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转过头来,他看到了弟弟一往无悔的、亮晶晶的眼神。
于是,兰奕臻的话终于还是没有出口。
他知道,勇敢地面对自己所有的一切,是兰奕欢一直想做的事。
天翻地覆,不可动摇,人言可畏,不能移志!
此乃,孤勇。
另一头,那些感情受到欺骗的臣子们越来越多地围了上来,纷纷质问着齐弼,有人也想请兰奕欢和兰奕臻站出来说话,结果转头找了找,发现他们拥抱在了一起。
那人轻轻咳了一声,什么也没说,脚步挪动,帮两人挡了挡,继续回头吵架。
也逐渐有其他人看见了,同样只当没看见,给两人留出说话的空间。
如果在此之前,突然有一日太子宣称喜欢上了兰奕欢,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毕竟一国的储君不肯开枝散叶就已经是臣子们能容忍的极限了,居然喜欢上一个男人,实在令人无法接受,如果男人还是他自己养大的亲弟弟,那简直能让无数老臣直接从城头上跳下去。
可是如今一切却不同。
经历了这场争权夺势的诡谲阴谋,两人所做的一切有目共睹。
兰奕臻将自己的支配权完全交给了兰奕欢,毫不顾忌地当众降服,走入陷阱,甚至被送上大殿,等着那道写着要将他处死的圣旨对他进行审判。
这当中,如果两人之间生出半点嫌隙,要么就功亏一篑,要么就假戏成真。
所以兰奕臻这样做,实际上是把自己拥有的一切包括性命,都交到了兰奕欢的手上。
而兰奕欢也没有辜负他,面对唾手可得的江山都毫不动心,不惜自揭身份来指明齐弼之罪。
一场精彩的博弈,他们赢了,不止赢在了智计谋略,更赢在了绝对不会相互猜疑的信任,这在皇家何其稀有可贵。
这两个人有私情而无损大义,他们作为臣子的,根本没有资格反对他们在一起。
更何况,刚才兰奕欢又已经说了,他并不是皇室血脉,和兰奕臻也就应该并无血缘关系了,这个问题不再是问题。
齐弼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有生以来,头一次感觉那么不可置信。
他本来胜券在握,可是顷刻之间,形势竟会这样急转直下,饶是他这样老谋深算的人,一时都想不出来可以自圆其说的借口了。
他试图控制大雍的计划彻底宣告失败。
那么……就剩下鱼死网破这一步了!
在众人的质问中,齐弼索性冷笑起来,说道:“对,你们说的不错,兰奕欢确实不是皇室中人,而是我设法弄入宫中悉心栽培的傀儡,奉我之命去东宫引诱太子!”
霍明京愤怒地说:“你简直是无耻至极,竟然还敢承认?!”
齐弼道:“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齐家能够在朝中拥有一席之地!难道你霍家没有为了争夺权势耍弄过心机吗?但真正的异族奸细是兰奕欢才对,他根本就不是大雍子民,各位都中了他的计谋了!”
“你说什么?!”
兰奕欢转过头来,看向齐弼。
齐弼向着兰奕欢一指:“各位看一看,如今太子已经对他唯命是从,尔等又对他信任有加,今日你们对付了我,便再无可以辖制他之人!改日颠覆国政的罪魁祸首非此人莫属,而你们不听我的劝告,都会成为帮凶!”
“不信你们问问他,他是不是大雍的人,看他敢承认吗?”
齐弼拿捏住了兰奕欢的心理,简直将他说成了一个老谋深算的幕后黑手,兰奕欢都被齐弼口中的自己厉害的怔了怔。
而很多人也不禁带着疑问看向他,等待答案。
兰奕臻不想看见齐弼在眼前蹦跶了,皱起眉头,正要开口下令,忽然听见殿外传来脚步声。
紧接着,一名负责传递消息的太监疾步而入。
这太监是负责在外面守宫门的,根本不知道这大殿里面风起云涌,发生了不少大事,进来一看乱糟糟的,当时就愣住了。
兰奕臻道:“有什么事就说。”
虽然他现在一身囚衣,依旧威严不减,那太监立刻好像有了主心骨一般,应了声“是”,说道:“启禀殿下,达剌使者来访。”
兰奕臻看了兰奕欢一眼,兰奕欢的神色有几分惊诧,冲着他摇了摇头。
之前阿雅思说要带着达剌武士来帮兰奕欢的忙,兰奕欢就给了他调兵入宫的令牌和伪装成大雍侍卫的衣服,说是让他们来了之后可以先悄悄埋伏起来,需要的时候自己会发烟花传讯。
阿雅思当时笑了笑,也没有反对。
但兰奕欢心里还是想着尽量能不用达剌的人就不用,免得将他们也给牵扯进来,将事态弄得更加复杂。
这时他也并没有传讯,达剌使者却突然这么光明正大地入宫,难道是又发生了什么?
兰奕臻见兰奕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稍稍思量,便吩咐道:“请进来。”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看都没看,向着旁边一伸手。
有十分机灵的下人,已经在看到太子复起的那一刻就狂奔着去东宫拿了兰奕臻的杏黄色四爪龙纹服,此时正好躬身展开,为兰奕臻穿上。
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谁也不愿意让达剌人看到此时宫宴上的状况,使者的突然到来让充满紧张的气氛为之一缓,在兰奕臻的示意下,大臣们都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面色疑惑。
很快,使者进殿。
殿上诸人之前都已经见过孟恩和林罕了,但这一回,他们发现使者变成了三人。
除了之前的两位王子之外,孟恩的右侧还多了一位看起来颇为年轻的男子,汉人长相,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但他已经不是人们关注的重点了,因为达剌这三名使者身上全都穿着当初第一次谒见皇帝时的礼服,头上戴冠,腰间佩玉,十分郑重。
而在他们的后面,更是跟随着数十名矫健的武士,看上去彪悍而富有野性,脚步起落间发出整齐的声音,声势十分浩大。
这些达剌人在此之前一直滞留在京城,此时来不会是要趁着大雍动乱提出什么无理的条件吧?
看着这一幕,人们都不禁隐隐有些担忧。
毕竟达剌虽然一直跟大雍的关系较为友好,但国与国之间从没有永远的朋友,而达剌实力强劲,要是想趁火打劫,大雍还真不一定能应对的过去。
正是因此,前一阵满朝上下才都希望能够促成大雍和达剌王室的联姻,让彼此的关系更进一步,可惜也不了了之了。
寂静之中,只见三人一起向正平帝行了个礼,孟恩说道:“尊敬的陛下,贵国正在宴饮,我等本不该中途打扰,但因为事情紧急,耽搁不得,实在抱歉了。”
正平帝此时稍稍缓过来了一些,但是说话的时候仍然能够听出明显的气喘,他显然极不想再应对达剌使者,虚弱地问道:“不知道孟恩王子有何要事?”
孟恩略一躬身,然后抬了下手,队伍最末尾的十名武士走上,手中各端着一个托盘。
孟恩示意道:“掀开。”
武士们将托盘上蒙着的红色绸缎一一掀开,四下顿时响起了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只见那十个托盘上满满堆放的,竟然都是各种颜色的硕大钻石,在大殿中辉煌的灯火下,向外折射出耀眼的光泽,宝光相互辉映,晶莹剔透。
大雍的钻石矿极少,因此这种珠宝本来就是十分稀罕之物,更何况这样的成色,这样的数量,绝对可以说是价值连城。
孟恩说道:“达剌上下,以此为礼,迎我王子归国!”
第120章 看取重圆月
兰奕欢站在旁边, 本来也正在好奇达剌是来做什么的,听到孟恩此言,身子一震, 猛地看向他们。
只见达剌那边的人, 有人脸上是期待和好奇,也有人带着暖暖的笑意。
耳听得孟恩郑重地说:“我的侄儿在当年出生的时候遭逢变故, 流落到了大雍, 家里的人一直十分牵挂, 多年来从未放弃寻找, 如今才总算能与亲人团聚。达剌感谢陛下多年的抚养教导, 让我们心爱的孩子长大成人。”
他说到这里, 在场的达剌人同时向着正平帝行了一礼。
紧接着,又是阿雅思温和的声音响起,说道:“对于陛下此恩,达剌举国同记, 没齿不忘!并可以保证, 此后七十年间,只要大雍不掀战火,达剌永为友好邻邦!”
达剌的这份谢礼, 这个承诺, 可以说是极重了, 表面上看似是感谢正平帝, 其实所有的付出, 都是为了表现他们对于兰奕欢的重视。
而七十年的和平非同小可, 只因兰奕欢生在大雍, 上一世更是大雍的皇帝,这片土地对于他来说有如第二故乡, 那么达剌自然也不会让他在两方之间左右为难。
林罕一直没有说话,但是当做完了这件事之后,他的脸上也终于忍不住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作为一名伯父,如果说一开始想要寻找到兰奕欢,是出于要完成弟弟的托付,以及对于阿雅思身死的痛心,那么如今他的心情已经有所不同了。
从一开始见到这位少年飒踏的七皇子,心中有些欣赏之情;到后来得知兰奕欢是自己的侄子,有点亲切同情,又有点小心翼翼地试着和他亲近起来;再到那一天晚上,兰奕欢来到驿馆,不是向他们请求帮助,而是想要让他们离开的惊讶和真真切切的心疼……
这个孩子,终于从有些陌生的“侄子”两个字,变成了融进血脉中的亲人。
他看到了兰奕欢的勇敢、孤单、喜乐忧愁、小心翼翼,就会忍不住去想,他这些年经历过多少的委屈凶险,又是如何一个人度过的。
甚至午夜梦回的时候,他几次在梦中看见一个小小的孩子在徘徊,那么无助,那么堪怜,伸出手来,却无人能够上前。
他迫切地想做一点什么,正好这时候阿雅思回来了,对他们说,想要公开自己和兰奕欢的关系,堂堂正正地以家人的身份为兰奕欢撑腰。
大家想到一块去了,于是一起商量了这个办法,虽然看起来有点招摇,但已经缺席了这么多年,招摇一点又如何呢?
只是估摸着家中老父听说了此事之后,大家回去谁也免不了挨一顿揍便是了。
大雍的臣子们不知道达剌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只是觉得今日的奇事简直一桩接着一桩。
他们先是被谋逆作乱的叛臣气得够呛,那怦怦跳的心脏还没平复下来呢,一转身达剌突然就自个送上了门来,主动做出了如此承诺,那感觉简直就和天上掉馅饼没什么两样。
现在他们只想知道,达剌如此重视的人,究竟是谁。
看着孟恩的年纪,再听他说“侄儿”,甚至连在场的一些年轻人心中都不免泛起了些许期待。
看达剌这个阔气的样子,这如果他们中的哪一个,就都一步登天了啊!
这个时候,也只有少数人想到了刚刚被揭破并非皇室血脉的兰奕欢,但毕竟这太过离奇,不太好联系在一起。
而且正平帝是一国之君,不管谁家的孩子,达剌都要先感谢他,这一点也证明不了什么。
在孟恩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正平帝的神色也确实十分震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这样做。
但当孟恩将所有的话说完,正平帝已经恢复了平静,片刻之后,笑了。
笑容中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感慨。
他甚至连故作不知的掩饰都没有,直接说道:“欢儿,出来吧。”
兰奕欢刚才就已经听得怔住了,他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觉得孟恩像是在说自己,又觉得不可能在说自己。
直到正平帝叫他,他还有点恍惚,下意识地答应一声,脚下却没有挪动。
正平帝问孟恩:“朕没有叫错人吧?”
阿雅思已经微微湿了眼眶。
孟恩看向兰奕欢,说道:“是,没有叫错。”
兰奕臻轻轻拍了拍兰奕欢的肩膀,说道:“欢儿,去吧。”
肩膀上那只手坚定而有力,阿雅思走出来,像是曾经在他幼年等待他学步一样,冲着兰奕欢招招手,柔声道:“欢儿,来。”
所有的亲人都在叫着他的名字,大家微笑着注视着他,在这样的目光包围下,不用担心任何的背叛与伤害,只有安稳,只有喜悦。
兰奕欢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一朵在河面上静静漂浮的睡莲,终究感受到了阳光照射在花瓣上,于是一点一点地绽放开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步步向着达剌的方向走去。
阿雅思拉住了他的手,一把将兰奕欢揽到自己的身边。
孟恩道:“欢儿,你也谢过这些年来陛下对你的照顾吧。”
兰奕欢明白他的意思,按照规矩,他该对正平帝九叩首,叩首过后,情分两清,他就可以真正回到自己的身份了。
可是他又觉得这一切那么的不真实。
从重生的那一天起,他就无数次地谋划过自己如何离开皇宫,如何浪迹天涯,他想过要去许许多多的地方,唯独没有想过“回家”二字。
因为他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家。
直到身边有了兰奕臻,这座宫殿于他已有了温情与牵挂,后来又得知自己的身世,见到了真正的亲人,兰奕欢又想,这些也够了。
这样特殊的身世,根本不能公之于众,他从未想过,此生还会有人前来,接他回家。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过得那样苦,在争、在斗、在夺,闯出一条生路已需要满腔孤勇,怎么还可以盼望着出现奇迹?
可是,这一切,偏生就出现了。
兰奕欢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正平帝行的礼,接着就是周围喜悦的笑声,祝贺着他的归家。
——齐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那么多人都在笑,可是他的心中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恐慌。
怎么会这样?!达剌的那些贵族难道都疯了吗?
孩子而已,还不是想要多少就能生多少,为了区区一个离家多年,流落在他国,跟他们都不一定同心了的兰奕欢,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他们就不怕给达剌带来麻烦?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齐弼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他平素看似谨小慎微,实际上是个极端傲慢之人,蛰伏多年,苦心算计,才终于发动了全盘计划,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所有人都被他耍弄的团团转,完全没有想到竟会失手。
因为在齐弼的心目中,他不相信兰奕臻和兰奕欢会相互信任;不相信正平帝竟然还有反抗他的心思;也不相信达剌会这样光明正大地站出来,迎接兰奕欢回去。
这些都不是他熟悉的人性。
而这个时候,阿雅思已经开口说道:“我们欠大雍的恩情已经偿还了,但仇怨还没有解决,这件事达剌也需要一个说法。”
他看向齐弼,素来温和的眼中迸发出刀锋一样的厉色,一字一顿地说:“齐弼,你得付出你该承担的代价!”
齐弼的手指微微攥紧,看到那些本应该降服于他的人冲他露出鄙弃厌恶的目光,他感到了一种信念受到挑衅的愤怒。
“好啊,好啊!”
齐弼再也不能伪装下去了,他必须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知道他的厉害:“那我倒要看看,你们达剌到底有什么本事在大雍的土地上让我付出代价!”
说话间,他已经取出了一只哨子,放在口中一吹。
只听见一声尖锐的鸣响,紧接着,外围杂沓的马蹄声响了起来。
有人惊呼一声“不好”,一把推开殿门,只见外面赫然有乌压压的一片人从各处冒了出来,已经包围了整个大殿。
齐弼之前外调的时候手中一直有兵权,后来回到京城,表面上看是因为齐延的死而被剥夺了权势,实际则转而负责了宫廷的防卫,直接把这场传位的宴会变成了鸿门宴。
他走到那些兵士们的最前方,冷笑道:“我再给你们这些人最后一个机会,谁要降,便出来磕头认罪,接受看押,剩下的,格杀勿论!”
见状,孟恩和林罕、阿雅思交换了一个眼色,阿雅思微微点头。他已经事先拿着兰奕欢给他的令牌,也转移了一部分达剌的士兵进来。
见状,孟恩正要采取行动,却见兰奕臻走过来拦了他一下,说道:“杀鸡焉用牛刀,大伯父,你们先歇一歇,这件事情我来处理就好。”
毕竟这是在大雍,孟恩也没有坚持,说道:“太子有安排,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他们几个在一边坐下来之后,林罕才迷惑地问道:“大哥,为什么太子叫你伯父啊?”
孟恩刚才都没注意到,此时倒是被问得一怔,说道:“叫错了吧?”
林罕道:“太子这么心思缜密的人,这种称呼还能错?不能吧!”
就算是表示亲切,也不能跨国认亲戚啊!更何况他还是储君呢。
孟恩也觉得说不通,就摇了摇头。
兰奕臻此时已经转向了齐弼,眼中满是轻蔑,说道:“都到了这一步,你还是死不悔改吗?”
齐弼胜券在握,笑道:“我这是好事做到底,送各位一起归西!”
整件事情发生了这么多的波折,看来控制大雍和达剌的想法是都不能实现了,如今齐弼也不想再耽搁。
说完之后,便一抬手,打算速战速决,先把这大殿中的人给杀干净了再说。
齐弼喝道:“动手!”
听到他下令,兰奕臻的面容上也浮现出一丝冷笑,微微颔首。
随即,所有的士兵们都拔出了剑,而后,后排的士兵直接把剑架在了前排士兵的脖子上。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那一瞬间,齐弼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觉得下令之后身后没人动弹,猛然转过头去,脸色顿变,说道:“你们在干什么?!”
原本应该对他唯命是从的士兵们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齐弼怔了片刻,一下子转过身,看向了一个躲在角落处的人,怒声道:“兰耀!”
献王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齐弼的声音有些嘶哑和癫狂:“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他怎么也没想到,献王竟会背叛他:“整件事情全都是你我合谋,我今日若是落败,你也一样难逃重责!你怎能临阵倒戈!”
献王开始还有点慌,到这一步,反倒坦然了,索性笑了起来,说道:“这是哪的话?本王一开始与你虚以委蛇,完全是因为看穿了你这贼子的野心,所以才会忍辱负重套取你的阴谋。”
他正气凛然地说:“你是东梁奸细,本王却是大雍皇室,又怎能卖国?!”
献王脸皮竟然这么厚,不光齐弼大为震惊恼怒,把兰奕欢都给看的一愣一愣的,深觉自己做戏的本事还是太过稚嫩,日后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他忍不住用手肘碰了碰兰奕臻,小声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兰奕臻微笑起来。
当时他得知齐弼的真实身份之后,因为担心兰奕欢的安危,别无选择,只能立刻折返回京城。
但是兰奕臻也不是空有热血没有头脑的莽夫,虽然时间仓促,他还是要尽可能地留下一些后手,当时兰奕臻所想到的突破口,就是一直跟齐弼合作的献王。
或者说,献王自以为他是在跟齐弼合作,甚至是齐弼的主子,其实他只不过是对方利用的工具罢了。
与齐弼不同,献王是大雍的皇族,就算对正平帝能够继位有所不满,想要夺权,但以他自小所接受到的观念和教育,也不可能像齐弼一样,卖国卖的毫无负担。
所以兰奕臻猜测,献王要不然就是不知道齐弼的另外一层身份,又或者就算知道,多半也不能完全清楚对方的目的,还以为齐弼不过想谋取一些好处而已。
所以当时兰奕臻要做的事就是,把东梁奸细混入大雍的恶劣影响扩大,让献王感受到不可收拾的恐慌。
所以,他在当时人手十分紧缺的情况下,还是拨出去了一部分人,扮成了东梁的士兵,开始到周围的各处村庄去“烧杀抢掠”。
作恶是假,但是这些消息一旦源源不断地传出去,献王一定会觉得动摇和害怕,要重新估量他的合作伙伴。
同时,兰奕臻还想起了一件他上一世无意中得知的小情报。
献王的正妻极为凶悍,以至于献王的子嗣单薄,只有三个女儿,一直让他很是遗憾。
直到他无意中宠幸的一位乐伎为他产下了一名男婴,献王如获至宝,又怕妻子发现,就把自己的外室母子安顿在了临城的一处小镇上。
于是兰奕臻在返京的路上派人找到了她们,并暗中藏了起来。
那天他借着跟八皇子打架的由头,给了兰奕欢一只婴儿穿的小鞋子,又在他耳边说了“献王”二字。
兰奕欢会意,把鞋子交给了献王,却直到此时听见兰奕臻的解释,方知此事的前因后果。
这两件事合在一起,献王终究还是心生动摇。
更何况,齐弼现在明显已经失算了,兰奕臻这边得了先机,他要是再不把握机会,弄不好真得跟齐弼一起完蛋了,他又不傻。
于是献王临阵反水,一通瞎话说的面不改色,义正辞严,让齐弼好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原来费了那么多周章,这个世界并没有听从他的指挥。
原来,在他得意洋洋布局的时候,对方也一直在设下重重圈套,让他一步步得意忘形,走入其中。
此时齐弼终于反应过来了,可是也已经晚了,他……他不会被杀死吧?
“弓箭手,放箭!放箭!”
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恐惧,齐弼浑身都在发抖,声嘶力竭地下令。
随即高高的四面宫墙之下,顿时涌出了无数弓箭手,向着殿内射出淬毒的长箭。
齐弼趁机向外冲去。
“快!他想逃!”
“奸贼休走!”
兰奕臻反应神速,喝道:“狼毒卫何在,拦住他!”
外围的高墙上有几名暗卫同时扑出,齐弼跟他们缠斗几个回合,惨叫一声,竟被斩断了半条手臂!
他忍痛捡起手臂而逃,连滚带爬,慌不择路,后面的侍卫们已随之追了上去。
兰奕臻又指挥手下将士保护前来赴宴的王公大臣们现行撤离,同时派人围剿叛军。
有他安排,兰奕欢并不担心,忙碌了这么多天,到此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这时他一转眼,却看见正平帝坐在龙椅中,猛地喷出了一口发黑的血来,吊着的那股精气神终于耗尽了。
兰奕欢一惊。
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礼法了,兰奕欢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玉阶,一把扶住了正平帝,道:“父皇!”
正平帝连连咳嗽,枯瘦的手抓住了兰奕欢的手腕,死死盯着兰奕欢的脸看,口中说着什么。
兰奕欢俯下身去,仔细地辨认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你和你二哥……皇位……”
兰奕欢怕他听不见,高声说道:“父皇,我和二哥没有闹翻,我也没想争皇位!我们一起诓骗齐弼的!”
正平帝要说话,又咳嗽了几声。
正在这时,旁边递过了一杯温度正好的水,兰奕欢连忙接了过来,回头正想道谢,却发现是阿雅思。
兰奕欢愣了愣,当时那一瞬间有点不好意思,阿雅思却摸了摸他的头,说道:“没事,你慢慢说。”
他说完之后笑了一下,便转身走开了。
兰奕欢喂正平帝喝了几口水,那水中还贴心地泡了一块参片。
过了一会,正平帝缓过来了一些,闭了闭眼睛,静静地说:“你果然赢过他了,你很好,你……不像谁。”
他这句话,把兰奕欢说得大大一怔。
“父皇……”
兰奕欢还是忘记了改称呼,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正平帝,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您……不是觉得我长得像齐烟,才传位给我的吗?”
说完之后,兰奕欢屏住呼吸,等待着正平帝的回答。
其实他一直很在意这件事。
前世得到正平帝传位,成为了皇子们当中最终的得胜者,兰奕欢在起初的惊讶和不能置信总算平息下来之后,不是不感到欣喜的。
毕竟,这也代表着一种至高无上的认可。
后来他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也未尝没有要回报这一份认可的想法在。
可是重生之后,随着他的身世真相浮出水面,随着正平帝那暧昧难辨的特殊态度,兰奕欢心中也不免生出猜测——
难道父皇上一世传位给我,仅仅是因为我长得像那位素昧平生的姨母吗?
如果曾经令他引以为豪的荣耀原来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那么未免就有点可笑了。
但因为无解,所以也没办法探究,只是偶然想起来的时候,难免也会心生遗憾。
这一次正平帝还是传位给他,但这完全是因为齐弼的逼迫,兰奕欢也就更加没有多想了,他还以为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再得到答案。
可是正平帝此时的话,却让他发现,一切似乎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在兰奕欢的注视下,正平帝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自嘲笑容,说道:“我为什么要因为你长得像我喜欢的女人,就要把皇位传给你呢?孩子,这是什么好东西吗?”
——皇位是什么好东西吗?
两名在光阴中错位的帝王对视着,同时心生感叹。
“我会把皇位传给你,我知道,你的心,永远不会被齐弼的圈套控制住,你是个心地光明的孩子,可以让一切阴霾都……”
一股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正平帝轻轻地吐出了四个字:“云开雾散。”
他不是一个全然的昏君,因为他从不胡作非为,滥杀无辜,自知没有能力,就将大权交给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老老实实地当个吉祥物。
但他也绝对不是什么好皇帝,他懦弱无能,识人不清,被齐家控制了,既无法完全摆脱,也没有勇气站出来说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