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你说就是。”秦淮川巴不得他麻烦自己,急忙说。
孟庭许不好意思道:“我本也不想麻烦你的,但是我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了。能不能提前预支家教的工资给我,剩余的课我一定会好好上完!”
原来是钱的事情。
秦淮川低下头,想了一会。
孟庭许急忙又道:“若是很麻烦就算了,我再想想办法。”
秦淮川将他拉进来,走到书桌旁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沓银票,说:“这钱你先拿着,不够再跟我说。我知道你这人脸皮薄,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好意。但是你工资预支的事情得问二太太,她的开销我是管不了的。不过既然你有急事要用,我就先拿给你应急去。”
这话一出,孟庭许更不敢要了。
这些钱他不能拿,拿了就会被秦淮川拿捏。又懊恼自己向他提出预支工资,左右难办。
“那还是算了,我下回找二太太再商量。你别破费了,我要的也不是很急。”
就这样推开了秦淮川,也不要人送,自己回了家。
秦淮川站在窗前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倒是有滋有味起来。如果他不故意这么说,怕是下回这人就不来了。
晚饭消食后,他痛快地跑马去了。
夜晚,四下安静异常。孟庭许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忽然传来汽车的轰鸣声。尤其是那两声喇叭,按得十分急躁。
他下意识以为是秦淮川追出来了,转身让开道。
车到身前,被那开车的人劈头一顿骂:“你瞎啊!挡在路中间干什么?”
孟庭许眉头一紧,抬眼往车里看去。
他走在自家巷子口,路总共就这么宽,他不走路中间走哪里?
看清里面的人才知,不是秦淮川。开车的又骂,说了一堆广东话,虽然听不懂,但他知道都是些骂人的,不堪入耳。
再瞧车后座的男人,留着一寸胡渣,鼻梁高挺,眉弓微鼓,模样甚是有种蛮人之感。他扭头看向车外,见到孟庭许的一瞬瞪大了眼睛,一脚踢向驾驶座的司机,吼道:“你个王八蛋子,吼这么大声,老子耳朵都疼了!”
孟庭许垂下目光往后一退,贴着墙壁让他们先走。
司机抱着头谄媚地笑了声:“张处长,对不住对不住,我就是见这小子挡了我们的路,走得太慢,一下子就急了。”
好气派的车,车身擦得油亮,还是敞篷的。
孟庭许盯了会,心想在广州能开得起这种车的恐怕除了秦淮川,就是官居高位的人,但这么招摇的,还是第一次遇见。
司机叫他张处长,警察厅的不姓张,海关的也不是,想来想去,应该是别处的官。
男人见他容貌俊逸,抿嘴对他笑笑:“先生,我的司机没吓着你吧?”
孟庭许说:“没事,您请先走。”
男人靠着窗,上下仔细打量,道:“在下张广平,可曾听过我的名字啊?”
张广平?
这个人与秦淮川是宿敌,两人关系不好,况且他名声也不好,非常蛮横不讲理。要是跟他惹上不愉快,往后在广州可没办法混下去了。
孟庭许装傻地摇摇头:“阁下大名,没听说过。”
司机一掌拍向方向盘,指着他的鼻尖喊道:“张广平张处长的大名你都没听过?你是干什么的?哪儿的人?”
被他吼了声,孟庭许眼神淡淡地朝他一瞥,带着冷漠且强硬的表情,愣是把他看得一愣。
明明自己比他更大声,语气和表情也更凶。凭什么就他一眼,莫名的被压一头。
司机恼了,推开车门装作要动手。
谁料身后的男人呵斥一声:“我说了不要对读书人这样!蠢货!”
他被孟庭许的眼神所吸引,面对这种场面依旧淡然,感觉死活都不怕。一时觉得有趣,欣赏起来。
那司机又缩了回去。
张广平笑着说:“先生不要介意,手下人说话没个轻重,脑子都是笨的。”
孟庭许说:“挡了张处长的道,不好意思。”
张广平立马又说:“不碍事!不碍事!先生要回家是吧?上车,我送你!”
孟庭许正要回绝,就听见一阵小跑的哒哒声传来。
“哥哥!”孟幼芝眯着眼看着前方站在巷口的孟庭许,跑过去接他。
寻着声音,张广平看清了灯光中的孟幼芝。
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还穿着仁德女子学校的校服。
跑动时犹如仙女下凡似的,眉眼婉约,近处看又十分跳脱。在广州这么些年,像这样的美人胚子,从未见过。
清纯可人,实在叫人挪不开眼。
孟庭许一见张广平的眼神立即慌了,跑上前拦住孟幼芝,小声对她说:“快回家!”
孟幼芝搂着他的腰,少女呆呆地望了眼身后那辆汽车,问:“又是你那位朋友”
孟庭许表情严肃,紧张道:“听话,别看,转身回家!”
孟幼芝点点头:“那我在家等你,你快回来,我做了青团。”
支开了妹妹,孟庭许依然绷着一根筋。回身时,汽车已经开了上来。
张广平眼睛发亮,看向孟幼芝的影子,笑着问:“那是你妹妹?”
孟庭许脸色灰青,说:“妹妹生性孤僻,自小得了怪病,与人接触会传染,平时不太出门。见我回家回得晚了,这才心急出来寻我。”
“怪病?”张广平疑惑地问,“这样啊,实在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你做哥哥的,得多照顾照顾她呀!”
听那女学生得了怪病,张广平一下子就没了兴趣,转头依旧对着孟庭许说话。
过了两分钟,张广平才离去。
回到家后,孟庭许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瘫坐在凳子上冷汗直冒。
孟幼芝拿着热乎乎的青团递给他,见他发呆,便问:“哥哥你不舒服吗?”
孟庭许回神,摇头。
他这才后知后觉,秦淮川的眼神与张广平的眼神,到底有何分别。
张广平看孟幼芝的时候,就像是草原上的豹子,嗅到了猎物的气味,一旦锁定目标,将会用最快的速度猎杀。
越想越害怕,叮嘱孟幼芝除了上学下学,千万不能独自出门。
是日,张广平又在大街上闲逛。
这下赶去赴程家小姐的约,经过仁德女子学校时看见了女学生的校服。故回想起那晚见孟幼芝的一面之缘,那番清纯的模样挠得人心痒痒,于是叫司机停在学校门口等学生们放学。
倒要看看她在白日是个什么样子。
孟幼芝放了学,心中谨记哥哥的话,也没和同学一起玩,只管闷头回家。刚出来校门口,就听见外面喇叭按得极响亮。她下意识望向车头,停顿一秒后继续走路。
司机指着孟幼芝,惊喜道:“处长!您看!是不是那小妮子?”
张广平嘴里嚼着槟榔,收了腿坐起来,看清是孟幼芝后,脸色瞬间变得欣喜:“果真是个极品,只可惜患有怪病,不然我也能好好玩一玩。”
司机跟着邪笑:“处长!我去把那小女子给你带过来?”
张广平瘪嘴:“带什么带?万一有病传染给我了怎么办?”
司机看着陆续散开的女学生,道:“我看那女学生肤白有红气,看起来不像是有病的。这样,我去抓个女学生来问问!”说着,眼疾手快揪了个女学生,指着远去的孟幼芝问:“学生,问你件事情。”
女学生脚底一软,被吓得不轻。
“那名学生你认得吗?”
她顺着手指的方向一看,当然认得,孟幼芝的美貌在学校是出了名的,便点点头:“认......认得。”
司机问:“她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得了会传染的怪病?”
女学生害怕地说:“她叫孟幼芝,是一年级一班的学生,没听说她有什么怪病。”
“那她平时在学校跟人相处得如何?在一块玩儿吗?”
“她性格很好,下课总跟人一起,平时除了读书没别的。”
司机一听,放开了她,回到车里把方才的话又叙述一遍。
张广平顿时来了劲儿:“真的?”
“没错!那女学生是这么讲的。”
这下,他心里有了另外的想法。
海关总署,秦淮川从办公室出来,迎面就看见了白敬姚。
白敬姚带着调查的案子走过来,说已经摸出了进港口的货船是谁签的字。货船是周伟合伙刘强一起,周伟为了给小舅子开后门,才趁秦淮川去宁波出差时放行的。
以为这大过年的,他应该回不来广州,没曾想除夕当晚就被人给逮住了。要为小舅子兜底,又不想丢了官职,叫刘强想办法。届时卖烟土的钱,与他三七分。这笔钱不仅能帮助他还了赌债,还能小赚一笔。
于是铤而走险,只是做事漏洞百出,慌里慌张的什么也没安排好。
秦淮川笑笑:“既然查清楚了你们就按规章办事,除了周伟家的小舅子也别放了墨宝文具店的另外一位老板。俩人合伙开店,总得有利益可图。我看草堂药房也不干净了,你再差人好好查查。我相信以白处长的断案能力,这点儿小事不过是你顺带解决的。”
白敬姚点头,要不是上头给了好大的压力,连局长都亲自来了,不然这案子耽搁一个多月还未查明,外头会觉得警察厅只会干白饭不做事。
又因是内部出了问题,还得一道道过审批文件,才拖到现在。
把事情都交代清楚后,秦淮川才准备回家。途经东兴大街,他叫范文生放自己下来,想要去私塾看看孟庭许。
这边,孟幼芝从仁德女子学校出来。本来要回家的,一想孟庭许的中药已经吃完,又调头去了东兴大街抓药。
永安堂是冷青松家开的,孟庭许时常在这里抓药。店里伙计虽知道冷世诚对冷青松的态度,可心里依旧认为那是冷家唯一嫡传,往后永安堂还是归冷青松所有。家里产业,特别是中药传承,他不接也得接。
少东家前来打过招呼,但凡是孟家两兄妹来抓药,都要好生对待,不得多收钱,也不能马虎抓药。
伙计一见孟幼芝,便立马去配药。
片刻,他打包好药递给她:“二小姐,您的药。”
孟幼芝给了钱,道了声谢谢。想着这里离光明报社很近,自己做的青团也想让冷青松尝尝,便朝报社走去。
跟在孟幼芝身后的张广平见她进了药房,又是一愣:“不是说她没病吗?”
司机小声道:“我问的时候,确实是没病啊!处长......您要是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病,那我去问问永安堂的伙计?”
张广平一巴掌拍向他的脑门儿:“问个屁!还嫌老子的时间不够浪费的吗?走,去和平饭店,程少云还等着呢!”
司机吃痛,扭曲着表情一脚踩下油门。
孟庭许下了课,心头总觉得隐隐不安。忙着要回家,收拾完东西便赶着出了私塾,直至走到东兴大街。
可能是因为胸痹发作,手脚一时发麻,心胸气运不通,呼吸都有点儿困难起来。
走了两步,竟感觉眼前事物变得缓慢,脸上没了血色,瓷白得跟死了好几天一样。
他靠着信箱停下脚步,大口喘气。恍惚间,要昏迷之时听见一声叫喊。
“庭许!”
“庭许!”
“孟庭许!”
他用力抬起头,迷糊的画面中居然瞧见了秦淮川的身影。他站在马路对面,想要过来。
只可惜道路错插着汽车与黄包车,他每走一步便停下一次,等身前的车没了才往前踏出一步。
司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突然看见车前出来个人,猛然踩下刹车,破口大骂:“哪个没长眼的敢挡我们处长的车?不要命了?”他定睛一瞧,竟然是身材高大的秦淮川挡了路。吓得把头一缩,扭头去叫张广平。“处长!是海关总署的秦淮川!”
后座的张广平抽着香烟,眉头紧锁。一听秦淮川的名字蹭地坐起来,看着远处的男人,气不打一处。
今日出门真是天降馅饼了,眼下就是好时机。何况他是一个人,身边没有带任何护兵,就连跟在后面的范文生也没在。
这简直是天赐的机会,他势必要报上回的仇。
张广平哈哈大笑:“新仇旧账今日一并算了!给老子撞他!”
司机颤抖着问:“真......真的要撞他吗?他......他他他可是秦副总理的儿子呀!这要是把人撞死了,我们可就完蛋了!”
张广平吼道:“怕什么!你只要别搞出人命,撞他个残废,我也能全身而退!就凭他秦淮川有后台,我没有吗!给我撞!”
刹那间,汽车犹如一道闪电,飞快撞向秦淮川。
孟庭许眼见那车距离秦淮川越来越近,忍着胸腔麻痹的疼痛,朝他大声喊道:“淮川!看车!”
哐地一声。
汽车撞向路边,忽地又反弹,在道路中间旋转一圈直冲孟庭许。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连街上的人都未来得及反应。
马车翻到在地,受惊的马冲向人群。笛声长鸣,街道边的商铺玻璃因巨大的震动而碎裂。云层下, 潮湿的空气黏在了皮肤上。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猛地心里一紧。
汽车旋转一圈后, 轮胎擦出了火花, 刺耳的声音与橡皮的胶臭味随之扑来。刹那之间, 顿时火光冲天, 原本熙熙攘攘人群忽地朝四周疯狂疾跑, 女人的尖叫声盖过了刹车声。
就在车头即将要撞上他的瞬间, 孟庭许迅速躲闪开,好在身旁有根电杆和信箱阻止了车速。
不待他思考, 汽车又动了起来,调转方向欲要冲向人群。
孟庭许定睛一瞧, 车内竟坐着的是张广平。瞬时汗毛立起, 慌忙朝秦淮川的方向望去。
张广平一见这情形,急忙吼道:“你个蠢蛋!连车都不会开吗?”
司机余光瞥见倒在地上的秦淮川, 颤抖着没了主意,说:“怎......怎么办?他好像死了!我我我!我们该怎么办?”
天空划过一声巨响,跟着,汽车轮胎蹦地一下炸开,油箱里的油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看热闹的,逃窜的全都围了起来。
孟幼芝站在光明报社前蓦地回头,见后方人群涌动, 有女子抱着孩子从里面跑了出来。紧接着, 里头升起一股黑烟,人群再次往后退了一圈。
她盯了会儿, 眼皮跳得厉害。
冷青松从报社里跑出来,手里提着相机,他身后还跟着三个人,看样子都是听见了巨大的响声跑出来的。
看见孟幼芝的一霎,他顾不得与她说话,叫身旁的人看住她别乱跑,便往里头冲了进去。
黑烟滚滚,张广平从车上跳了下来,咆哮道:“快跑!”
俩人跑出的十秒后,仿佛地动山摇,汽车解体,瞬间爆炸。众人惊呼,又开始逃窜。
距离汽车最近的孟庭许早就冲过马路,朝秦淮川狂奔。
他不是开玩笑,他说自己在广州随时随地有人想杀他,他竟然真的在青天白日被人当场刺杀!张广平居然这么肆无忌惮的对他行凶,可见两番势力斗争已是闹得不可开交,一不小心就会丢了小命。
今日他怎么没人跟在身边,平时不是去哪里都要坐汽车的吗?
身后火光四溅,张广平见状带着司机已经逃离现场。
孟庭许跑到秦淮川跟前,两眼一花,直直栽倒在地上。等再次抬眼去确认眼前人的时候,远处忽然响起了警车的声音。
他伸手放在秦淮川的脖颈处,摸到他微弱的脉搏后又去探了探鼻息。指间有微风,不明显,但很弱。一想,低头仔细去看他的脑袋,检查了四肢。
腰腹处不断地流出鲜血,他立即脱下自己的长衫,揉成一团使劲按在他的伤口处。
孟庭许把头低下,偏脸靠在他的鼻口处,确认还有气后将手中的长衫袖子拉长,紧紧困住他的腰。
等做完这一切后,他吸了两口气,说:“我已用尽办法救你了。”
片刻间,得知消息的范文生已经驱车赶来,警察厅的白敬姚带着人也赶到了东兴大街。
程少天驱散了人群,撞上要进来拍照的冷青松。
冷青松问:“里面发生了什么?”
程少天白眼道:“警察办案,闲杂人等一律不能进去!这位先生,请您遵守,到别处去,不要在这里添乱看热闹了!”
冷青松抓着相机:“警察先生!我是光明报社的记者冷青松,我不进去,我只在外面拍照行吗?”
程少天一听这名,有些熟悉,但碍于里头混乱,依旧叫人拦着不放。
范文生刚到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秦淮川,护兵站成连排的肉墙挡住了外头的视野。
孟庭许按着伤口,说:“我已经帮他按住了出血口,事情的经过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把他送去医院!”
范文生神情紧张,叫了几个护兵将秦淮川抬上车,孟庭许手里捂着伤口,又不敢放,只好也跟着上了车。
白敬姚上前查看情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浑身发颤,冷汗就这么滑了下来。
“这里就交给白处长了,监督受伤的事情请您勿要外传!”
他点了点头,惊魂未定的又带人去勘查现场。
范文生火急火燎地赶去了医院,还是上次那家德国医院。进去便直接送到了手术室,直到深夜才推了出来。
医生说:“好在及时按住了出血口,争取了救治的时间,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病房内,秦淮川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
口鼻上戴着一个巨大的绿色氧气罩,输着血。
孟庭许在一旁看了会,拿着自己的长衫说:“范先生,既然他没事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范文生站起来对他鞠躬,真诚道谢,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这次如果不是因为孟先生恰好在,大少爷可能就......各大世家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那会对秦家非常不利。”他缓缓投向秦淮川,“我想他肯定醒来有话对您说,先生不妨先随我回公馆,收拾一下,再回医院。我还得向老爷汇报这件事情,您当时在现场,一定知道事情是怎么个发生的,我也好有个交待。”
想来,这件事关系重大,孟庭许便应下了。
回到秦公馆,范文生叫管家准备了热水,备好了换洗的衣裳。
收拾一番后,二人进了书房。
孟庭许说:“我只看见是张广平的车忽然就往他身上撞去了。在此之前,那条路上的所有车都是正常行驶的,包括马车。”
范文生一听,撞秦淮川的人是张广平,又紧张起来:“车内还有其他人吗?”
孟庭许摇头:“只有司机和他。”
张广平当真是雄心吃了豹子胆,东兴大街那么多人,他就敢开车撞秦淮川?而且闹得阵仗这么大,即使是不认得车,也应该有人认出了张广平的脸,更别提秦淮川那一身出落得贵气的少爷模样。
眼下秦淮川重伤昏迷还未转醒,消息也压不住多久,警察厅的人定然拿不住张广平。一想,事情真是麻烦。
广州势力分为四大世家,经商海运的陈家、黄家、李家、林家;分别是卖卷烟洋烟、电器百货、环球商品、汽车。金融界有梁家、吴家;其中兑换金钱或贷金梁家一家独大,剩下的便是外资驻广的制造业。
四大世家想在海运这一块偷运,想跳过海关检查缴纳极少的税价,谋取暴利。秦淮川一旦出事,港口货运直接乱套,大批货船不经他之手过目盘查。牟利者趁机偷运烟土,赚取钱财。这会导致烟土流向内地,造成不可挽回的过失。
国人遭受硝烟战争,而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万万不能再让有心之人毁了,他誓死也决不让毒物从他这里流进祖国大地。
秦家为此,克忠职守,守着自己的底线,无愧于心。
范文生听完,让孟庭许稍坐,自己下楼去向秦老爷子汇报。
二楼空无一人,隔壁潇湘馆的太太们都已睡下。只剩一扇窗户亮着,秦真推开窗,朝主楼望了望。
见书房有灯亮起,以为是秦淮川回来了,害怕被发现自己没有早睡,便立即关了灯,跑回床上躺着,手里还攥着上回秦淮川给他寻的木雕船。
孟庭许收回目光,走出书房,来到了睡房前。回想当日在这里发生的不愉快,他踌躇着缓缓推开秦淮川的卧房。
打开灯走了进去,行至墙角,抬头看向那副女神油画,又转头瞥向床头柜上的台灯。
郁金香形状的灯罩下躺着一本小说,他拿起来翻看,是柯南道尔的《四个签名》。
全本是英文,孟庭许看不懂,随手翻了一页,又慢慢放下。
等了一会儿,管家匆匆上了楼,说范文生已经在楼下等他,有要紧事要同他说,说完就得回医院。
他下了楼。
孟庭许问:“我不用去吗?”
范文生说:“老爷的意思是接大少爷回来,在家休养。他联系了西班牙的医生住在家里,随时看顾。”
如此,又道:“我让管家给先生收拾了一间屋子,差人去接二小姐来公馆了,就住太太们的潇湘馆。您放心,我请五太太照顾她,绝不允许小少爷无端靠近二小姐。等周一上学的时候,让管家亲自接送。大少爷休养期间,就先委屈你们住在公馆了。”
意思是他不能回去,得留在秦公馆了?
孟庭许担忧地看向范文生,问:“为何我不能走?”
范文生说:“这是老爷的吩咐,说您是证人,亲眼看见张广平的车撞向大少爷。而且......您救了大少爷一命,老爷很是感激您。何况纸终究包住火,我也害怕往后的事情会对您造成伤害。”
他顿了一下,最后一句没听得太明白。
范文生再次踏进德国医院时,不仅护兵人数少了,连守门的也没有。趁着天黑转移了秦淮川,到家时天已经微微亮。
孟庭许和孟幼芝坐在大厅里。
孟庭许叮嘱了几句:“今日看见什么或者听见什么都当做不知道,对各位太太们要守礼节,特别是二姨太,她不过是话多了点,你别放在心上,不要与她生气,也别气坏了自己。要是遇见秦真,他本性不坏,只是脑子一根筋,你离远点就是,他若实在缠人,你就说些别的转移他的注意力。”
孟幼芝靠在他的肩头:“哥哥,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我一定不会给哥哥添麻烦的。可是......来得太急,我刚给你抓的药忘记带了。你明天怎么办?”
孟庭许拍拍她的背,安慰道:“不妨事,我托人再去抓几幅便是,你先去睡吧。”
哄完孟幼芝,不多时,公馆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孟庭许上前一看,秦淮川已经被接回来了。
范文生吩咐外头:“去总署传话,叫他们海关批文要签字的通通送到公馆来。”
听差的点头:“是!”
范文生继续道:“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就说监督只是轻微擦伤,因为腹部疼痛刚做了阑尾炎手术。余下的,先传了话再回来,这几天谢绝见客。各房太太也禁止出门,找一队护兵护送孟二小姐上下学,不得有任何闪失!”
交代完后,那听差的才去了。
西班牙的医生来得很快,这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内科医生。从德国医院那儿了解到撞击产生的巨大冲击力让秦淮川的脾胃受到了创伤,做了手术后还得留院观察。
但因秦鸿莲坚持要让他回公馆养伤,不得不出院。
好在西班牙的医生带了助手和最先进的仪器来,相当于将医院建在家一样。并且还能从医院调动药品,往后算是做了万全准备。
等医生检查并给他输上消炎药,一早又过去了。
简单吃了点,挨到傍晚,他走至庭院,看见客厅门口站着几位太太。身着素色旗袍,一个个擦鼻子抹眼泪地巴巴望着楼上。
管家站在一旁候着,看见孟庭许来了,忙着上来迎接。
赵娴坐在凳子上扶手撑着太阳穴,一脸苦相。其余太太泪眼朦胧地抬起眼,朝他张望。
“孟先生来了!”
“孟先生!”
“快,孟先生过来了!”
柳眉烟走到他跟前,泣道:“孟先生,谢谢你。我们姐妹几个都听说了,要不是孟先生,川儿他......他可能就没命了!”
翠红附和着说:“我替老爷谢谢你!”
苏敏敏一边流泪,一边气愤道:“到底是谁?是哪个死全家的伤害我们川儿?我要是知道了,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我要到菩萨佛祖面前请愿,要他死了下地狱!”她看着孟庭许说:“好在孟先生救了川儿,不然......不然他娘在九泉下怎么合得上眼啊!”
说着,三位太太又哭作一团。
只有赵娴,独自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
管家见状,连忙安慰,请各位太太回房休息。
赵娴忽地站起身,走出客厅,经过孟庭许时朝他冷冷看了眼:“我虽见不得她们那些假慈悲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但川儿的事情确实要谢谢你,我秦家再如何在广州也不是一般人能欺负的!外头那些豺狼虎豹老娘看得多了!不就是张广平那龟孙子搞的名堂吗?”她冷冷呵了一声,“还有什么四大世家,呸!狗屎!当年要不是我们老爷,有他们几个现在过得这般富贵的日子吗?若不是老爷去了山西,也由不得这帮人如此闹腾呢!”
听着,孟庭许意外地一瞥。
赵娴平日里喜欢在家里发疯,可对外的时候却是很清醒。秦公馆就如同深宅大院,身处在大宅院的女人要是没点手段,也混不到赵娴这种名分上。这么一想,秦淮川或许对她不喜欢只是因为自己母亲。
或者,她身为家族中的一员,还得为秦真打算,不能眼见秦家出现危机走向落魄。为了自身利益,也为了秦真,定是不想秦淮川出事。
毕竟秦鸿莲身在山西,广州只靠秦淮川撑着。不仅要维系官场关系,还得守住关口。
得罪人这种事情,也只有他来做了。
孟庭许想了会,怪不得秦淮川说就算是提刀来砍也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