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牧听舟忽地想起了裴应淮的洁癖无可救药这件事。
遂心生一计,伸出舌尖抵在大拇指上,试图将男人的手往外推。
牧听舟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身形猛地一顿,还以为是自己的计划行得通了,便顶得越发用力起来。
可他不知,再用力又能和猫崽猛扑又是什么区别的?
“怎么喝个药都能这般闹腾。”
“……”
他隐约间听见了男人发出一声喟叹,一个失神,柔软的唇齿间又被挤进一根手指,惩罚似地擒住了伸出的舌头。
这下完全逃不了了。
牧听舟呜呜呜的只想逃离,晶澈的水光打湿了裴应淮的衣衫,他视若罔闻,半逼半诱着又灌下一碗汤药。
这□□内作乱的幽冥火终于被压了下去,裴应淮慢条斯理地抽出指尖,拿出手帕,却率先将牧听舟的唇边擦拭干净。
此刻牧听舟终于缓过神来了,胳膊挡在眼前,因拉扯而不小心散开的衣袍他也无力整理,露出了白皙的胸膛,剧烈的上下起伏着。
裴应淮伸手将他的衣襟拉上,这才不紧不慢地收拾起周遭的一片狼藉。
牧听舟狼狈地躺在床榻上,反观这人,黑色的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崭齐的衣襟一丝不苟,整洁地像是刚从学府中走出来,仅有的一幕刺眼也不过是胸前被打湿的一片暗色。
他没什么力气骂他,眼眶一片酸涩,只得气得闭着眼睛不想去看他。
不知不觉,就这般睡着了。
待到他呼吸平缓,裴应淮这才缓缓放下手中假意忙活的事。
他走上前,眼底是牧听舟从不曾见过地一片喑沉,望着青年乖巧地躺在床上的模样,像是终于压抑不住心底积攒的情绪,终于在这一瞬间爆发至了顶端。
裴应淮动作熟稔,像是早就做过几千遍几万遍那般,轻柔地将他的外袍与靴子褪去,将人溢出汗水的脸侧给擦拭干净,微微俯下了身子。
在这一片隐秘又逼仄的空间里,甚至都能清晰地听到他们交错的呼吸声。
【在这里,不会有人发现——】
周围一片死寂,即便是窗沿大敞着,窗外的动静都没有丝毫传入内室之中。
【不行,这里……】
裴应淮眸底一闪而过一丝挣扎,他半俯下身的动作倏然一顿,直到发现自己的不知何时也一身冷汗,一滴汗珠顺着他身体的弧度悄然落在了青年眼角处。
他猛然醒悟,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
最终也不过是抬手,将那滴几欲滑落的汗珠给抹去了。
“你准备做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冷淡又低沉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闻声望去,敞开的窗沿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
青年那双眼眸狭长,与宋永根的双眼莫名相似,此刻正沉沉地警惕地望着裴应淮。
宋宗光的目光移向了牧听舟的方向,随即一愣,当即快步想要走上前,却被半道被一个身影拦了下来。
“他怎么了?”他焦急道。
裴应淮淡然地收回视线,又转身替他掖了掖被子,这才坐在桌案前,倒了一杯茶,往前推了推:“境界不稳,加上魔气紊乱。”
“坐。”
宋宗光冷哼了一声,又飞速地瞅了眼熟睡的牧听舟这才放慢了脚步悄声走到桌案边坐下。
他目光紧紧地盯着裴应淮,刻意压低了声音:“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刚刚是想对舟舟动手动脚对不对?!”
裴应淮淡声道:“嗯。”
宋宗光想也不想说:“我就看出你这狗东西不怀好意,你……”
“……啊?”
他显然没想到裴应淮承认的这般迅速爽快,一下子有些呆住了,“你……!”
裴应淮轻抿了一口茶,苦涩的味道周旋在唇舌之间:“是有能怎样,不是又能怎样?”
他反问道,“带的东西呢?”
宋宗光一呆,被他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给气笑了,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从乾坤戒中拿出了个布包裹着的东西丢到桌案上:“喏,你要的东西——说起来,你竟然也要和人签神魂契约了?和谁?让我看看是哪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幸运儿能让你这般谨慎,能不惜暴露……”
他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瞪大眼睛。
先是瞅了瞅裴应淮,又瞥了眼熟睡的牧听舟,登时惊悚道:“你是要准备和舟舟——?!!”
裴应淮轻声道:“劳烦宋少主轻点声,我师弟已经熟睡了。”
宋宗光咬牙切齿,“你”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两人的动静声有点大,牧听舟想来浅眠敏感,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还以为是错觉,迷蒙地睁开双眸,声音喑哑。
他好似还没有从梦中虚幻的情景回过神来:“……师兄?”
说完之后,瞬间就清醒了。
牧听舟一扭头,就看见桌案前有些愣神的两人,心里暗骂了一句,没忍住,又有些懊恼地,小声地呸了一口。
契约开始(下章入v)
一想到方才自己的失态,牧听舟就一阵懊恼,连带着看另外一个人都不太顺眼。
他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又自问自答:“哦对,来替宋永根还债。”语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宋宗光轻咳了一声,扭头小声问裴应淮:“人呢?没给你们玩死把?这样回去我不好和父亲交代啊……”
裴应淮答:“没有。”
宋宗光拍拍胸脯,松了口气。
牧听舟还想说些什么,胸口处涌上一片铁锈味,让他被迫将话语吞了回去。
魔气紊乱造成的后遗症让他四肢依旧有些发软,浑身提不起劲。他懒懒散散地倚在床榻上,实则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两人。
时机非常的不凑巧。
来者偏偏还是同裴应淮一向关系很好的宋宗光,他的本意是想带着裴应淮在宋宗光赶来之前回到幽冥,哪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给这两人歪打正着撞上了。
牧听舟打量着宋宗光,分析着他上上下下每一个细节,思忖着若是真的打起来,自己有没有办法将裴应淮也一并带回去。
答案是,就凭现在的自己都不一定安然无恙的跑回去。
估摸着是他的眼神太过明显,宋宗光气得脸都红了,眼神直往裴应淮那处瞟。
牧听舟垂眸收回视线,只觉得嗓子有些痒,面前的光线倏然一暗,他被人带着后背坐了起来。
裴应淮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端着一碗药汤,碗沿凑到他唇边。
凉丝丝的茶水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药味,下肚后的回味着实有些难以接受,牧听舟蹙着眉头把他的手推开,别过脸无声的抗拒。
人界的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还没等他抗拒出声,就又见男人得心应手地不知从哪掏出一颗蜜饯送入口中,甜甜的味道布满唇齿,将那声不满的训斥咽回了肚里。
牧听舟总算勉强看他顺眼了些。
他从善如流,懒洋洋地倚在裴应淮身上,面不改色地开始套话:“这么晚的时间,宋少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宋宗光一言难尽地瞥了眼裴应淮。
这副小动作自然躲不开牧听舟的眼睛,他眯了眯双眸,意味深长道:“噢——莫非是仙尊大人找你帮忙?”
“那可得跟我好好说道说道,说不定我也能帮上什么忙呢?”
宋宗光招架不住,目光朝裴应淮求助,后者依旧神色淡淡,身形稳如磐石,连眼神都没有与他对视一下。
“少主,看他有什么用?”牧听舟勾起唇角,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若是他得不到满意的答案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宋宗光叹了口气,只好实话实说:“牧尊主切莫误会,先前听闻尊主要与仙尊大人签订神魂契约,神魂契约中危机较大,在下生怕你们其中一人什么意外,此番炼就了这枚九品养魂丹。”
九品养魂丹——
牧听舟听到这个名字登时微微坐直了身子,他眨了眨眼睛,重复道:“九品养魂丹?”
宋宗光除了宋家少主还有另外一重身份,那便是万鹿山百年难得一遇的九品炼丹师,他能够如此被宗家家主器重的原因也正是他是九重天上趋势可数能够炼就八阶以上丹品的炼丹师。
原先就是因为牧听舟神魂不稳加上裴应淮身体刚刚痊愈,导致这件事被一拖再拖。
他敛下眸中思绪,看着桌案上被安安静静搁置的小药瓶,还是谨慎地开口:“劳烦宋少主这般耗费精神了,说罢,你的条件是什么?”
宋宗光一愣,飞速瞥了眼裴应淮,连忙摇手:“报酬就……哎呀,其实我们之间没必要算得这般清楚,先前你不是也……”
他话说到一半,一旁沉默的裴应淮忽地开口打断:“宋少主,作为交换,仙盟掌印的所在之处也已经告诉你了,今日劳烦少主多跑一趟了。”
牧听舟眨了眨眼,原先以为这两人是一伙的,现在从裴应淮这般毫不留情的下逐客令来看,好像关系又不是特别好的样子……
他愣了有足足两三秒,猛地回过头,目光惊愕地望向裴应淮。
他硬生生地憋到了宋宗光离去,才扬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仙盟掌印?!”
“嗯。”裴应淮轻描淡写,仿佛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个大致的方位。”
九重天上因掌印的牵扯颇多,加上宋家现在内部一团混乱,导致牧听舟脑袋有些过载,但这其中最重要的还是——裴应淮不惜用仙盟掌印换取九品养魂丹,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他?他究竟想要什么?!
一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对待裴应淮的态度,又是折辱又是使唤,还试图把他的尊严踩在脚下。
一个诡异的想法涌上了心头,牧听舟神色有些反常,沉默地望了眼裴应淮。
——他这位高岭之花师兄,不会是有什么难言之癖吧……?
脑壳被轻轻一弹,牧听舟吃痛地嘶了一声,瞪着眸子:“干嘛?!”
但在回过神来望向他时,又是微微一怔。
清亮的月色透过窗沿毫无保留地倾洒了一地,天边高高悬挂着滚圆的月亮。
今夜是圆月。
牧听舟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视线移向了地站在窗的男人,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狭长,泼洒在他身上,莫名给裴应淮渡上一层纯白的光晕。
他漆黑的眸中无悲无喜,宛若是高高在上的神祇,一触即散。
神祇声音很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之吹散,却异常认真。
“牧听舟。”他鲜少会这般喊他,牧听舟下意识地微微坐直,“你决定好了吗。”
是指神魂契约吧。
牧听舟沉默良久,吐出一个字:“是。”
或许,现在的裴应淮并不会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情,但难保未来不会。只要能多一重保险,牧听舟就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哪怕是违背裴应淮的意愿,强行将他拉下水。
他的鬓角被汗水稍稍打湿,咬咬牙,毫不示弱地抬眸,直勾勾地对上了裴应淮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我决定好的事情,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达到目的。”
所以你要临阵脱逃吗?
在这一刻,恍惚间,好似身边的一切都在逐渐远离,唯一靠拢的只有身前的人。窗户被严实地关上,不留一丝缝隙,帘子自然垂落,遮蔽了屋内唯一的光源。
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一袭白衣的男人身姿挺拔如剑,他缓步走到桌案边,随意地捏起桌上的那枚九品养魂丹,欺身而上,将退无可退的牧听舟圈在一隅之地。
“等……你……”
周身包裹着陌生又熟悉的气息,牧听舟脸色倏地变了,磕磕盼盼的,却又因为先前魔气紊乱还未恢复力气,只能缩在床榻的角落里。
“你问这话什么意思?我确实是应了,但没说是现在吧……你别过来!我让你站住听见了没有?!”
牧听舟不知道一个断了剑骨的废人为何还能有这般大的力气,两根冰凉的手指钳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了口。
那枚九品养魂丹就这般被轻飘飘地送入了口中。
这姿势不太舒服,难受地牧听舟眼角溢出了泪花,呜呜咽咽地开口:“滚远点,你现在是我的侍宠,必须听我的话——呜。”
一只手横来,捂住了他的唇,呜咽声被尽数吞尽喉间。
牧听舟顿时瞪圆眸子,想要将人推开,伸出的手却软绵绵地搭在了他肩上,颇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
裴应淮的长发不知何时散落了一床,他一只手捂着牧听舟的嘴巴,另一只扣着他的手腕压在头顶,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有在听话呢。”
床榻上的青年眼眶微红,浸了水的赤瞳亮得宛若红玉一般,鼻尖也泛着红晕,银发与黑发交织在一起,衬得他肤色雪白一片。外袍半敞地挂在身上,身上隐约透着一股幽香。
事实证明,他即便是被捂住了嘴,还能坚持不懈不清不楚地骂着。
裴应淮似是叹了口气,动作轻柔地将他的耳饰给摘了下来,放置在一旁,俯身,声音清冷中透着几分喑哑,眸中一片黑沉。
“一会若是难受得紧了,就说出来,嗯?”
牧听舟气得直蹬腿,他恨恨地想,待会就杀了他,必定要杀了他!
可惜这个念头没有维持多久,先前吞下的丹药像是终于被丹田吸收,一股灵气猛地迸裂开来,牧听舟猛地一颤,修长漂亮的指节微微泛白,攥紧手中的衣料。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不对,就像先前那般,裴应淮额头轻轻抵着牧听舟的额头,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炙热的呼吸交错,烧得牧听舟脑袋有些晕乎。
他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裴应淮呼出来的气,也是温热的。
“沉气,呼吸。”清冽的声音响在耳侧,牧听舟只能按照他所说的做,但随即又是一阵滚滚热浪袭来。
“滚,滚远点。”牧听舟瞌着双眸,不停喘息,声音断断续续。
一声轻笑隐约响起,登时燃起了他心中的火,不甘示弱睁开眼睛回以注目。
下一秒,一股熟悉的酥麻感狂风卷袭一般侵略而来,陌生的气息占据了他整个识海,带着一股无与伦比的气势,又如细雨绵延般不放过识海中的每一个角落。
在晕过去之前,牧听舟清晰地听见耳边的那个声音道。
“说起来,我好像忘了,神魂契约似乎是可以查看到对方记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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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强行突破识海的感觉并不好受, 牧听舟只能被迫承受着陌生狂潮。
雪白修长的脖颈如被扼住的白天鹅一般,喉结无助地上下滚动着,他艰难地想要退离几步, 却被男人无情地拽了回来。
他轻斥道:“你神魂本就不稳定, 别乱动。”
裴应淮的眸中深不见底, 大手托着赤袍青年的背脊,动作轻柔地顺着那一根根脊骨往下,最终克制般停在了腰间的位置。
“那你……就不能轻点?”牧听舟声音喑哑软绵,毫无训斥人时凌厉地攻击性, 倒是像小猫喵喵般酥软。
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太对劲,很快又闭上了嘴,被动承受着识海中的侵袭。
与此同时模模糊糊地想,总感觉哪里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可惜不容他多想, 裴应淮像是惩罚他走神似的,一边轻拢慢捻着他凹陷的腰窝,一边感受着这具身体的颤栗。
牧听舟几乎以一种蜷缩的方式被他拥在怀里了,一滴汗珠顺着男人清晰的下颌线滑落至牧听舟的锁骨处。
意识逐渐沉沦, 在经历了最开始那仿佛要被炙热燃烧殆尽的感觉后, 牧听舟只感觉接下来的更像是雨打芭蕉般温吞。
他勉强在空隙之间喘了口气, 眯着双眼, 衣衫已经散落在身旁。
望着裴应淮这副始终衣衫整洁的模样, 他心中陡升起一丝不甘——同样是经历着神魂契约,凭什么他是这般狼狈?!牧听舟干脆咬紧牙关,双眼一闭,干脆直接翻身欺上,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将他往后一推,翻身坐在了裴应淮的身上。
他一边喘着气, 一边扯着他交错的衣领往旁边扯,半天都没有扯开,气得俯身直接在他的脖颈狠狠咬了一口。
裴应淮闷哼一声,有些无奈地笑了:“怎么变成小狗了?”
“你管我。”牧听舟阴恻恻地道,余光瞥见一抹晶莹滑落,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一滴汗珠溅落在他的指尖。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裴应淮鬓角也流了不少的汗,此刻被他压在身.下,别着脸,手臂上凸起的青筋清晰可见,像是在死死地克制着什么。
牧听舟蓦地笑了,只觉得一身疲惫感一扫而空,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原来师兄也不是无动于衷啊,我还以为师兄四大皆空无欲无求呢。”
男人脖颈旁的一个牙印泛着红,更像是某种独特的印记。扯不开衣袍的牧听舟干脆召出匕首,一刀顺着衣襟滑落,微微发烫的手顺着破口处伸向里面,指尖轻触到先前那道旧伤疤,无形之中给了他不少勇气。
牧听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再次额头抵着额头,微微闭上眼睛,神识像个小触手一般探了过去。
方才他一片迷糊,甚至都还没有看清裴应淮识海中的模样,这次定要好好看清楚!
他强忍着酥麻感,微垂着脑袋搭在裴应淮的肩侧,恍惚之间,右手紧紧地与另外一只大手相握。
若是说牧听舟的识海中是一片能将世间一切万物都燃尽的焚炉,那裴应淮的识海中,就是仿若能将万物都冻结成冰的寒石。
漫天飘着能将人吞没的雪花,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雪白。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牧听舟闲庭信步般走着,不慌也不忙,脚下的白雪没有排斥他的存在,所以踩上去的触感并不冰凉,反而透着一股绵软。
——他没有被裴应淮所排斥。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有些沾沾自喜,但随即又被一股扫兴的心情所吞没。
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花,草,树,木,贫瘠一片,像是未开荒的冰川,牧听舟甚至都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的时间,直到不经意间,一片雪飘然落在了他恰好伸出的指尖。
唰的一下,周遭的环境突然一变,宛若拨开云雾,一座高耸的山峰隐约出现在他的面前。
牧听舟停下脚步,茫然地抬起了头。
这是,万鹿山。
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座山了,如今再见只有一种恍如昨日的感觉。
在裴应淮的识海中,长风捎带着他,将他带离了冰河,山间那间熟悉的竹屋近在咫尺,牧听舟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
竹屋外的景象没有什么变化,苍树随风摇曳,树下的躺椅吱呀摇晃,是不是地被一片落叶倾扫而过。
一切都静了下来,一股不易察觉的气流顺推着牧听舟朝前走去。
站在紧闭的竹门前,他鬼使神差地推开了竹屋。
顺着门缝越开越大,一股熟悉的饭菜香扑面而来,周遭那份仿佛时间都静止的寂静也随之消退。
“还知道回来?”竹屋内,一个仙风道骨的青年一只手拿着饭勺,一只手拿着汤勺,没好气地道,“小兔崽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个天天逃学,剑谱背熟了吗?剑法练会了吗?”
“……啊。”牧听舟小声地喊,“师父。”
郁清名翻了个白眼:“喊爹都没用,这次别指望聿珩还会给你背黑锅,给我过来先吃饭!”
他轻车熟路舀了一勺汤放在碗中,随手递了过去:“去,你师兄一会也要回来了,饭后不准再给我跑掉听见没有?要不然罚你这一月都没饭吃。”
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情感迫使牧听舟打了个寒战,顿时乖得像个鹌鹑似的,迷迷瞪瞪地将汤碗接了过来,只见触到滚烫的碗壁时微微蜷缩。
他不敢放手,小心翼翼地怕摔了碗,而郁清名又盛的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就在他迈着小步子往前走时,一只横来的手接过了滚烫的汤碗,身后响起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师父,别逗他。”
身后的少年一步跨来,应该是方才练完剑,线条优美的肌肉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珠,他唇线紧抿,瞥了眼他,悄然传声:“先坐,师父没有特别生气。”
牧听舟茫然地看着他,随即传音:“这是怎么回事?!你搞出来的?!”
裴应淮将手中的汤碗放下,语气平平:“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比起这个,我觉得你还是该想想该怎么解释把宋永根给打了一顿的事情吧。”
牧听舟又惊又怒,我不光把宋永根打了一顿,我还把人剥光抛在浔阳城的接头了呢,这些他不都已经……
他猛然清醒,忽地想起来,他们说的好像不是一件事。
裴应淮轻笑了一声:“想起来了?”
牧听舟木着脸:“想起来了。”
是想起他七岁那年刚上山时把宋永根打了一顿的事情。
没想到在识海之中真的能看到对方的记忆。
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牧听舟像是个傀儡娃娃,浑身僵硬地走到桌案边坐下,筷子都有些拿不住了。
“怕成这样?”郁清名伸手夹了一块他最喜欢的耦盒放在他碗中,“早知道怕成这样,当时动手的时候就不知道避着点?”
他看上去有些恨铁不成钢:“哪有你这般在执法长老明面下把人打成那样的?”
牧听舟喉间像是哽住了,他无声地张了张口,想说,这都是什么破烂幻境,老子在这里还要挨骂。
但最终,他只是垂着眸,小声地认错:“我下次不会了。”
额头被啪地一下敲了。
他眨眨眼睛抬起头,就见郁清名要气笑了:“我是让你做事的时候给我避着点!动动脑子,要揍肯定是找个夜深人静的地方揍,先捂着眼睛不让他看见你,再捂住嘴不让他发出声音,给人敲晕之后再扒光了扔到大街上——连干坏事都不知道怎么干,出去别说是我郁清名教的徒弟!”
事实证明,牧听舟从小在郁清名的熏陶下,学到了不少偷鸡摸狗的小技巧。
而百年后的幽冥魔主,再一次要干坏事的时候,即便没有想到昔日师父的教诲,身体也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
——比如把人扒光了丢大街上这件事。
裴应淮在一旁听了头疼地扶额,直叹气
郁清名一边给牧听舟夹菜,一边开口数落人,不知不觉间牧听舟面前的碗已经堆积城山了。
最终还是裴应淮看不下去了,出手制止了人:“师父,舟舟吃不了那么多。”
郁清名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噢噢噢。”
牧听舟沉默地摇了摇头,夹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郁清名烧菜的味道一向偏甜,恰好符合牧听舟的口味,但这么多在幽冥以来,吃的东西要么是苦的要么是辣的。
好不容易吃到一次甜的,他眼眶险些红了。
他心底有一个猜测,但是并不能确定,只能顺着幻境中的记忆重新走下去。
幻境中的牧听舟方才七岁,刚闯了大祸,而幻境外百来岁的幽冥尊主只能苦哈哈地顺应着师父的惩罚,被摁着抄了一卷剑谱,又被按在听悔崖下听了一夜的经。
好在梦里的他还什么都没有失去,好在被惩罚时身边总会跟着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陪他一起抄书听经。
年少时牧听舟只觉得他烦,有事没事老是喜欢跟在他身边,像个跟屁虫一样,偏偏半个屁都憋不出来,古板又无趣。
现在的牧听舟只觉得,在这种时候,身边若是能有个人陪着,也不是那么坏。
识海之外,两个躯体交织在一起,外袍半褪的银发青年歪着脑袋躺在床榻上,紧紧闭着双眸,黑暗之中,一滴晶莹顺着眼角悄然滑落。
这一滴在夜幕的隐匿下极为不起眼,偏偏被他身侧的男人给捕捉到,轻轻拭去,留下了眼尾一抹殷红的痕迹。
“哭什么。”一道轻叹在耳侧响起。
牧听舟的神识恍若割裂了一般,一半留在躯壳的外面,另一半则沉溺在与裴应淮交织的回忆中,周遭的声音宛若沉在水中,被蒙上了一层薄膜。
仅剩下身侧的这道声音,明澈又清晰。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牧听舟呜了一声,埋着脑袋缩进了男人的衣襟里,银发散落一片。
裴应淮不用凑近,便能听见他嘟囔的声音:“呜,师父,不,不要动手,我知错了。”
裴应淮心中陡升起一抹怜惜,眸光落在他眼尾的那片红晕上,鬼使神差地俯身,薄薄的唇瓣轻轻蹭过他的眼尾,大掌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然后就又听见牧听舟道:“要打……就去打我师兄。他皮糙肉厚,我细皮嫩肉,他不会疼,我疼呜呜。”
裴应淮:“……”
关于谁更皮糙肉厚这件事,最终也没能分出个分晓。
因为契约到了最后部分要饮下双方精血的时候,牧听舟已经完全没法动弹了,像个死鱼一样躺在床上任人摆布。
他只能挪着手指勾上裴应淮的长指,将他的食指放在唇齿间的小虎牙上,原本想直接把人精血咬出来,却哪想啃了半天都没破皮,最终咬得指节上全是牙印,津液顺着裴应淮的手指流淌滴落。
裴应淮有些好笑,抬手在他唇角抹了抹,好笑道:“真变成小狗了。”
牧听舟坚持不懈,口齿不清,反驳:“反弹。”
在他控诉的目光下,裴应淮反客为主:“角度不太对,应该这样。”
他的食指磕在小虎牙上,一滴精血被他挤了出来,就这般滴入了牧听舟的喉咙间,融入了血骨之中。
再挤出精血后,裴应淮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了几分。
牧听舟脑袋里还回忆着先前两人在幻境中一起受罚的景象,从犄角旮旯中难得生出了点愧疚感,同时也挤出了自己的精血,融入了裴应淮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