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软的小手揪住魏游的衣领,一反常态,任凭魏游怎么劝都不肯下水,稚嫩的小手一碰之下留下红红的印记,魏游不敢用力,两项僵持之下,门口传来窸窣的动静。
“王爷,江大人来了。”
建州姓江的大人不少,赶直接闯进王府的只有一个。
正想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庭院外。
“捂着胸口做什么,年纪轻轻一身毛病,实在不行了替你找个大夫?”江少卿进门见魏游捂着领口,挑眉道。
“江大人前来有何贵干?”
意思是有话可说有屁快放,不然赶紧走,看着厌烦。
“这便是王爷的待客之道?王爷藏着什么着急赶江某走。”
江少卿摇着扇子,打量着魏游,不着急说出此行的目的,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魏游,他鲜少在魏游的身上捕捉到慌张的表情,一时来了兴趣。
被一个大男人目不转睛地盯半天,要是别人早就扛不住了,魏游却未理会他。
死鱼脸上没什么表情,江少卿找了一会儿没找到线索,放弃了,转头摧残水缸里的荷叶。
水缸里的水在江少卿嬉弄下荡起波纹,水面下有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江少卿翻找半天没有找到目标:“两条漂亮的小鱼呢?”
魏游反问:“你觉得呢?”
“就一个晚上,它把两条鱼全吃了?你也不管管吗?”江少卿心痛至极,太暴殄天物了,这海蛞蝓有什么好看的。
“喜欢自己去海里抓,”魏游不欲与他在这方面多言,“江大人圣旨上的任命时间超了。”
江少卿假意算了算:“王爷不说江某还真忘了,王爷也该启程去鲤州剿海寇了吧。”
“这便不劳江大人费心了。”
“此话同样送给王爷,”江少卿又道,“怎么不见盛哥儿?”
“尚在休息,若有事来书房谈。”
躲在胸口的小东西正在扭动身体往上爬,再不加阻止,小二会正面撞上江少卿,魏游越过江少卿往外走,同时摁下蠢蠢欲动的调皮鬼。
避免尴尬的局面产生。
江少卿未立即跟上,一双精明的眼睛危险地半眯起,总觉得魏游的背影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书房内。
“张有光的资料。”
一捆资料被江少卿随手扔在桌子上,扬起几粒灰尘,魏游取过面上的一本打开,一目十行快速看起来。
江少卿继续说道:“微臣费劲千辛万苦从大皇子身上套来的,王爷不表示表示?”
魏游将其中一页折上一个角,继续往下读,边说:“江大人想要什么?”
“以王爷的聪明才智难道猜不透江某所求?”
江少卿觉得自己的暗示已经够明显了,但魏游只是淡淡看他一眼:“还是那句话,喜欢小鱼去海蚀洞自己找,本王手里没有。”
有也不会卖亲生孩子。
话题到此为止,魏游说起正事:“张有光听到动静跑了?”
“鲤州官扣勾结的根系比我们想象中的更深,建州的事情闹得太大,张有光得知消息后连夜坐船退回首岛。”
“首岛?”魏游问。
江少卿抽出一份东岭舆图,指着某处道:“与鲤州隔海相望,是海寇的大本营,东岭水师中看不中用,王爷若想重用他们对抗海寇恐怕不容易。东岭船商挤破脑袋往北走,海寇占绝大部分原因,往南虽能带回奇珍异宝,但极大几率被海寇抢夺,轻则丢钱重则丢命,利润低还是丢性命,东岭人还是能分得清楚。”
“说起来,东岭水师并未编在驻军内?”
魏游来建州前奇怪,覃将军带来的军队会泅水的极少,更别说海战,那该如何对抗海寇。
“除了津沽,大荆没有一处水师编制。王爷若想缴海寇,怕是不容易。”
无非是人力物力财力,现在他们缺的无非是人力,但这事不难。
魏游不理会江少卿的幸灾乐祸,把水师的事情写在宣纸上,又圈出来做记号,放在一旁。
“王爷真能沉住气。”江少卿感叹。
“本王记得,东岭林家和詹家是最大的两家玉石商,每年从大荆以南运来数万吨玉石。”
“林家已经倒了,”江少卿与魏游对视,明白对方的想法,“王爷是怀疑詹家也参与其中?那王爷猜错了,詹家玉石来自南越国,此条沿海线尚且安全。”
“江大人认为只有林家与詹家?”
魏游的问题把江少卿问蒙了,直道:“王爷手中莫非还掌握什么内情?还有谁牵扯其中?‘陈林半天下,黄郑遍地走’,王爷莫非怀疑这几家?”
魏游头也没抬,出口的话却令江少卿背后生寒:“江大人不妨再胆大点?”
他们的讨论内容里已经包含了东岭五族,比陈林黄郑詹更大胆……江少卿脱口而出:“东岭八族各个与张有光有关?”
“不,不可能,”没等魏游开口,江少卿已经自我否定,“张有光今年四十有二,他们自称定海帮,据了解,定海帮成立至辉煌不过百年时间,而八族中最早来东岭的陈氏迄今已有三百年,最晚的胡氏也已有二百六十年,别说张有光收买八族,八族联合灭一个张有光绰绰有余。”
一捆资料不多,魏游看的速度极快,已经看完了大半。他也找柴正峰暗中调查过,只在陌生的几处标注。
忽然,江少卿见魏游抬起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灵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江少卿明白了什么,喉间发紧:“你怀疑是八族联手搞出一个张有光?”
怎么可能?
江少卿想要找理由反驳,但突然发现这其实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情。垄断南下诸国生意,笼络东岭百姓人心,保持八族的地位不得撼动,一举三得的好事。
为什么不可能?
江少卿头一次觉得魏游这个人的可怕,他是怎么想到的?霎时,江少卿明悟为何当初陆知运在见到魏游后,未经上报,暗自想方设法除掉魏游。
对三皇子来说,威胁太大了。
“丞相大人不知知不知道江大人用词如此粗鄙。”
魏游替他倒了一杯茶,唤回江少卿的思绪。
桌子底下,小家伙趁江少卿不注意,从魏游的胸口爬出爬到袖口,又沿晃晃荡荡的袖口爬到大腿上,玩得不亦乐乎。
一根食指摁在小人鱼背部,钳制住小人鱼的动作,魏游施施然道:“若八族真有这番能耐,国舅又怎有机会钻进铜墙铁壁中取得好处,更别说随意拿捏林府和乔应选。”
江少卿是有点草木皆兵,但归根究底是谁引导:“不知那句‘江大人不妨再胆大点’又出自谁的口?”
比起原著中遭遇家庭巨变的弟控,江少卿如今羽翼确实有些稚嫩,至少在魏游处从未讨到什么好处。
“嗯咿!”
“什么声音?”
清脆的叫声在安静的书房内清晰可闻,江少卿盯着魏游桌子下,他敢打一百个包票,这一回绝对没有幻听。
“打一进门江某就纳闷了,王爷你到底藏了什么东西,活的?”
“嗯咿!”
又是一声。
玩过头了,魏游面无表情,叫人看不出来他翻车之后的尴尬。
小人鱼漂亮的尾巴破空甩动,但上半身被摁住,他怎么也动不了了,于是愤怒了,拼命叫唤。
魏游松开手后,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报复,小二头铁似的不管不顾大声叫唤,江少卿说一句,他就跟一句,简直是默契的二重奏。
一边是:“嗯咿!嗯咿!嗯咿!”
一边是:“什么东西,给我看看,你藏了什么?”
魏游的耳朵终于受不了了,从另一处袖口拿出备好的小鱼干,堵住小二的嘴。
世界终于清净了。
魏游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声音,你幻听了。”
江少卿:“……”
睁大你的眼睛,淡蓝色的熟悉的尾巴,在空中醒目地摇摆,你听听自己说的话,像话吗?
别把个大活人当瞎子,诶喂。
虽然没看清楚全身,但江少卿敢肯定是那条从海蚀洞带回来的小鱼之一,漂亮剔透的尾巴,谁看见都过目难忘。惊喜小鱼没死的同时,江少卿想到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
“你快把鱼放回水里!再晚它就要死了!”
魏游没有防备,手心被巴拉开,江少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黑珍珠般的玉眼。
大眼对大眼,某双无辜的眼睛冲他无辜地眨了眨,然后安安静静地靠在魏游的手心。
“这、这布娃娃做的还、还挺真精致,啊哈哈哈。”
江少卿恍恍惚惚中带着一丝迷茫,不料魏游“嗯”了一声,见小二的小鱼干快吃完了,又取过一条递给他。
小鱼人捧着小鱼干一点点往小嘴里送,咔咔几下,小鱼干短了一大截。吃完了见江少卿还在看他,默默躺回魏游手心,闭上眼躺尸,安静的像是真的布娃娃一样。
江少卿:“……”
能不能尊重一下他,这样很像把人当傻子!
这时,书房的门被推开。
江盛一脸惊恐地站在门口:“你们……”
两人的姿势实在让人误会,但江少卿已经顾不了太多,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江盛顺着两人的视线往自己的领口看去,一条蓝色的尾巴从衣领中露出一角,江盛立即将它塞回去,慌张的模样明晃晃在告诉江少卿,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向来乖巧的小一,今天也一反常态,在江盛的怀里待不住,一双白白嫩嫩的小手攀住衣领。
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一张小脸又白又软,五官精致小巧,眼睛也大大的,像是两颗明亮的珍珠,透着出临世界的纯真与无害,可爱极了。圆滚滚的黑眼珠灵巧地转动,透着对陌生环境的好奇,好巧不巧,与一眨不眨的江少卿对上。
突然不动了。
我是假的。
江少卿:“……”
他的嘴巴微翕,仿佛想要说点什么,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惊愕和无法置信的状态,仿佛被雷劈中一般。
“没、没想到还有一个,哪做的,这么像?”
像人鱼还是像夫夫俩?
江少卿脖子生锈了,转头时魏游仿佛听到了咔咔的声音。魏游难得编不下去,沉默了。
再看向江盛怀里的小家伙,已经换了个表情,笑的十分灿烂。小娃娃森*晚*整*理笑起来时露出了一排整齐的小牙齿,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见江少卿看过去,又一动不动,仿佛只是一个精致雕琢的装饰物。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内传来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新出生的人鱼智商看着不低,不过到底谁教他们在人类面前要假装死物。魏游想不明白,揣着小二起身往江盛身旁走过去,安抚住仓皇失措的大人鱼,又拍了拍他胸口的小人鱼,示意他别淘气。
最后,不动声色地关上门。
就在江少卿以为魏游终于忍不住杀人灭口的时候,房间内响起魏游低沉的声音。
“上次你说,你很会养鱼?”
以及四双直勾勾看向他的大眼睛。
兰哥儿买的苔干和藕片被江盛一扫而空。
另一头, 江少卿像个老母鸡一样怀里揣着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鸡,僵坐在凳子上,望着面前铺着的满满一桌菜, 理智在悬崖边拉扯。
“真、真要我来养?”
饭前遣退旁人, 几人说话无需顾忌, 江少卿说话间脸上还残留着未消散的惊诧。
魏游盯着江少卿看了片刻, 直到江少卿被他看得发毛,才说:“既然江大人无意向,本王也不好勉强。”
说罢,魏游作势要取走江少卿怀里的人鱼。
“且慢。”
上一秒游离在养与不养之间的人,下一秒圈住小人鱼跳开, 脚跟带上凳子, 发出巨大的声响,但江少卿无暇顾及, 警惕地护着小人鱼,仿佛魏游是什么洪水猛兽。
魏游眉目轻挑,江少卿后知后觉脸热。
不久前,他百般拒绝了魏游委托他照料两条小人鱼的请求,转眼, 身体诚实地出卖了他。
可故友托付照顾人鱼的说辞太过敷衍,江少卿敢肯定,魏游有事瞒他。这两条来历不明的小人鱼崽崽怕是牵扯巨大的秘密。
小人鱼们无法体会江少卿纠结的内心,调皮的小二小手拽住江少卿的衣领,借力爬上他的肩膀, 漂亮的小尾巴在空中一甩一甩, 可爱极了。
没过一会儿,江少卿耳朵传来指腹柔软的触感。
他微微侧头, 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残影,耳朵一重。
“嗯咿——”
小人鱼紧紧抱着江少卿的耳朵和头发,一点不松劲,显然是被江少卿突然转头的动作吓到。
江少卿吃痛,慌忙把这小祖宗捧下来,忍住龇牙的疼偷偷揉了揉耳朵,没一会儿耳廓一片通红。
力气倒是不小。
“嗯咿——”
小二被抱下肩膀两眼发懵,可没过一会儿,他又望向肩膀位置,小手扯着江少卿的袖口,哼哧哼哧往上爬,可江少卿哪敢让他再来一次。
耳廓还红着呢。
被轻松拎起来,小家伙撅起嘴,尾巴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抽打在江少卿的手指上,看起来像在泄愤。
力度不大,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闹半天累了,又大抵是未察觉到威胁,小二冲江少卿不满地叫唤两声后,松开紧抱大拇指的手,整个身体懒洋洋地平躺在宽大又温暖的掌心,阖上眼睛。
没过一会儿,书房内传出此起彼伏地“呼噜呼噜”声。
江少卿只觉心房软了一角。
盯着小人鱼熟睡的脸庞,江少卿吐出一口长气,小声确认:“真要我养?那先说好,日后他父母若是寻来,多少得认个……”干爹。
剩下的话被魏游的冰冷的眼神冻在嗓子口,不上不下,江少卿觉得脖子凉飕飕的,识趣地把话咽了下去。
“准备一个水缸放些荷叶,他们喜水。吃食不打紧,他们不挑什么都吃。”魏游相信江少卿能照顾好小人鱼,但有一件事需要以前告知,做个心理准备。他隐晦提醒,“不过饭量比常人稍大一些。”
能有多大?
江少卿不以为意。
他一个堂堂从四品知府还养不起两条巴掌大的鱼了?
“放心,等你们从鲤州平安回来,准能见着两条白白胖胖,肚儿溜圆的小人鱼。”
见他信誓旦旦,江盛欲言又止,与魏游对视一眼,又同时扭过头去。
魏游握拳抵住嘴边虚咳一声:“一会儿从王府带几个人跟你。”
小人鱼毕竟特殊,魏游不说,江少卿也会提。
“那便多谢王爷了。此次前往鲤州,危险重重,王爷被授命剿海寇之事人尽皆知,敌暗我明,万事须得小心。”
江少卿主要担心江盛,一个哥儿,手无缚鸡之力,随魏游深入龙潭虎穴,去那危机四伏的鲤州,陷自己的安危于不顾,真是嫁出去的哥儿泼出去的水。
也不知被魏游灌了什么迷魂汤。
江盛若知道江少卿眼里他是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形象,怕是做梦都会笑掉鱼尾巴。
“返程的几位近段日子怕是自顾不暇了。”
魏游食指向上,江少卿讶异一瞬,但未多问,魏游既然这么说必有他的后手,再者三皇子离开前也曾与他私下会面,多少对他们的计划知晓一二。
于是他说:“王爷心中有数便好。”
闲聊大半天,一半菜进了江盛的胃里,魏游偶尔夹一块也能半饱,唯有一人盯着一桌子的菜,眼睁睁看盘子里的食物一点点消失,艰难地吞咽口水。
下人换盘,江少卿拢起袖子挡住小人鱼。
视线可以遮挡,但胃绞痛不会掩藏。离他最近的锦哥儿发觉异样,低声问:“大公子,需要奴唤大夫吗?”
江少卿捂着肚子一动不动,表情略微痛苦,肚子隐有翻滚声,瞧着像是病了。锦哥儿有些犹豫,是否需要叫大夫来把脉。
不等江少卿出声,江盛抬头解释:“哥孵蛋呢,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
江大人吗?
锦哥儿一头雾水,魏游没有留给他询问时间:“无事,吩咐伙房再上一桌。对了,本王与王君饭后去一趟陈家。”
锦哥儿没有多问,应声后立即着手去办。
下人收拾干净桌面,魏游等他们离开后,推醒睡熟的小鱼崽,离开前不经意问:“江大人用膳快吗?”
江少卿不明所以:“尚可。”
“那就好。”
手头事情不少,解决完小人鱼的监护人问题,魏游和江盛不再停留。
他们离开不久,一桌子二十四个菜陆续端上来。每一盘菜的分量十足,江少卿估算二十个人吃不成问题。
遣退旁人,江少卿夹起一块藕片,刚准备入嘴,余光瞥见两条小人鱼闪着汪汪大眼。
筷子在空中拐了个弯,送入等待的小嘴里。
咔嚓咔嚓。
脆生生的咀嚼声在房间内响起,照顾鱼不能厚此薄彼,江少卿有经验,他又夹起一块送入小二嘴里。
藕片色泽红亮,小孔内塞满香甜的糯米,一口要上去藕断丝连。两条小人鱼的嘴角沾满黏黏的糖渍,喜欢的不得了。
见他们吃得开心,江少卿紧绷的心也松弛下来。
这是什么人间精灵。
江少卿养鱼的心被填的满满当当,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见小人鱼吃得香,江少卿为自己夹上一块,说实话,之前闻着一桌子的菜香,他的肚子早已按捺不住了。
藕片距离唇瓣不足一寸,江少卿察觉自己的袖子有轻微拉扯感。他低下头看去,一双又黑又圆的眸子冲他眨了眨,张大嘴巴。
“啊~”
一条小人鱼张大嘴巴,另一条小人鱼不甘示弱,胡乱咀嚼两下吞咽,也急急忙忙张大嘴巴。
江少卿失笑:“个子小小的吃饭速度到挺快。”
小人鱼听不懂他说什么,嘴巴维持姿势久了容易酸,见还不见江少卿没眼色不投喂,脾气上来了:“阿咿!”
“不给吃还急眼了。”
撸人鱼总得给好处,江少卿任劳任怨再次投喂,等他好不容易吃上一块软糯香甜的糯米藕片,转头就愣住了。
两条小人鱼又眼巴巴看着他,小嘴张大,里面空无一物。
这才多久?
江少卿心疼极了,又为两条小人鱼夹螃蟹肉:“饿久了吧,多吃点,日后再也不用跟着你们不知踪影的父母风餐露宿,有一顿没一顿的过日子,在江府,但凡我有一口吃的,绝不会饿着你们一顿。来,长身体呢,多吃点。”
也不管小人鱼听不听得懂,江少卿手上的动作始终没停下。
桌面上的二十四个菜轮番喂入口中,每一次都不重样,江少卿依照习惯再次伸进菜盘子里。
夹空了。
茶杯中有水波轻轻荡开,逐渐显露出一个黑色的倒影,等水波归于平静,影子的动作也渐渐清晰,他拿筷的手选在半空,眉峰皱起,像是在思考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江少卿愣了足足半天才反应过来。
离他最近的十二盘菜,全没了!
干干净净,被吃得一点不剩!
而消灭它们的人,不,人鱼……江少卿半眯起眼,目光在两条懵懂的小人鱼肚皮上流连。
入嘴的食物去哪里了?
两条小人鱼扑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完全没有横扫饭的不自在。小二甚至尝试自行拿筷夹菜,只可惜稚嫩的手无法做精细动作,筷子一下子从他手中滑落敲打在陶瓷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霎时间,江少卿脑中划过一道亮光,某些被忽略的细节串联在一起。
“饭量比常人稍大一些。”
“放心,等你们从鲤州平安回来,准能见着两条白白胖胖,肚儿溜圆的小人鱼。”
“江大人用膳快吗?”
“尚可。”
“那就好。”
回忆起先前种种怪异的对话和举动,所以,是这个意思?!
江少卿后知后觉,总算品出他那出嫁不到两年投入敌营叛变的好弟弟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是为哪般!
远在陈宅的夫夫俩双双打了个喷嚏。
“快给王爷、王君备件衣裳。”
雨滴点缀青石板上斑驳的光影,踩在阳光散去的尾巴上,缓缓落下。
魏游和江盛谢过邱氏的好意,邱氏命人将窗关上:“六月的天多变,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好多人着了老天爷的道,这些天医馆里的大夫一天到晚见不着人,实在难请,若不是王爷伸以援手,家主不知何时能醒来。”
陈家作为八大家族之一,请一个大夫轻而易举,魏游谙知邱氏在试探,却依旧顺着她的意思下:“理当如此,若非替本王隐瞒,陈富不至于伤得这么重。”
“王爷既然信得过陈某,陈某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陈富躺在锦绣被褥当中,富态的脸一去不复返,脸庞消瘦惨白,单薄被褥下藏不住打满石膏的腿脚,嘴里每蹦出一个字眉头便绷紧一下。
四肢全断了。
陈富浑身血腥的模样历历在目,魏游当初除了愤怒外,心中对他的骨气万分佩服。
苦涩的药汁味在密闭的空间内散开,江盛忍不住皱起眉头,陈富却就着邱氏的手面不改色一口口喝完,仿佛察觉不到有多苦。
魏游问:“大夫怎么说?”
一旁的邱氏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怕是半年无法跟船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陈富是差点没了半条命。
陈富略有些尴尬,自家夫人这话有种控诉的意味,他怕魏游听了不高兴,忙说:“养养就好……”
魏游未让他说完:“你好好修养,大夫和药材的事情请放心,自会有人去办。”
陈家夫妇忙谢过魏游。
等陈富抬眸,发现魏游冷淡的脸镌刻上难得一见的郑重,他微怔,却听魏游道:“你且等着,来年开春北上,本王保证小陈家来往船只必当畅通无阻。”
话音如千斤锤炸在耳畔,久久难以回神,一股凉风冲进敞开的大门口灌入薄衾,等陈富终于呼出一口热气,案几上的茶早已凉透。
邱氏关门回来。
手背探他额头:“赶紧躺下吧,还烧着呢。”
见没人回应,邱氏红肿的眼眶再次蓄满水珠,忍了多日的话匣子终于决了堤:“人都走了,别看了。”
“你说你非趟这趟浑水作甚,做生意便做生意,数着钱看他们斗不好吗?与你有何干系?皇亲国戚哪一个是我们能得罪的,你倒好,没个实力非要去皇子皇孙那掺一脚,就你那身板你不倒霉谁倒霉。”
“好好的一个陈家,被你闹得分了家。分家了还不消停,又跑去和瑞安王胡闹,差点丢了命,你说你怎的不为我们母子俩考虑考虑,庚儿才多大啊……你要是去了,让我们母子俩该怎么办……”
面对夫人的哭诉,陈富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想把人紧紧搂进怀里,可手却一点儿也抬不起来。
邱氏越哭越凶,像是要把所有积蓄在胸口的委屈宣泄个够。
陈富纠结许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当我想?王爷虽未提海寇张有光的事,但我猜想,他已经查到了八族与他有往来的线索。”
“你说什么!”
措不及防扔下的炸弹把邱氏炸懵了。她慌慌张张环顾四周,确认门窗紧闭,室内无人才松下一口气,又望向陈富,错愕难掩。
“你这话什么意思?”
邱氏脸色煞白,唇瓣轻微颤抖,可陈富明白她懂了。
小陈家,不是陈家,王爷最后一句话不单纯是对他的承诺,也是明晃晃的提醒。
“夫人,我又何尝不是为陈家考虑?张有光的事儿事关重大,现在不是王爷不会罢休,而是朝廷不罢休。水火不相容,官匪不同路,尽管张有光……哎,日后追查起来,不知会有何结果。往好了想,咱陈家与张有光牵扯不深,顶多判个抄家,但若上面执意拿我们杀鸡儆猴,怕是要流放为奴为婢。王爷若有良心,念着我的苦劳也会网开一面。”
“可瑞安王是个残暴——”
陈富打断他,训斥:“王爷是个有本事的。”
邱氏一言不发,明显是被陈富的话吓到了。
陈富缓和语气,继续道:“早在钱塘我替王爷开米铺起,便容不得我犹豫了。况且王爷非池中之人,既然要赌,那就压上所有,不给自己后路,放手一搏,兴许还有一条活路。”
邱氏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头一回认识陈富:“你真是个疯狂的赌徒。”
“事实上,夫人,我的眼光还不错。若非如此,当年求也无法从求取夫人的众多青年才俊中脱颖而出,入了夫人的眼,嘶——痛痛痛——”
“行了,别得意了,刚缝上的伤口又开裂了。”
陈富的痛吟中夹杂着邱氏的碎碎叨叨,什么“就你眼光还不错”“眼睛看哪里呢,这时候还想着风花雪月”“疼死你算了”……
“不管了,反正张有光的事——”
“不是说不管了吗?”
“是是是,夫人教训的是,不说了不说了。”
第二日,魏游安心和江少卿一同出发去明州。
江少卿作为明州新任知府,在明州停留的时间远不如建州, 文案堆积如山, 府衙的下属一片哀声载道。若不是前段时间皇上亲临建州兹事体大, 他们早抄家伙把江少卿绑回去了。
见到江少卿终于回来, 明州府里好几位官员老泪纵横,涕泗横流,江少卿纠缠半天才从他们的包围圈挣脱。
“送到这里就行了。”
明州府衙前,江少卿送别俩人:“王爷去了饶州是否还返程明州?”
魏游不信江少卿真关心他的行程,谙知他暗戳戳在问小人鱼的事情:“不了, 既然东岭是本王封地, 趁此机会,本王自当好好巡查一番, 上回岩州平州大乱是为提醒。”
真没打算接走小人鱼。
得到了肯定回复,江少卿也没有再说虚情假意的客套话:“祝王爷、王君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