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川摆弄着钢笔,问:“警察厅有动静吗?”
范文生说:“查到周伟存在银行的钱有问题,还在审,好像是钱异常流向了另一个账户。”
这会子警察厅做事就快了,果然报纸散布消息是有用的。
一刻不停地忙了几天,秦淮川批复完文件后才发现外面的迎春花开了。独自看了会儿,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到孟庭许。三月春,他应该在学校上课。
早早忙完,绕去了他教书的私塾。
百花盛放,沿着街道一路沁人心脾的芳香。广州热起来了,路上的小姐们举着遮阳伞,拐弯进了园子。
远远有个身影,娇俏玲珑,眼神一晃,便从人群中一眼就捕捉到了秦淮川。
不顾周围的人,朝他招手喊道:“表哥!”
秦淮川蓦地一顿,抬脚越走越快。
范文生跟在后面,说:“爷,是凤鸣小姐。”
秦淮川依旧自顾自地走。
金凤鸣往前追去,以为他没听见,又喊了声。
范文生回头瞄了眼:“真的是凤鸣小姐。”
秦淮川停下,皱眉回道:“废话!我能不知道是她吗?”
范文生吃瘪,哦了声。
金凤鸣很快追了上前,喘着气拉住秦淮川道:“表哥,你......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呀!前头有什么好事儿等着你吗?”
秦淮川低头甩开她:“别拉拉扯扯 ,有事便说。”
金凤鸣哼了声,叉腰一副大小姐模样,仰着头瞪眼瞅他:“我是来问你听不听戏,今日正好是林家班子的场,我买票都买了好几天。没人跟我看,要不你陪我呗?”
他心里想着要去偷看孟庭许上课,哪有心思听什么戏,说:“不去。”
金凤鸣口里嚷道:“那你要去哪儿?我分明看见你下了车,这个方向也不是回家。”
范文生插嘴说:“凤鸣小姐,我们要去私塾。”
金凤鸣拉着脸,脖子仰久了生疼,气秦淮川生得太高,叫跟着的家仆给她捏肩,边问:“去私塾做什么?”
范文生笑一笑:“我们去看孟先生。”
秦淮川眉间一皱,怪范文生多话,啧了声。
范文生当即闭嘴。
可一旁的金凤鸣听了,回想见孟庭许的场景,道:“是上次那个孟先生吗?我还说下回见到他请他喝茶来着,今日不就正好吗?那我也去!我请他看戏!”
一想,这貌似不错。
俩人已经大半个月没见,期间因为种种原因,心里埋怨孟庭许冷血,又对他兄妹二人很愧疚。眼下正好让金凤鸣在中间当个和事佬,邀请他看戏,自己趁机道歉说两句好听的,这不就把人给哄好了吗!
心里盘算完,他神色微动,问:“买了几张票?什么时间的?”
金凤鸣说:“晚上的,就这一小会儿,咱们先上楼里雅间坐去?”
秦淮川不在意地又说:“那你怎么请他?”
金凤鸣说:“这还不好请呀?我看孟先生心底柔软,上回他欠我个人情,我请他他肯定来。这样,你告诉我他在哪个私塾上课,我叫丫鬟去请。”
秦淮川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园子入口,道:“他心肠硬,我建议你亲自去请,免得他找些借口来回绝你。”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人拒绝过,除了秦淮川。金凤鸣一听,说什么都要亲自去,倒要看看是不是表哥嘴里说的心肠硬。便让秦淮川先去园子里等着,自己绑也要把人绑来。
等人走了,秦淮川扭头走进园子,嘴角翘起,才有了笑容。
范文生心里鼓掌,叹服秦淮川是个擅长用心计的,说:“爷,我们这样真的好吗?感觉有点骗人的意思,确实心肠坏了点,您说是不是?”
秦淮川进了包间,笑着看楼下的戏台子:“我心肠坏,你们都是好人?”
范文生摆头:“那倒不是。”
不久,唱戏的报幕了。
包间被推开,秦淮川转头,不觉一阵百合香气扑来,他身上穿的正是那一件自己送的白衫。
领略香味,缓缓流进了心口,整个胸腔都飘荡着百合的味道。就像是那人慢慢地走,走到最后,住进了心头。
吹到脸上,浑身一颤。
孟庭许一见到秦淮川,随即猛地怔住。金凤鸣没给他说看戏还有个秦淮川,并且害怕自己身份太低,拉低了金凤鸣的面子,故意回家换了身衣裳才来听戏。
好巧不巧,在这儿遇上了秦淮川。
金凤鸣颦颦一笑,说:“孟先生快来坐!我忘记告诉你了,还有个人与我们一起听戏,你不会介意吧?”
孟庭许坐下,卷起袖子,说:“不会。”
眼神却落在他身上,仔细打量,扫过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
没有任何伤痕,看来上回遭遇埋伏的事情没伤到他。他光明正大地瞧了几眼,然后收回视线。
秦淮川眼光流转,心里暗流涌动,方才孟庭许那几眼竟看得他头皮一阵发麻。那种带着凝视,不明意味的神情打量自己,让他兴奋起来。
他看了又看,恨不得让他眼光再次停留在自己身上。
亲自倒了茶,说:“孟先生平时听什么戏”
金凤鸣没见过秦淮川给谁倒过茶,脖子一伸,举着茶杯也要接:“我也要!”
秦淮川不好发作,仍是笑盈盈:“你少喝这菊花茶,凉性大,叫茶官儿给你换红茶。”
金凤鸣点点头,叫人换了茶。
孟庭许见二人认识,举止说话亲昵,不由留意起来。
金凤鸣说:“今日招牌,唱的是林家班的拿手戏,《牡丹亭惊梦》。”她回头看了眼孟庭许:“先生有喜欢的戏吗?等他们唱完返场时我们可以点戏。”
孟庭许说:“我听得不多,你们点就好。”
秦淮川说:“不如就点《龙凤锁》,或者听《断桥》也行。”
他盯向孟庭许,手里玩着茶杯。
金凤鸣问:“《龙凤锁》和《断桥》是什么戏?我怎么没听说过?”
秦淮川嘴里说:“《龙凤锁》是越剧,《断桥》是吴县滩簧,我出差去浙江时听过。”
金凤鸣无语地咂咂嘴:“表哥你是鬼上身了吗?我们在广州,听的是粤剧,你让广州的班子唱越剧,有病!”
秦淮川不以为然,依旧对着孟庭许说:“这两首,孟先生听过吗?”
孟庭许摇摇头:“没有。”
刚才金凤鸣叫他表哥,原来这俩人是亲戚。他心里想,绕了一圈子,遇见的还是秦家的人,实在凑巧。
听完戏,天色暗下。金凤鸣意犹未尽,想约下次一起听戏,孟庭许只好用要上课来推辞。三人走出园子,范文生依旧在车上等着。
金凤鸣有自己人接送,便先回了。
秦淮川拉开车门,然后又关上,对着孟庭许说:“见到我很意外?”
孟庭许说:“你做什么我现在都不觉得是意外。”
反正他这个人神出鬼没,哪里都他的身影。
秦淮川笑道:“我做了什么?”
他不言语,望着别处。
秦淮川又问:“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意外?”他忽然抬手,园子外的灯光从他指缝间穿透,照到孟庭许脸上。他沿着光影从他的眉眼,慢慢地看,到鼻尖,人中,嘴唇。
孟庭许嘴唇薄,形状很是好看。
开口道:“你玩够了就早些回家,我先走了。”
秦淮川收拢指尖,摘下他头上的花生壳碎屑,问:“庭许,你为什么躲着我?”
他问完话,孟庭许抬起头看他。
说实在的,是躲了,连去公馆给秦真补课也躲。
庆幸遇不上他,庆幸他不在家,自己缓了口气。
孟庭许勉强地说:“是你每次都忙,不在家,所以碰不上。”
秦淮川说:“那往后我就早些忙完,等你来公馆,这样我们也能碰着面,你看行吗?”
孟庭许说:“你随意。”
秦淮川拉开
车门:“我送你回家。”
他看向汽车轮胎,顿了顿。
秦淮川忽地捂着自己的肩膀道:“上回汽车翻了,抬一下手臂都疼,你快上车吧。”
孟庭许不好就这么僵着,只好上了车。
看来他真的受伤了。
孟庭许犹豫着说:“你看起来精神这么好, 不像是哪里受了伤。”
秦淮川揉了揉臂膀:“这里,你摸摸看,是不是肿了。”
他倾斜贴近, 要孟庭许摸。
孟庭许扭头往他肩膀上瞧,眼神很快躲闪开, 没看清, 道:“看不出来。”
那人笑了声, 伸手要解开自己衬衣扣子。孟庭许立马拦住, 说:“你就别脱了, 要是真肿了, 家里不是有医生吗?再说都过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还肿着。”
“那你是不信我了?”
孟庭许不由心里一动, 心忖这个人心思狡诈,说的话自然是不能信的。但是报纸上报道他受伤, 还有这么多人议论, 其实是信的。只是眼下他问自己信不信,他害怕秦淮川发疯又要做出什么举动, 扭过身慢慢朝他肩头望去。
“你拉下来点,不用解扣子,我看看。”
这回轮到秦淮川楞了,逗他的话这人居然当真了,万一衣领翻过来没伤,他怕是会埋怨自己骗人。好不容易搭上话,结果又把人给气走。
大概是过了两分钟, 孟庭许被车晃得头晕才转过身去。忽然伸来一只指节分明的手, 将他的手握住。孟庭许本能反应向后一躲,见秦淮川对着他笑一笑, 抓着他的手放进自己的领口。
孟庭许冰凉的手变得温热,指尖顺着他的脖颈慢慢滑下,渐渐摸到肩胛处。
就像是平滑的肌肤上突然鼓起一座小山丘,这道形状一直到肩膀处才消失。很细一条,又因看不见,小小的指尖带给他的触感被无限放大,令人遐想连篇。
他抽出手,心里扑通一跳:“这么长的伤口?”
秦淮川正经地点头:“是啊,怕吓着你,就不给你看了。”
孟庭许扶着车把手,眼睛往前望去,汽车已经拐进青云路。
等车停稳后,孟庭许下了车,向他道别。走了两步,没听见身后的车有动静。但自己也不能回过头去看,倒叫人不好意思的。便低头往前略走了几步,听身后依旧没什么声音,再次犹豫间,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他伤得应该还挺严重的。
一瞬间,孟庭许停下脚步,回头走向汽车。
秦淮川一直盯着那背影,见他走走停停不决的模样,心里暗爽。看不见伤口更好,吊胃口的事情,他爱做。
伤是从前在海上伤的,鱼叉直接从他肩上擦过,留了一道疤痕。
今日用来骗骗人,感觉这伤口值了。
孟庭许走到车前,问:“要急着回去忙吗?”
秦淮川含笑:“是。”
孟庭许一下子懵了,自己回来干什么。心里先慌了,嘴上却说:“那你去吧。”
秦淮川眼神略略向下,游刃有余地问:“你找我有事?”
他心里焦灼,不知道怎样是好,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恰时巷子里有一只猫从瓦片上跳了下来,孟庭许听见那声猫叫脑门儿一热,说:“你要是不忙的话,家里有红花油。”
巷口灯光昏暗,要不是汽车的头灯还瞧不清孟庭许的表情。他背对着光亮,白衫衬托出他的气质干净,无论往哪里看,整个人都出落得十分标致。
今日这身儿穿得好看,瞳孔映出秦淮川快乐的脸庞,见他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孟庭许心里不禁感慨。
“你邀请我去你家坐?”
“如果你很忙的话,就算了。”
“怎么会?只要你开口,再忙的事情也得慢点来。”
秦淮川下车,那猫一下子炸毛,喵地一声跳上了屋檐。
范文生领会,关了车灯,在车上等他。
两人才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到屋里,孟幼芝正出来迎接,一看见秦淮川眼神立即变得警觉起来。
孟庭许打水,洗了手,说:“幼芝,去把家里的红花油拿出来。”
孟幼芝直愣愣地紧盯秦淮川,转身拿药。
屋里客厅不大,中间摆放着一张木桌,应是吃饭的。布局紧凑,地板阴湿。三月回南天常发,整个房间里有股淡淡的霉味。
冬日冷空气走后,天气回暖,导致湿气十分重。连墙壁都有些小水珠聚集,柜子更是别提了。
见此情况,瞥见木桌上堆了几包中药,碗里装着黑黑的药渣。秦淮川四处打量,想他身子这么弱还住这种地方,潮湿得能让人犯风湿病关节炎。
又想,怪不得他久病缠身,中药不放在干燥的地方,就这么随意散在桌上,长时间失了药性,还怎么治病?
孟庭许从外头进来,接过孟幼芝手中的红花油递给他:“家里没有歇脚的地方,你拿了红花油就走吧。”
秦淮川说:“你叫我进来就是为了给我一瓶红花油?”
“我又不是医生,只知道红花油治跌打损伤管用。”
孟幼芝站在门口看着孟庭许,就怕秦淮川伤到自己哥哥,手里暗戳戳拿了吃饭的勺子,要是俩人打起来,自己就上前给他来两下。
秦淮川叹了声:“你既给了我红花油,那就给我擦擦呀,你说呢?”
孟庭许回头看了眼孟幼芝:“幼芝,回房间去。我叫你,你再出来。”
孟幼芝点点头:“哦。”
秦淮川收回目光:“她倒很听你的话,刚才看我的那眼神,我生怕她出来凶我。”
孟庭许拿了木凳出来:“幼芝又不是蛮横的女子。 ”
“是,比金凤鸣好多了。”
“凤鸣小姐活泼,也很好。”
秦淮川坐好:“那我呢?”
孟庭许站到他面前,刚要倒点红花油,又怕不小心弄脏了衣裳,便说:“你伸手。”
秦淮川伸手。
他倒了点红花油,道:“家里没有镜子,你将就着抹吧。”
"不是说好了你帮我擦吗?"
“谁跟你说好了?”
秦淮川轻笑:“劳驾不得你,我自己来就是。”
孟庭许背过身,等了会,问:“好了吗?”
他没说话,窸窸窣窣应该是在解扣子。
孟庭许再次问:“你......擦好了?”
无人回答。
他只好回过身,秦淮川端坐着,红花油瓶放在桌上一侧,他低头整理着自己的领口,顺着往下一瞧,一道不明显的疤痕显露出来。
一时失声,端望片刻。
直到外头响起一声喇叭,孟庭许蓦然回过神。
应该是范文生在催他。
整理完毕后,秦淮川才抬起头与他对视。
“好了。”秦淮川站起身,靠近他,拍了拍孟庭许的肩头:“谢谢你的药,很有效。我还有事,就要走了。希望下一回能喝上你给我沏的茶。”
孟庭许一脸正经,余光看向落在自己肩头的手,鼻尖萦绕一股红花油的药香。没想到自己刚才竟然走神了,讷讷地说:“慢走。”
假如他一直是这样子,也不太惹人厌。
待汽车远去,他才叫孟幼芝从房间里出来。兄妹二人说了会话,因明日还要去学校,便早早睡下了。
三月是学校最忙的时候,周末休息时他才去秦公馆接着给秦真上课,一月去四次,前三次都没遇见秦淮川。
这日是最后一次,孟庭许到了秦公馆,好似已经习惯遇不上他,仔细想想也好,免得两人见面再生出一些不必要的矛盾。
可上回他分明说什么要在家里等他,结果人去了三回,一回都没在家里。也不知道孟庭许怎么想的,鬼使神差的今天上完课故意走得晚了些。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想问问能否先预支家教的工资。
秦真跟他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拉着他问这里问那里,就差点儿将每天在学校的事情都汇报给他。说学校的先生教得不如他好,说话时语速快,一点儿也没有那种娓娓道来的动听。
又说学校开设了几门外语,除了学习英文还得学法语,德语。
其余的语言看自己兴趣,总之一定要会法语和德语。秦真觉着那些语言听起来复杂,舌头在口腔里乱窜,发出的音是一个都不会,勉强不喷口水都算好的。
他举着书倒在沙发上问:“先生会哪国的语言?”
孟庭许顿了顿:“不会。”
秦真皱眉,翻着书叹气说:“我也不会,也不喜欢学什么英文法语的,这些我大哥都会。我是中国人,会讲白话和广东话就行了。反正我又不出国留学,我宁愿去先生说的浙江学木匠,那才叫有意思!”
孟庭许一听,问:“你大哥会这么多?”
“岂止是语言,马术击剑射击保龄球样样精通。在外人看来大哥简直就是无所不能,是上流社会圈子里的香饽饽。”秦真坐起来,合上书。“父亲一直将他当做秦家的接班人培养,从小就送去国外学习。在那边见识了许多新玩意儿,现在广州流行的,都是我大哥玩儿剩下的。”
秦真一谈到秦淮川,眼里泛光,恨不得把他的事情全都拿出来炫耀一番。“所以你看看他现在,跟那些富家子弟根本玩不上。表面上交好,实则他们全是阿谀奉承。多少家小姐想跟我大哥结亲,还不是没戏,我大哥对女人没兴趣。”
蓦地,孟庭许一怔。
“那......他是对什么有兴趣?”
秦真拍了拍手,狠狠朝空气甩了两下,挑眉道:“看见没?这么长,这么粗的鞭子。”
秦真挥动着手,喊道:“驾!”随后从沙发上跳下来,“我哥就喜欢跑马,拿鞭子策马,不忙的时候就在家里后院的跑马场跟马玩儿。”
原来如此。
孟庭许松了口气,脸色逐渐缓和,他还以为秦淮川的兴趣是把人扒皮抽筋。
听见响动的赵娴路过书房门口,指着秦真道:“真真,你赶紧给我下来!又穿着皮鞋上沙发,真是不雅!孟先生还在呢,你就这么没规矩!”
秦真收住表情,板正站好。
见天色不早了,孟庭许向她告辞。刚出了门,转身就撞见秦淮川手里拿着鞭子,一手撑着墙壁,一边垂头瞧他。
就说赵娴怎么忽然对秦真凶了起来,原来她身后还站着个秦淮川,她急忙拎着秦真下了楼。走廊上亮起灯,灯光忽闪忽闪的,楼梯口的两道身影消失。气氛逐渐变得怪异,寂静非常。
秦淮川先是勾唇笑了笑,问道:“我的出现吓着你了吗?”
孟庭许说:“没,只是没想到你在家。”
秦淮川说:“前些日忙了点,今天特意早些回来,我以为又跟你错过了,好在你没走。”他伸手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今日下课有点晚,是在等我吗?”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什么都拉扯到自己身上。自己晚了些,纯属是因为秦真拉着他不放。
秦淮川见他不言语,转身推开了另一间书房。
这间书房正好挨着他的睡房,相隔邻近,走两步就到。
“好不容易见到孟先生,我还有许多话想对先生说。要不吃了晚饭再走?”
一想,正好可以提预支工资的事情,便应了下来。
他带着孟庭许去了自己私密的那间书房,吩咐厨房上菜就摆在这里吃。
他替孟庭许倒了杯酒,说:“我让厨子做了些烧蟹,香辣虾,正好配这酒。假使凉性大,喝喝酒也驱了。”
他不太会喝酒,上次喝了酒险些酿成大祸,若不是秦淮川松口说成是开玩笑的,想来就中了他的计。
于是自己拿了茶杯,说:“我不怎么会喝酒,喝茶就好。”
秦淮川今日本想灌醉他,问问他这些天有没有想自己。又怕他嘴硬,讲不出自己想听的话,所以才拿了洋酒来。
在此之前,他忙着处理海关的公务,已经无休一个月。
秦淮川不甘心地说:“这酒味道不烈,你尝尝看,要是真觉得不喜欢,不喝就是。”
不好驳他面子,孟庭许轻轻抿了一小口,一股强烈的酒味从舌尖烧到喉咙,他含着酒露出苦涩的表情。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就这样看向秦淮川。
秦淮川没打算伸出援手,只单单瞧着不说话,盯着他红了脖颈才道:“是不是太辣了?吐出来也没关系的。”
他没好意思吐出来,硬生生吞了下去,一直烧到肚子里,头也一阵发昏。
“哎呀!你怎么咽下去了,我还想帮你接着呢。”秦淮川敛着笑意,赶紧夹了一只虾放在他碗中。“一口酒配一只虾,你赶紧咬一口,压一压。”
说时,孟庭许也没听他的话,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孟庭许咳嗽一声:“葡萄酒不也是洋酒吗?”
“味道绝对比你方才喝过的要好,骗你我不是人。”说着, 就再次给他满上半杯。
孟庭许只好又喝了一杯,这次没了辛辣的痛感, 滑过口腔时还有清香的果味。
秦淮川见势还要给他满上, 孟庭许立马掩住杯口, 道:“你是让我吃饭的还是喝酒的?饭没吃上两口, 人倒先醉了。你再这样, 我就回去了。”
他停下手, 说:“我就是高兴你能留下来陪我吃饭。换做是从前,你肯定早就跑了。”
终于能吃上一口饭, 孟庭许看着香辣虾用筷子剥开虾壳,去头, 取出完整的虾肉, 最后吃进嘴里。缓缓咀嚼,鲜味十足, 香气扑鼻,就是太辣了。
他喝了两口茶。
他剥虾时的动作十分娴熟,手上未沾染一分油腻,竟然能取出一整只虾肉。寻常人家可吃不起虾,能食虾者,起码家中富足。海边的渔民暂且不论,孟庭许这样的, 显然不是海岛出身。
也就是说, 他在浙江时的家境,肯定不错。
秦淮川又给他夹了只虾, 边说:“今日秦真乖吗?”
孟庭许点点头:“上课时很认真,课后的作业也写完了。”
“我刚才在门口听见你俩在聊天,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一些课外话。”
“我听他说要去做木匠,木匠是个精细的活儿,凭他的毅力,怕是刚上手就不干了。你觉得呢?”
孟庭许咽下饭,说:“他有兴趣,若是你家里允许,让他先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秦淮川挂着意味不明的笑,道:“你看秦家会让他去做什么木匠吗?兴趣也只能是兴趣,往后各家势力越来越大,全都拉拢来对付秦家也是有可能的,我总不能护他一辈子,何况我也不欠他什么。”
“人有时候想做什么就该去做,错过了时机,再去想做的时候就很晚了。就算你是他大哥,也不能叫他打消了兴趣。我知道对于你们这样的家族来说官途很重要,但人就活这一次,当下才最重要。 ”
“听你一番话,我明白了。倘若他真的想去做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我肯定是支持的。”秦淮川慢慢探问,道:“那你呢?你对什么感兴趣?”
孟庭许忽地愣住,回想杭州之时。家族门庭人丁旺盛,那时各家做各家的生意。父亲总管孟家船舶的生意,卖瓷器纺织品和丝绸,经营酒庄钱庄。母亲是书香门第,旧时的大户小姐,因新时代落末后,带着悉数家当嫁给了父亲。
他身为孟家嫡出,要学会所有生意。奈何自小身体薄弱,一场大病后终身病气缠身,见不得好。母亲当年下嫁父亲时就说过,今生今世,只能有她一个妻子。父亲守住了诺言,奈何原本的亢宗之子却因身体原因担当不了大任。
往后家族生意便落入了旁人手中帮忙打理。
家族人人过着奢靡挥霍的日子,花钱大手大脚。不顾眼前亏空,只想着自己贪心。母亲生下孟幼芝后因大出血而死,那时或许应该听人劝去看西医的。若能及时送去医院,也不至于孟幼芝生下来便没了母亲。
父亲生性古板,哪能容许男人看自己妻子,还要在她肚子上划几刀,结果耽误了最佳抢救时间。
往后日日夜夜郁结于心,思念过世的亡妻病得不成样子。
这事儿孟幼芝不知道,大家都瞒着她。孟庭许明白,迟早有一天,她会知道的。
就比如她时常会问,母亲生前是什么样子,母亲爱吃的食物是什么,母亲是否同他们嘴里说的那样娴静。
孟庭许只告诉她:“你的容貌很像母亲,性格却跟她不太一样。她温柔安静,大家闺秀风范。你比她活泼,是个天真浪漫的女子。”
他也是被当做家族的接班人来培养,琴棋书画,经营之道,辨别真假瓷器,样样都会。
其中以最出名的“龙泉窑”、“越窑”为主,经少东家一眼辨识,比那孙猴子见白骨精还火眼金睛。
杭帮运河的称他是“青瓷小公子”。
时常打趣孟家生了个好儿郎,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
如此,他在杭州也算是名声大噪。
直到南下广州后,他收敛锋芒,做个心眼都被蒙蔽了的平常人。不识百货,略会文采,一手好字也只有当日的秦淮川认了出来。
说起那字,也是在他极其羞愤下的草草几笔,若是认真起来,他会的不仅仅只是楷书而已。
此刻秦淮川问起他的兴趣,忽然让他僵住了。
便随口说:“我没什么兴趣,你说你的,你的兴趣是什么?”
秦淮川看了他一遍又一遍,都未从那脸上瞧出一点点端倪,仿佛刚才他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绝无欺骗。
可一个人怎会没有兴趣?
“我的兴趣你不是知道吗?”
孟庭许呆了下,问:“骑马?”
秦淮川说:“算一样。”
“那还有什么?”
“这要是说出来了就没意思了。”
说话间,饭已经吃得差不多,家里下人收拾了碗筷。孟庭许站起来,说:“谢谢款待,我便先回去了。”
秦淮川跟着起身,道:“你急着回去?明日有课?”
孟庭许如实回答:“下午的课。”
秦淮川说:“既然这样,你玩会儿再走呗?我叫人送你,好不好?”
本已经吃了晚饭,还留着不走也太不像话。又道了声谢谢,推开门。走廊的壁灯亮了,孟庭许立在门口说:“幼芝的事情过去了,以后你也不用再这样对我小心翼翼的,我知道你心里亏欠,假如你真的过意不去,我想......我想请你帮忙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