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裴应淮不吃他这套——因为不管他道多少次歉,下一次依旧是会把某某某的脑袋摁在地上摩擦,而且屡教不改。
事后还不是得苦着脸来找他:“师兄,我一不小心又把人打了,你不会怪罪我吧……?”
直到最后一次,一人站在酆都城外,一人站在临川河边,哪怕两人之间隔着一整条临川河,牧听舟也能清晰地听见裴应淮是如何说的。
长风掀起他的帽纱,隐约露出尖瘦的下巴,牧听舟唇角扬起一抹弧度:“师兄,日后若是再相见,我是不是还要躲着你呀?”
他的声音微软,夹杂着魔障与迷雾飘散到裴应淮那里,让他莫名想到了从前他认错时的那副模样。
所以裴应淮目色隐晦,沉声吐出两个字:“不会。”
松懈了防备
雾气缭绕,水声隐隐约约从朱颜殿深处传来。
化骨水最终还是被人搬到了内殿之中,牧听舟半披着衣衫,被水汽浸透着黏腻的贴在身上,加上水中的药性不断压制着体内的魔气,让他趴在池边一阵困顿。
最终,今日也没能与裴应淮定下神魂契约。
牧听舟蹙起眉宇,有些烦躁地拨动着水花,湿润的长□□浮在水面上,宛若朵朵散开的白莲,在灰墨色池水的浸透下,衬得他肤色雪白一片。
祁萧然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他抱着药桶走了进来,轻车熟路地将桶中黑乎乎的粘稠汤药倾倒进池中:“再泡半个时辰就可以结束了。”
“感觉怎么样了?”
牧听舟懒懒地翻了个身子,随意地将手腕上的汤水甩在祁萧然的衣袍上,顺利看见那人脸黑了。
“还行吧。”
祁萧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将药桶放在一旁,撩起衣角蹲在池边:“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想听哪个?”
牧听舟道:“坏消息吧。”
“坏消息就是——估摸着你近期几日都没法与那人签下契约了。”
牧听舟啪嗒一下把水花拍在他脸上:“那好消息呢?”
祁萧然忍了又忍,拂去了脸上的水渍:“好消息就是,有一株药引找到了。”
“……”牧听舟默了半晌,“这算哪门子好消息?”
祁萧然冷笑一声:“是无上枝。”
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牧听舟瞌眸想了半天,最终在记忆的旮旯里找到了:“是丹霞云宫的那株无上枝?”
“不错。”祁萧然点点头,见牧听舟眸光一下子亮了起来,无情地泼了盆冷水,“别想了,已经有人帮你偷出来了。”
牧听舟肉眼可见的蔫了。
祁萧然恨铁不成钢:“你!你现在境界不稳,能不能给我安分一点?!就一点!”
他深呼吸一口气,不断告诫自己不要暴躁:“就在前几日我正搜寻着无上枝的下落时,便听闻有人将他从丹霞云宫偷了出来。”
“无上枝虽为七品仙草,但毒性极强,哪怕是凡人触碰一下就会四肢僵硬,若是没有几株别的仙草压制其药性,它根本就是一枝没有什么用的毒枝罢了。”
“但很奇怪的是,那人将无上枝偷了出来后竟然直接交予了浔阳城的满隆坊,近日便要在坊间拍卖。”
牧听舟问:“浔阳城,人界?为何九重天之物会在人界的拍卖坊出现?”顿了片刻,他恍然:“啊,你是说这极有可能是一个幌子,甚至还有可能是个故意引我过去的幌子?”
祁萧然面色镇重地道:“虽然是个幌子,但无上枝的下落已经八九不离十,应该就在那里。”
“……你,要去吗?”
他忍了忍,还是问出了口。
“去。”牧听舟唇角微弯,说,“为什么不去?既然有人盛情邀请我前往,自然没有不赴宴的道理。”
他披散着湿润的长发起身,褐色的池水顺着素白的藕臂滑落,坠入池中。
祁萧然心领神会地拎起丝绸般轻薄的衣袍盖在他身上,牧听舟赤足站在池边,呼出白色雾气氤氲了视线,他拽着衣襟,一步步朝着内殿中离去。
主殿内一片漆黑,仅有的红烛摇曳在窗台前,裴应淮坐在桌案前,修长的手指捏着卷轴的一面,垂着眸看着书,面上不悲不喜。
偏院被毁的不成样子,牧听舟心念一动,便让裴应淮住进了主殿之中。
一阵长风顺着半掩的窗栏,带着丝丝缕缕残留的药味还有一丝熟悉的幽香,顺着缝隙钻入了内屋。
门被拉开了,裴应淮微声抬起头,看见浑身湿漉漉的青年赤足走了进来,眉间成功的又拧了起来。
但他还是没说什么,神色冷淡地继续翻着书籍。
牧听舟身上并没有沾染多少热气,反倒是手足冰凉一片,他随手将衣袍丢在一旁的地上,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等了半刻功夫,那人还是没什么反应,牧听舟又凑上去,想要去偷瞧他究竟在看些什么玩意。
却被人翻手负了过去,看了个寂寞。
牧听舟有些恼了:“不看就不看,谁稀罕。”
他冷哼一声,直起身子,决定将人赶出主殿。
却听见卷轴接触桌案发出了声响,裴应淮站起身走了过来,弯腰将地上被他丢在一旁的衣袍捡了起来,搭在一旁,又从一旁拿出了毛巾,淡淡道:“过来。”
牧听舟冷着脸,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下一秒,毛巾被搭在了他的头上,用一种轻柔的力道擦拭了起来。
柔软的毛巾细心地擦拭着发间残留的池水,牧听舟顺势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被人舒舒服服地伺候着。
裴应淮有比较重的洁癖,身上常年的气息都极为清冽干净,细细微微的钻入牧听舟的鼻中,让他一度昏昏欲睡。
修长温热的指腹拂过牧听舟的脸侧,将他鬓边一缕垂下的银发撩到了耳后,露出了耳垂上的那一缕流苏耳坠。
“还带着。”裴应淮问。
“废话。”牧听舟瞌眸回答,“这可是师父他老人家在我上山时第一年送给我的礼物,若是这也丢了,那他老人家岂不是要哭死了。”
裴应淮嗯了一声,将那缕湿发捏在指腹,揉了揉:“头发,是怎么回事?”
牧听舟脑袋一片昏沉,他仰着脑袋将湿发抵在裴应淮的胸前,甚至都能感受到他胸口处的微微起伏,听着那道微弱的心跳,莫名觉得有些惬意。
他唔了一声,想了想:“第一年到幽冥的时候,那个时候各方的路不太熟,不小心掉进了还没有炼化的化骨池里,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好似在说一件再过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裴应淮却知道,当时的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
牧听舟不管再怎么说,堕魔前还是元婴期的修士,先前灵气魔气失衡导致暴走,如今一入幽冥,体内残存的灵力自然会遭到周遭一切的排斥。
坠入没有炼化的化骨池,恐怕是强行被魔气顺走了全身经脉的灵气,这种痛感不亚于抽筋拔骨洗髓荡秽。
他擦拭着湿发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痛不痛?”
牧听舟懒声应答:“还好,不是很痛。”
裴应淮心道,小骗子。
他近乎是半拥着将青年揽在怀中,微湿的发丝将胸前的衣袍给染上了一片深色,裴应淮眸中一片暗沉,他稍稍俯身垂在牧听舟的耳边,用一种极轻的声音问:“所以,舟舟在闭关室里,曾亲眼看到过,是我将你杀死的,对吗?”
“……嗯。”
不知从哪吹来的一阵长风,将桌案上的烛火倏地吹灭,内屋中再度恢复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耳侧窸窸窣窣的动静陡然停下了,牧听舟挣扎着睁开了双眸,赤红色的瞳眸中染上几分不悦:“继续啊。”
裴应淮没有说话,拎着毛巾站在他的身侧。
牧听舟:“你——”
他猛地顿住,恍然间才想起来自己方才无意识间说出了什么。
【所以,舟舟在闭关室里,曾亲眼看到过,是我将你杀死的,对吗?】
【……嗯】
牧听舟瞬间清醒:“你诈我——?!”
他扬高音调,气得胸口上下起伏:“裴应淮……你!”
裴应淮不冷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将被打湿的毛巾挂了起来,淡声道:“是你自己回答的,没有诈你。”
事实就是,确实是这样的。
所以牧听舟更气了。
“滚,滚远点!今日不准睡主殿!滚回你的偏院去!”
“……”
牧听舟不想承认自己今夜却是松懈了防备,他气得浑身颤抖,坐在桌案边,明眸冷冷一扫桌上先前被裴应淮放在一旁的卷轴。
然后一骨碌全扫在了地上。
彻夜未眠。
满隆坊拍卖会
是夜,荆州之地,浔阳城。
华灯初上,千盏明灯高悬,随着夜风漂浮在两岸城楼之上,将浸没于昏暗夜色之中的浔阳城包裹着照亮。
街两边是红砖黛瓦雕砌而成的酒楼与作坊,喧闹的街市上一片繁华景象。
闹街上,两个身形修长的男人一前一后,前面的那人穿着耀目的赤色红袍,脸上斜斜的带着一张恶鬼面具,仅露出了尖瘦的下巴。
他脚步跨得极大,将身后不紧不慢地白袍男人甩了老远。
浔阳城的拍卖坊名为满隆坊,虽然主坊开设在人界的浔阳城,但听闻其背景势力通天,在九重天与幽冥界各占一隅,是通流三界上下数一数二的大商会。
“请出示令牌。”站在门口的侍卫不约而同地道。
好在前些日子祁萧然就不知从哪搞来了令牌,牧听舟径直走了进去,心中正冷笑着等待身后叫住自己的声音,却听见了侍从的声音再度响起。
“请出示……您,请进请进!”
侍从古板规矩的声音半道截止,两人在看见白袍男人拿出的那块玉石后眼睛瞪大,连声道:“大人,您这边请。”
裴应淮将玉石收回,瞥了眼瞪着眼睛站在原地的牧听舟:“走?”
牧听舟:“……”
翻了个白眼,率先走在了裴应淮的面前。
两人坐落的位置极佳,放眼望去能眺望整个满隆坊。
牧听舟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位上,双手环抱在胸前,自始至终都没有与裴应淮说上一句话。
——他还在因为前一日晚上的事生气。
虽然他心知是裴应淮自己试探出来的,但始终都忍不住生着闷气。
一个小小侍宠而已,胆敢如此放肆!他原先是想将裴应淮锁在朱颜殿里,但思来想去还是带在身边更能看牢一些。
这般想着,余光就见身旁的人身形微动,牧听舟立刻转过头去,恶狠狠道:“干嘛?”
就见裴应淮沉默地思忖片刻,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纸叠包裹的糕点,递到他的面前:“吃吗?”
牧听舟:“……”
纸叠展开,其中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一小盒糕点。
他难得地错愕:“你……从哪弄来的?”
“当街看见,便随手买了。”他将还温热的糕点放在牧听舟的嘴边,“吃吗?”
牧听舟哑然,一想到还在吵架,就有些别扭,十分硬气道:“我不要!”
裴应淮静默两秒,重新将糕点收回纸叠之中。
一片昏暗之中,他的眸色渐深。
一片凝寂之中,牧听舟微弱的呼吸声在裴应淮的耳中几乎要压过远处原来的拍卖师的声音。
黑暗之中,他轻轻捏了捏牧听舟还覆在他命脉处的手指。
“……”牧听舟没有搭理他。
又捏了捏。
是他曾经管用的哄人手段,百试百灵。
“……”牧听舟斜眼睨了过去,警告似地瞪了他一眼,随后又把注意力转向了台上。
裴应淮动作没停,继续捏捏。
“啧。”牧听舟不耐烦地轻嗤了一声,“你找死呢?”
但也很成功地将他的注意力重新拉了回来。
裴应淮回以对视,漆黑幽深的眸子中清晰地映出了牧听舟的身影。
牧听舟蓦地心下一悸,就见他从袖袍之中拿出了一枚晶闪发亮的东西,在一片漆黑之中晶莹剔透,此刻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被递到了牧听舟的面前。
是一枚空间戒。
不仅如此,这是一个只有特定的人才能打开的空间戒。
在牧听舟怔楞期间,裴应淮捏了捏他的手指,他下意识地张开五指,一枚小巧精致的空间戒便落在了他的手心之中。
裴应淮继续道:“这枚空间戒,以我现在的能力无法打开,但你可以。里面的灵石不是很多,大概只有……”
他像是思考了片刻,数了数:“只有两百多万块吧,不是很多,大部分其实还都留在了……”
他话音未落,便看见牧听舟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扬声道:“多少?!”
“……在了万鹿山。”
裴应淮声音倏然被压过,牧听舟鸦睫扑闪着,漂亮的眉眼中多了几分茫然,更像是有些呆呆的。
与此同时,远处的人群的气氛骤然爆发,拍卖师的声音压过了呼喊声,清晰地传进了两个人的耳中。
“下一样,同时也是此次我坊的压轴臻品!丹霞真人亲自将此枝用纯质紫气浸养百年才得此一枝——序列十三,无上枝!”
牧听舟蓦地回头,闻声望去,一眼便看见拍卖台上那婀娜侍女小心慎重捧着的檀香木盒。
她在拍卖师的指示下将檀香木盒缓缓打开,封锁其中的灵力几乎要化为凝实,争先恐后地从那一点缝隙中争夺而出。
还没冒出几个头,就被侍女啪地一下合上了。
拍卖师优雅一笑:“这灵枝的特殊性诸位有目共睹,恕在下无法将之展望过久,只能先给各位来点开胃下酒菜。”
但仅仅是这短暂的两秒钟,那泄出的灵力就已然吹遍了整个内场,不管是修仙者还是凡人,都一齐感受到了那股舒缓清流自拂过经脉时留下的沁人感。
气氛瞬间被炒到了高潮,拍卖师满意地扫了一眼,敲了敲锤子:“起拍价……”
“——一万两银票!”
“三万两!”
“我出八万!”
“那我出十万两!”
一时间台下出价的人此起彼伏,裴应淮顺着牧听舟的目光望去,若有所思:“这便是今日你想要的东西?”
牧听舟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重新倚回榻上,扫了眼底下哄乱的人群,眼底浮现出一丝讥讽。
不着急。
直到——
“嗤。”在这一片喧哗声之中,一声带着些许嘲讽和不屑的讪笑尤为突出。明明声音并不大,其中却含带着浑厚的内力,轰然炸在所有人的耳朵旁,尖锐的嗡鸣声弥漫开来。
有不少没什么修为的凡人仅仅是听了这一声就开始头昏脑涨眼前发黑。
牧听舟脸色倏然阴沉,随手一挥,将这扑面而来的灵波给轻飘飘地挥散了。而后不动声色地瞅了眼裴应淮的脸色,见他没有过多地被波及到便稍稍放下心。
此人的修为不高,不过堪堪金丹期的修为,也就只能在人界欺负欺负这群没什么修为的凡人。
但裴应淮与他们不太一样。若是以他现在的这副模样被这音波正面冲击到,这一身好不容易养好的伤就得从头再来。
牧听舟另一空闲的手随意地敲着木椅的把手处,被有意遮掩的瞳眸中一抹戾气一闪而过。
霎时间,整个满隆坊都安静了下来。
与此同时,众人应声望去,在最上方,甲级贵胄包厢顶端的灵灯被点亮。还是方才那个嗤笑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开口:“真不知道这枝你们这群低等人族抢的这么起劲干什么。”
有人从这声音和包厢之中认出了他的身份,不敢反驳,悄悄转过了脑袋,将头压得很低。
“我出五十万——”
他幽幽拖长了尾调:“灵石。”
拍卖师脸上骤然一喜,眸光锃亮,他猛地敲下小锤,大声宣告:“感谢宋公子奉出的五十万颗灵石!!”
“五十万颗灵石一次!”
“五十万颗……”
“六十万。”牧听舟懒散开口,瞥了眼裴应淮。后者心有灵犀地举起了手中的玉令。
昏暗的环境下,仅剩那白玉令牌散发着幽然的光芒。
人群之中一片寂静,气氛瞬间凝结成冰。
宋永根势在必得的表情一下子僵在了脸上,他坐直身子,满脸阴郁的左右搜寻着,看看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敢跟他抢东西!
目光在贵胄包厢上的灵灯扫了一圈,没有一个亮起的。宋永根疑惑之间,心中陡升起一个奇异的想法。
他俯首望去,扫了好几遍,终于在整个主厅的最末端,那个不起眼到几乎要被黑暗完全吞没的地方,看见一只手举着幽然发光的玉令。
包厢的上客们身份通常非富即贵,包括了三界的各方大能与贵家公子,可以用头顶的灵灯来告知出价;而底下的凡人只能手举着满隆坊分发的玉令。
宋永根平日里要风是风要雨得雨,此刻却被一个下等凡人给截了胡,顿时怒火中烧。但好歹也算是有理智,他阴狠地扫了眼那角:“这位……你可待看看好。”
“我方才喊的可不是银票。”而是一颗顶万两的灵石!
牧听舟声音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纱,传出去时雌雄莫辨,他疑惑开口:“我不聋也不瞎,怎么,也不过是六十万灵石罢了,贵公子不会拿不出来吧?”
噌地一下。
宋永根感觉自己脑中的某根弦在这一刻被陡然拉断,他强压着怒火,一把甩开试图上前劝阻的侍从。
“八十万!”
牧听舟依旧不紧不慢地跟:“九十万。”
“一百万!”宋永根眼中烧得一片赤红,几乎是下一秒便紧跟出价。
“两百万。”
宋永根心中掠过一抹迟疑。
两百万灵石对于他九重天宋家来说也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可这人却能轻飘飘地报出这个数字,究竟是谁……
宋永根紧咬牙关,满心不甘和怒火无处可发泄。他回首遥遥望去,一抹熟悉的赤红色光芒在余光一闪而过。
宋永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瞪大眼睛,准确无误地对上了牧听舟如火般艶丽的眸光,他半身隐没在黑暗之中,恰巧用手挪开了脸上的恶鬼面具,露出了那张精致瑰丽的侧颜。
宋永根一眼就将他认出。
牧、听、舟……
他面目狰狞,恨不得将这名字嚼碎了再抽筋剥皮后吞下。
比起全副武装的裴应淮,除却方才故意展露给宋永根的模样,牧听舟的脸上并没有做什么过多的遮掩,只不过平日里那一头秀美的银发被染成了黑色,赤红色的眼眸也被漆黑遮掩的七七八八。
在接收到那怒目切齿的眼神后,牧听舟掀了掀眼皮,懒洋洋地对他对视。
而后,嘴角扯出了一个略带讥讽的笑。
“给我追!!三百万!!!”
理智在这一刻被怒火焚烧殆尽,宋永根瞳孔猛地一缩,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站在他身后的侍从原本准备上前两步劝阻,这一切发生的都太快,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当即立断地灭掉了包厢上的灵灯。
可惜一切都已经迟了。
侍从惶恐万分,扑通一声跪下了,惊惧又颤抖,清秀的脸上透着几分哀求:“少……少爷!您,您就算把大少爷请来,我们、我们也付不出那么多灵石啊!!”
不知是不是这响亮的一跪,将宋永根忽地拉回了神。
眸中的赤色逐渐消退,他浑身一僵,痉挛似得望向头顶此时已经灭掉的灵灯,嘴唇颤抖着,沙哑开口:“你,你方才是不是已经把灵灯灭了?”
侍从无法应答,只能含泪哐哐哐地磕着脑袋。
灵灯亮起出价,即不悔;举起玉令也是同理。
而台上的拍卖师此刻已经喜若癫狂,他甚至已经掩盖不住脸上那痴痴的笑容,在灵灯灭掉的那一瞬间敲下小锤:“三百万灵石有效!”
“三百万一次!”
“三百万两次——”拍卖师还不死心,瞪大眼睛紧紧地注视着那昏暗的角落,试图再度看先前那一闪而过的幽光。
“三百万!三次!恭喜宋小公子成为无上枝的最终得主!”
可就在拍卖师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隐约看见角落里有一只手试图再度举起玉令,却被横来的另外一只手甩了一把掌,硬生生给压了下去。
那玉令最终还是没有被举起来。
拍卖师遗憾地收回了目光,台下响起了稀疏的鼓掌声。
角落里,牧听舟一把夺过裴应淮手中的玉令,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做什么!”
“让你出价了吗你搁这乱举牌子?!”
裴应淮道,“你很想要那个果子。”
“虽然空间戒里面没有那么多灵石,届时让满隆坊直接去万鹿山取便好。”
“……闭嘴!我早就不是万鹿山的人了——你也已经不是了!”牧听舟一时语塞,竭力忽视心中莫名陡升的恼意,他粗鲁地抬手压了压裴应淮的帷帽:“带好!走了。”
走了两步又怕他自作主张,转过身恶狠狠警告:“无上枝自后我自会想办法,不许你再管这件事了。”
然后将先前的那枚空间戒丢到他怀中。
牧听舟本以为自己说得够明白了,偏偏身后那人还不知死活地凑上来,一边挪正帷帽的位置,一边淡声道:“若是没出意外,我们待会可以去满隆酒楼看一看。”
若是整个浔阳城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宋永根瞧得上眼的,那只有满隆酒楼了。
即便裴应淮话语间没有明说,偏偏其中的深意与牧听舟心中所想诡异地对上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猜中心思,饶是牧听舟也有些恼羞成怒了。
他阴沉着脸,步伐忽地大了起来,一眼不发地走出了满隆坊。
身后的人却不知道他为何生气,只能沉默地跟在牧听舟的身后,直到拐入了一个巷子之中。
将裴应淮推进一道阴暗的小巷之中,牧听舟利落干脆地站住脚步,背对着街边的万家灯火,通明烛光将他周身的轮廓烧得铮亮又锋利。
他眉眼微挑,似笑非笑道:“我听闻聿珩仙尊一生清风明月守正不挠,既然你这么聪明已经猜到了我待会要做的,怎么现在还不阻止我?”
无上枝被偷走的时机太过于巧合,又十分巧妙地出现在了拍卖会上——而不是某些大能的洞府之中。
若是后者,无上枝的消息根本不可能传到牧听舟的耳朵里。
所以他不得不怀疑,是有什么人在引裴应淮……或者说在引他到这里来。
至于拍卖会上偶遇的宋永根……牧听舟想了想,以他那算计人的智商,可以率先排除他的嫌疑了。
不管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或许多多少少都与他先前做的那个梦和裴应淮的伤有关。
牧听舟想顺水推舟,看看背后之人真正的目的。
哪怕是要在裴应淮面前上演一个“杀人夺宝”的计划。
再怎么说,宋永根也是九重天宋府的小公子,先前也是隶属于裴应淮的庇护下,他会想要插手也很正常。
还没等裴应淮应声开口,牧听舟又开始自问自答:“噢看我这记性都给忘了,仙尊大人现在的身份今非昔比,无奈之下只能对我唯命是从了。”
裴应淮的帷帽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他垂着眸,盯着空荡荡的手腕,须臾后才道:“夜路难赶,今日你为了匆匆赶来已经耗损了不少灵力了。不如先在满隆酒楼之中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启程。”
牧听舟沉默半晌,懒懒散散地挥了挥手:“接下来我估计要干一些惹得仙尊大人不愉快的事情了,你若是看不得,那就滚。”
人间不比九重天和幽冥,此时正值秋冬,天色渐晚,余霞成绮。
临近傍晚,闹街上的铺子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人头攒动,一片喧嚣。
牧听舟走在前面,带有些报复性地将人甩在身后一大截,又偶尔分出余神低头瞅两眼两人脚下被不断拉长重叠的影子。
裴应淮一直不紧不慢地在身后跟着,不偏不倚地控制在了十尺之内。
正想着法子找人麻烦时,恰巧一低头,看见身后的那个影子顿了一下,转了个方向,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牧听舟微愣,顿住脚步,转过身,神色危险地眯起了眼:“想跑?”
却看见头戴帷帽的男人驻足于一家铺子前,低垂着眼,身前的桌案上还摆着几碗甜酒酿。
他打量了一番,从袖袍之中拿出了一块灵石准备递给掌柜。
商铺的掌柜费尽口舌正推销着他们家的酒酿,见到这仙衣飘飘的青年眼睛眨都不眨地就拿出了一整块灵石,整个人呆住,而后欣喜癫狂:“这,这位仙长!您要几碗!几碗我们这里都有,不够还能给您现做!”
“一碗足矣。”裴应淮的声音被帷帽笼着,听上去不冷不淡。
掌柜犹豫了一下,瞅着他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实在是舍不得这块灵石,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好!您稍等——那俺就先收下您这块灵石,之后再多给您添几碗。”
裴应淮颔首:“多谢。”
牧听舟翻了个白眼,看不惯他这副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的模样,上前两步,半道拍掉掌柜的手,一把将那一整块灵石夺了回来。
指尖把玩着灵石,望向掌柜的神情多了几分不悦:“你看他脸上写着冤大头三个字?”
“按浔阳城的市价,这一块灵石就能买你半个铺子。怎么?在你这,就只值多几碗酒酿?”
赤袍青年带着恶鬼面具,身上气势凌人,唬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掌柜一惊,冷汗簌簌直冒:“不不不,这位小仙长,俺给您多添几碗,再用银票找零给您……”
“你最好是。”
牧听舟冷哼了一声,偏过头还想说些什么,余光却见掌柜身后的门缝中小心翼翼地冒出来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正眨着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们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