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了片刻之前,周岚斐与赵永的窃窃私语,十之八九与他有关。小少爷投射过来的目光是疏离而冷落的,因为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吧,是啊......毕竟他们羽师才是利益共同体。
卫珣渊怔怔然立在原地,镜片后方的眼眸出现了一瞬间的空茫与虚无,他的视线穿过了街头的重重光影,那些攒动的人与物都变得色泽昏黄,像是加了某种特别的老旧的滤镜,变得柔和昏燃。
华灯初上,令星月失色。
拱桥一座,在密集的人潮中冒出一个尖尖,那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就站在最高处,垫着脚,舒展着身体,冲他招着手。
街上是那么的热闹,有叫卖声,有说笑声,离得那么远,他合该听不见那少年在说什么。
可他却又很清晰的能知晓,甚至连那少年发髻上悬垂的白玉珠子碰撞叮咚都能感知。
数十盏孔明升上天空,万象璀璨,可那些光落在少年的脸颊上,都变得黯然失色。
“七郎!!我给你留了赏灯的好位置!!”
“快来啊!!!快过来找我啊!!!”
赏不赏灯的,又有什么所谓呢?
你们这满酩都城的灯......也没有那么好看啊。
他心里想着,却再也不管不顾,推搡着拥挤的行人,逆着人潮奔将过去。
人好多,小摊铺也好多,他挤得困难,却丝毫不感觉到疲累。
心底的那份悸动随着每一步的靠近而滋长,生发成参天巨树,长出数不清的绚烂的花朵。
阿斐我来了呀!
......
但当他喘着气,竭力来到月拱桥的桥头,再抬起头来时,却发现桥头空空。
那少年不知去向,原先所站之处,连月色也被带走,成了夜幕下最晦然的一处。
那份寒凉心境——
卫珣渊合上眼,胸膛一起一伏。
身旁有好奇胆大的年轻少女驻足,试图上来搭讪,他却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视对方如无物,徒留下对方在原地茫然失措。
他亦杳无头绪的走着,步伐之中带了些许仓皇之意。
厌弃、作弄与欺骗。
幡然醒悟时,一切已经晚了,心底骤然升腾起的寒意与恨犹如拔地而起的冰川,越过年年岁岁,变成他逃不开的困厄。
——是一夕湮灭的家国故土。
——是难以捉摸的故人容颜。
——是睁眼时空空如也的枕畔。
——亦是如今一回首凌乱湍急的人潮与车流。
千年如一日,未曾更改。
“渊哥!!”
远远的传来少女焦急的呼喊声,姜棠飞奔而至,身畔跟着一个棕色短卷发的年轻男人,两人一左一右拦住了卫珣渊的去路。
棕发男人二话不说,从肩头的双肩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强行塞到了卫珣渊的手中。
“喂!”他在卫珣渊散焦的视野中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看这里!没事儿吧你!”
似是从某些记忆的泥淖之中抽身而出,卫珣渊的眸光一闪,有了焦点。
他的眸光落在实处,咳嗽了一声,慢慢道:“......沈常青?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还好意思说!!”姜棠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道:“如果没有常青哥!!我压根都找不到你!!你真的!真的很不厚道唉!!!”
“我做什么了?”卫珣渊道。
“你还好意思问!!你把我当包袱丢了!!”姜棠怒声道:“要不是药总提醒我!我真的就去泰拳俱乐部找人了!拜托,我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少女,去泰拳俱乐部还能活着回来吗!”
“......”卫珣渊沉默了两秒,斩钉截铁的回答:“你能。”
姜棠:“?”
“对方俱乐部的人就不一定了。”卫珣渊又添了一句。
姜棠:“......我跟你拼了!!!”
眼看着这冤家兄妹两人大概率要当街掐起来,沈常青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左一右把他们俩分开。
“你!先别吵吵!”他指完姜小棠女士,又去指卫珣渊:“你先把水喝了,看你这嘴,都干成什么样了!不知道自己离不开水啊!”
卫珣渊翻了翻眼睛,难得没有辩驳,拧开矿泉水瓶子,抵住了起皮干裂的下唇。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饮水的动作有些急躁,看来的确是渴的厉害了。
沈常青便领着他们俩往街边走,没走几步,街道边一个明亮鲜艳的彩色大招牌映入眼帘。
“Lucky幸茶?”卫珣渊念了一遍,手捏瘪了空瓶,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掀了掀眼皮,“你又换店面了?之前不是在卖男装吗?”
“那当然是因为之前的门店倒闭啦!”沈常青没好气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次又改经营什么?”卫珣渊道:“奶茶店?”
“嗯。”沈常青哼道。
“奶茶店不好开吧。”卫珣渊说:“连锁品牌都卷的很厉害。”
沈常青跨进空荡荡的门店,从冰箱里又抽出两瓶矿泉水抛给卫珣渊,咬牙道:“......不用你提醒!”
沈常青是个奇人,他学过烹饪、调酒、摄影等等等等,技能点多到爆表,人也长得帅,偏偏没什么财缘,开过各种各样的街边小店,却卖什么亏什么,最终无不是以倒闭告终。
丁无药曾经看不下去了要给他安排现成的工作,沈常青却严词拒绝,执意要自己做生意,丁无药也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将这开什么赔什么的挫折生涯进行到底。
卫珣渊接连喝完了两瓶水,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才明朗了一些,他垂眼,看见沈常青将那枚巴掌大的罗盘搁置在收银处,罗盘的指针射出一道淡蓝色的光,凝在自己的胸口,随着自己的移动而移动,显然这两个人方才就是循着这束光的轨迹追寻而来的。
“这不是羽师的家伙么?”他道。
“是啊。”沈常青不置可否,趴在前台转着一串钥匙玩儿:“上次帮药总去要债款,那孙子没什么觉悟,我就把他家给抄了,从他保险柜里顺出来的,不成想还挺好用,下次借你试试。”
“不用了,羽师的东西我用不来。”卫珣渊嫌弃道。
“歪!你们两个说完了没啊!”姜棠在一旁黑着脸,试图霸占卫珣渊的视野:“你还没给我个说法呢渊哥!”
卫珣渊斜眼,看着气鼓鼓的粉毛少女。
“你把我支开到底是因为什么!”姜棠据理力争道:“我们不是拍档吗!有什么事情是你非要背着我一个人去做的!”
“大人的事情小孩儿少问。”卫珣渊说。
“你你你——”姜小棠女士气的辫子都翘起来了,她像条出不了门的小狗一样,在原地不停地打转,而后一顿,两只蠢蠢欲动的手摸向旁边的一张圆桌。
沈常青当即警铃大作,箭步上前,一把按住了即将暴躁掀桌的少女,“你说话就说话,别碰我的桌椅板凳!上次掀坏的那张八仙桌还没赔呢!”末了,他使劲朝卫珣渊使眼色,“阿渊你就告诉她你干嘛去了,会死啊!”
“我去找周岚斐了。”卫珣渊翻了下眼睛,言简意赅。
姜棠怔了两秒,也没料到他能理直气壮的坦白至此。
“你把我支开,居然是为了跟那个小道士私下见面!!??”她咆哮道。
沈常青的八卦雷达开始“滴滴”作响:“小道士?”
“对啊!小道士!还是段家的小道士呢!”姜棠道,她的眼睛瞪得圆溜溜,难以置信:“这算什么呀??当我是电灯泡吗??”
卫珣渊又翻了个白眼,就差把“无理取闹”四个字写在脸上了,但在姜棠看来就是不置可否。
“你色令智昏啦!渊哥!”
沈常青在很努力的从姜棠手下解救自己为数不多的固定资产,闻言还是忍不住敲了少女一记脑瓜崩:“怎么跟你渊哥讲话呢,没大没小的!”
姜棠吃痛,捂住额头悲愤道:“我说句实话还不让了吗!我们跟那个小道士就是萍水相逢而已,渊哥居然抛下我追着他跑了!这合理吗!不是说我们跟羽师根本就不可能做朋友嘛!!这话药总说过,你们也都说过啊!”
她言之凿凿,却句句有理。
卫珣渊没有要反驳的意思,神色漠然。
“我就去找他了怎么地吧?”
“你找到那小道士人了?”沈常青问。
“找到了。”卫珣渊道。
“那刚才怎么只见你一个?”沈常青道,他护着桌椅的动作凝滞,眸光深沉。
“显然!”姜棠说:“那小道士根本就没把我和渊哥当朋友!大概还觉得我们可疑呢!不然也不会走路走半道就把渊哥给甩了!常青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今夜他本该是个保持平静的理中客,但不知为何,听见姜棠的这番话,沈常青若有所感,俊颜笼上了一层薄暮般的阴郁。
“阿渊,羽师人人都‘洁身自好’,他们若是发现了你的端倪,是绝对绝对不可能与你们交朋友的。”他将最后几个字咬的极重,半点没有玩笑的意思,“如果姜姜说的都是真的,你对那位周少爷过分关注,最终只会伤了你自己。”
卫阿渊轻轻挑了一下眉宇,有了几分正常的反应,“你们两个真奇怪。”他似是好笑:“谁说我要与周岚斐交朋友了?”
“不交朋友?”这回换姜棠和沈青常愣住了,两人异口同声的反问。
“不交朋友你老跟着他做什么呀?咱们又不是闲的没事做!”姜棠迷惑不解。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帮药总调查只是一方面,”卫阿渊淡淡道:“阿姜,你得知道,世界上可不止有‘喜欢’一种情绪能将两个人牢牢的锁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是的,你是去找他复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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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那道闪电如潜龙在渊,将原本干干净净的夜幕猝然照亮,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观望,有的人甚至拿处手机来拍照录视频。
奶茶店里的三个人也一并旋颈看过去。
“咦,这天色不像是要下雨啊!怎么会突然划闪呢?”姜棠仰着脖子奇道。
卫珣渊轻轻蹙眉。
在旁人看来明镜如洗的夜空之中,却有一些扭曲现象,犹如厚重的帘幕滚动,不细看根本看不清那些波痕。
卫珣渊却能看见。
就仿佛是受到了某些特殊力量的干扰。
“我这一晚上可看到不止一回了,干的挺激烈啊。”沈常青走出门去,亦仰起头,用手遮了一下额头,“不像是自然气象,阿渊你看呢?”他扭过头询问。
“是天罡五雷咒。”卫珣渊低声道。
这个词儿稀罕,沈常青听闻后戏谑的表情微微一僵,“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试探性的问道:“你刚才说......天罡五雷?是古琅嬛氏的那个天罡五雷吗?”
卫珣渊不答,而是朝他伸手道:“你的罗盘呢!”
沈常青暂时按捺住心底的惊疑,“在这儿,”
“帮我定个方位。”卫珣渊道。
沈常青张了张嘴,刚想问“你要定什么方位?”,末了却觉得似乎没什么询问的必要,他的眼底闪过几分无奈与嘲弄,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思忖了片刻,改口道:“定位追踪依靠的是生魂之气,简而言之就是需要一件目标亲密触碰过的东西为引,不然你就算默念了对方的名字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卫珣渊想也没想就将自己的手搭上了罗盘。
沈常青:“?”
他又愣了两秒,以为卫珣渊没听懂自己说的话。
“我说的是目标,就是你要找的人,你放你自己的手上来做什么——”他话音未落,就见罗盘上的指针飞快的转动起来,齿轮连续碰撞发出悦耳清脆的“咔咔哒哒”声,而后骤然间停住。
一道亮色的蓝光直射出去,如一支穿云箭,贯入朝北方位的人潮之中,而那处位于两栋写字楼之间,头顶着异常的天象。
沈常青还未来得及再问上一句,卫珣渊已经出动了,男人的身形飘忽如鬼魅,眨眼间掠出去,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唉!渊哥!你又去哪儿啊!”姜棠腿短,好不容易赶上来,连卫珣渊的残影也没抓到半分,气急败坏。
“卫珣渊这是魔怔了。”沈常青的瞳光凝滞,伸手在她的脑后拍了一把,“还不赶紧追过去看看。”
“我追过去......这合适吗?”姜棠有些犹疑不定,甚至还很委屈:“他回头又变着法的要赶我走!”
“你这趟不去小心就没有渊哥了。”沈常青意味深长道:“那姓段的小道士怕是有本事将卫珣渊吃干抹净呢。”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隐。
四下清寂,有如天地顿开伊始,鬼也无,神也无。
赵永在耳鸣,捂着耳朵的手湿漉漉的,是耳朵里冒出来的血所致。他跌跌撞撞的爬起来,环顾四周。
“周少爷!!!周少爷!!!”他慌慌张张的大叫:“你在哪儿啊!!”
烟尘如帘幕朝两旁散开,周岚斐的身形若隐若现。他双手撑地,右手俨然浸泡在一片血洼之中,他的身体弓起一道深而弯的弧度,正将郭仁怀家的那个小女娃护在身下。女娃娃紧紧的攥着他的衣袖,颤抖不已,眼眸却兀自明亮鲜活。
被保护的很好啊。
“周少爷!我的周少爷啊!!!”赵永寻见他时整个人羞愧指数爆表,火急火燎的冲过去搀扶,“没事儿吧你!!!你你你你先起来......”
“别碰我。”周岚斐低声说,他抽了一下手臂,身体却没动弹,脊梁骨微驼,“我头晕......你让我缓缓。”
“你流那么多血能不头晕吗!天爷!你得休克了你!”赵永急得直嚷嚷。
“别吵。”周岚斐皱眉道:“看前面。”
他抬起沾血的手,遥遥一点。
赵永循着看过去。
辉煌的商业街的灯光一点一点渗透进了这条蜿蜒的小巷。
高耸的写字楼若隐若现,车马人流声喧闹。
一切都看得见摸得着。
——这片阴地鬼蜮被破开了。
“啊呀!!!这次是真的能出去了!”赵永看明白了,不由得欣喜若狂,笑的见牙不见眼,“周少爷!!你可真是!!真是天神下凡哪!!!”语毕他蹲下身,凑在周岚斐跟前搓着手,喜不自胜道:“这样这样!我待会儿先送你去医院,再送这小女娃去派出所——”
“我不是小女娃。”他话音未落,细细的童声再次打断了他,略显得生硬:“我不是小女娃。”
赵永一愣,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什么你不是小女娃,你不就是个小女——”
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找郭仁怀的女孩猛地抬起头。
“我说了我不是小女娃!!!我不是!!!我不是!!!”
她毫无预兆的尖声大叫了起来,歇斯底里的,两颗眼球缩成了针尖似的小点,混乱的上下滚动。
赵永一口森然凉气提到喉咙口,还未化作尖叫逸出,下一秒就感觉被人狠狠的推搡了一下,整个人连滚带爬的摔了出去。
他的脑袋重重的磕在坚硬的青石板地上,蹭的头破血流,几辆电瓶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车铃铛直打,伴随着骂骂咧咧:
“走路怎么不靠边啊喂!!!”
“神经病啊怎么往路中间跑!”
“怎么不撞死你啊扑街仔!”
这些叫骂的话语烟火气十足,在赵永听来再阳间不过了。他一点也不生气,相反,激动的恨不得跳起来。
“出来了!!我终于出来了!!”他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一蹦三丈高,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老子得救了!!”
蹦了一会儿,他才觉察到不对劲。
“唉?!人呢!!”他转了一圈,没看到自己想见的人,“周岚斐呢?郭仁怀家那闺女呢??”
正当他没头苍蝇似的打转时,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男声。
“郭仁怀哪儿有闺女?你在说什么疯话?”
这声音、这淬了毒似的修辞,足以让赵永如坠冰窖。
他僵硬的转过身去,就看见卫珣渊一手抄兜,一手轻垂,冷冷的立在哪儿,像一尊玉雕。
赵永觉得自己应该是害怕的,但是这一刻他却莫名其妙的狗胆加身,冲口而出道:“什么意思?郭仁怀难道没有女儿吗?”
同样的话卫珣渊显然不想说第二遍。
赵永却不肯罢休,明明之前在卫珣渊跟前他吓的话都说不利索,此时却反复的追问道:“怎么可能呢?郭仁怀怎么会没有女儿呢!如果他他他他没有女儿的话!那周岚斐护着的那个女娃是谁??”
“周岚斐”三个字一出,当即触动了卫珣渊敏感的神经,他猛地回头,隔着一幅深色的镜片,赵永仍然被那森冷如刀的眸光刺的一个机灵。
“你你你看我也没用啊!”赵永一整个吓麻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分辩道:“我也在找周岚斐!!我们两个刚才遇到鬼打墙了!!我现在转出来了!!他跟那女娃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鬼打墙。
卫珣渊的额角抽动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亦不再与赵永纠缠,转身往巷陌深处走去,赵永战战兢兢的跟在他身后,不敢靠太近,亦不能离太远,而后就见男人走到一处矮墙边驻足。
这是一桩普普通通的后墙,里面是个废弃仓库,赵永不明所以,却见卫珣渊缓缓的抬起手。
男人的掌心宽大,十指苍白细长,立于半空中,像是覆住了一扇无形的壁垒。
“破。”卫珣渊短促的吐出一个字。
刹那间,狂风大作。
这次赵永提前有了准备,没有变成一个在地上狼狈打滚的球,但依然摔了个大大的屁股蹲,他艰难的睁开眼睛,看见卫珣渊跟前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洞。
那洞穴没有附着于任何物体,旁边的矮墙甚至也是完好无损的,只有森然黑气从其中喷涌而出,丝丝缕缕如蛇般萦绕交缠,洞的边缘在卫珣渊的手下慢慢的向四周延展,宛若一座贯通阴阳月拱门。
黑色的雾气飘到赵永跟前,让赵永肌骨阴寒,恐惧万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逃跑的欲望。
卫珣渊却只身融入那片黑色。
洞的另一边天塌地陷。
唯周岚斐孑然一身,茕茕而立,与周围的一切混乱都格格不入。
少年人的背影单薄,沾了尘埃的衬衣下摆无声的抖动,像是洁白长揽的雀尾,他一动不动,不知在做什么。
“阿斐!!”卫珣渊喊的压抑,他提膝跨入,黑色的雾气随着他的动作四下逸散,消弭,他不顾一切的靠近了过去,弯腰去抓周岚斐的手臂。
甫一触碰,周岚斐全身剧震,他像是从某个混沌的梦境中乍然初醒,猛地转过面向来,一张黄符凌厉的拍向卫珣渊的面门!毫不犹豫!
电光石火间,卫珣渊握住了他的手,连带着他手上的雷电之势一同掐灭,分毫不带怯惧!男人终于止不住的冷笑出声,一字一句道:“周岚斐,你的心果真够狠哪!”
【作者有话说】
他!不!是!故!意!的!
“是女孩儿不好吗?”
彼时,周岚斐维持着双手撑地的姿势,弓起的身形困住女童,像是一副牢笼。
重新构建而起的阴地鬼蜮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或者说,他们拥有旗鼓相当的力量,僵持住了,彼此给出了一些安静的对话空间。
“是女孩儿不好吗?”他又一次发问。
“会死,是女孩就会死!!!”女童枯槁的双手抱着脑袋,叫的刺耳崩溃:“如果是男孩子的话,就不会死了!!!”
女童已经没有女童的模样了,鬼怪的特征随着她的癫狂渐渐的凸显,双颊深陷,像一颗骷髅。
“你有想见的人吗?”周岚斐问。
女童不说话。
“有的话,出去了,我带你去见。”周岚斐说:“总害人却不行。”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没有怒意,没有狂躁,却足以让人相信,他不会心软。
女童猛地仰头,脖子是几乎能折断的怪异角度,她死死的盯着周岚斐的脸。
这一刻,少年人亦不像是个平易近人的少年,他的成熟决断给人以距离感,还有不可挑战的威严。
“你是男人,你才不会懂!”女童的口吻变换,居然笑了出来,她的声线里混合了若干种不同的尖利嗓音,层层叠叠,森然可怖,像是有无数的魂灵在齐声控诉着。
“你若不同意,我只能陪你到底,留在此处了。”周岚斐淡然道。
“那你就留在这里吧!”女童恶狠狠的说。
周岚斐忽而感到心口一凉。
那女童消失了,却有什么东西穿胸而过,留下丝丝缕缕的疼痛。
周岚斐站起身,环顾四周,他没有再看到先前凶猛噬人的重重鬼影,周围也不再是沉积的灰暗,唯有天边泛着一片胭脂般的红,与夜幕渐变交融。
周岚斐眯了眯眼,神色平静。
他并不如世人那样惧怕鬼神之事,于他而言,在把赵永推出去之后就没什么顾虑可言了,逃离这片鬼打墙不过是时间问题。
红色的光一点一点的晕开,像是黎明将至,周岚斐朝着天光的方向走过去,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居然踏上了一排曲折向上的古老台阶,远处有一座座高低不平的女墙,灰蒙蒙的淹没在红与黑的交界处。
空气有些灼热。
时间的流速逐渐变得缓慢,甚至仿佛出现了凝滞,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周岚斐全然不晓,他只知道这些陌生的光景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希望的感受,反而像是混沌的巨石,沉沉然压在他心头,教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越往上,这种窒息阴郁的感受就越发的明显。
直到最后一级台阶被他蹬在脚下。
横列的城墙如龙脊般向两旁展开。
映在头顶的赤红色明晃晃,甚至到了炫目的地步,可夜却还是那么的深沉浓稠,两种极端的色泽矛盾至极,近在咫尺的纠缠着,仿佛随时会坠落塌陷。
周岚斐的脸上杳无血色,他艰难的又迈上半步,抬手扶上粗糙的墙石,未干的鲜血在苍色的石头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与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相得益彰,他微微倾身,不由自主的朝着城墙下方看过去。
须臾间,极致的恐怖冲上心头,化作千蛛万毒在血脉里奔腾滋长,从头到脚乃至指尖都变得冰冷麻木,他目眦欲裂,攀着墙石的五根手指都嵌了进去,却无所觉。
城下景在他的瞳孔里凝成血与火的倒影。
这一刻,他发现自诩的无所畏惧变成了天大的笑话。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不断的在吐出一些音节。
小少爷的胸膛一起一伏,他的每一下呼吸都仿佛要将肺压到扁平,滚烫的血腥气遍布鼻腔与咽喉。
“是我的错,统统......都是我的错啊!”
明明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唇舌却不受控制的发出如斯呢喃,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可那无措和绝望却是切肤的真实。他恍惚间一撑墙石,整个人凛然站上了高耸的城墙边缘,带着腥气的风将他额前的刘海吹动,他闭上眼,缓缓地撤开了攀扶城墙的手。
那是所有人都曾做过的梦——妄图变成轻盈自由的飞鸟。
就在这时,自他的身后传来了一声短促的吒喝。
“阿斐!!!”
周岚斐的眼睛猛地睁大,这道熟悉的声线像是某个古怪的开关,将他所有的惊恐与绝望转化成了某种更加尖锐彻疯狂的情绪,他条件反射般的抽出了腰间携带的雷符,在转身的瞬间狠狠向对方拍过去!
待到他看清对方的脸时,脑子恢复了运转,可一切都已经晚了。符咒运转,青紫色的电闪雷鸣缠绕在他的指间,犹如怒龙。
对面的那个人却比他更快一步的迫近,交错间带着可怕的声势。
“勿动。”
混乱中,他听到了极为悦耳的两个字。
周岚斐一怔之下,错愕的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再也动弹不得,对方的大手包裹住了自己的手,连同那张雷符一并掐灭!
男人的手心实在是比他大上许多,五指修长干练,按住他的同时也粗暴的将他拖进了怀抱里。这个怀抱没什么温度,像是一套带有欲望的枷锁,周岚斐怔了两秒,听见卫珣渊冷笑出声:“周岚斐,你的心果真够狠哪!”
身体的失控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待到周岚斐重新获得了对身体的掌控权时,他的腰身已经被卫珣渊禁锢住,幻境亦被踏破,他们二人回到了窄窄的寻常巷陌尽头。
没了那些诡异奇怪的声像干扰,小少爷的脑袋恢复了清明,但人同时也陷入了另一种无措。
“我......”
他正无言以对着,感觉腰身处的力道收紧了,被勒的发酸,这动作多少带了点泄愤的意味。
“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卫珣渊森然反问,他似是费解,又像是喟叹。
我......怎样?
怎么会这样?!
周岚斐的思绪一团乱麻。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我大概是魔障了!”他急声道,一面说着一面去扒拉卫珣渊的手心,“你的手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看起来就像是真情实感的在关心自己一样。
卫珣渊的眼角微皱,冷若冰霜。
他眼睁睁看着周岚斐的手触向了他们相连的部位。
小少爷的指尖有些凉,但落在腕部的皮肤上却像是滚烫的烙印,卫珣渊的防备在这一刻险些产生了裂隙,他的腕骨一僵,猛地甩开了周岚斐的触碰,厉声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我没有,我是认真的!”周岚斐焦急说:“刚才那张符它不是开玩笑的——”
“你是说方才那张蹩脚的天罡五雷符?”卫珣渊打断了他的话头,笑容讥诮。
周岚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