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王他们一路走过去,也被拦住了好几次,从街上百姓们的议论中,他们得知,这是还在寻找之前部分谋逆的叛贼。
苏合王听了一会,百姓们把那帮人形容的穷凶极恶,让他不禁连连皱眉。
如果是在之前,他听到大雍生乱,一定是隔岸观火的心态,说不定还会觉得幸灾乐祸,但现在牵扯到了他的孙子,让苏合王不禁心生担忧。
大雍的日子,听起来挺不好过的。
但目前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来了京城,可是也进不了皇宫,苏合王便令人先去探查一下目前的情况,他们也先找了一家客栈落脚。
因为京城许进不许出,处处的客栈几乎都住满了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手下去订房拴马,苏合王背着手站在门口张望着,继续学老头。
瞧了一会,他愈发有了些心得,于是活动了一下胳膊,目光无意中往旁边一看,隐约似乎发现墙下的位置有道黑影动了一下。
苏合王向着那边走了两步,道:“什么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近前,果然依稀看到有个男人坐在那里。
苏合王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便道:“哎,小子,你干什么呢?”
那人激灵了一下,抬起头,当看见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时,他眼中凶光一闪,倏地抬起手来。
但还没等他的手碰到苏合王,那边膀大腰圆的达剌侍卫已经走了过来,说道:“老爷,只剩最后五间上房,我们都订下来了。”
苏合王道:“知道了。”
就是这么一句对话的功夫,他再回过头来,那个人眼中的凶光已经消失,抬起的手反倒扯住了他的袍子角,说道:“老先生,我被仇人追杀,受了伤跑到这里,实在没力气了,求您救命!”
——这个人正是齐弼。
这一次,他落败的彻底,但到底布局良久,除了献王那边的人手之外,齐弼有不少亲信,再加上武艺又十分精湛,原本不至于到这般落魄的地步。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路冲杀,却越来越感觉到浑身乏力,甚至连把剑举起来都有些费劲,不知不觉,就跟保护他的人走散了。
齐弼怕把官兵引来,不敢公然联系自己的手下,自己一路躲藏,跌跌撞撞地逃到了这里。
他想,他一定是因为受伤过重,失血太多,才会变得如此虚弱,他得先把伤养好一些,恢复了体力,才能去找自己藏在城外的黑甲军,寻找机会东山再起。
那些黑甲军武力惊人,智力却十分低下,由他一手训练出来,又交给了邓子墨带领,是齐弼此时最后寄托的希望。
可是面对这样的全城搜捕,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齐弼原本坐在屋角下思量,就看见这个不知死活的老头主动向他靠近。
这个时候,苏合王已经练了一路如何表现的像个普通的慈祥老头,虽然看起来依旧不怎么慈祥,但多少把那身戾气都给收敛起来了,齐弼一见之下,顿生歹心。
他目前身体虚弱,对付不了别人,但这老头白发苍苍,穿着富贵,又站在客栈的门口,多半是要住店,只要把他挟持住,便可以先借他的身份为自己遮掩,躲到客栈的房间里去。
谁知齐弼正要动手,后面那么两个身高马大的汉子就走了过来,顿时让他心中一惊,转而示弱。
但苏合王什么样的身份和眼光?刚才那一瞬间,齐弼目中流露出来的凶光已经被他感觉到了,心里立刻便判断出,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要是在达剌,齐弼早就被他下令当场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拔刀砍了都是有可能的,但此时是在大雍,有正是动乱之际,苏合王摸不清此人的身份,就打算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于是他示意旁边的人上去将齐弼扶了起来,说道:“看你这一身的伤,行,那就先去我们的房间休息一下吧。”
齐弼如愿跟着他们上了楼,又说自己满身血污,怕碍了几人的眼,想要清洗一番。
苏合王便分了一间上房给他,冲着其中一名手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注意着齐弼的动静,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去楼下的厅堂中吃饭。
这家客栈的一楼是饭堂,最近新来了一位大厨,腌制牛肉的手段极为出色,也因此吸引了不少食客前来品尝。
可惜,来的客人太多,外面又逐渐下起了大雪,店里新的酒水送不过来了,只能给客人们上茶。
苏合王他们一路上风餐露宿,早就饿了,此时他也不用别人伺候,拿了几块肉,在铁板上烤了吃,觉得倒是别有风味,可惜无酒相佐,差了点意思。
心里正这样想着,忽然真就有那么一丝酒香幽幽地飘了过来。
苏合王忍不住顺着味一看,发现坐在他不远处的一个少年打开了一坛子酒,倒进杯子里,小小地啜了一口。
大雪天阴,屋里燃着蜡烛,少年眉眼在火光下有点模糊,但也能看出来,是极俊丽的,还给人一种说不清的亲切。
苏合王原本是在看酒,看见这少年之后,突然就怔住了。
一瞬间,神思翻涌,而对方已经抬起头来,正好接触到了他的目光。
这人正是兰奕欢。
这一阵, 正平帝一病不起,昏昏醒醒,几乎已是弥留之际。
正好他先前也说了要退位做太上皇, 经此一事, 若是再有什么变故,就是动摇国本的问题了, 于是群臣上书请愿, 请求太子继位。
这一段时间, 兰奕臻一边要处理叛党余孽, 一边还要准备登基的事宜, 十分忙碌, 兰奕欢也少不得在旁边帮忙。
毕竟登基这事,其实他比二哥有经验。
先前他们两个是兄弟的时候形影不离,如今不是兄弟了,看起来关系反而更加亲密, 经过之前的一场风波, 两人之间的情分有目共睹,朝中上下,也没人说什么了。
大臣们看习惯了之后, 甚至有点担心。
兰奕欢若是个平常人家的孩子也就罢了, 可人家也是达剌的王子, 亲人又那样重视, 断不可能愿意就这样任由兰奕欢留在大雍。
估计也就是这一阵子一切秩序还没有重建, 他才会留下帮帮忙, 尽了最后一点情分。
可是万一七殿下走了, 他们可怎么办啊!太子又怎么办啊!
兰奕臻自然不是什么暴君昏君,他当太子的这些年一直也干的很好, 所有的人都对这位年轻的君主很有信心。
可兰奕臻走的也从来不是亲切随和的路线,如今年岁渐大,更是威势惊人,行事作风也偏于果断严格,所以很多事情,大臣们不敢说不能说的时候,都会去心照不宣地去求兰奕欢。
人人都知道,七殿下脾气好,又是太子的心头肉,这事只要他点了头,太子殿下那边就半点不用担心了。
救苦救难的七殿下要是回了家,太子的心情一定会非常不好,剩下他们这些人又如何生存!
所以兰奕臻和兰奕欢依旧亲亲热热的,看不出担心离别之苦,倒弄得不少大臣们都开始焦虑了。
这一天是两人把不少的事情都告了一个段落,登基大典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兰奕欢突然说想吃一家的烤肉,兰奕臻便陪着他来了这里,还特意从宫里带了一坛兰奕欢喜欢的酒。
兰奕欢这边刚倒了杯酒暖身子,转头就看见邻座的老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目光都有点发直了。
他觉得这老爷子还挺有意思的,便笑着主动搭话道:“这位老先生,您想喝酒吗?我给您倒一些吧!”
兰奕臻见兰奕欢又去到处招摆人了,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管他,低头给他烤肉。
苏合王没想到兰奕欢这么爽快,怔了怔,将自己的杯子拿起来往前一放,说道:“也好,那就多谢了。”
兰奕欢笑道:“没事!”
他拿起自己的酒坛子,将酒给苏合王倒了满满一杯。
酒香溢出,也不禁勾动了其他人的馋虫,达剌人本来就好酒,此时也都不禁瞧了过来。
店里已经没酒卖了,兰奕欢却毫不吝惜,又给周围其他几个想喝的人也倒了一圈,晃了晃坛子,差不多要空了。
一个达剌的侍卫十分感激,说道:“小兄弟,谢谢你啊!”
兰奕欢道:“我也没什么瘾,就是天冷,喝点暖暖身子。”
他的酒还真是微温的,一个人喝着酒,不禁感叹道:“就是,这样的鬼天气,刚入冬竟然就下这么大的雪,冻死个人了。”
兰奕欢笑道:“冰河月冻,碎玉声繁,也是好天良景了。”
他说话的时候,眉目舒展,是真心实意的愉快,好像什么样的倒霉事到了他的口中,都一下子变得可爱了一些。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要么就是不谙世事,要么就是饱经冷暖。
要是以往,苏合王也不会对一个毛头小子感兴趣,可兰奕欢的豪气让他莫名地生出了几分感怀,好似想起了年轻的时候,在暴雨中遇到狼群,还能哈哈大笑,迎风纵马的自己。
他忍不住问道:“你也是在这里住店的?来京城游玩的吗?”
兰奕欢道:“没有,我是本地人,和我哥一起出来的,在外面办了点事情,打算等雪停了就回家。”
他说到“回家”的时候,声调也柔软了一些,仿佛那是一件非常触人心肠的事。
苏合王想到在外的儿孙,心中也有些怅然,说道:“是啊,早点回家好。”
说到这里,兰奕臻忽然叫了声:“小七。”
兰奕欢便冲着苏合王笑了一下,站起来回到了他的身边。
苏合王这才顺着目光,瞧见兰奕欢口中的那位“哥哥”,见兰奕臻轻捏了下兰奕欢的脸,把肉递给他,原来是刚刚烤好,所以叫兰奕欢回来吃东西。
当兄长的看起来也十分疼爱弟弟,兄弟俩长得也都是一表人才。
苏合王收回目光,心里还有点遗憾,觉得没有和兰奕欢多聊两句。
毕竟大家萍水相逢,这一次偶然的缘分过后,他也再不会有机会见到这个少年了。
但这时,身边的扎木却突然低声说道:“王上。”
他的声音极小,却带着颤抖,苏合王还从未见过这个老部下如此失态,便问道:“怎么了?”
扎木说道:“那位……那位兄长,是太子啊。”
苏合王看了兰奕臻一眼,随口道:“什么太子?”
说完这两个字,他突然反应过来:“你说大雍的太子?”
也不是苏合王反应慢,以前在兰奕臻小的时候,他甚至还见过对方一面,可这时兰奕臻坐在那烤肉的样子,实在不太容易让人和那位重权在握的太子殿下联系在一起。
关键不在于兰奕臻身上,而是他旁边坐着的那个人。
扎木道:“属下以前见过的,绝对不会认错,他就是太子无疑。刚才他叫那个少年‘小七’,王上,您说会不会——”
这已经不是会不会的问题了,而是如果兰奕臻真的是太子,能被他这样叫的人,除了七皇子,不会有别人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一瞬间,苏合王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脑海中只是翻来覆去地想着一句话——
原来,他刚才已经喝过孙子亲手倒的酒了。
一开始听说自己多了个孙子的时候,苏合王还斜着眼睛问把这事报告给他的人:“他的脑筋怎么样,有没有缺胳膊短腿的,是不是像其他中原人一样的矫情?”
后来听说了兰奕欢是个聪明漂亮的孩子,苏合王又说,他不喜欢太漂亮的男孩子,人聪明了就不听话,兰奕欢肯定很淘气。
结果直到今日,这么突然的时刻,他就把人见着了。
那个想象中的、遥远的小男孩,变成了近在眼前的,活生生的孙子。
这确实不是个看起来很高大强壮的孩子,但身姿却显得十分挺拔而秀颀,有一张与草原人不同的白白净净的小脸,眉眼俊气中透着三分柔美,温暖的笑意蕴藏其间,如珠如玉,贵气天成。
他没想到,自己的孙子是这样的模样,这样的性格。
他流落在外面,长了这么大,还长得这样可爱,这样招人喜欢。
苏合王瞧着兰奕欢,完全把自己说要揍人的狠话忘到了脑后去,一时竟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十分急促,苍老的手攥了下衣摆,然后将杯子拿起来,一口把里面的酒给干了。
结果这酒入口不辣,后劲却极足,他这一喝,立时被呛的连连咳嗽,半天没停下来。
其他的几个侍从都被吓了一跳,有点手足无措地看着苏合王。
苏合王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可是这老头性子很倔,向来不服老,还有些讳疾忌医,最恨别人把他看得像个废物一样,这也不让做,那也要小心。
这个时候要是上前,苏合王多半会发怒的,所以大家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结果苏合王实在是咳的太厉害,连兰奕欢都听见了,忍不住朝他看去,见对方满脸通红,不免担忧,心想别是刚才自己随便给他酒喝,把这个老人给呛坏了。
兰奕欢跟兰奕臻说:“我过去看看。”
兰奕臻觉得苏合王身边的那些人看着都膀大腰圆的,身上一股戾气,怕他们找兰奕欢麻烦,便说:“我跟你一起过去。”
兄弟两人一起走到苏合王身边,兰奕欢问道:“老先生,您不要紧吧?”
坏了,孙子还不知道他是谁,他就要先丢人了。
苏合王连连摆手,但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兰奕欢抬头看看,见他身边的人都杵在一边干看着,觉得有点看不过去,这也太不会关心老人家了。
他一手扶住苏合王的手臂,一手在他后背上拍了拍,说道:“您慢一点,您这个年纪喝酒不能太快。您先顺一顺气。”
一听兰奕欢说这话,扎木忍不住“哎”了一声,本来是要拦他的,结果没来得及。
“您这个年纪”几个字,简直是犯了苏合王的大忌,在达剌谁也不敢说,结果他们这位小王子,刚刚见面,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果然,苏合王的脸色也一下子就变了,下意识的就要发怒。
但随即,他便在刚生出的怒火中,感觉到兰奕欢贴近他时温暖的温度,以及轻轻拍在他后背上的手。
从没有人敢这样,把他当成寻常人家的老头子来对待,这么冒犯,这么随意,这么……这么亲近。
苏合王瞬间又想起了那对手拉着手的爷孙。
被人当成一个普通的爷爷,就是这种感觉吗?
注意力一转移,咳嗽很快就停了。
兰奕欢挪开了手,苏合王的目光下意识地随着他的手移动,却见兰奕欢招了招,叫来店小二:“劳你给这位老爷子倒点温水。”
温水很快端来了,被兰奕欢接过来递给苏合王,扎木等人瞪大了眼睛,苏合王则看着那碗水。
大家都知道,他嫌白水没味,从来不喝白水。
兰奕欢有点莫名其妙,说道:“您喝点水顺顺?”
苏合王喃喃地说道:“你这小子。”
他发现,面对这个不觉得他凶,对他无所求,也一点都不害怕他的孩子,他挺没办法的。
他能说什么呢?!
苏合王什么也没说,拿起水就喝。
其他人都惊住了,好像眼睁睁看见了大王服毒。
兰奕欢道:“慢点。”
苏合王便放慢了灌水的速度,十分听话。
看着苏合王喝完了水,也不咳嗽了,兰奕欢才放心,对扎木说道:“不好意思,刚才可能是我给老先生把酒倒的太多了,要是还有什么事,各位再来找我也行。”
几个人哪敢让小王子跟他们道歉,连忙都说:“没事没事,公子不要放在心上!”“喝点酒也没事的!”“您的酒很不错!”
兰奕欢:“……”
你家老头咳嗽也不管,给你家老头灌酒还一个劲说没事,对我倒是在这客客气气的,好奇怪的一帮人!
他看的话本子多,这会都想到什么豪门争产蓄意谋杀的事情上去了,但看着苏合王也不怎么傻,好像又不至于让别人太担心。
兰奕欢一肚子奇怪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倒是兰奕臻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此时却不禁微微挑了下眉。
兰奕欢看着机灵,实际是个木头疙瘩,兰奕臻却不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多心,总觉得这个老人和他身边那些随从们看兰奕欢的眼神有点奇怪。
激动,小心,欲言又止……反正应该不是恶意,所以兰奕臻犹豫了一下,也没吭声。
看着两人走了,灌了一肚子水的苏合王心里也在激烈地斗争。
他非常想听兰奕欢叫他一声“爷爷”,可眼下并不是个相认的好场合,自己身上连个好东西都没来得及准备,更何况兰奕臻和兰奕欢的身份此时也不便公开。
要不再等等?可是他们若走了怎么办?
不过,看这个太子对兰奕欢居然还真是不错,说话的时候也轻声细语的,让苏合王心里也有点忐忑,不知道他这样会不会更显得自己这个爷爷太凶了。
他突然有了一些危机感。
苏合王在那边想办法,兰奕欢和兰奕臻继续吃饭。
不多时,有两名便衣的侍卫进来,低声跟他们说,又抓到了几名叛党,可惜齐弼还是不见踪影。
兰奕欢道:“他倒是能藏。不过肯定出不了京城就是了。我也是奇怪,就这样东躲西藏地耗着,他自己不难受吗?”
兰奕臻道:“他那样的人,应该不会轻易死心,说不定还做着东山再起的梦,等人接应他。”
兰奕欢道:“到了现在,对他最忠心的应该就是那些黑甲军了吧。可惜,全都被邓子墨给葬送了,剩下的亲卫就算还跟从他,他可能都不一定信任了。”
他这么一说,兰奕臻突然抬起头来,兰奕欢问道:“怎么?”
兰奕臻道:“多亏你提醒,想到一个办法。”
他招手示意侍从过来,低声吩咐道:“你让搜查的官兵们多多宣扬,这些叛军之间,检举同伴者可以酌情免罪。”
侍从应声而去,兰奕欢笑道:“好主意,这样的话,不管他们有没有这个心思,都很难再信任彼此了。还是我二哥有办法。”
兰奕臻说:“都是你刚才点醒了我,要离了你,我什么也想不到。”
兰奕欢道:“我就说了一句话而已,都是你自己想到的。”
兰奕臻道:“一句话,也是点睛之笔。”
兰奕欢:“……二哥,咱俩好假啊!”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外面的大雪逐渐停了,街上各种小商小贩重新出了摊,又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兰奕欢往门外看了一眼,好像听见了卖糖葫芦的声音。
兰奕臻瞧着他,脸上微微带起笑意,趁着兰奕欢不注意,叫了店小二过来,给了他一块碎银子,让他去买支豆沙山药的糖葫芦回来,是兰奕欢最喜欢吃的。
店小二应声去了,过了一会,却是两手空空地回来,对兰奕臻说道:“公子,小的出去的时候,那糖葫芦已经被卖光了。”
兰奕欢听见了,探过头来,说道:“二哥,你让人去买糖葫芦了啊?”
兰奕臻本想给他个惊喜,结果没成,微有些懊恼,说道:“卖光了,我再出去找找。”
兰奕欢笑道:“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下次再说吧。”
两人正说着,突然苏合王的侍从又走过来了,满脸带着笑地对兰奕欢说道:“公子,我家老爷说,感谢您方才那样照料他,觉得和您很投缘,想请您去上头的房里吃些东西呢,不知道公子可否移步?”
“啊?”兰奕欢听他说得这么郑重,有点好奇地问,“吃什么?”
说完之后,他一抬头,就看见二楼栏杆处,苏合王的另外一名侍从正昂首挺胸,一副站岗般的架势立在那里,手中举着的却并非旗帜,而是满满一垛的糖葫芦。
兰奕臻:“……”
好啊,他说怎么刚出来叫卖就没了呢,原来都跑这来了——这老头什么意思!
当然,苏合王并不知道兰奕臻也想给兰奕欢买糖葫芦吃,更没想要和这个年轻人打擂台的意思,他只不过是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怎么能再和兰奕欢说说话,一转头,就看见叫卖糖葫芦的来了。
在大雍,当爷爷的都会从小给孙子买这种吃食吧!
可是苏合王不知道兰奕欢喜欢什么口味,所以干脆把那一垛糖葫芦都买了来,邀请兰奕欢去他房里吃。
“房里还有别的点心,还有用梨子煮成的糖水。”
这侍从生怕小王子不上去,说话的语气几乎有几分诱哄小孩的口吻了:“还有老爷从家乡带来的特产吃食,可好吃了,您就去看看吧。”
兰奕欢哭笑不得:“不了,我哥还在这,我……”
侍从立刻说:“他也有的吃!”
兰奕臻:“……”
谁要吃!
他算是彻底确定了,刚才并不是自己的错觉,那老头就是很喜欢小七。
当然,兰奕臻承认,兰奕欢这么招人喜欢,会产生这样的心情对于任何一个人类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可是这位未免太过狂热了。
一定有原因,或者……他根本就是冲着兰奕欢来的。
兰奕臻也觉得苏合王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他。这时,兰奕欢拗不过那侍从的央求,决定上楼去看一看,兰奕臻便跟着兰奕欢一起上了二楼。
两人被侍从带着去了苏合王的房中,一进去之后,就被四下里桌子上、床头上、窗台上、椅子上所摆放的各种小吃给惊呆了。
苏合王悄悄打量着兰奕欢的表情,想知道自己孙子的口味。
仅仅是一点吃食,自然不值什么,其实他这次来,包袱里还带了更加贵重的礼物,只是这时候贸然拿出来,兰奕欢怕是也不会收的,他想先让兰奕欢心目中的自己变得可亲一点。
这个时候的苏合王,早已经把先前叫嚣的“揍他一顿”忘在了脑后。
兰奕欢看着一屋子满满的吃的,觉得这个老大爷特别有意思,同时还升起了几分感动。
他上一世打仗的时候曾经跟随过战友返乡,看见对方步履蹒跚的祖父祖母抱着孙子又哭又笑,还几乎搬出了家里所有吃的喝的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直到放都放不下了,总是觉得有趣又温馨。
因为兰奕欢从小到大,几乎从没有跟这么大年纪的长辈打过交道。
而眼前这位老人,虽然实际上长得并不和善,行为举止还有点奇怪,但兰奕欢对他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也能够感觉到对方一心一意对他示好的心情。
苏合王问道:“你瞧瞧,有你爱吃的吗?”
兰奕欢笑了,说道:“有,那可太多了。”
他一手拉了兰奕臻一把,坐了下来,另一手拔出了一支糖葫芦,倒是先给了苏合王,说道:“多谢您招待,那咱们一块吃吧!”
苏合王一怔,拿刀的大手中已经多了这么一支糖葫芦。
他不久前还在羡慕地看着旁人家的爷爷给孙子买这东西吃,一转身,他孙子也坐在这里了。
而且这孩子比其他家的小孩都要懂事,拿了吃的东西,还知道先给爷爷呢!
苏合王这样琢磨着,却没想兰奕欢如今是什么年纪,方才他看见的那个小孩又才多大。
他瞧着兰奕欢自己拿的糖葫芦是豆沙山药的,便暗暗记在心里:“你喜欢吃这个样的?”
兰奕欢冲兰奕臻扮了个鬼脸:“山楂的也喜欢,只是从小我哥也不让我多吃。”
兰奕臻现在也不能让他多吃,解释说:“他胃不太好。”
苏合王怔了怔。
随着双方坐在那里,说了一会话,苏合王逐渐发现,兰奕欢似乎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娇生惯养,甚至可以说……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过得好。
从小在异母的兄长身边长大、经常闹毛病、与母亲的关系好似十分疏离……这些兰奕欢没说出来,但是以苏合王的敏锐,又可以从他讲的一些生活情况的侧面感受到相关情况。
他不是皇子吗,怎么会是这样过的?不说那女子,这些年,阿雅思是干什么吃的!
他的手掌不由得暗暗攥紧。
兰奕臻大多时候都是在旁边做一个静静倾听者的角色,虽然对这些家常的话题说不上太感兴趣,但他能看出来,兰奕欢挺喜欢跟这个老人说话,所以一直没有打断。
只是在说话的空隙间,兰奕臻的目光无意中垂落,看见苏合王放在腿上的手掌攥的紧紧的,不由微怔。
但随即,他的目光下移,发现了一样更加重要的东西。
——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丝染血的布条。
第125章 极目看平芜
兰奕欢原本正在说话, 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兰奕臻的动作,就转过头来,问道:“二哥, 你在捡什么?”
兰奕臻目光微凝, 饶有深意地看了那几个达剌人一眼,然后摊开了手, 将布条给兰奕欢看。
兰奕欢从他的掌心中拈起来, 仔细地看了一眼, 随即也微微皱起眉。
这是一片极小极小的布料, 但因为从小到大接触的太多, 兰奕欢还是一摸一看就知道, 这种料子叫做云绫,贴在身体上舒适柔滑,但又不好染色,所以王公贵族们最喜以此裁制里衣。
通常来说, 来这里住普通客栈的人不该会穿着这样料子的衣服, 而上面沾血,就更加微妙了。
一瞬间,兰奕臻心中已闪过无数种猜测。
苏合王也看到了兰奕欢手里的东西, 微皱了眉, 说道:“拿来给我。”
他颐指气使惯了, 说了这句话之后, 又想到了对着的人是自己的宝贝小孙孙, 咳了一声, 生硬地补充了一句:“好不好?”
前半句和后半句, 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语气。
兰奕欢握着布条,也不禁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老人。
他们最近正在四处抓人, 自然未免草木皆兵,再加上苏合王等人今日的举动确实奇怪,别说兰奕臻眼神一下子凌厉了,就是兰奕欢看到布条的第一反应,也是这些人身上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