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魏游显然也考虑到了这层,“盛哥儿住下的村我设了陷阱,等的就是他们今夜自投罗网。”
夜深无月。
魏游送三皇子出门,而后视线落在摇曳身姿的树梢暗影上,语气生寒:“慢慢来,杀不死罪魁祸首,这次先砍掉他的左膀右臂,下次定要叫他……”
夜风习习,吹散了余下的话音。
身心俱疲, 魏游沾了枕头后倒头就睡,醒来神清气爽。
但更多的人彻夜未眠,甚至不眠了两天两夜。
“前夜有人暗探建州府衙牢房被当场抓获, 衙门的人不轻松, 刑部的人也恨得牙牙痒啊, 一个个被人从被窝里拖起来, 天亮了人还在牢房呢。”
小将军覃洐来王府看望魏游,与魏游同膳时悄悄递给他消息。
魏游当然知道前夜的事,事实上他还知道临海的小渔村也抓了一批人送进去。
不过,在覃洐面前,魏游装作头一回得知消息, 怒气冲天:“天子脚下公然劫狱, 这幕后之人简直胆大包天。”
“可不是,”覃洐大口咀嚼脆爽的拍黄瓜, 口齿不大清晰,“不过不是劫狱。”
覃洐左顾右盼,凑近魏游耳畔压低声音道:“是去杀人灭口。”
“目无王法!胆大妄为!”
气得一巴掌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吓覃洐一跳。
“不行,本王去府衙一趟, 小覃将军请自便。”
说罢起身大步向外走去,还没跨出两步,覃洐眼疾手快拦住他:“哎不着急啊,王爷,那犯人被当场抓获, 没出事, 据说是派了个高手调包关押的刺客,等着人来呢, 看来建州衙门也不是一无是处。”
魏游状似被劝住了,覃洐又学着他家儿子出门前叮嘱过的事情,对魏游和江盛一阵嘘寒问暖。
心意领了。
恰好有人来禀,大理寺和刑部已经将事情原委、背后主谋审问清楚了,正要禀明皇帝,皇帝唤他过去。
大臣分列而立,与上朝时一般无二,魏游来的迟,受了注目礼。他漫不经心地扫过会场,一眼就注意到某几位大臣乌青的眼袋。
罪过罪过。
不过值得意外的是,大皇子居然不在。
没等魏游细想,皇帝开口道:“小六来了,开始吧。”
一位头发半白,穿着红色朝服的官员上前一步,魏游认出他,是上回差点被自己“诛九族”之言吓破防的两人之一,大理少卿。
黑眼圈最浓的是他,刚魏游进门瞪他最凶的也是这个小老头。
大理少卿周恒强撑着精神,只想速战速决回家睡觉,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如往常般禀明案件结果和经过:“陛下,臣……”
“且慢!”门外高声打断。
周恒:“……”
人未到声先至,响亮的声音格外耳熟,与前天晚上威胁魏游的一模一样,魏游朝门口看去,果然见大皇子信步闲庭地走来。
与那日癫狂简直判若两人。
魏游与三皇子暗中对视,纷纷凝重。
皇帝面上的诧异十分明显,显然没料想到一贯提前候场的人缺席,甚至压根没注意到大皇子不在场。心中无端的尴尬和被打断的不悦来回交替,最终归为一句:“什么事?”
大皇子已经习惯了皇帝的无视,此前还会佯装黯然,自从与魏游坦白后,唯有的一点伪装也免了:“儿臣有线索提供。”
贼喊捉贼。
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魏游按兵不动,周恒先恼了。
大皇子这时候跳出来,不就是想推翻他们两部熬夜调查出来的结国吗?
“陛下,刺客的事已经查清,还请陛下过目。”
“不急,既然皇儿带来线索,就让他说一说,总归多一处线索多一份保障,朕不容许有任何谋害我儿,谋害我魏家亲眷子孙的人逍遥法外。”
周恒憋屈但没办法。
皇帝不见得心如所想,只不过那一刹那的对忽视大皇子的愧疚占据上风。
大皇子把握住了,道:“儿臣查获一艘战船,或许与此事有牵扯,请父皇明察。”
一语激起千尺浪。
战船,顾名思义,打仗用的船。建州有水军,自然有战船。但大皇子的意思显然不是说水军拥有的战船。
皇帝可以不关心何人对江盛不利,但绝不容忍有人在他统治下谋逆!
皇帝怒道:“怎么回事?!”
“在陈家船工坊内,有人秘密建造战船,儿臣已派人将其团团围住,并关押制造战船之人。”
两个侍卫将犯人带上来,这副场景似曾相识,与前日魏游带假刺客面圣时有异曲同工之感。
不知为何,魏游的眼皮一跳。
被带上来的犯人十分狼狈,不像假刺客看似触目惊心实则皆是皮外伤,此人不同,手脚扭曲成怪异的角度,身上血腥味极其浓重,呼吸细弱若无,显然在被抓之后受尽非人般的折磨。
细森*晚*整*理看,被大皇子抓来的人穿着靛蓝色丝绸长袍,镶金腰带上悬挂翠绿的宝玉,身形明显富态。
甚至有几分眼熟。
瞧着像是……
陈富?!
“陈富,东岭八大家陈家之子,乃是船工坊的负责人。儿臣在建州城外陈富的一处宅院处搜出一本账目和图纸,请陛下过目。”
大皇子呈上账目和图纸,魏游看不清具体明细。皇帝快速翻阅账本和图纸,被其内容深深激怒:“放肆!一个小小的陈家也想觊觎朕的位置,当海上皇帝,好,好样的。”
图纸飘到陈富与魏游之间,魏游低头瞥见图纸内容后愣住了,脑袋嗡嗡作响。
这分明是,他画给陈富的设计图啊!
殿上的声音像是很远,又很近:“陈家一族之力难以成事,儿臣怀疑背后定有深海之鱼未露出水面。”
皇帝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整个殿内的人都承受着当朝皇帝的盛怒。
匍匐在地的人眼皮微颤,血迹斑斑的脸上仅有一双眼睛是干净的,他看向魏游,眼底是魏游读不懂的情绪。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背叛。
向来冷心冷情的魏游被这一幕深深激怒。
明州剿匪,魏游心疑番薯来历不明,而江盛为了取信于他,透露知道鲤州有海寇与官宦勾结,番薯也是海寇从南面运来的。
海寇一事牵扯甚广,一不小心容易打草惊蛇,为防万一,魏游没有直接处理鲤州的海寇,而是先去鲤州踩点打探情况,从长计议。只是皇帝比预料中提前半个月,打乱了他的计划。
即便如此,战船也不可能造出来了,因为炮筒还在他手里!
大殿内,大皇子断定:“儿臣带人进去时,正巧遇上工匠组装火炮,五只炮筒架在战船甲板上,虎虎生威,若是不信,本宫可带路与各位前去一观……”
让魏游产生了一种割裂的错觉。
炮筒在不在他手里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大家看到的战船是什么样子。
被摆了一道啊。
大殿内已经谈及如何处理陈富,但陈富现在的样子,如果不尽快救治,极大可能活不过今天。
魏游垂落在袖口的手指微动,大皇子朝他轻微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魏游薄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又看向陈富,陈富的身体虚弱得像一张纸,随时能昏死过去,但他仍旧强撑着用最后一丝力气告诉魏游。
不要,不要出面,这些人是冲他来的。
说实话,魏游与陈富之间不过是利益合作关系,各取所需,陈富完全没有必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丢了性命。
造战船魏游存有私心,无怪乎皇帝怀疑,一人掌天下的时代,魏游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身家性命放在一个篮子的打算,开拓海路也是以防万一,让自己日后有一条退路。即便陈富招供受他指使,魏游也有办法洗脱罪名,这条路他不会放弃,只不过从暗处转为了明处罢了。
只是未曾想,陈富竟然扛住严刑逼供,没有供他出来。
沉重和烦躁蔓延至四肢百骸,魏游很难用言语形容这种感觉。但他清楚,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大步一跨。
“儿臣有事请奏。”
话音被吵翻天的喧闹声淹没,没有溅起一点浪花。
“臣,有事请奏!”
陡然拔高的音量回荡在拥挤的大殿,嘈杂的大殿跟按了暂停键一般,瞬间鸦雀无声。
大臣瞅瞅魏游,又瞅瞅对面的老伙计们,眼神询问这位爷又有什么事,能不能稍微消停点,没看见他们正讨论如何谋反呢?不是,讨论如何处决谋反的人呢?
“什么事?”皇帝问。
很快,他们听见魏游道:“战船的图纸是儿臣交予陈富,让他暗中帮忙建造。”
大臣:?
大臣:!
不是,怪不得你不参与讨论,原来谋反的人竟是你,瑞安王啊!
显然皇帝也蒙了:“你说什么?”
魏游重复:“战船的图纸是儿臣交予陈富,让他暗中帮忙建造。”
皇帝手指魏游,怒极反笑:“哪怕你是王爷也不得建造战船,你可知私自建战船是何罪?”
“私建战船株连九族,”魏游从没见过皇帝真正发怒的模样,原来是这般心惊胆颤,“若是事出有因呢?”
有大臣质问:“有何因竟让王爷连大荆律法也不顾?”
“鲤州海寇猖狂,私下勾结朝廷命官与世家,儿臣本欲暗中建造战船,免得打草惊蛇让大鱼跑了,只是没成想竟被人诬陷成谋逆之徒。”
不管皇帝信不信,大臣是不信这番说辞的。
大皇子嗤笑:“六弟在说什么玩笑话,如今造船谋逆证据确凿,编一个什么海寇出来可无法洗脱罪名。”
魏游反问:“若本王说,同样证据确凿呢?”
“不可能!”
大皇子想都不想,直言:“若是证据确凿,六弟何必藏着掖着,我大荆多少能人异士,还怕他一个海寇不成?”
“有一个海寇,自然也可以再培养一个,不把内贼处理干净,海寇迟早卷土重来,春风吹又生。”
“谁知海寇是否真实存在。”
魏游还是那句话:“证据见真章。”
大殿之上的人总算抬眼,得了皇帝的允许,魏游派人去拿搜集到的证据,大臣又在窃窃私语,不过谈论的对象却变了。
周恒和刑部右侍郎等人拖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心里大骂大皇子和魏游千百遍。大皇子以为万无一失的事再次失算,脸色难看至极。魏游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是一场比谁脸色差的游戏,没有赢家。
柴正峰取来证据,一并呈递皇帝。魏游见他翻开其中一本蓝色的本子,解释:“蓝本是在明州剿匪中搜查而出的账本,其中记录山匪与鲤州大商户张有光的私下交易往来,张有光表面是位大商户,实则是大荆东南海的海寇,番薯亦是张有光从海外带来。”
“若是他将番薯带入东岭,带入大荆,亦是有功之臣。”有大臣不认同。
魏游讽刺:“张大人不应与张有光同姓而有偏袒,张有光将番薯带入明州,却不是为百姓着想,而是交予山匪,足以见其心思歹毒。”
看完蓝色本子,皇帝没有特别的反应,大皇子暗自得意,魏游却留意到皇帝敲击椅子把手的频率加快了。
第二样是张有光与林家合谋打劫商队和收海上保护费的证据:“八大家的林家,别无二家。”
说完,周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魏游全当没看见。
第三样是张有光的年收支账本:“陛下,可与第四样府衙的税收记录拓本一起仔细比对。”
数目差异过于明显,甚至无需仔细计算。
第五样、第六样……
皇帝看完,魏游说完,已经无人站立了。皇帝盯着证据不置一言,旁人猜不透帝心,无端生惧。
魏游一同下跪:“张有光与鲤州府衙内或是朝廷哪一位大臣勾结,儿臣尚未确定,请陛下责罚。”
无人敢说话。
抨击魏游的大臣一个个冷汗直冒,张有光十几年来偷税漏税的数目都抵得上朝廷一年的开销了,魏游若真无篡位之嫌,实乃大功一件。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内终于响起皇帝的声音:“战船是你造的?”
没问张有光,问的是战船。
怎么可能没有芥蒂?
魏游身姿挺拔,即便跪在地上仍叫人觉得像是一头永不屈服的卧虎:“是,但火炮不是,火炮筒需反复试验才可用于战船,若是射程短了,面对海寇便没了十足的优势。说来惭愧,战船空置许久,是因为建州的火药厂还未研制出射程长的火药筒。”
“火药、火药筒均设在同一处?”
皇帝问了魏游地址,派人前去探查,而后又问起周恒刺客的事情来。周恒吃着瓜,等待皇帝处理海寇,猝不及防之下被点起来,成为曝瓜的人。
“臣等查明谋害王君的乃是东岭八大族中的林家大房,林家哥儿爱慕瑞安王,因爱生恨,一念之差做了错事……”
“既然如此,林家九族抄家下狱,待海寇一事查明,数罪并罚。”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否定了一个家族几百年的辛苦耕耘,荒谬又不合理,但皇帝不愿意再往上深究,就得认,即便众人心知肚明林家是被拉出来背锅的。
魏游静静听着,有点可惜无辜的人,又觉得不值得同情,他们无辜,江盛和陈富不无辜吗?既然伙同国舅有心害人,也该做好准备迎接报应的到来。
事实上,林家与国舅的关系,同魏游与陈富有异曲同工之妙。大理寺和刑部只能追查到林家人,是因为林家与国舅的关系简单。林家与国舅非魏游早前猜测的亲属关系,当初詹家抢夺林家玉石生意,林家被打得抱头鼠窜,差点内忧外患下分崩离析,是国舅帮林家度过难关,所以理所当然地成为他的捞金池。大皇子初到建州未带多少帮手,没有地方豪绅的相助无法绕过魏游的眼线对江盛下手,所以魏游才会怀疑到八族头上。
国舅快刀斩乱麻,既然要保住扶不起的大皇子,只能舍弃一枚重要的棋子。
而林家,一条忠诚的狗,一个贪婪的人。
皇帝派出去的人回来了,魏游既然敢造战船,就有为自己开脱的办法,只是私造战船和查明海寇功不抵过。
“那就罚你一年内清查鲤州官商寇勾结一事,剿灭鲤州海寇,并十年内不得出东岭半步。”
“谢陛下。”
人群散去,这一回,大皇子未再看他。
今天的亏魏游吃下了,从今往后,不管魏游做什么,皇帝和三皇子不可能再毫无芥蒂地待他,某种意义上来讲,大皇子的目的达成了,只是代价超出他的预想。
魏游带着陈富离开行宫回王府救治。
事情了结,本该松一口气,但魏游心里头沉甸甸的大石头从未落地。
一路他想不通,大皇子从何处得知他造船的事情,林家告诉他的?不可能,他敢肯定林家不知道这件事。陈家是内陆海运大商户,扩充船只无可厚非,不会被同行怀疑,那么还有谁,谁会知道他找陈家造船的事情?
这个人定熟知他与陈家的关系,也对陈家、建州了如指掌,还有足够的能力在陈家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拓走他的图纸和带走陈富。
范围逐渐缩小,魏游脑海中闪过一张张符合条件的面孔,眉间紧蹙。
侍奉在一旁管理用膳的侍从好几次张口欲提醒王爷该用膳了,均被来福眼神制止。王爷苦思定有重要的事情,至少比一日三餐重要,而沉思一旦打断很难再连贯起来。
为了避免打扰魏游,几个下人默默静候在一旁当毫无存在感的柱子。
从日头西斜至夜幕降临,魏游始终毫无头绪。
光明面上的线索无法锁定那只藏在暗处的老鼠,条件还不够,一定还有遗漏的关键信息。
是什么呢?
到底漏了什么?
魏游回想今日与大皇子对峙时各个人的反应,又倒退回暗中令陈富悄悄做事的时间段,再回忆抵达建州后经历的大事小事。
陈富、设计图、建州八族、大皇子、战船……
等等,战船
建造一条合法的海运船,设计图纸、能工巧匠、建材银两缺一不可,船造好之后若想要航行,还需要打点什么?
是登记备案。
所有来往建州的商队、大船只必须在官府登记,为船只编号拿到通航证才行!
谁有权力查询新建船只的登记备案?谁有资格拿到这张基础设计图?
是建州府衙里的人!
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顺着脊柱一路直窜大脑头皮,他想到遗漏的关键信息是什么了。
是战船,
是战船上的火炮!
噌的一下,魏游自椅子上弹起,飞奔向书房。
智多近妖,慧极必伤的道理魏游懂,所以火炮是覃洐的功劳。
平州攻城战后,覃洐与他商议埋地雷的方式攻城太容易被发现,危险性极大,最好能远攻。世间不乏聪慧之人,魏游不经意点拨,覃洐灵机一动设想出投石车上改装火炮的法子,于是也给皇帝起了奏折。
王府有专人送信,但覃洐没有,他的信必走官道,必过驿站。
谁既有权利查阅船只资料又能拦截驿站的奏折?
魏游行至半路,停下脚步。
幽暗光线下魏游面无表情,树叶沙沙,负责打灯的侍从动作愈发小心。
已经可以确定人了。
熟悉的脚步声快速靠近,魏游调转脚步迎向来人,飞速吩咐:“你走一趟驿站,调查一下乔……”
“王爷,建州知府乔应选死了。”
柴正峰与魏游同时开口,说的话却令魏游沉默了。
乔应选, 那个留有山羊胡,时常穿蓝色官服,有着中年婴儿肥的建州知府。
魏游与他打了一年多交道, 留下的印象不深, 只觉得是一个处事圆滑、左右逢源之人, 有几分爱民如子之心, 但对性命极其看重,非要说,甚至有些胆小怕事。
不像个主动招惹杀生之祸的人。
魏游甚至觉得覃洐的嫌疑大过乔应选,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无关大局的人捅了魏游措手不及一刀。
林家攀上国舅尚有踪迹可查,乔应选呢?
事发突然, 魏游不得不边走边说:“陛下可得知消息?”
“已派大理寺和刑部前去调查, 只不过——”
微弱的光印在柴正峰脸上,照出他犹豫不定的模样。魏游道:“不必顾虑, 尽管把你打听到的都说出来。”
“非有所顾虑,”柴正峰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王爷有所不知,乔应选乃自缢而亡。”
乔应选死的蹊跷, 魏游赶到乔府时,小小的乔府已经聚集了一批人,人不多,但也不少,恰好不久前与他对峙公堂的老熟人们都在, 一个不拉。
“来了。”
三皇子最先注意到魏游。
魏游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 环顾四周,素以明净为主的乔府一片狼藉, 书房内的珍宝被摔得粉碎,地上到处都是杂乱的册子,房间唯一的一片净土上,躺着一个蒙着白布的人。
死去的乔应选。
“六弟来的倒是巧。”
魏游终于舍得将目光移向立在一旁的人:“大哥何出此言?”
“我听闻六弟与乔大人关系不错。”
“本王与乔知府共事多时,于情于理都该走一趟。”
大皇子靠走近魏游,目光看向尸体:“得此关心,乔大人泉下有知怕是内心彷徨的很。”
“乔大人一直为政清廉,爱民如子,当得起。只不过如今死的不明不白,可查出凶手是何人?”
话出口后,室内人神色各异,魏游不动声色地将每个人的微表情记下。
魏游来的迟,自知落了下成,只能见招拆招,虽有十足把握不会牵连自己,但也不会如大皇子一般狂妄自大,轻视任何一个对手。
“好一个为政清廉,爱民如子。”
大皇子摁住魏游肩膀以示亲近,魏游拍开他的手,不欲与他多言,偏生大皇子今日揪住他不放:“六弟你今日坦护乔应选,可知他如何对待你?”
遮人的白布旁边散落几本册子,大皇子一脚踢到魏游脚尖,魏游低头,一本摊开的册子安安静静躺在地上。
画面上是一幅图,格外眼熟。
只需一眼,魏游辨认出它的来历,正是陈家向官府备案的战船设计图。
大皇子脸上的讥讽犹如实质:“想必六弟已经记起此物来历,大理寺与刑部已经查明真相,下狱的杨家人也招供了,与鲤州海寇同流合污之人正是乔应选!”
“我朝朝廷命官勾结海寇,做尽伤天害理之事,哪里当的了瑞安王一句‘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如今自缢而亡,定是知道无法逃脱清算,才以死谢罪!”
门口一阵狂风灌入吹灭烛火,天边的闪电照亮大皇子半边脸,遮不住大皇子得意的神情。
轰隆——
雷声奔腾而来,大风将半掩的木门吹得吱嘎作响,风雨灌入,寒意从心口蔓延,大皇子若有所感,僵硬回头,只见遮盖乔应选的白布被吹起一角,露出惨白的面庞。
烛火复燃,门扉闭合,室内久久无人开口。
“若真如此,大哥怕什么。”
魏游打破僵局。
“行事坦荡之人何惧之有?”大皇子立在书房正中,语气凌然,任凭所有人打量,不见一丝慌张急促。
一旦细看,就会发现,大皇子自始至终不曾往乔应选的尸体多看一眼。
吹起的一角,无人处理不是无动于衷,是心中有愧。魏游蹲下捏起白布盖上:“事情查清了?可有遗漏或疑点?”
却不是问大皇子,面朝的是大理少卿的位置。对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证据确凿,人证物证均齐全。”
“乔府中人如何处置?”
“全凭陛下定夺。”
魏游并未多言,大理寺和刑部查不出线索,可见此事安排周密,背后之人胜券在握。
马车驶离乔府,往昔门庭若市的大门上贴着长长的封条,门口聚拢了不少自发前来的百姓,有为乔应选哭冤的,也有在乔府石狮子旁默默撒上白纸的。
来福于心不忍:“王爷,好多人为乔知府伸冤,是不是大理寺和刑部被人蒙骗了。”
“你看。”
魏游没有回答他,指了指一处地方,来福循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许久,终于发现有一小伙人与大多数神态不一。
突然,他们把手伸进篮子,就在来福以为他们准备撒白纸时,一个臭鸡蛋正中匾额,留下了一道稠浓的痕迹。
有妇撕心裂肺哭喊: “乔应选,你个缩头乌龟,不敢得罪八大家族的人,为民伸冤,害我闺女死于非命,如今你不得善终,好好好,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呐。”
很快,妇人周围哭声连连。
来福沉默了。
“小树变成大树,经历风雨,惠及路过乘凉的人,同时也抢夺周围花草的营养,孰是孰非,在树倒下的那一刻,也变得没有意义。”
事实真相或许并非如此,但待树坑填满春泥,和风带来新燕,谁又记得沧海一粟间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砾?
魏游看了一会儿,放下车帘,袖口因为他的动作滑出半截蓝色的书脚。
细看,样式与书房内成列的账本无异。
细微的举动逃不过来福的眼睛,他眉心一跳,在魏游看向他前赶紧移开目光,心脏却砰砰跳得飞快,好似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马车越行越远,人群无尽的悲愤与沉痛被雨声掩盖。
乔应选被皇帝判以株连三族之罪,秋后问斩,魏游没有充足的证据替乔应选翻案,皇帝也没有给魏游太多准备时间,料理完乔应选的事,大部队一刻也没有停留就启程了。
北境大捷,陛下回宫主持大局。
环环相扣,魏游不得不怀疑为大皇子出谋划策之人心思缜密,同时,心里愈发忌惮那位只见过两面的大荆国舅。
庞大的船队消失在建州港口,魏游静立许久,直到江少卿和柴正峰找来:“王爷,去渔村的马车备好了。”
“不,去望海塔。”
柴正峰迁来三匹马,本来来福备了马车,被魏游拒绝了:“你们跟在后头。”
来福没有柴正峰想得多,下意识问:“主子,我们去望海塔做什么,王君不是在临海偏远的渔村吗?”
脑门被魏游屈指一敲,来福捂着脑袋郁闷,惹来柴正峰一顿狂笑:“那是蒙人的,你还信了,怎么在王爷身边这么久也不见一丝长进。”
“啊?”
“啊什么啊,动脑子想想,就王爷那把王君看得比命根子还重的心眼,舍得将王君的行踪透露给虎视眈眈的人吗?”
“柴护卫胆子不小,连本王也敢调侃,不怕罚你个株连九族。”
魏游勒紧缰绳,居高临下地俯视两人,若不是经历了一系列事情,当真会有人被魏游冷漠的外表唬住。
柴正峰不好拆台,边翻身上马边连连告罪:“是是是,臣怕极了。”
没有多少诚意。
“什么时候走?”
江少卿忍不住催促。
“稍候片刻,”魏游记起来一件事,“来福,命你取的碗莲盆带了没?”
“哎呦,带了带了,瞧我这记性。”
来福跑向马车,小心翼翼从后座上拎起它,交给魏游。魏游单手接过,看似小巧实则重量不小的盆令手臂下沉半寸。
“盆里放了水?”
“是。”
来福掀开蒙布,碗莲盆露出真正的模样。不大,约魏游两个巴掌大,陶瓷做的釉面光滑细腻,优雅的浅天青色和精美的工艺让人眼前一亮,碗莲盆中放了少许清水,点缀几叶浮萍。
虽未明说,但来福看得出魏游对此满意,于是趁机道:“奴才怕如此精致的瓷器摔碎,便自作主张让绣房手巧的绣女编织了一个手提网,也方便来去。”
“有心了,回府自行领赏。”
来福眉眼弯弯:“谢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