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明,我的染料和洗剂被拿走的时间非常短,如果大胆些猜测,甚至可能在他们玩捉迷藏的同一天。”
二长老的声音明显也严肃了起来:“你还找到其他佐证没有?”
“找到了。”三长老深吸一口气,“那些罐子密封了液体,非常沉,九十罐如果全拿出来,一时很难找到不醒目的地方堆放。”
“于是我和我徒弟检查了那周围可能被遮掩的地方,最后发现,疑点在那处假山。”
二长老:“假山?”
“没错,就是小归和陈飘飘昏睡过去的那个假山。”
“虽然玄陵门假山很多,但只有那处假山是我们师兄弟四个在掌门继位的时候,亲手建的景致。整个假山除了主体不可拆,其余所有山石全是我们挨个摆排的。”
二长老的声音变得迟疑:“也就是说……”
“没错。”三长老道,“那些山石都是可以挪动的。”
“我发现了一些被石头压住半截的草,这就很奇怪,因为草木顺势而生,不可能无缘无故折断在巨石之下。这才发现有些山石是被移动过的,中间正好造出来了空隙,能够藏下罐子。”
“也就是说有人挪动过假山,将九十罐染料和洗剂藏在其中。但现在那些东西都没了,只能在土壤上找到几处罐底的压痕。”
二长老居室内归于沉寂。
门外,齐归和齐释青的鼻息此起彼伏,两人对视一眼,心头怀疑是不是二长老他们发现有人偷听,下了禁制。
可紧接着,二长老的声音又透了出来:“上回就让你跟掌门说,你说了没有?”
多财长老叹了口气,“没有。上次我还怀疑是否是我记错了,想着把东西都盘点完再去告诉掌门。可发生了这件事,我才想起来这个地窖。我这个脑子真是……”
依主长老沉默片刻,道:“所以你怀疑,武雅的死,是因为撞见了有人在假山附近挪动偷来的东西,然后被灭口。”
“这也能说得通为何小归和陈飘飘会睡在那里了不是吗。”多财长老道。
二长老:“但当时询问过齐归和陈飘飘。陈飘飘说是自己藏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而齐归则说是看到陈飘飘睡在那里,他跑过去,小腿被绊了一下,然后就昏过去了,可能是摔晕的。”
“是啊……”多财长老叹道,“似乎没什么问题,而且两个孩子也让医师检查了,身体无恙。”顿了顿,他又道:“我原先寻思这种玩意丢失,顶多是被哪个弟子拿去卖钱,可如今扯上人命,不得不让人多想。它毕竟是能给法器染色之物,倘若……”
三长老话没说完,似乎被二长老给无声地制止了。
齐归掐了掐齐释青的胳膊。
齐释青看向齐归,齐归一个劲儿地朝门里努嘴,意思是“我们快进去告诉他们吧”。
齐释青:“……”
“不论如何,此事我得告诉掌门还有大师兄。”多财长老说。
依主长老将茶盏轻轻放下,道:“去吧,别再拖了。”
多财长老的脚步声响起,“二师兄说的是,我现在就去。”
“砰”的一声门响。
齐归往后弹了弹,三长老也往门内退了一步,两方均吓了一跳。
“怎么?”二长老一下站起,走了过来。
多财长老哭笑不得地说:“抓住两个偷听的。二师兄你快罚他们。”
齐释青赶快拉着齐归冲二位长老作揖,道:“弟子们前来,是想给二位长老报告一件事。”
“什么事?”多财长老狐疑地问。
齐释青走到门边把门关上,并抬手下了禁制。他看向两位长老,淡淡道:“此事无凭无据,全凭揣测,刚刚我无意听到长老们的对话,这才敢将此事说出。”
“小归过来让我看看。”
三长老冲齐归勾勾手指,齐归乖乖地走过去,三长老看向他的后颈,问:“就这里吗?”
“嗯。”
三长老又把齐归按在一张小板凳上,蹲下身,撩开他的裤腿,“腿上的是在这里?”
齐归:“嗯。”
多财长老观察了好一阵子,叹道:“都没了。”
齐释青道:“且不说这都过去一个月了,即使是武雅死后的第二日,小归身上的淤青就消失了。那淤青极其浅淡,从力道来看根本不似故意伤人,所以我也怀疑过将腿上与后颈的淤青联系起来是否是牵强附会。”
依主长老摩挲着茶盏,沉吟不语。
多财长老继续蹲着问齐归:“陈飘飘身上有这样的淤青吗?”
齐归老老实实回答:“想看来着,但没看成。”
众人陷入沉默。
二长老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走到窗边。他望着善念堂里那一汪冷泉,道:“若真像少主所怀疑的那样,那幕后之人心思当真极度缜密。”
“武雅的遗体除了那三处贯穿伤并无其他伤口,连淤青也不曾有,说明那人要么是借助于水下暗器杀人,要么是先用别的利器取了他性命、再用新的贯穿伤掩饰。”
“让陈飘飘和齐归昏睡,应当是在处理武雅的尸体之前,因为假山毗邻藏宝阁冷湖,若要把尸体放在水上,很难不被躲在那里的人发觉。”
齐释青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可弟子想不通,为何齐归身上的淤青如此之浅?若让人昏迷,大可以下手重一些。”
三长老多财站了起来,拍拍衣角。“这还想不通?就是为了让人无法察觉小归和陈飘飘的昏睡有异常啊!”
多财长老看像齐释青,“就像你说的,不过一天,淤青就没了,而陈飘飘则完全没有意识到。要不是你眼尖,恐怕也发现不了。”
齐释青:“可究竟是何种方法能造成这样的淤青?”
依主长老转过身来,看向齐归。“暗器之术,杀人于无形,最高境界乃是一击致命。”
齐归点点头,二长老确实是这样教他的。
“但若是修炼到炉火纯青,亦可以用世间最沉最利之物打出至轻至柔之触,此乃道行的两极。”
依主长老随手拈起一支笔,掷向窗户纸。
正当齐归以为凭二长老的手力,定能化笔为刀,穿破窗户纸时,却瞧见那坚硬笔杆只在窗户纸上戳起一个弧度,随即落在地上。
窗户没破,弧度定型,笔落无声。
在二长老的默许下,齐归上前拾起地上的狼毫,站在同样的位置,作暗器投掷出去。
——要么力气重得穿破了窗户纸,要么轻得压根没碰到。
总之无论如何也无法形成二长老掷笔造成的纸面弧度。
“这就是内力的差距了,同‘摘叶伤人’是同样的道理。”多财长老站在一旁点评道。
“若真是如此……”齐释青忽然出声,“那只需寻一块平整的暗器,用极轻的力打出去,便可以形成这样的淤青。”
二长老沉默颔首。
“有此等内力者,”依主长老的语气异常慎重,“在整个蓬莱仙岛上,叫的上来的也不超十人。除却练成摘叶伤人的掌门和大长老,那日偏巧还在玄陵门的,便是斧福府、见剑监的掌门了。”
二长老居室内静得吓人,四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多财长老开口道:“少主,此事你和小归不要再查了,交给我们。”
依主长老也道:“而且事情已经过了一个月,空口无凭,不要再生事端。”
“弟子明白。”齐释青抱拳应下。
三长老笑着走向门口,顺手摸了把齐归的脑袋,说道:“我先去找掌门了,你们请便。”
从善念堂出来,已至中午。齐释青与齐归走在回玄君衙的路上,却被陈飘飘拦下。
“齐归你过来一下。”陈飘飘只看了齐释青一眼,就转向齐归,语气颐指气使。
齐释青冷冰冰地注视着陈飘飘,而她却跟看不见似的,直接上手去拉齐归。
齐归只好扭头朝齐释青无奈地笑笑,“哥哥先走吧,我去去就回。”
齐释青没说什么,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陈飘飘拉他的那只手上,一直盯到齐归主动甩开陈飘飘的手为止。
“哎,陈道友,陈大小姐,你到底要去哪儿啊?”齐归对着一语不发闷头往前左拐右拐的陈飘飘说。
“让你来你就来!”陈飘飘转身冲他小声吼了一句。
齐归倒是不怕陈飘飘大呼小叫。一个月来他已经彻底摸清楚了陈飘飘的脾气,她从小被惯坏了,根本不会好好讲话,除了会对她父母撒娇以外,对别人一律是这幅态度,即使她根本没有生气。
陈飘飘终于停在了一棵树下。她细细查看了一圈四周,见无任何人,这才放心地面对齐归,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
齐归不明所以地伸手去接,陈飘飘却往回一抽。
“?”齐归疑惑地看向陈飘飘,见对方脸上竟还飘起绯红,更是毫无头绪。
陈飘飘罕见地结巴起来,“这,这个……请你带给你哥哥。”
齐归终于从她手里接过那封信,上面系了一条丝带,绑了个精致复杂的结,一看就是出自心细之人的手。他看向陈飘飘,惊讶于她居然会用“请”字:“这是你做的?到底是什么呀?”
“你别管!”陈飘飘又叫了起来,耳朵红得要滴出血来,“总,总之,你给少主就好!”
齐归好奇地看向手中的信,稀罕地问:“我可以看看吗?”
陈飘飘有点生气地说:“不行!是给少主的!你不准看!”
齐归也有点委屈:“可玄陵门也有规定,外派之物不能随意带进玄陵门,更何况是擅自转交?你连这是什么都不告诉我,万一里面有什么法术,让少主受伤怎么办?”
陈飘飘斜眼看着他,呼吸都急促起来,面红耳赤道:“好好好!你不就想知道是什么嘛!这就是一封信!我给少主写的!你满意了吗!”
齐归听懂了,但又没完全懂。陈飘飘跟哥哥一共没说过几句话,写信干什么啊?有什么事是不能当面说,还非得写封信让人转交的吗?
但既然只是一封手写的信,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转交就转交吧。
“好吧,我帮你带给少主。”齐归点点头,将信放入怀中。
见他答应,陈飘飘脸憋红了,憋了半天,一个“谢”字还是没憋出来,最后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说:“那我走了!你别忘了!”
“不会忘记的啦。”齐归拍拍胸口,也往外走。
他们二人刚绕到大路上去,正好就碰见齐释青。
“诶!”齐归立刻就想把信拿出来,却被陈飘飘按住手。
“你,你等回去,晚上再给!”陈飘飘小声喝道,“悄悄的!不许当着我的面给!”
齐归蹙起眉头,心道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复杂存在,所说所做充满了弯弯绕绕还不爱解释。
“好吧好吧。”齐归只得把信再掖回去,装作无事地将手抽出,然后冲向他们走来的齐释青笑道:“哥哥。”
陈飘飘却脸颊红彤彤地瞥了齐释青一眼,一声不吭地跑走了。
“做什么去了?”齐释青低头问齐归。
齐归挺起胸膛,将藏了信的地方非常自然地暴露出来,好像这样就不令人怀疑了似的,大踏步往前走:“陈小姐托我帮个忙而已啦~”
齐释青眯起眼睛,而前方的齐归还哼起了小曲儿。
哼到一半,齐归突然“哎”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转身向陈飘飘离去的方向看去,又“哎!”了一声,似乎遇到了麻烦。
齐释青一脸狐疑地盯着齐归,但这人怀揣了小秘密,朝他就是笑嘻嘻的,什么都不说。
齐归并未在这天晚上就把信给出去。
无他,因为今晚玄陵门有宴——玄陵掌门、见剑监掌门、斧福府掌门,连同他们的家眷都聚在一起,补上先前因为武雅意外去世而没聚成的宴席。
“陈飘飘显然是忘记这回事了。”齐归这么想着,一边像个木偶娃娃似的被齐释青按住比划衣服。齐释青从他房里拿过来三套新做的衣裳,都是齐归的。
“今晚宴会可穿常服。你想穿哪套?”齐释青把三套衣裳都比在齐归身前,让他自己对着铜镜看。
齐归却一脸惊奇地摸着正好合适的衣袖,问:“这是给我的新衣服哇!为什么在哥哥那里啊?”
齐释青平淡道:“做好了一并送到我那里,忘记给你了。”
齐归兴奋地摸着下巴挨个看衣服,而齐释青面无表情地转向铜镜。
镜子里,年轻的玄陵少主面如冠玉,一双眼睛深似寒潭,然而他并未将视线放在自己身上,而是偏向了身后那个活泼的身影。
再压抑的黑色道袍也遮掩不了的快乐与生机勃勃。
三套常服里,一套淡绿,一套烟青,一套浅鹅黄。
从第一回在玄陵门过年,齐归说自己喜欢穿颜色靓丽的衣服起,往后每一年,掌门齐冠都会给齐归做套漂亮颜色的新衣服——给齐归做一套,还会给齐释青做一套一模一样的,虽然齐释青从来不穿就是了。
能穿常服的场合并不多,一年到头屈指可数。
今年情况稍有不同。因为明年少主就要独自外出历练了,掌门有意锻炼他方方面面、尤其是处理各种生活琐事的能力,就将给弟弟做衣服这事扔给了齐释青。
于是齐释青大手一挥,常服先订了三套,提前数月为着齐归四月初一的生辰又订了三套。
这三套早早地拿了回来,就放在齐释青的衣橱里。
他其实有无数的机会拿给齐归,但不知为何,每当他打开衣橱,看见自己清一色的黑色道袍之间,叠着三小层齐归的衣服时,他就舍不得将衣服给齐归。
那一抹埋没在黑色之中亮丽的色彩,是他房内最隐蔽珍贵的一角。
“选好了么?”齐释青问道。
齐归兴高采烈地说:“嗯!”
他毫不避讳地直接换起衣服来,板正的玄色道袍褪下,露出洁白纤瘦的少年人的身体。
齐归背对着齐释青,将那套淡绿色的衣服套上,细心地给自己系好腰带。
转过身来的时候,眼神冷不丁跟一直透过铜镜注视着他的齐释青撞在一起。齐归下一刻就绽开一个笑:“哥哥我穿这个!好不好看!”
齐释青终于转身,看向这个穿着浅绿长袍、俨然一个翩翩小公子的人身上。他唇畔噙着一抹笑意,声音里是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温柔:
“好看。”
作者有话说:
突然更新 嘻嘻
第135章 戏言(八)
“柳兄!哈哈!上周刚下完棋,这周就又见面了!”见剑监掌门热络地同斧福府掌门挥手,“快坐快坐!”
玄陵掌门齐冠走过来,拉着斧福府掌门柳相悯的胳膊,道:“相悯,上回招待不周,让你白跑一趟,实在抱歉,这次……”
“哪里的话!”柳相悯拍着齐冠的手,笑道:“谁还没有过特殊情况了?何况上次那种事故!”
“多谢弟弟理解,快请坐。”齐冠请柳相悯坐下,问身边的玄陵弟子道:“飘飘和惠子怎么还没来?”
正在这时,一声响亮的“爹——”从殿外冲进来,让人如同耳膜中箭。
陈飘飘换上了见剑监的白衣,头上又插满了簪子珠串,如同一支丁零当啷的白色箭羽直直射进来,正中她爹陈世泊的怀里。
见剑监掌门被闺女撞得往后仰了仰,然后才哈哈大笑地抱着女儿直起身子,“好乖乖!”
陈飘飘亲昵地蹭在父亲身边,在陈世泊旁边的座位落座。
齐归挨着齐释青,两人就跟两团小雀似的,坐在玄陵掌门齐冠的旁边。
直到今晚出门前,齐释青才回屋换上了属于自己的那套淡绿色长袍。束好头发,走出房门见到等在院子里的齐归时,齐释青还有些不适应。
但齐归却高兴得像喝大了一样,手舞足蹈地围着他,说:“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
齐释青用了好大的定力才忍住上翘的嘴角,一手还得按住齐归,不然他飞来飞去就更像一只小牡丹鹦鹉了。
两人最先进到金陵大殿,与父亲一起张罗晚宴。掌门齐冠看到他俩的时候,笑了好长时间,笑完了才说:“好看。释青长大了。”
齐释青淡淡地望着与父亲说话的齐归,心道在自己远行前,能多陪齐归任性一些,也是好的。
陈飘飘见到父亲欣喜难抑,跟父亲好一通撒娇之后,才意识到齐释青和齐归早就来了。
她装作不那么刻意地去看齐释青,却被那一抹淡绿抓住了眼睛,眼神再也移不开——
谁不知道八十八仙门之首玄陵门的少主沉稳冷峻,终年不变一身玄色道袍,年纪轻轻却颇有其父当年的风范,其内力修为让仙门弟子难以望其项背。
可今天却在宴上换了一袭淡绿色的长袍,发带亦是同色,衬得人温文尔雅,平添一股风流,让人心生亲近之感。
陈飘飘的目光滑到齐释青身边的齐归身上,齐归正扭着头四处瞅,时不时还凑到齐释青耳边给他小声说话,就像站在他肩头的一只小鸟似的。
“哼,聒噪。”陈飘飘小声嘟囔。
她爹陈世泊以为女儿是在给自己说话:“飘飘,你说什么?”
“没什么。”陈飘飘撅着嘴说。
此次是榴莲三结义的小聚会,堪比家宴。玄陵掌门齐冠就并未设主座,而是三家平坐,这样彼此都亲近,且方便交谈。
“抱歉,弟子来迟了。”轻柔的女声在殿门口响起。
齐释青并未抬眼,齐归直起身子去瞧,正是柳下惠子到了,她也换回了斧福府的红袍,黑色腰封一勒,纤腰显得不盈一握。
“惠子快进来。”玄陵掌门齐冠招呼道。
柳下惠子对各人打过招呼,对齐归灿烂的欢迎笑容也回以微笑,然后在斧福府掌门身边款款落座,优雅大方。
陈飘飘看着齐归跟与下惠子相视而笑,就连齐释青的目光也追随过去,跟柳下惠子点了下头,心里冒起一股火,瞪着齐归小声骂道:“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这次她爹却没再问她在说什么,因为见剑监掌门陈世泊正感慨地举起酒杯:“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惠子都长这么大了!相悯兄,得女如此,你好有福气!不愧是斧福府的女少主啊!”
斧福府掌门柳相悯笑着说:“哪里哪里,你家飘飘也冰雪聪明,讨人喜欢得紧!”
柳下惠子浅浅微笑,而陈飘飘则挺了挺胸脯,装作毫不刻意的样子往齐释青那里瞟了一眼。
“哎!”见剑监掌门陈世泊摸了摸陈飘飘的头,扭头对斧福府掌门柳相悯道:“我这闺女,哪儿都好,就是娇纵了些!”
他继而教育道:“你可得多学学你惠子姐姐,担得起‘淑女’二字!”
陈飘飘脸一下臭了,可此时她没法发作,只见她爹兴致高昂地示意她手边的小酒杯,“飘飘,一会儿你第一个敬大家一圈!”
明明没有开席,按理不能随便碰桌上餐具,但因为口渴正在悄悄喝水的齐归,听到这句话一下呛住,为了不发出声音,憋得眼睛都红了。
齐释青立刻给他递过去帕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陈飘飘心情正坏,尤其看不顺眼一直挂着恬淡微笑、平视前方丝毫不把她看在眼里的柳下惠子,但在她爹的目光威压下,只得含恨点了一下头,就跟有人强行按住她脑袋才弯了一丁点脖颈似的。
玄陵掌门齐冠眼观六路,立刻坐在位子上举起酒杯,道:“这是个家宴,还那么客气做什么!来来!都不必拘礼!”
玄陵掌门发话,众人自然笑着听从。见终于有人举起筷子,齐归连忙抢过齐释青的茶杯,灌两口茶顺顺气。玄陵掌门齐冠嘴上还在跟见剑监掌门寒暄,手里却不动声色地将茶壶递给齐释青。
齐释青接过,给齐归和自己的茶杯里添了水,继续给齐归拍背,像在哄一只宠物。
柳下惠子看着这一幕,笑意大了些,微微垂下头。陈飘飘则忿忿不平地扫了他们一眼,这才动筷。
三位掌门许久没有聚在一处,此次相聚,俱有许多话要说。
“上回世泊弟来看飘飘,我就想叫上相悯弟一同来聚聚,谁曾想这又拖了一个多月。”玄陵掌门齐冠道,“你们可都还好?”
“都好,都好!”斧福府掌门柳相悯道,“现在谁都没有玄陵掌门这么忙,派内有如此多的小道友要照顾,哈哈!”
见剑监掌门也笑道:“是啊,我这回来,飘飘可是肉眼可见地圆润了!可见你们在膳食上都下了功夫!”
陈飘飘筷子一顿,咬牙切齿,险些要把碗给摔了。
齐归看见陈飘飘的脸色,不由得屏住呼吸,以为下一瞬火药桶就要爆了——但陈飘飘终究是忍了下来,没有影响到席间推杯换盏,和和气气,欢声笑语。
酒过三巡,见剑监掌门陈世泊脸上一片红晕,嗓门也大了起来,他看着自己女儿的视线时不时就往齐释青跟齐归那边瞟,就打趣道:“哎,两位兄长,咱三家也算有儿有女,门当户对,彼此知根知底,指不定将来能联姻呢,哈哈哈!”
斧福府掌门柳相悯接道:“可不是嘛!你瞧瞧齐兄把两个儿子养得,整个蓬莱仙岛不知道有多少仙门想跟玄陵门结成亲家!”他转头向陈世泊玩笑道:“要真有那么一天,我们两家不得近水楼台先得月?哈哈哈哈!”
玄陵掌门齐冠笑呵呵地晃着酒杯,似是微醺:“可惜我家没有女儿啊!见剑监的少主陈沉,也是世家弟子的一颗明珠啊!”
话题就自然而然转了向。斧福府掌门问道:“对啊,许久未见陈沉了,他可还好?怎么没跟着世泊一起过来?”
大人们纯粹是戏言说笑,但孩子们却听得认真。
听到自己爹说“联姻”二字的时候,陈飘飘整个人都快飘了起来,耳朵眼几乎冒蒸汽,眼睛水汪汪的,一颗少女春心砰砰乱跳。她以崇拜的目光看了眼她爹,再看向齐释青的时候,那叫一个柔情似水,好像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似的——齐归虽然没有被陈大小姐直视,却仍然感到被杀伤了,打了个激灵。
终于等到散席。
齐释青跟齐归走在回玄君衙的路上。齐归仰头看着一轮明月,在已经变暖的夜风里,月光都变得无比柔软。
“哥哥。”齐归小声叫道。
“嗯?”
齐归望着齐释青跟他同色同款的浅绿长袍,如出一辙的束起的头发,只有腰间的一枚少主玉佩和漆黑的七星罗盘彰显了他们二人的不同。他抿了抿嘴唇,小声说:“哥哥,如果你以后要跟人联姻,你不要娶陈飘飘好不好。”
“我……我不喜欢她。”齐归的声音越来越小,夜色静谧,他好像害怕被人听去了似的。
齐释青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消化了,成了一滩水,向四面八方流淌而去,再也无法收回。
他张口启唇,刚想笃定地做出承诺,却见齐归抬头,挺期待地瞅着他:
“哥哥,你娶惠子姐姐好不好啊?我可喜欢她了!”
齐释青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他盯着齐归,盯了许久,总算把这口气给咽了下去,但仍目露凶光,一字一顿地问:
“你,喜欢柳下惠子,然后,让我,娶?”
齐归反应了一阵,“啊”地恍然大悟——
“哈哈,对哦!我也可以娶!”
与齐归的灿烂笑容交相辉映的,是齐释青比夜色还黑的脸色。
齐释青一进玄君衙就回了自己屋,砰地关上门,跟齐归一句话都没说。
齐归看着哥哥紧闭的房门,思索片刻,轻轻敲了敲,小声喊道:“哥哥,你别生气!我不娶她!”
夜色静谧,小风呜呜。
齐归抿着嘴巴,正准备放下手,掉头回屋睡觉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齐释青站在门里盯着他,神色复杂地说:“即使你愿意娶,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嫁你。”
齐归忙不迭点头:“嗯嗯!哥哥说的对!”
齐释青看着齐归真诚的小脸分外无语,同时还觉得自己与齐归置这种气实在是不可理喻。他头别向一边,闷笑一声,“时候不早了,快去睡吧。”
齐归凑上来站在门框上,脸蛋贴近了,观察道:“哥哥你不生气啦?”
齐释青把人轻轻推下门槛,“不生气,没什么好生气的。”
齐归这就高兴了,满脸嘿嘿。
第二天,齐归就换回了自己的黑色道袍,胸襟里藏着陈飘飘要他转交的信。
他本想一早给哥哥,但这天齐释青有事先走了,他起来用早膳的时候玄君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忘了将信从怀里掏出来,就一路带去了五行宫,上完课之后又去了善念堂。
无一殿是善念堂的大殿,也是通向二长老居室的必经之处。每回齐归走过,都会被这里溢出的威压震慑一下,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可一个月以来,无一殿里跪了一位常客——
玄廿师兄因武雅之死被罚跪于此两个月,如今时日仍未满。
齐归走到无一殿门口的时候,看到尽头神像下跪着的背影,总会忍不住叹口气。
今天也叹了气。
本来他想接着挪脚去找二长老的,可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怀中那封陈飘飘的信来,就抬脚进了无一殿。
殿内冷香清幽,令人无端生寒。齐归夹紧了肩膀,昂首挺胸地往里走,一路走到玄廿身边。
玄廿跪在那里身姿笔直,闭眼入定。
“师兄!”齐归用气声喊道。
玄廿缓缓睁开眼,看向齐归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地问:“小齐公子怎么来了?”
齐归从旁边拽过来一只软垫,蹲下身,仰视着玄廿:“师兄你身上的伤还好吗?”
说着,他就想把手里的软垫塞到玄廿的膝盖下面,“二长老肯定不会说你的,师兄垫一下膝盖呀。”
玄廿轻轻摇了摇头,“不必。”
齐归咽了下口水,见玄廿苍白的脸色,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三名长老首徒里,他最亲的是玄十,最怕的是玄一,而玄廿师兄虽然没有大师兄那么严厉,却也没有玄十师兄那么亲切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