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庭许手上一顿,猛地抬眼看向冷青松。
“你这是做什么?”
忽然被一个大男人拉住了手,那人还眼含深情地盯着自己,不由觉得荒唐,赶紧抽离出来。
对面那包间坐的是个女子,偏偏视力又好,不经意看向孟庭许,蓦地瞪大眼睛,惊呼道:“那不是孟先生吗?”
金凤鸣一喜,正愁没人陪自己看戏,晚上还叫人去秦公馆请了表哥,结果来人回话,说秦大少爷没空。
好在《霸王别姬》唱到现在剧情还没到乌江边虞姬自刎。这下又看见了孟庭许,以为是秦淮川不愿意跟她一起,只愿意和孟庭许听戏,故仰起头去看他对面坐着的那位男子。
只见那人身着白衬衣背带裤,三七分的头,戴着金边眼镜,侧面看样貌不错,但并不是表哥秦淮川。念头一转,急忙招手叫听差的,小声叮嘱两句赶紧打发了。
金凤鸣又见那男子忽然拉住了孟庭许的手,她顿时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就像是在外抓到了自己大嫂与人私通似的,怒发冲冠,一掌拍在桌上,生气道:“他他他在做什么!啊?那个四眼仔居然在摸孟先生!他们不会是......是那什么吧?”越想越不对劲,立马站起来。“小蝶!你快跟我去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哥看上的人,他居然敢来抢?”
说着,就带着丫鬟匆匆去到了他们隔壁包间。
包间里听戏的是程少云,也是很巧,听见外头吵闹就着人去看。家仆回来传话,说金家的大小姐在门口想进来。
程少云一听,这不是秦淮川的表妹吗?她心里窃喜,赶紧叫人开门请了进来。
金凤鸣看见程少云的一瞬,后悔应该选另外一间包房的。程少云觊觎秦家大少奶奶的位置很久了,心里爱慕秦淮川已久,她巴不得创造机会给自己。可现在门已经敲开,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金凤鸣僵硬一笑:“少云姐姐,没想到是你在这里听戏,真不好意思,打搅到你了。”
程少云不介意这些,赶紧接她入座,道:“凤鸣妹妹,真是好巧,我也没想到咱们听的是一场戏,早知道我们就约个时间一起来的。”叫伙计上了茶,端了点心来。“你我姐妹不用这么客气,往后时常走动就是。”
谁跟谁姐妹呢?金凤鸣暗道晦气,恨不得吐上几口水。
表面依旧笑得可爱:“是是是!既然这么有缘分,那下回咱们约一次。”
得了机会,程少云可巴不得多来几次,笑盈盈道:“使得!使得!”
金凤鸣后背贴着屏风,这个位置听不太清身后包房的声音,只好假装给自己倒茶时不小心倒在了裙子上,说要去屏风后面换衣裳。
程少云立马叫男子都出去,包间内只剩下她自己和金凤鸣的丫鬟。金凤鸣则躲在了屏风后面趴在门上偷听里面讲话。
此刻,楼下台子。韩信上场了,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孟庭许已听不进去任何声音,看着冷青松的脸大半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仔细回味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一时未能察觉,平日相处也没有特别奇怪之处。
反正迟早都要说的,冷青松豁出去了,恳切地盯着孟庭许道:“庭许,若你愿意跟我一辈子,你和幼芝我都能照顾,绝不会让她受委屈。我已找人看好了一座宅子,到时候接你们兄妹二人住进去。你也别做秦公馆的家教了,我和吴从水是同学,我让他在百货公司给你谋一个会计的职位,工资每月有二百,完全够你和幼芝用了。其实对你十分仰慕,我知道你可能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我是男子的身份。但是自古爱情不分男女,前有汉哀帝与董贤断袖之恋,公子喜爱公子的也有,书童和书生的更不在少数。我觉得喜欢是自由的,我在国外念书时,见他们在人群中拥吻,好不奔放,无需在意他人眼光。如果你没想好,我可以等,等你愿意接受。好吗?”
沉默了片刻。
孟庭许扭头看向戏台。
金凤鸣手指抠着木门,气得跺脚。
那人居然想挖表哥的墙角!
这可不行!
须臾,程少云问:“凤鸣小姐,你换好了吗?”
金凤鸣答应一声,走出屏风道:“哎呀,我还是回去换吧,这里的屏风有缝隙,我怕露光了。”
程少云看了眼屏风,当真是有缝隙,女子清誉最重要,便说:“也是!你快回去换了吧!”
金凤鸣叫走小蝶,俩人走出包间。看见了金家传话的家仆,她叫家仆到跟前来,问:“怎么样?话带到了吗?表哥怎么说?”
家仆说:“回小姐的话,您的话已经带到秦公馆,管家说秦大少爷答应来看戏,马上就到。”
金凤鸣嗯了声:“这就好!这就好!”
说完,就听见上楼的脚步声倥偬而至。
排面大得很,竟然把园子外头都围住了。先上来两排护兵,分成两边站好。秦淮川罕见的穿着一身青色长袍马褂,一头干净利落的头发,蓬松又柔软。挂着价值连城的怀表,配的是定制的皮鞋。眼光冷淡,扫过众人,皆是一阵寒颤。
已经有人注意到他,台下议论纷纷,不时往楼上看去。
这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唱“报——”。
“启大王,刘邦入山逃走。”
项羽道:“众将官!”
“有!”
项羽继续道:“入山追!”
观众视野又被拉回台上。
金凤鸣立马迎了上去:“表哥!”随后指着斜方包间,小声说:“就在那里面。”
秦淮川拉开金凤鸣的抱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说:“不是看戏吗?你的包间呢?”
金凤鸣问:“你不去抓他?”
抓什么?
秦淮川绷着脸道:“赶紧带路。”
“哦。”还以为秦淮川会冲进包间把孟庭许带走,那场面可比楼下的戏好看,肯定十分刺激。结果秦淮川面无表情,甚至真的要去看戏。金凤鸣带着他回到自己包间,气鼓鼓的亲自给他斟茶。“表哥,我看你真是一点儿危机感都没有。人家都表白了,你还傻愣在这里。我要是你,直接就冲进去把人抢了。”
秦淮川坐下,看着茶杯里的茉莉花茶,又看了眼金凤鸣的茶杯,说:“给我换碧螺春。”
“真难伺候!”金凤鸣又换了茶,拿着点心坐在秦淮川身旁问:“你真的不去?”
秦淮川专心看着台下:“去什么?”
“抢人啊!”
秦淮川瞄了眼对面的孟庭许,道:“我又不是山大王土匪,抢什么人?”
金凤鸣啊了声:“你不是看上孟先生了吗?我还以为你非他不可呢,搞了半天你真是来看戏的?”
“谁说我是来看戏的?”
金凤鸣快被他绕进去了:“表哥你生病把脑子烧坏了吧?在家躺了半个月是不是疯了?你一会说不是来看戏,一会又说是来看戏的,你到底干什么来的?”
秦淮川散漫的往桌上一靠,垂头看着楼下台子。
虞姬出场,头戴如意冠,凤凰花古装衣,外穿鱼鳞甲,系腰箍内,披着披风。白色绣马面裙。头如腾云,翅如仙鹤,缥带轻盈。
唱第一句“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缓慢走进营帐之中,“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众人直直叫好,掌声不断。
花衫唱腔一快一缓,周转有方,缓而不滞,低眉信手,移走抬头,含蓄又内敛。
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庄砚秋演绎得惟妙惟肖,犹如虞姬再世,活灵活现。
秦淮川垂眼盯了片刻虞姬,道:“看人。”
金凤鸣跟着探头:“看什么人?你不是看孟先生的吗?他就坐在对面,你看!那个人还拉他的手!”
秦淮川只觉得她聒噪,把人推到对面坐好:“我看他干什么?”
金凤鸣只好作罢,说:“得,你竟然这么不在意,那就算了。我要专心看戏了,等会要去台后见见那位传闻中的名角儿,庄晚。”
这边,孟庭许心里滋味不好,搅得胃里都不舒服。
更听不进去虞姬唱的是什么,沉闷半响,说:“冷叔叔上回帮我诊脉时说,希望收我为义子,叫我考虑好了再给他答复。”
唰地,冷青松站起来:“不行!你不能答应他!”
孟庭许也跟着起身:“我觉着行!”
冷青松懵了,他明明都想好了,要是孟庭许不答应还能缠着他,但是如果他做了冷家的义子,还怎么跟他在一起,说什么都不答应。
越想越急,走到他跟前道:“庭许,我知道这件事情太突然,但是我确实没办法再忍下去了。半月不见你,我吃不好也睡不好。从前不告诉你是我害怕你拒绝,可是这早晚都是要说的,我明白你是因为我的原因才想着答应他。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劝说好他,让他答应我们在一起!”
孟庭许蹙眉,越听越觉得离谱,说:“青松,有些话我本不想说得这么难听,但是你曲解我的意思,我今日就要向你讲明白。”
冷青松知道他拒绝自己,又想争取,拉着他的胳膊道:“往后你和幼芝都有靠山不好吗?你不是最怕四处流浪无处落脚吗?她要上学她要出国也好,我都能做到!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我从未想从你身上贪图点什么。我知道你想回去,可是他们将你逐出杭州,家中生意再也不是你掌权,如今孟家已经改姓了白,你回不去了!明白吗?”
两人拉扯中,孟庭许跌坐在地上,冷青松随之压在了他的身上。慌乱间,他急忙推开冷青松,只听见冷青松口里重复问着:“庭许,是不是我不够好?你才不愿意跟我的?”
孟庭许一掌劈在他肩上,从地上爬起来。台下唱着“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他仰头朝对面望去,只见一身青衫,那人正对着自己,凝视片刻。虞姬继续唱“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念了一声“看——”。
孟庭许心口一顿,胸膛起伏加快,脸色蓦地尴尬。慌忙扶着栏杆,手心都出汗了。
秦淮川怎么在这儿?
莫不是方才一幕都让他瞧着了吧?
思考片刻,只瞧他面色如常,没有好坏。嘴角竟然弯起一道弧线,将茶一饮而尽。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
众将士齐叹:“苦哇!”
金凤鸣拍手:“好!唱得好!”扭头去看秦淮川,也跟着看向对面。只见二人对视着,孟庭许的样子十分局促。再瞅秦淮川,虽是勾着嘴唇,但眼底不见一丝笑意,看得金凤鸣后背一凉,问:“表哥,你又鬼上身啦?”
又靠近秦淮川耳边,悄声说:“表哥,孟先生朝我们这里看了,你不去跟他打声招呼吗?”
秦淮川冷傲地瞥眼,继续听戏:“不去。”
那头,孟庭许失魂地坐下,心口拉扯得厉害,半月养的心脉就这么碎了。忙活到头,白养了。
冷青松见他脸色,急忙道歉。
可现在,他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虞姬指向营帐外:“汉兵,他,他,他,他杀进来了!”
项羽转身看去:“待孤看来!”
待项王回头,虞姬拔出他腰间的宝剑,项羽忽然意识到被骗,低头只见空空如也的剑鞘。
猛然看向虞姬,惊呼:“啊!这——”
话刚出口,只见虞姬已自刎,项王顿足。
叹一声:“哎呀!”
曲终人散,《霸王别姬》落幕。
孟庭许呆坐在椅子上,再去瞧对面时也是空空如也。
他起身走出包间,要去寻秦淮川。
说不出为什么要去,只是想去。
冷青松跟在后面,心知自己太急了,不敢再说什么,孟庭许去哪儿他便跟着去哪儿。
孟庭许在楼梯间看见了秦公馆的护兵,上前问:“打扰,请问秦监督在何处?”
护兵没见过孟庭许,以为他是来攀附关系的,不耐烦道:“你谁啊?”
孟庭许说:“我叫孟庭许。”
护兵撇嘴:“没听过!我们监督忙,不是谁想见就见的!”没听说广州出了个人物,姓孟的就更没有了。笃定他是有求于人的,伸手将他推开。“走开走开!不要在这里挡着了!”
孟庭许被巨大的力量推开,冷青松立马在他身后接住,冲到护兵面前凶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光明报社的冷青松,他是你们秦监督的朋友孟先生,你这么没有礼貌,随意对待你们监督的朋友,是什么道理?”
护兵是刚来的,愣头青,也不管谁是谁,凶了回去:“管你什么冷的热的,根本就没听说过监督有什么朋友。我告诉你们啊!不要没事找事,打扰了凤鸣小姐和监督探望庄先生,有你们好果子吃!”
冷青松气道:“你——”
孟庭许一寻思,转身走下楼。
到了园子后台。
金凤鸣流连忘返,知道那些人都会跟自己争抢着要见庄晚。本以为见不上面了,谁知秦淮川带着她到了戏台子后面的化妆间。
班主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名帖,各家少爷公子小姐的都等在外面与庄晚会面。等了会,老班主走了出来,将帖子交还给他们,说:“庄先生唱累了,不见客,谢谢大家的喜欢。择日可去他住的清风轩,再见面。”
众人觉得他耍大牌,非要见一面不可,僵持着不走。
秦淮川走了过来,众人一看,忽然噤声。有人小声道:“哎呀,秦大魔头来了!”金凤鸣耳尖,刚要斥责,被秦淮川拦住,微笑着拿出自己的名帖递给老班主:“班主,舍妹想与庄先生见上一面,请班主代劳把帖子带给他。”
老班主看见他身后还跟着护兵,心知不好惹这些当官儿的,赶紧拿了名帖进去。
庄晚刚卸完妆,身上的行头还没来得及换,老班主将名帖递给他道:“你看看吧,见或不见。”
庄晚摘下鱼鳞甲,没看一眼:“我累了,都不见。”
老班主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可害怕带着护兵的,又道:“要不你就见一分钟吧,那人看起来不太好惹,似笑非笑跟个假面人一样,瘆得慌。”
他接过名帖,翻开一看,顿时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惊喜地问:“他在哪儿?”
老班主指了指外头:“就在门口。”
“你且告诉他,等我十分钟,带他去喝喝茶,我马上就来!”
说完,便去换衣裳。
老班主走了出来,拱手道:“您请随我来。”
金凤鸣忽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秦淮川,小声问:“表哥!你是神仙啊?他居然肯见你!”
身后众人跟着惊叹。
不待众人反应,秦淮川带着金凤鸣走了进去。
没过一会儿,庄晚着一身白色西装到了会客厅。看见秦淮川的一刻,欣喜万分,上前问候道:“远鄞!”
秦淮川放下茶杯,站起来回礼:“晚晚。”二人坐下,他道:“刚才那场戏真是极好,你来广州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我好叫人给你安排住处。”
庄晚第一声叫的是他的字,第二声又想起他的身份,道:“我怕监督太忙,而且戏班子给我找了住处,我不好麻烦你。你又不爱听戏,所以就没请你,想等唱完再去府上拜访你的。”
金凤鸣站在一侧,很是惊讶二人关系,他竟然可以直呼自己表哥的表字,不想他居然和北平的名角儿认识,急忙拉了拉秦淮川的衣角。
秦淮川介绍道:“这是我表妹,金凤鸣。很喜欢你的戏,所以带她来见见你。”
金凤鸣立即上前,有礼道:“久仰庄先生大名,今日得见真容,果真如传闻中说的那般儒雅清秀,简直是神颜啊!”
庄晚害羞一笑:“凤鸣小姐谬赞了,传闻实在是夸张。”
金凤鸣凑近看他的脸蛋,啧啧一叹:“庄先生时常化妆,皮肤居然还这么嫩滑!”一边说,一边要伸手去摸。
秦淮川拍开她的手,正色道:“凤鸣,不许无礼!”
金凤鸣收回手,美得不得了:“知道啦!”
秦淮川看向庄晚,问:“这回要呆多久?”
庄晚说:“这次演出的曲目多,应该要呆两个月差不多。”
“那行,我就不耽误你的休息的时间了,晚些我再叫人去接你,有话家里聊。”
“哎,好。那就麻烦你了!”
外头,等孟庭许来时,这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戏班子里的人在收拾箱子。
孟庭许拉着一人,问:“请问你是否看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子进来?”
那小生犹豫了会,说:“没看见。”
孟庭许又走了回去,看见院子里的护兵还没撤,那么说明秦淮川还在的,便朝护兵多的地方走去。到了会客厅,见到了守在门口的护兵。
“劳烦给秦监督通传一声,就说他朋友有要紧事找他。我姓孟,名叫庭许。”
护兵摆手:“不见不见!监督吩咐了,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搅!”
冷青松不知道他为什么急着找秦淮川,又见他的护兵这幅态度,忙说:“庭许,要不算了吧。你有要紧事,回公馆等他回来说也行呀。没必要看别人脸色,他不见就不见,躲在里面装孙子干什么?”
孟庭许背疼得一抽,驻足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回想在包间的画面,有些懊恼。
但是自己跟他又谈不上什么关系,他这般心急就感觉要去澄清什么一样。不过他这人喜欢当面说清,就怕秦淮川会误会自己,而且凤鸣小姐也在,讲不清的话,这误会可就大了。
故做了最后的决定,再问一次,要是护兵不让自己进就算了。
护兵听得烦了,见他一直缠着很是不喜,手上力气大了点,推搡至院子中:“说了不见,你这个人怎么如此胡搅蛮缠?”
动静大了点,园子散去的客人都停下脚步往他这里看,伙计见状赶紧跑来扶起孟庭许。冷青松怒气直冲,一拳揍向那护兵。
双方扭打在一块,护兵手里拿了枪,就要往他身上打。
秦淮川听见声音从会客厅走了出来,推门时一怔,看见孟庭许瘫坐在地上,模样十分狼狈。护兵将冷青松踢开,爬起来赶忙走到秦淮川跟前低头说:“报告监督!这里有两个人非要见您,您吩咐过不让人进去,但是他们不听,所以......所以才打起来了。”
冷青松站起身,指着那护兵道:“你放屁!我们跟你好好说,你却把他推倒在地上,现在倒打一耙,说是我们无礼!秦大少爷,这就是你养的兵?这就是你们秦公馆的教养?”
金凤鸣从后面走了出来,看见孟庭许手腕擦伤了,赶紧掏出手绢跑上前去:“哎呀哎呀!孟先生!你流血了!”
闻声,冷青松提步就往回跑,拉着他的手腕,心疼得冷吸一口气。把金凤鸣的手绢一扔,用自己的衬衣给他擦血。
孟庭许抬眼,只觉得脸上发热。看见金凤鸣的一瞬又瞧见了在他身边的男子,一身整洁雪白的西装,标致的模样,眉眼间透着一股优雅。而自己却狼狈的倒在地上,任由四周的来客嘲笑,像极了跳梁小丑。
一想到方才找他这么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去找,一时想不通,抽回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擦了擦。伤口哪里有心口疼,这该死的心脉,养不好就不养了。
随即站起来:“谢谢凤鸣小姐。”
庄晚将视线投向孟庭许,却不打量,观了一会儿又去看秦淮川的表情,心里了然。
那人伫立在院子中,春季正逢花开,而恰好今日园子摆放的主题花是百合。清香扑鼻,清冷美丽。孟庭许就这么站在那处,冷若冰霜地望着他们。庄晚再瞧他的长相,不由顿了顿。
他转头问秦淮川:“远鄞,你们认识?”
秦淮川慢慢把眼睛垂下,看着孟庭许指尖往下滴的血,叫护兵:“去给这位先生拿五百块买药。”再对庄晚道:“不认得。”
金凤鸣没敢吱声,不明白秦淮川为什么要这样装作不认识孟庭许,心里打鼓又跑回了他身边。
孟庭许听见他冷漠的语气,暗自捏紧拳头,哽在喉间的一口气憋得他窒息。既然人家这样待自己,又何必站在这里等着人看他笑话。秦淮川身边那位白面小生,身段气质俱佳,想来应该是冷青松口中所说的名角儿。
他要是再往前一步,岂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索性坦然接受,狠狠咬着牙转身就走了。
冷青松跟在后头喊:“庭许!”
二人走出园子,孟庭许看着街道上的路灯,五月初的暖风竟然吹得他生出一丝寒意。
园子内,庄晚抬手拍拍秦淮川的肩膀,说:“人走远了。”
秦淮川收回视线,心事重重,扭头问护兵:“你推的他?”
护兵支支吾吾道:“我、我也没用力,是他自己摔倒的。”
秦淮川没了话,护兵一见那神情,连忙趴在地上向他磕头:“监督!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是您的朋友!我这人皮糙肉厚的,就属力气大了点,伸手拦他他就倒了,实在弱不禁风,在场的人都看着,我真没推!”
园子里的人听不下去了,叹了口气,说:“我看见他推了,他扯谎呢。”
“是啊!人家确实很有礼貌,他还一直不耐烦的。”
这批护兵不是他家养的,这日才刚来,不认得孟庭许倒没什么。就是往后要是跟着自己,难免会发生同样的事情,换一个人来,他要是开枪了,自己再被套上个官大欺民的头衔,名声就更臭了。
秦淮川从来不用没有眼力见的人,叫那护兵起来,问:“哪只手推的?”
护兵恐惧地看着他,摇头:“我不是有意的!我!我错了!监督,我错了!”
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上班的第一日就惹出这么大一件事,除了磕头求饶,别的也不会了。
庄晚大致晓得了来龙去脉,劝说道:“既然他真心悔过,不如让他戴罪立功,免了他受罚,这里人多,你要是在园子里惩处他,往后他们又要在背地里说你了。”
秦淮川心情差到极点,走时叫人包了一千块给庄晚,说是戏不错,自己坐了汽车回家。那护兵回到公馆,被秦淮川扔进了马厩,让他用手刷马背,不许用刷子。
换做从前,就要他一只手了。
今日庄晚求情,多少也给他一个面子。
孟庭许自出来后,就同冷青松分别,回了青云路的家。
外头的月亮又大又圆,他趴在窗前痴痴地望着,脑子里反复出现秦淮川那句“不认得”。扭头看着桌上剩下的半瓶白酒,打开瓶盖一口就闷了下去。
辣得喉咙火烫,往床上一瘫,脑子晕沉沉的。
手腕上得破皮处已经止血,他又伸出手,将余下的一点白酒往上淋。钻心的疼,昏沉中又清醒过来。
不管别的,先消毒再说。
半瓶白酒下肚,如同惊涛骇浪的大海里有一艘船,随着浪起起伏伏。
孟庭许倒在床头,一下子睡了。
虫鸣声不绝于耳,月光倾泄而下。窗台有风缓缓吹来,恍惚间,感觉一股凉凉的微风吹向耳中。
孟庭许浑身燥热,不由自主地想靠近那股清凉。
静默的空气中除了酒气,还有淡淡的百合香,夜阑人静,最后连虫鸣声也弱下去了。
身上的长衫慢慢褪去,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将他拉了过去。
孟庭许半梦半醒地问:“......是谁?”
那人不答。
醉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睁开眼,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又迷糊着问:“幼芝?你回来了?”
问完,他又想起孟幼芝在秦公馆,笑了一笑:“难不成是妖怪?”
忽地,一道慵懒的声音响起:“怎么不是?”
第二十八章 赌气
浑浑噩噩中, 眼瞳一跳,画面似流星坠落般,周遭事物开始旋转。孟庭许困惑, 眼前的景象怎么有些花?
听见他回答自己,又笑道:“怕是你哄我玩的, 又不是……”
那人把他扒干净, 只留了条裤衩, 问:“不是什么?”
孟庭许乖乖答:“看聊斋, 遇鬼上身。你是......什么鬼呀?”
他嗓音温柔, 嘴里说:“该是个色鬼。”抓着他的手搭上自己的脖颈, 低声问:“你怕不怕?”
任由自己被人摆来摆去,还傻呵呵地哼笑:“妖怪, 哪里逃!”
黑暗中,两具身体紧紧靠在一起。
他忽地发问:“这又是什么戏?”
孟庭许耷着眼皮说:“《西游记》。”
见状, 问什么便答什么。他托住孟庭许的下巴, 给他灌了一杯水。
“你爱看这戏?”
孟庭许摇摇头。
他又问:“还是爱看《霸王别姬》?”
孟庭许点点头。
这样啊,他属于是酒后吐真言。
问的人更有兴趣了, 摸黑在他手腕处上了药,缠了纱布。
不好开灯,恐晃得他眼睛疼,再是怕他看见自己,未免会害羞。
依旧一问一答。
“跟谁看的戏呀?”
“朋友。”
“叫什么名字?”
“……名字,名、字。”
他不答了。
孟庭许一想到名字,脑中就浮现出庄晚叫秦淮川的场景。
是他没听过的, 心里不住地叫屈, 怎么自己不晓得?
“所以他叫什么?”
孟庭许烦了,翻过身抱着枕头嘟囔, 揪着被角,没了声音。
来人叹了一声:“醉鬼,明日醒来还知道我来过吗?你这么爱干净,弄得一身酒气,今晚要是不给你擦,第二日就得起来跟自己置气,后悔着去吧。”
说着,手里拿着沾湿的毛巾在他脸上揉擦,又换了盆水擦上身,仔细在孟庭许脖颈间嗅了嗅,确认没有别的杂味了才把人摆好。
他俯身在孟庭许脸上戳了戳,撩起一缕细软的头发道:“庭许,我不喜欢烟味。”
具体是怎么醒的不记得了,只感觉睁开眼睛时,外头阳光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