就像抓到机会了一样,越长越粗,不停地钻向地面,直到成为真正、崭新的根系。”
“这么一来,榕树的根系会越来越多,树木也越长越大……”
“更神奇的是,这些根还会排除异己。”
“在没扎进土里,还停留在地上时……”
“它们触碰到周边外物时,会像蜘蛛结网那样,将其缠绕、包裹,很多别的植物往往就这么被活活勒死。”
“这样一来,榕树就能成功霸占所有的地盘,无论地上,还是地下。”
凯丝满脸惊奇地望着阿托斯:“您居然知道这么多?”
来自侄女近乎崇拜的目光,让总被周围人斥责不学无术的男人,顿时有点儿飘飘然了:“哈哈,是啊,非常厉害。”
“所以,学习很有必要。”
曾经上课就睡觉的学渣,如今却苦口婆心地开始劝学了:“还是刚刚的话,倘若你什么都不知道,看到榕树后,那就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榕树。”
“可假如你选择学习,懂了很多、很多的知识后,再去看榕树,你就会知道……”
“——那是生命为了生存,努力创造出的奇迹。”
凯丝沉默了。
这一刻,女孩的心神全都被阿托斯口中的奇妙植物世界所吸引了。
她忘了今天跑来神庙的目的,也忘了那位冷漠又凶狠的莱奥尼殿下,一心只想尽快地去拥抱这个刚刚才发现、有趣又崭新的世界。
“……那个,凯丝。很多人都喜欢把女人形容成花朵,但其实,其实榕树也不错……”
阿托斯打断了她的思考,嘀嘀咕咕地开口说:“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花,我就挺喜欢树的,真的。”
这男人除了复述帕特尔老师的话时,还像点儿样子。
其他时间,依旧是这么词不达意,很不着调的样子。
这一次,凯丝没有在心里腹诽他了。
她抬起小脑袋,认真地听着。
但阿托斯很不适应太正经的氛围,十分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唔,你,你不用怕,虽然大哥不在,但我也会照顾你的。”
说完,他急忙又补充一句:“当然,要是你学习后,能自己照顾自己,那就更好了……”
“我会的!”凯丝重重地答应着。
然后,她悄悄转过头,任由忍了好久的泪珠从眼中滚落下来。
“那个……斯蒂文, 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剁手吗?”
在乔恩和斯蒂文离开神庙的时候,贾德森祭司匆匆追了出来,试图进行最后的劝阻:“反正又不是锯头, 人没了手,不也还能活吗?”
——听听这是人话吗?
乔恩翻了个白眼,扯着斯蒂文离开了。
于是,他们身后的贾德森祭司,面部表情就定格在“完蛋,要大难临头了”和“别慌, 说不定能混过去, 没人会发现”两者之间,十分割裂,是让人看了差不多能做噩梦的程度。
然后, 他维持着这种足以令人做噩梦的表情, 一直、一直目送着两个孩子离去。
乔恩和斯蒂文都没理他。
他俩沿着小路默默地往前走。
最终,还是乔恩更加沉不住气一些。
他率先转过头, 看着斯蒂文问道:“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这对我来说算是未知领域。”灰眸男孩在这方面异常简单易懂。
他的脸上甚至没什么负面情感,什么恐惧、愤怒、悲伤一类的,统统没有, 十分坦然和乐观:“我不想连累别人,但也不想把手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