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司少康为那日早晨朝第五君发怒而感到尴尬,一连几天,他都板着一张脸,跟第五君也说话很少。
但禁制却加强了。
从前第五君想要去哪里,只要跟司少康说一声即可,但从那天之后,第五君发现如果没有司少康的允许,他甚至连灸我崖的大门都跨不出去。
刚开始的时候,第五君意识到师父在禁他的足,就老老实实在灸我崖呆了几天,只是心情很憋闷。但到后来,过了一个礼拜,他以为司少康总该允许他上街买早饭了,却还是被大门的禁制弹回来的时候,第五君便有些生气。
“我只是想去买早饭吃。”第五君站在灸我崖的小院里,跟缓缓走来的司少康对峙。
司少康用合起的扇子敲着手心,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我去即可。”
第五君堵着木头大门,瞪着司少康。
“我易容了,我要自己去。”
司少康冷眼瞧着他,扇子在手中攥紧,嘴唇也抿成一道直线。
第五君接着说:“我不管什么时候听到什么传言,不都回来跟师父讲了?师父凭什么不让我出门?”
司少康呼吸不由地变重了。他看着第五君的眼睛,那双眼睛格外清澈,里面全是对他毫不掩饰的信任,还有直截了当的不解和不满。
在第五君眼里,他是一个可以分享所有消息的值得信赖的人,可第五君并不知道,有些消息他压根不想听,并且想要杜绝第五君能听到的可能性。
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小君——
司少康攥紧扇子。
他狠了狠心,咬着牙说:“因为后果你承担不起。”
第五君皱着眉张开嘴,“哈”了一声。
“难道师父又知道了?”第五君歪着脑袋,语气甚至带着淡淡的不屑,“师父早就知道什么结果,又想出手干预了?”
他抱起胳膊,脸上挂着咄咄逼人的笑意,直视司少康:“师父不若告诉我后果是什么,我自己判断判断这后果我到底能不能承受?我不过就是上街买个饭!”
司少康唇色有些发白。他凝望着第五君,缓缓吐出几个字:“天机不可泄露。”
第五君直接笑出了声,把头扭到一边。
从来都是这样,跟自己谈论别人的生平和将来说得热火朝天,跟看戏一样;却从不告诉当事人,哪怕那人是正在往火坑里走,也连救都不救。
轮到自己的事,却三缄其口,问也问不出来,司少康直接就随心做了。
师父凭什么啊?
第五君压抑着心头的无名火,告诫自己即使司少康看上去再年轻、再不着调,他也是自己的师父。
“师父。”第五君呼出一口气,转过头来,直视司少康。“你是世外高人,是现世的神仙,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到。”
“两年前,师父在玳崆山上救了我一命,救命之恩,我永生难忘。”
第五君垂下眼睛,睫毛下的眸子是难过的,嘴唇却习惯性地勾着。
“可我这两年来没有一刻不在想,如果师父没有救我会怎样。”
“也许我会跟少主一起,被玄十师兄他们找到,带回玄陵门。”
“也许我运气不好,就躺在那里,流血身亡。”
“也或许我命硬,坚持到了当夜的邪咒过境,跟来找我的掌门、长老、师兄们一起命丧玳崆山。”
第五君很慢地抬起眼睛,看向司少康的目光隐有泪光。
“不管哪一种可能,在我心里,都好过被当成叛徒,不得不改名换姓,亡命天涯。”
司少康愣在当场。他嘴唇张开了,却没有发出声音。
第五君继续说:“师父救我一命,又无数次带我逃过追杀,还传我易颜换嗓之术,授我《针灸奇方》。”
“这已经是我还不起的恩情了。”
“可是……”
第五君缓缓抬起那只带着黑手套的左手,放在自己面前。他看着自己的手,也展示给司少康看。
司少康看到这只手,脸上刹那间失去血色,身体甚至晃了一晃。
第五君低声问司少康:
“师父,事到如今,你还要干涉我的命数吗?”
司少康握着扇子的手指节发白。他盯着第五君倔强的眸子很久,久到整条灸我街都苏醒过来,小商小贩的叫喊声透过院墙,传到了他们耳边。
他垂下手,苦笑着想,自己输了。
司少康轻声说:“你不过是去买个早饭。”
第五君一愣,点了点头。
司少康笑了。
他看着第五君,眼神却透过他看向了很远的地方。过了片刻,好像遥远空茫的雾海给了他渺茫的希望似的,他重新看回第五君眼里。
司少康问第五君:“若我说,为了我呢。”
他问得声音太小,第五君没有听清:“什么?”
司少康提高了一点音量,对他说:
“为了我,你可以在灸我崖再呆一年么。”
第五君皱起眉头,“我已经是灸我崖弟子了,还能去哪?”
司少康一怔,随即绽开一个笑。
“好,就当……”
他这话没说完,就吞没在了唇间。
第五君正待再问一句:“你说什么?”就见司少康抬手,解开禁制。
司少康对他说:“去吧,早些回来。”
第五君睁大眼睛,惊讶了一瞬之后就高兴起来,他冲司少康挥挥手,笑得格外灿烂:“我去给师父买咸豆花还有小笼包!”
司少康也挂着笑意,目送第五君的背影。
他在热闹的灸我街尽头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灸我崖的小院。瞧着小破吊脚楼的四角,他低下头,嘴角笑意还在,心头却只余酸涩。
得到了小君的保证,虽然注定是假的,但……
足够了。
第五君深吸一口灸我街热闹的烟火气,兴奋地一路转溜眼珠子,关在灸我崖里一周多,他终于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他兴冲冲地跑去豆腐脑王婆的摊子,快乐地点了餐,等打包的时候,还过了个街去喜客来茶楼,要买火焰糕。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第五君喜滋滋地想着,他前面只剩下一个顾客了,也不知道多早来的,得排了多久!
第五君盯着店小二细致地把火焰糕包在油纸里,鼻尖全是糕点的香味,耳朵却捕捉到了茶楼里面颇为热烈的讨论。
“玄陵少主出关了你们听说了没?”
“听说了,也不知道他修为灵力有无恢复到从前。闭关这么久,显然是为了疗伤。”
“非也!我听我蓬莱岛西的兄弟说,玄陵少主闭关两年多,修为更强了一大截!跟从前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第五君左手僵了一瞬,正在这时,店小二把油纸包递给他,第五君微笑接过,想赶快转身去拿豆腐脑。可后面还有几句话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三家围剿正式叫停了,玄陵少主这是什么意思,对那个叛徒不追究了?”
“谁知道呢,或许是抓到已经杀了吧!”
“也可能有更多的考量,想传出这种风声诈一诈也说不定。”
第五君去王婆那儿拎豆腐脑和小笼包的时候,整个人有些恍惚。
原来少主是真的闭关两年,现在出关了。
这些谈论的人,都觉得齐释青要么是不追究了,要么是自己已经被抓住砍了头,再不然是为了诈他撞到枪口上——
毕竟三家围剿的声势是如此浩大,悬赏齐归人头的命令也是那样掷地有声。
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期许着,也许——
少主从来没下过要杀他的命令,是他闭关期间别人下的,而少主一出关就要停止三家围剿、不再追杀他。
少主一直一直都相信他,相信他不是叛徒,相信他不是堕仙。
第五君拎着早饭,心不在焉地回了灸我崖。
司少康正在长案后面,注视着灵堂。听到他的脚步声,司少康没有回头,只是问:“又听到什么传闻了?”
第五君把早饭摆在桌上,沉默地望着司少康的背影,他下定了决心。
——他想回玄陵门。
哪怕真的是齐释青诈他回去。
第五君扬起声音说:“没听到什么!师父来吃饭吧。”
很久很久以后,当他想起司少康时,最先想起的并不是玳崆山上,司少康如同下凡的神仙似的救了他的场景;而是在灸我崖里,黑咕隆咚满是落灰的灵堂前,司少康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他的那一眼。
第64章 葬昔冢(十六)
第五君对上司少康洞悉一切的眼神,心里虚得厉害。他在桌边佯装淡定地坐下,将汤匙筷子递给司少康。
司少康手里仍然摇着扇子,过了半晌才接过。
“吃吧。”
司少康发话,第五君才动筷。
第五君吃了一阵,才发现司少康只是坐在那里看他吃,就抬起头问:“师父不吃吗?”
司少康摇了摇头,过了很久才说:“我本就没有饮食的习惯。”
不过是为了陪一个爱吃的人而已。
第五君舔了舔嘴唇,眼睛滴溜一转,打开油纸包。“我买过好多次师父都不吃,要不赏脸尝一尝?火焰糕,可好吃了!”
司少康轻笑了下,捻起一只火焰糕,轻轻咬了一口,评论道:“不错。”
第五君心里的压力小了点,他悄悄舒了一口气,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吃的。
第二日。
第五君如同前一日一样,兴冲冲地去买早饭。
司少康也如过去一样,在灸我崖等着他。
但是第五君没有回来。
司少康心里的温度一点一点降了下来。
他走上街,将第五君可能去的早点店铺全都走了一遍,喜客来茶楼更是从一楼到二楼寻了一遍,却没有发现第五君的人影。
司少康回了灸我崖,心头一片冰凉。他攥住扇子的手微颤,耳边好似响起了一声佛音,告诉他四大皆空,因果难易。
他推开第五君的房门,果然见桌上摆着一张字条。
「师父,我只是想弄清当年的事。不论最后结果如何,我都会回来的。我打听清楚就回来,到时请师父责罚。
第五君」
第五君一气儿跑了十里地。
这天早上他离开灸我崖的时候,生怕引起师父的怀疑,连包袱都没带,只在兜里装了一些银两。
“师父大概得气死了。”第五君啃着干巴巴的馒头,心想:“等回去指不定要怎么罚我。”
第五君易容做得不错,一路换了几张面皮,配着不同的嗓音,专挑人多的地方走。
为了节省银两,他好几日才能打尖住店一回,平常都是风餐露宿的。他跟条看门狗似的,常常或蹲或站在人家客栈门口,就为了偷听客人的交谈。
偶日进去吃饭的时候,他就想方设法地跟店小二聊天、跟别桌的客人搭话,使劲打听玄陵门的事情。
越往西走,第五君心中越是忐忑。
虽然三家围剿已经停止,但越往西去,碰到的脸熟的仙门弟子就越多,第五君每回碰到他们,都会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回想易容的种种步骤,确认没有差池,才放下一颗惴惴不安的心。
他听到越来越多的传闻。
——齐释青虽然出了关,但仍不离开玄陵门。
有人说,据“可靠来源”,玄陵门的戒律堂,也就是善念堂,在少主出关后变得异常热闹,不知往里关了多少弟子。
“难道,玄陵门除了齐归,还有别的弟子也是叛徒?!”
“这可不好说啊……可能是掌罚的二长老首徒有些事不好处理,等少主出关定夺,才拖到了现在。”
第五君正蹲在一家客栈等窗户下面。靠窗的这一桌客人所谈论的比先前他所听的都靠谱许多,他们连掌罚的弟子是玄十师兄都知道,显然是道上的人。
“他们也许知道更多内情。得想办法打听打听。”第五君想着,翻开了自己的衣襟,里面的银两已经不多,最多只够点一盘素菜。
第五君摸着仅剩的银子,抿了抿嘴。还是跟着师父混好啊,从来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可惜师父赚钱的本事是个谜,他学也学不来。
他叹了口气,撑着膝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整洁一些,然后撑起自己的气度,自信地走进了客栈。
店小二很热情的迎了上来。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第五君摆摆手:“走累了,坐下来歇歇脚,来碟小菜就行。”
“得嘞!您坐这儿成吗?”小二说着,就从肩膀上甩下来抹布去擦一张椅子,请第五君坐下。
第五君指着窗边,“我瞧着那儿还有空桌,坐那儿成么?”
小二愣了一瞬,随即麻溜地应下:“可以!我给您带路!”
第五君从过道走过去的时候,感到身边的气氛不同寻常。
这是一个小村落的大客栈,因为位于去往银珠村的必经之路上,所以本身就不愁生意。然而窗边明明只坐了一桌,别的桌子都还空着,其他客人却宁愿挤在拥挤的大厅,也不愿意往窗边坐。
一些客人给第五君行了注目礼,有些人还互相使眼神。就连另一个店小二经过他们的时候,还拍了拍给第五君带路的小二的肩膀,活像是传递勇气似的。
第五君在窗外蹲着偷听,并不知道这一桌客人长什么样,走近了,他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四个凶神恶煞的地痞流氓围坐在一起,正在大快朵颐,吃剩的骨头鱼刺吐得满桌都是。
听到有人靠近,四个人齐刷刷扭头,走在前面的店小二很明显地打了个哆嗦。
第五君虽然吞了下口水,但仍然昂首挺胸,不输气势地跟着。
他让店小二擦了正对着这一桌人的椅子,店小二把抹布甩到肩上的时候,手都在抖。
“……您要点什么?”店小二脸上仍然挂着热情的微笑,只是笑容有点发虚。
第五君余光瞥过那一桌人的凶猛吃相,心道光从外面听声音,根本想象不出来是这样一伙人。
他垂下眼睛,装作兜里有钱、十分挑剔地翻了遍菜单,说:“白灼芥兰,别的不要了。”
店小二问:“客官喝不喝点儿?”
第五君说:“饮酒误事,清水即可。”
“好嘞!您稍后!”
店小二简直是飞着跑去后厨的。
第五君淡淡喝着水,任那一桌人打量自己,过了好一会儿,感到那一伙人看自己不算完了,他才幽幽地抬起眸子。
看清其中一人的一刹那,第五君的瞳孔猛地颤抖。
——那个人五官凶恶,伤疤遍布全脸,并且……
——没有左手,是个断臂。
第五君下意识地端起茶杯送到唇边,挡住了下半张脸,然而目光坚持着没有挪开。
最终那四人似乎看他并不是来找茬的,先移开了视线。
第五君盯着那个断臂人的背影,手脚冰凉。
那人正是四年前,拿“断袖”谣言要挟齐释青、反被断了一只手,后传闻自尽了的盗刀岛掌门。
第65章 葬昔冢(十七)
这样的情形下,第五君不敢贸然上前搭话。他只是安静而缓慢地吃着自己点的白灼芥蓝,间或喝一口水,听着盗刀岛掌门那一桌所说的话。
因为第五君坐在隔壁桌,那四个凶神恶煞的人压低了声音。
“贤弟,那人……”一个脖上带刺青的光头问盗刀岛掌门。
听到“贤弟”二字,第五君被水噎住。
盗刀岛掌门说:“我并不认识。”
那光头说:“贤弟在银珠村称霸多年,若你都不认识,那他大概就是个过路的吧。”
盗刀岛掌门一个眼刀又丢向第五君:“他胆子倒是不小。”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说:“二哥,不管他,说咱的事。”
盗刀岛掌门往嘴里塞了一口肉,灌了一口酒,粗鄙地打了个嗝。
他举起自己的断臂,挨个看过去桌上另外三个人。
“看见了么?”他歪着嘴,咧开一口黄牙,“这是齐释青四年前跟我结的仇。”
光头大哥大惊,大吼一声:“什么?!”
整个大厅里的食客都扭头看他们。
那四人察觉到空气中不寻常的安静,反应过来,阴测测地转头盯着众人。
众人赶忙低头吃饭,小声地交谈。
盗刀岛掌门冷哼一声。
“我从未告诉过你们,我,赵铁牛,是曾经的盗刀岛掌门!”
“四年前,我被齐释青断了一臂,散了门派,无颜苟活于世,本想投湖自尽,却被渔夫阴差阳错救起。从此改名换姓,加入了你们吹锤帮,就为了有一天能够复仇!”
意外得知盗刀岛掌门真名是“赵铁牛”的第五君,又一次被水噎住,因此小声地咳嗽了一阵。
“吹锤帮啊……”第五君慢吞吞地往嘴里塞切成块的芥蓝,“那个门下弟子全是彪形大汉的门派吗……”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把这桌上四个人的相貌逡巡了一遍,在记忆里给他们对上了号。
吹锤帮帮主,名为李玉成,是个有纹身的光头。
那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应该是李玉圆,是帮主的亲弟弟。
还有一个……哦,那个毛发很旺盛的大汉。
盗刀岛掌门赵铁牛对面坐的就是一个头发和体毛都很茂密的人,第五君没看清他的脸。正在这时,他抬起胳膊去够桌上的肉,忽然一股极其浓重的体味从他的腋下传来。
第五君:“……”
没错了,这个人是熊思林,毛发浓密,狐臭能当作武器熏倒敌人。
第五君屏住呼吸,在心里想,原先吹锤帮只有三个当家的,现在李玉圆称赵铁牛为“二哥”,显然赵铁牛凭年龄阅历和盗刀岛的刀法成为了二当家的。
这可真是太巧了,就在银珠村边上,碰到了吹锤帮和前盗刀岛的四个金刚。
只见赵铁牛、李玉成、李玉圆齐齐捏住了自己的鼻子,远处隐隐有食客窃窃私语:“你闻见什么味儿没有?是不是这家的泔水桶倒了?”
吹锤帮帮主李玉成破口大骂:“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准穿无袖的衣服!你那腋毛给我夹紧了!”
熊思林有点委屈地坐好,赵铁牛皱着眉头,给他盘子里夹了一个酱猪肘。
“谢谢二哥!”熊思林冲赵铁牛咧开一个能吓哭幼童的笑容,夹着胳膊低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李玉成对赵铁牛道:“我原先以为贤弟只是一个江湖散修,刀法如此了得,却没想到你竟然是盗刀岛的掌门,在我吹锤帮让你做个二当家的,实在是委屈你了。”
赵铁牛举起酒杯,敬李玉成:“大哥,不敢。当年我是条落水狗,大哥、还有两位弟弟对我都不嫌弃,赵某心中感激不尽。我到现在都记得入帮仪式上,大哥对我说的话。”
赵铁牛殷切地望着另外三个人,掷地有声道:“那时,大哥对我说,入了吹锤帮就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仇必报!”
在啃猪蹄的熊思林放下了猪蹄,在挑肉片的李玉圆放下了筷子。
吹锤帮帮主李玉成对着赵铁牛的酒杯,迟迟没有举起自己的杯子。他笑着按下赵铁牛的手,“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
赵铁牛仰头,一饮而尽,满面慨然。
半晌,桌上无人说话。
李玉成扫了一眼赵铁牛的断手,问他:“贤弟,那你是打算……”
赵铁牛拍案喝道:“报仇他丫的!!”
李玉圆:“……”
熊思林:“……”
李玉成抿了抿唇,思忖片刻,继续问:“贤弟是打算,找齐释青报仇?”
赵铁牛瞪大眼睛,理所当然地说:“昂!”
见李玉成闭起嘴巴,似在犹豫,赵铁牛愤恨道:“我等了整整两年,才等到这个鳖孙出关!”
顿了顿,他精神昂扬地环视桌上的另外三人。“如何?!大哥,二位弟弟,我们好好计划计划!”
帮主的弟弟李玉圆这时讲话了,他一开口,脸上的横肉就跟着拉长,显得格外凶悍。
“二哥,出来前,你只对我们说,要去银珠村干票大的。”
赵铁牛一抬下巴,“怎么不是?我告诉你们,齐释青早在几年前就在银珠村留了人,还开了数家商铺,财源滚滚,我们就得从银珠村下手,杀杀他的锐气!”
熊思林默默戳着猪骨头,小声说:“此事……”
赵铁牛斜眼看过去:“怎么?!你不乐意?”
吹锤帮帮主李玉成语重心长地说:“贤弟,玄陵少主刚刚出关,现在许多事情尚不明了,贸然惊动,是不是不太妥当?”
赵铁牛转过头来,脖子发出了“咔咔”的声响。“大哥,你说的这话我就不太明白了。”
“银珠村这一票若真是能干下来,地皮、银票就全是我们吹锤帮的了,有什么不好?若真是跟齐释青留下的玄陵弟子打起来,我们吹锤帮弟兄这么多,难道还怕他们么?!”
听到这话,熊思林把手在裤子上抹了抹,胳肢窝一个没夹住,就泄出来一股刺鼻的狐臭。
“二哥,你这话我不爱听。”熊思林说,“难道若真的打起来,吹锤帮弟兄们的性命你就不管了?”
赵铁牛被这一股致命酸臭顶得五官都扭曲了,他一摔筷子:“我怎么不管了?!我说的是我们吹锤帮根本不惧他玄陵门!”
“铁牛!”吹锤帮帮主李玉成大喝一声,“安静!”
赵铁牛却被李玉成这护短的架势给激怒。
“怎么着大哥?”他歪着脖子,语气挑衅,“觉得我说得不对?”
见李玉成没有回答他,赵铁牛咧开嘴,“还是说,大哥、还有二位弟弟,都不想给我报仇?”
作者有话说:
祝盆友们六一儿童节快乐!
李玉圆伸出两只手,想打圆场:“哥哥们都冷静,冷静。”
赵铁牛直抻着断臂,屁股都快抬离凳子了,僵了好几秒才又坐下。
吹锤帮帮主李玉成看了一眼李玉圆和熊思林,垂眸思索片刻,对赵铁牛说:“二弟,今日是你头一回跟我们说你跟玄陵门的私仇。”
“我们只当你是要来劫富济贫,才随你出来的。”
赵铁牛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
第五君面前的盘子里只倔强地留了最后两块小芥兰,他用筷子来来回回地抚摸它们,支棱着耳朵。
他听见李玉成深吸一口气,对赵铁牛说:“二弟的私仇,恕吹锤帮的兄弟们不能参与。我这个帮主说了算。”
第五君壮着胆子去看他们那一桌,这四个壮汉彼此互相瞪视着,气氛十分焦灼,根本顾不上旁人探究的目光。
赵铁牛愣了半晌,好笑地“呵”了一声。他挨个看过去李玉成、李玉圆,还有熊思林,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
终于,他笑了起来,嘲讽地摇头,“我算是看明白了,原来‘有仇必报’就是句空话,我来吹锤帮两年终究是个外人,你们才是真正的铁板一块!”
“我当你们是兄弟,只问你们一句话。”
赵铁牛咬着牙,问他们三个:“我的手,是齐释青断的。我的门派,是因为齐释青散的。我跟齐释青有仇,我要报仇,你们来不来?”
第五君默默把茶壶里的最后一滴水给喝完了。他吞咽的动作都小极了,生怕错过一点声响。
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许久。
最后,不等李玉圆和熊思林开口,吹锤帮帮主李玉成抬眼,冷静地告诉赵铁牛:“二弟,我说过了,吹锤帮的兄弟不能参与。”
“好!”
赵铁牛气沉丹田,大喝一声。他仅剩的右手拔出了身侧的刀,向着桌子一砍——
铮的一声。
李玉成拿带刺的铁锤接了个正着。
“慢着!”李玉成低吼,“我说的吹锤帮的弟兄,自然包括你!你入吹锤帮两年才堪堪把伤养好,你以为找玄陵门报仇那么容易?!”
“我不管——!”赵铁牛怒发冲冠,满面赤红,“我只知道若是你亲弟弟或是熊四被人砍了一只手,你定会举全帮之力让他血债血偿!”
李玉成冷哼一声,手中铁锤一使劲,赵铁牛的刀就被弹飞了。
赵铁牛如同快爆炸的火药桶,整个人在爆发的边缘。他屈辱地从墙角捡起了那把刀,挡在自己身前。
“既然如此,就不劳烦三位费心了。”
他自嘲地笑,冲他们点了点头。
“从此往后,我与吹锤帮再无瓜葛。”
说完这句话,赵铁牛愤恨地挨个扫了他们一眼,利落地转身,走出客栈。
余下三人愣了一瞬,熊思林先跳了起来追出去,嘴里喊着:“二哥——!”
李玉成却拾起筷子,继续吃了起来。
“哥。”李玉圆叫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干脆就……”
李玉成呸地往桌上吐了一块骨头,没好气地说:“我告诉你,就算是你被齐释青砍了一条胳膊,我也不可能为了你带着全帮派的弟兄们去找玄陵门的麻烦。”
“我倒是看错了赵铁牛,亏他曾是一派掌门,整个门派都葬送了,他不想着振兴门派,保全弟子,反倒到现在都还惦记着自己的私仇,惦记着玄陵门的钱,还想让吹锤帮跟着一起送死!”
李玉成又往嘴里塞了几筷子,含混不清道:“从前我只当他不拘小节,身世不幸,现在看来,完全就是流氓行径,没有脑子!”
李玉成粗鲁地大口咀嚼,他的光头就随着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后颈皮一揪一揪的。
一个凶神恶煞的光头骂赵铁牛“流氓”,还骂得那么响亮,好像自己绝不是同类一样——第五君瞅着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迷幻。
李玉成敲了敲自己的碗,示意李玉圆给他盛一些白米饭。“你去把老熊给叫回来。赵铁牛从此跟吹锤帮再没关系。”
李玉圆信服地看着他的帮主大哥,点了点头,放下盛饭勺子,小跑出了客栈。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把盘子里最后的两块小芥兰吃了,站起身来。
路过李玉成的时候,他还听见了吹锤帮帮主低沉的嘟囔:“也不知赵铁牛是干了什么,能跟玄陵门结仇,还让齐释青亲自卸了他一只手,真是能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