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更衣完毕,司少康还在入定,神色祥和平静,闭着眼睛。刹那间,第五君的满腔怒火好像找到了出口,立刻动手从后偷袭。
但下一秒——
第五君被摔在地上,以一个扭曲的角度折着脱臼的胳膊。
司少康坐在椅子上翘起脚。
“小样儿。”
他把第五君从地上拉起来,咔嚓给他的胳膊复位,“就你这点伎俩根本不够看的。”
“要不要跟我打赌?你顶多再跟我斗半年,半年不到,你肯定心服口服叫我师父。”司少康笃定地对他说,眼里全是得意的笑意。
第五君当下就做了决定,从这日算起,他一定要跟死少康打满一百八十四天,比半年多一天也算他赢。
但他只打到一百八十天,就叫出了“师父”二字。
近六个月的时间里,司少康带着第五君一路向东,躲避三家围剿,向着灸我崖的方向走。
一路上,两个人斗智斗勇,一个想方设法要回玄陵门,另一个则要全力阻拦,把他拽去蓬莱岛东——这是两人打架的主基调,然而除此以外,小打小闹的内容特别丰富。
就比如这一天。
一大早,第五君和司少康就因为豆腐花的甜咸之争展开了新一轮打斗。
第五君被司少康在后脑勺贴了一张符,跟被上了发条似的,跟在司少康身边,出门买早饭。
司少康对早点铺老板笑着说:“老板,来两碗咸豆花。还有一屉小笼包,两只茶叶蛋。”
第五君因为被贴了符,话说不流利,只能磕绊地说:“要、要、甜……”
没等他这句话说完,那老板已经哐哐两碗咸豆花打好了,连带着小笼包和茶叶蛋,利索地递给司少康。
第五君嘴巴还傻乎乎地张着,话音未落,就大势已去。
司少康掐了个诀,一拍第五君后背,第五君就又跟个木偶似的,跟着他往回走。
等进了屋,司少康小心地把他后脑勺上的符纸摘下来,没有扯到一根第五君的头发,第五君下一秒就暴起,掀了桌上的两碗咸豆花。
“你凭什么控制我?!”第五君怒吼着躲避司少康紧接着打来的符。
司少康叫道:“我要是不这样让你跟着我,等我回来你就没影了!!”
“你给我下来!”司少康拿着扇子指着第五君,“从桌上给我下来!那么脏的鞋你也敢上桌?!!”
第五君跟一下找到了气司少康的办法似的,痛快地在饭桌上又跺了两脚。
司少康只觉得鞋底的灰尘都飞到了空中,落在了那些小笼包上。
他一向洁癖,身上的白衣半点污渍没有,第五君一天不沐浴他都觉得共处一室污染了他的环境,此刻如何能忍——
司少康一道符纸打过去,端端正正贴在了第五君脑门上。
第五君一下就被定住了,直直地站在桌上,只剩下眼珠会动。
司少康哼笑一声,竖着把他从桌上挪到墙根,跟个屏风似的立在那里。
第五君只好瞪着铜铃一样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司少康吃早饭。
司少康挑挑拣拣,总算捡出来了几样他觉得还算干净能入口的东西,细细吃了起来。吃的时候,还故意冲着第五君吧唧嘴,还朝他哈气,全是小笼包的汤汁的味道。
“咸豆花多好吃啊……”司少康捏了个诀,地上洒了的豆腐脑瞬间消失不见。
“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吃甜豆花。”他叹了口气,嘟囔着把剩下的垃圾也给收拾了。
第五君眼睛几乎要喷火。
司少康摇着扇子,晃悠道第五君跟前。“你再敢那样蹦上桌,以后都没你的饭吃。”
第五君额头青筋暴起,司少康惊奇地瞅着他。
几秒之后,“嗷”的一声。
第五君狰狞地挣脱了司少康的符咒,吼叫着向司少康扑去。
司少康却眨了一下眼,笑嘻嘻地后退一小步。
第五君一个踉跄没扑到人,就啪唧摔在地上,摔得格外结实。
司少康悠悠在他头顶道:“衣服又脏啦,一会儿去洗干净哦~”
第五君却趴在地上不动弹。
司少康哼了一声,“你就是想诈我,等我蹲下去,你好一拳揍过来,对吧。”
第五君还是不动弹,甚至本来捏紧的拳头都松开了。
司少康狐疑地走近半步,观察了第五君片刻,然后还是蹲了下来,低头去看第五君。
第五君的头扭在另一侧,柔软的黑发铺了满地,司少康轻轻抚上第五君的脑袋,却被第五君打了一下手。
司少康睁大眼睛,把扇子收起来,挪到另一侧。
他把挡住第五君脸庞的青丝拨开,发现一双眼睛紧紧闭着,睫毛下却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水珠。
终于,有一颗圆润的水滴顺着脸庞滑落下来,沁入发丝里,几根头发便缠在了一起。
司少康从怀里拿出来一方帕子。
“这是洗干净的。”他说,然后轻柔地按在了第五君眼睛上。
他一手捂着第五君的眼睛,另一手梳着第五君的头发。柔软的发丝从指缝间穿过,司少康有些出神。
过了好久好久,第五君终于抢过司少康的手帕,使劲地擤起了鼻涕。
他本想把水叽叽脏兮兮的手帕扔在司少康身上,最后却还是攥在手里。
第五君把脸埋在胳膊里面,闷闷地说:“我想吃甜豆花。”
司少康一听这话,扑哧笑了出来。他站起身,拿靴子轻轻踹了踹第五君的小腿,说:
“你不早说!”
第五君在地上蠕动了一下,因为感觉自己哭了有些丢脸,就还是那么趴着。
司少康好笑道:“看在你都哭了的份上,我去给你买,下不为例。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最好已经把脏衣服都给洗了!多大的人了!”
司少康出门的时候,没有给第五君下定身咒,甚至也忘记了给房间下禁制。
但是第五君没有走。
他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最后抽了两下鼻子,然后把脏了的衣服换下来,连着司少康的手帕一起摁在了水盆里。
作者有话说:
【豆腐脑甜咸之争】
第五君:甜的!
司少康:咸的!
刘大刚:咸的!
齐释青:甜的咸的根本无所谓,小归喜欢什么我就选什么
俺大爷:甜的!
第57章 葬昔冢(九)
第五君跟司少康一路向东,有时还不得不曲折迂回,以求平安。有无数次他们就快撞上三家围剿的弟子,司少康总是给他们二人易容,预判了所有情势,化险为夷。
因此第五君无数次麻木地和那些人擦肩而过时,总有种错觉——
既然司少康能提前知道所有的事,他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跟着,浑浑噩噩地过活就可以了。
可他没想到,司少康也并不是能预知所有事的。
在他跟司少康“半年内叫师父”的赌约进行到第一百七十五天的时候,他们撞上了一伙玄陵门弟子。
第五君那会儿正在一块石头上盘腿坐着,翻看司少康做的一沓假面皮。司少康百无聊赖地摇着扇子,歪着脑袋瞅他:“你说你怎么这么能吃呢,明明能辟谷的,非得一顿不落。都给我吃穷了。”
第五君用双手使劲扯着一张假面皮,像是手擀面师傅在扯面,头不抬眼不睁地回道:“你放我走我就不吃你的了。”
司少康轻嗤一声,知道第五君现在只是嘴上说说,并不会轻易付诸行动了,脸上就浮起笑容来。他站在第五君身后,在他头顶上说:“想学吗?换颜易嗓之术。”
第五君不吱声,但是捧着那些假面皮,看得拔不下眼。
司少康轻笑道:“你说句好听的,叫声‘师父’,我就教你了。”
第五君:“哼。”
司少康笑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弯下腰,两人的脸只隔了一掌的距离。
司少康侧头去看第五君,柔软皮肤上的细小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十七岁的青年,长发乌黑簪在脑后,唇红齿白。
司少康盯着第五君的黑发,有些出神。
第五君察觉到司少康靠近,斜眼睨他,伸手把他推远。
“干嘛?”第五君没好气地问。
司少康被推开,笑嘻嘻地又凑过来,从第五君手里抽出来一张假面皮。
“我大人有大量,这换颜易嗓之术免费教你了。”
第五君手一顿,抬起头来看司少康。
司少康吧唧把这张假面皮扣在自己脸上,用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你好好看着。学会了好保命。”
他们所处的位置在离开客栈向东两里地左右的一个小树林里。
第五君学得认真,细枝末节的问题也不放过,司少康讲到精妙之处时,第五君眼睛都瞪圆了,眼神里全是兴奋。
他一直是这样,学到什么新鲜好玩的事物,就会全神贯注、废寝忘食。
司少康满面含笑望着第五君,教得越发起劲。
是以半个时辰后,等司少康察觉不对劲的时候,他们已经错过了离开此地的最佳时机。
在近十丈远的地方,有四个黑衣人分别站在四棵树后,谨慎地露出来一只眼睛,正在暗中观察他们。
司少康立刻将第五君掩在身后,手背在后面,让第五君把假面整理好。
他冲那几个树后的黑衣人遥遥喊道:“来者何人?!”
几息后,那四个黑衣人从树后走了出来。为首的那个直截了当道:“阁下身后的人是谁?”
第五君身子一震。
司少康眯起眼睛,将扇子举起。
“三家围剿不一向是光明磊落的么?怎么,连你们家的服制都不穿?难道是怕人看么?”
那四个黑衣人并未回答,反而向他们逼近。
第五君看见他们黑色夜行衣上反射的光芒,一下攥住了司少康的衣袖。
司少康正眯着眼打量这一伙人,疑惑为何自己没能提前知晓他们的行迹,紧接着就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抓住了。
第五君的指节收紧,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这几人,虽然未着玄陵门的道袍,然而这黑色夜行衣,材质却是玄陵门特制的镶金黑布,太阳底下会有微弱的光芒。
——这种布料,只有掌门亲眷才能有。
他们是玄陵门的人。
更准确的说,应当是……少主的人。
但第五君从未见过他们。
司少康反手握住第五君的手腕,安慰似地拍了两下。
他不慌不忙地问这四个黑衣人:
“你们来做什么?”
为首的那人顿了一下,道:“将你身后那人交给我们,不会为难你。”
司少康瞪大眼睛道:“为难我?”顿了顿,他又笑着说:“不为难,不为难。”
“你们一起来好了。”司少康冲他们鼓励地点点头。
四个黑衣人相互看了一眼,下一瞬齐齐攻上!
玄陵门的法术进可攻退可守,比起团战其实更擅长单打独斗,然而这四个黑衣人明显经历过严苛的调教,四人合一,在任何对手面前都有极大的胜算。
就在这种情势下,四少康却衣袂飘飘,在黑色夜行衣的包围下轻盈得如同一片羽毛,没有一个人能碰到他的衣角。
第五君站在石头上,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司少康的身手究竟厉害到了何种地步。
司少康气息稳得很,话音都不带喘的,手刀不断,甩着扇子插科打诨。“你们快别打了,反正也打不过我!我告诉你们,那孩子是我侄子,从小干农活长大的!不管你们找的是谁都不是他!”
第五君摸了摸自己脸上贴的假面皮——皮肤粗糙黝黑,一看就饱尝过烈日的滋味——这张脸是他方才学易容术时给自己贴上的,已经戴了许久,这伙人或许没见过自己假面下的脸。
这几个人实在脸生,第五君想破脑袋也想不起在玄陵门曾见过他们。
司少康拿扇面啪地糊了一个黑衣人一脸。“是玄陵少主让你们来的?”
第五君心脏停了一拍。
另一个黑衣人立刻打向司少康的左手,司少康一个平地仰身躲了过去。
“三家围剿还不够么?玄陵少主还得再加上自己的暗卫,非得把齐归带回去碎尸万段?”
司少康这话一出口,黑衣人齐齐愣了一瞬,紧接着,攻势越发狠戾。
“哎哎哎,我都说了他不是齐归,是我大侄儿!你们是听不懂人话吗?!”
第五君站在远处,手脚已经凉透了。
白云黑影,空气凉薄。打斗之声不绝于耳,地面尘土飞扬。
司少康喋喋不休的话音在小树林里萦绕:“嗨呀,我苦口婆心说了多少遍了,你们怎么就不信呢!再打下去我就真不留情了!”
气氛或沉重或快活,第五君都无法感知。这一切仿佛都跟他没有关系,他好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人。
他看着这一切,瞳仁都失去了焦距。他感到自己跟地上的草、石头、树没有什么区别。
第五君看着这些熟悉的招式,心里想:“他们应当是少主的暗卫了。他们既然能来抓我,少主定然还好好地活着。”
他远远地站在一块石头上,整个人有些摇摇欲坠,脑子发蒙。甚至当那些黑衣人打配合虚晃一招,三人缠住司少康,让剩下一人杀了出来,冲到他跟前的时候,第五君都没有任何反应。
司少康大吼一声:“小君——!!!”
第五君刹那间像是被喊回了魂,可紧接着,血腥味就扑到了鼻腔里。
司少康以极快的速度闪了过来,徒手接住了那把本要刺向他的刀,刀刃陷入掌心,白骨将利刃逼停。
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司少康死死挡在他身前。
第五君的双眸赤红。
那一刻,他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句话。
“齐归死了。”
从此以后……
他是第五君。
他怒视着黑衣人,用蛮力一掌打了出去。
“恁,凭什么,打俺小叔!”
一口乡土气息的方言,声线压低微哑,是缺水的少年声线。
一时间,黑衣人都愣了。
司少康“嘶”地抽痛,另一手拿扇子将人打飞。
血流如注,司少康却回眸看着第五君,笑得格外灿烂。
他接着单手空击,四个黑衣人接连应声倒地。
司少康胜利一般地俯视他们,骄傲道:“我都说了这是我老家的侄子!你们非不信!”
第五君走到一个还没彻底合眼的黑衣人跟前,蹲下去,指着自己的那张脸,继续用变化了的声线说:
“恁认错了!”
司少康一甩手将那人彻底打昏,这才调匀呼吸,憋着笑将第五君带走。
两人又赶了十里路,司少康的半边衣袖全被血浸湿了,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第五君扯住司少康的袖子,从草丛里摘下几株止血的草药,用灵力碾成粉。他不敢去看司少康的眼睛,只是拨开那血红的袖子,将药粉敷在了司少康的伤手上。
司少康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垂眸凝视着第五君。
第五君:“……对不起。”
司少康摆手笑道:“没事,回去你给我洗衣服就行了。”
第五君仍然低着头,扯着司少康的袖子。
过了好久,他说:“好……师父。”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
日落时分,染血的衣袖像是浓墨重彩的太阳余晖。
司少康看着第五君的发顶,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没事了。刚刚你做得很好,他们并没认出来你,放心吧。”
第五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师父……既早知道,为什么不躲开。”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司少康的伤手上。
司少康一扬眉,“哎”了一声。
“你寻思我想替你挡刀啊!还不是你傻啊!”
第五君蹙眉,嘴唇动了动。
他本想说:“师父既知道所有人的身份,所有人的命数,会在何日何时与何人做何事,为何会不知道我傻站在那里,你早让我站一边不就好了。”
但他并没有说出口,而是将这话咽了下去。哪只是挡刀这么简单,司少康的救命之恩,从玳崆山上到今时今日早就数算不清了。
司少康扯了干净布条出来,将自己的伤手包扎好。他瞅着第五君这副模样,嘴角轻轻勾起。
“我也不是什么都能知道的啊。”
他语气轻快,心中却是微沉。冥冥之中,有什么已经发生了变数,司少康从未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某个人的命数完全在他的掌控之外,他根本无法预测。
偏偏这个人,跟小君……
“所以你最好给我省点心。”
说完这句话,司少康敲了一记第五君的脑袋,潇洒地转身,大步走去。
第五君捂着自己的头,迟钝了好久才跟上。
他望着司少康的背影,踩着司少康走过的土地,在愈加昏暗的山村野地里行走。司少康的白衣像一轮明月,本来在九天之上,不知怎的落入凡尘,好像就为了给他指路似的。
第五君跪在司少康的墓前,从日暮时分跪到入夜。
对着坟头和对着灵位的观感迥异。在灸我崖的时候,第五君能对着司少康的灵位说几句俏皮话,连带着打趣灸我崖的列祖列宗;可对着这座石头坟,第五君几个时辰里,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他在墓旁挖了一个土坑,好好地把这束艾草栽了进去,又浇了点水。接着,他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来几块漂亮石头,盖在了坟头上面,就当旧墓翻新。
天色已晚,第五君的目光晃了晃,从石头坟缓缓挪到天边。
树林里已经漆黑一片,风声桀桀。
“该回去了。”第五君低笑一声,心想:“齐释青可能要发疯了。”
第五君揉了一下膝盖,正准备起身时,他耳朵里适时响起了远在蓬莱岛东灸我崖里的、他的小徒弟刘大刚的叨叨声。
“师父!”大刚喊了一嗓子。
第五君笑了出来。
“师父!我今天白天接诊了十五个病号,刚刚还去出了个急诊!是个腹泻的小婴儿!”
第五君看着司少康的墓,眼神闪动。
他喉结滚了又滚,好像有什么无形的诫命让他发不出声似的,他闭上嘴,用鼻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刚的声音还在耳朵里此起彼伏:“师父,你好几天没给我写信了!是不是该给我写信了呀!”
“师父你给我的传音符让我不小心撕破了一个小口口,现在都不敢随身带着了,我夹在了书里。师父你能再做一个传音符给我吗!”
第五君抿了抿唇,像是认错一样垂着眼睛。许是大刚一连串的“师父师父”给了第五君勇气,他嘴唇开合,最终也轻轻叫了一声:
“师父。”
他抬眼看向无名无姓、连碑文都没有的坟墓。
“你……”
第五君一开口嗓子就哑了,他停了好久,才继续道:“临死的时候。”
“嘱咐我不要报仇,不要立碑,回灸我崖,不要回来。”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
“我在灸我崖给你保证过,我不报仇。”
“但我心里一直想查清当年的事。”
“……我也无法不立碑。”
第五君喃喃道:
“师父,你得让我留个念想。”
一个孤独的客旅,在哪里也呆不长久。只有在有人同行的路上留下一个界碑,才能换取短暂的皈依。
第五君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露出一个笑来。
“师父,刚刚你徒孙给我传音了。你天上有灵,在灸我崖多照拂他。”
他最后深深看了这座石头坟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第五君翻身上马,耳朵里响起了大刚今日汇报的最后一句:
“师父那我睡啦!晚安!”
第五君笑出了声,明知道大刚不可能听见,还是低声说了一句:“晚安。”
第五君策马追月,疾驰向银珠村。
树影幢幢,阴森得如同堕仙林立。第五君咬着牙,将两年前这段漆黑血腥的路在脑海里走得愈发清晰。
第五君开口认下司少康这个师父,司少康却适应了一阵。好几次第五君喊“师父”的时候,司少康都激灵了一下,然后才转身笑眯眯地:“哎——”
“哎”完了,司少康还得再转过去,肩膀耸动几下,明显就是在憋笑,乐不可支,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第五君瞧他这副样子,索性一会儿喊“师父”一会儿以“你”相称,司少康没有任何意见,两人亦师亦友。
在一个阴雨天,两人总算来到了蓬莱岛极东。
撑着一把破伞,第五君瞅着那个黑咕隆咚的吊脚楼。
“就这儿?”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司少康在掌心里掐了几个诀,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嗯……”
第五君:“……”
司少康推开了那扇腐朽的大门。
“进来吧,小君。”
第五君环顾四周,见长案之后就是一整面墙的灵堂,不禁问:“这就是师祖们吗?”
司少康“呃”了一声,在屋里点亮火烛。
“是的。”他说,“灸我崖先祖不拘小节,只有一套针灸奇方,像你我所会的术法,都不是灸我崖所授,所以在此之时,就不要用了,免得引人注目。”
第五君点点头,继续打量这个老旧吊脚楼里的陈设,还有屋顶上的蛛网。
司少康把门关好,从包里掏出来了个东西,对第五君说:“这个给你。”
第五君接过,是一只黑手套,用极轻薄的织物制成。纵使第五君小时候在玄陵门长大,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料子。
司少康说:“戴上吧。你那左胳膊,时不时的僵硬不是个事,这边都是老百姓,还是遮挡一下吧。”
第五君戴上,被这手套的触感惊艳,布料里好像有什么神力,丝丝缕缕地保护着他的断脉,即便是肢体僵硬也不会持续太久。
第五君摸着手套,爱不释手,冲司少康笑得灿烂:“谢谢师父!”
司少康哈哈一笑,摇着扇子走上楼梯。
“你把楼下收拾好,该擦的都擦干净,我先上楼了!”
第五君乖乖点头,麻利地打水洗抹布,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忙活起来。
司少康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悄悄看着第五君在烛火里的身影,笑意止不住。天气渐凉,他紧了紧衣襟——
他的黑色中衣,被做成了一打手套,放在了第五君房间的抽屉里。
作者有话说:
大刚:师父师父师父师父——我好想你呀呀呀呀——你想不想我呀——想我要给我写信呀——
第五君:嗯嗯好好嗯嗯
蓬莱岛西处在三家围剿的阴霾下,但蓬莱岛东却是一片祥和。
第五君在灸我崖里住着,有好一段时间不敢相信这种安宁——终于不会有人提起“齐归”的名字,也终于不会再在半夜三更被司少康叫起来,着急忙慌地易容赶路。
他克制自己不要去想玄陵门的一切。
尽管他被当成叛徒,被齐释青下令无论死活、身首异处,他还是总会在夜半时分,想起玳崆山上惨死的掌门、长老们、还有师兄们。
他们是为寻他而死。
所以,不论自己是否是欺师灭祖的叛徒,他都是害死齐叔叔他们的罪魁祸首。
有几回在梦中,第五君又回到了玄陵门。
他跪在善念堂冰冷的地上,齐释青站在他面前,看不清面容。
在梦里,第五君仰脸看着他,嘴里不住地叫:“少主!”
可齐释青没有看他一眼。
每每快要说出口给自己辩白的话的时候,第五君就会从梦里醒来,满身冷汗,然后庆幸自己在梦里也管住了嘴。
玳崆山上发生的事,有那么一小部分,他也许永远不能跟少主坦白。
少主对自己的恨意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
反正他们此生是不会再见了——第五君在玳崆山上拿一把断剑自裁的时候,就做好了这个觉悟。
在灸我崖安顿好之后,司少康有时会带着第五君出去玩。
司少康说:“灸我崖历世历代都只用针灸奇方接极难极偏的病症,别的一概不会,所以病号很少,闲着没事不会有人来灸我崖的。”
第五君:“那没有收入怎么办?”
司少康一挑眉:“我有钱啊。”
第五君眯起眼睛来。
他心里其实疑惑很久了:从蓬莱岛西到蓬莱岛东,几个月的路途里,他就没见过司少康缺钱,需要花钱的时候总能掏出来——可他也从来没见过司少康往布袋里装钱,那只布袋好像个无底洞,只要掏掏就能有。
司少康嘻嘻笑道:“为师的财宝,是生带来、死带去的,你羡慕不来,就跟着我好好混就行了。”
第五君想,这大概是继师父知晓别人命数之后的又一奥秘了,便爽快地接受了下来,一边还不放心地给司少康说:“那师父也给我攒下来点钱啊,你要是死了把它们都带走了,我可怎么活!”
司少康又气又笑地打了第五君脑壳一扇子。
“这么多年没个长进!”
第五君捂着脑袋笑着蹿开,过了一会儿才疑惑道:“很多年了吗?明明还不到一年啊。”
他想,大概是师父口误了吧。
又过了一年。
这年的秋天来得很晚,空气总是保着夏日的余温,温度迟迟不愿意降下去。
第五君在灸我崖的楼顶,跟司少康两个人,支着小马扎,吃着今年最后一波西瓜,看着蓬莱仙岛尽头的雾海。
司少康扭头把西瓜籽吐进盘子里,叹了口气。
“唉……”
第五君问:“怎么了?”
司少康说:“没什么。就是挺感慨的。”
第五君继续问:“感慨什么?”
司少康又叹了口气,颇为戏剧性地保持沉默。
第五君不理他了,低头大口啃西瓜。
——爱说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