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副黑色边框的眼镜,镜片下深邃的眉眼冷淡,不见情绪。
听到口哨,他微微偏头,詹鱼略一挑眉,傅云青微怔,似乎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詹鱼嘴里含着棒棒糖:“哇哦,好学生,你竟然还是学生会会长啊!”
他以为以对方这种低调的性格,不会担任任何校园职务,一心只会死读书呢。
傅云青垂眸,看到他面前的铭牌。
学生会里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关系户,据说是父母买了个虚职用来给孩子镀金用的,方便争取保送名额。
“我以为你不会参加这次会议。”傅云青错开视线,在主席的位置坐下。
他知道詹鱼是文艺部部长,但从他加入学生会,就没见过詹鱼参与任何学生会的活动和会议。
其他人也跟着落座,场面井然有序。
“我也不想来的,”詹鱼无辜地摊手,“如果可以,我更想回教室睡觉。”
又有人忍不住了--
“你可以现在走,”坐在对面的男生撇了撇嘴,“没有人求你留下,反正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绣花枕头。”
“谢谢你夸奖我,”詹鱼坐直身体,非常真诚地感谢对方对自己颜值的认可,说罢看向坐在首位的男生:“那我真走了?”
虽然是问句,但人已经做出要走的架势了。
傅云青淡淡环视一圈会议室里的人:“你不能走,坐下。”
詹鱼:“……我真的没用。”
都是好学生,但这群人加起来都没傅云青一个人好玩,待着是真的没意思。
“詹同学平时不来参加会议,在场的人可能对他不熟,”傅云青淡声说,“但他是文艺部部长这件事,我希望各位悉知。”
“可是主席,”李逍妗有些不忿地站起身,“他就是一个关系户,以前没他文艺部也照常运作啊。”
傅云青神色平静地看着她:“学生会管理条例第二条是什么?”
李逍妗愣了下,讷讷道:“尊重且服从学生会管理,可是……”
傅云青点头,指节曲起在桌上不轻不重地扣了下。
李逍妗顿时收声,不甘心地坐下。
詹鱼看看她,又看看傅云青,拉着脸,比李逍妗更不甘心地坐回了座位。
“似乎各位对詹同学担任文艺部部长一职有争议,”傅云青侧眸,对身边的秘书长说,“把会议摘要发下去。”
“好的。”秘书长站起身,把手上的复印件分成两份,让后面的同学传递下去。
文件一个接一个的往下传,很快人手一份。
是关于百年校庆的内容,也是这次会议需要复议和做最终决策的部分。
“咦,怎么就已经有节目了?”有人眼尖的发现,在最后的目录里,最后一天压轴节目的地方已经做了登记。
“不是才通知下去吗?”有人小声讨论起来。
“这个节目还没有审核过吧?”
这次百年校庆非常重要,早在教导主任通知之前,学生会已经进行了详细的制定,经过几轮讨论,活动流程基本确认,分为四个部分:
第一天是文艺汇演,每个班各自提交一个节目;
后面三天是游园会,同样也是由班级出活动,可以是餐饮,也可以做文娱店铺。
最后一天是文艺部组织的晚会,会有4-5个节目,最后一个小时是烟花展。
以上除了校方负责的烟花展,所有的内容都需要通过学生会的审核,然后分别递交到学校领导和市长办公室。
作为最后收尾的晚会,市级领导和外界的媒体,荣誉校友都会出席,校方非常重视,这关乎到外界对学校的看法。
詹鱼拿着那张会议内容摘要,看到节目单上的表演节目时,眼皮子猛地跳了两下。
压轴--《昭君出塞》
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里需要为文艺部部长澄清一下,”傅云青站起身,看着下面的人,淡声道:
“詹同学是国家公认的百大非遗传承人,戏剧家协会会员,拿过青年戏剧梅兰奖,奖杯和合影在学校的荣誉堂里,各位可以申请去参观。”
顿了下,他说:“是文艺部部长这个职位高攀了他,还希望各位不要有所误会,校方提出这次百年校庆的压轴节目交由他安排,所有节目里,他的节目为最高优先级。”
作者有话说:
傅学霸: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比起我家小鱼崽,在场的各位都是垃圾。
戏曲tag:《昭君出塞》是昆曲的经典剧目。
避免和三次元撞车,奖项上做了微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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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坐在对面开嘲讽的男生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詹鱼是这种人,学校怎么从来没说过?”
哪怕是百年历史的扬城附中,这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宣传了。
李逍妗不敢置信地站起身:“主席,你确定说的是这个就会打架的莽夫??”
对于他们这群人来说,对詹鱼唯一的印象就是每逢周一国旗下检讨。
尤其是李逍妗,她从初中部直升上来,陈词滥调的检讨听了五年,让她怎么相信这种人竟然有这样的成绩。
“不会是他家里花钱给他买的奖吧?”有人仍旧不愿意相信。
“这个是什么奖啊,都没听说过。”
秘书长面色有些复杂:“倒不是学校不想宣传……”
学校肯定是想宣传的,但问题是詹鱼拿到梅兰奖的时候,他在学校,不是,是他在这附近的几个学校,名声都已经太响亮了。
--扬城附中恶霸,就离谱!
李逍妗有些怔忡,她母亲是一位没什么名气的小演员,她自己是学跳舞的,很清楚有些奖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
戏剧梅兰奖,这是国内戏剧表演艺术的最高奖项,以梅开三度作为评选标准和界线。
十几岁的年纪可以拿到这样的奖,这已经不是光靠努力就能得到的荣誉,哪怕只是一度梅奖项,这其中的天赋让人难以望其项背。
詹鱼站起身,很不爽地说:“谁说我要表演的,问过我的意见了吗,就帮我报名!”
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翻倒,刺耳的声音回荡在嘈杂的会议室里。
众人的视线再次聚焦在他的身上。
老天,那可是压轴的节目,在这么重要的日子,这么多领导面前露脸,竟然还有人拒绝!
詹鱼的翻脸来得太突然,一直密切关注他的秘书长和体育部部长见状立刻站起身,挡在主席面前:
“这是校方的意见,有任何异议可以和教导主任沟通,主任是这次活动的负责人。”
“OK,我去找他,”詹鱼把嘴里的棒棒糖咔嚓一声咬成碎块,目露凶光地说:“你们继续。”
“你现在还不能走。”秘书长试图拦住詹鱼,“会还没开完……”
詹鱼看看她,瘦得像是一只小鸡仔,再看看她旁边剪了个标准学生头的体育部部长。
嗯,这个傻大个看着还行。
但说实话,他对跟好学生打架没什么兴趣。
詹鱼思考了下:“真正的强者从不欺凌无辜弱小和妇女。”
秘书长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你说谁妇女呢?”
她好好一花季少女,哪受得了这种委屈。
詹鱼一愣:“我说了无辜弱小和妇女,三个词,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会选择妇女对号入座。”
秘书长:“………”
“噗嗤——”
下面响起断断续续的笑声,虽然很对不起秘书长,但实在是忍不住。
真就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了。
“让他走吧。”傅云青淡淡出声。
“可是……”秘书长面上显露出些许为难,“主任说今天要把压轴节目确定下来。”
詹鱼经常翘课这件事可以说是人尽皆知,每个星期纪检部提交的报表上,他永远都是排在第一。
谁知道这会儿让他走了,后面还能不能找到他人。
“你让我留在这才是真的确定不了,”詹鱼摊手,“我不会出节目的。”
“我能找到他,”傅云青偏头对詹鱼说:“走吧。”
詹鱼啧了一声,走过去,当着众人的面揽住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弟弟怎么公开秀恩爱呢,被人发现我们同居那多害羞啊。”
温热的吐息喷在耳廓上,傅云青冷着脸把他推开,狭长的眼眸里透出几分警告的意味。
詹鱼乐呵呵地双手抄兜往外走:“真走了,晚点见亲爱的。”
这话他说得放肆,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周围听到的人面色都不好看了,但看主席没说话,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恶狠狠地目送他离开。
“哐当!”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又自动关上。
“这个詹鱼真是无法无天,流氓混子,”体育部部长生气地骂了两句,“给主席提鞋都不配,真是张狂!”
主席可是学生会全体成员的偶像,他竟然也敢调戏,说这么难听的话。
关上的门又一次被人推开。
刚刚离开的人去而复返,男生对着众人点了点太阳穴:
“你们好学生骂人的词汇太贫瘠了,来来去去就那两句,成天就会提鞋,建议去网上好好学习一下。”
说完,人就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整个会议室,全都是学校各个年级,名列前茅的精英学霸,竟然被一个学渣鄙视了。
说实话,还有点委屈。
这年头学霸的kpi怎么要求这么高,成绩好就算了,还得会骂人,就好比要求唐僧会武一样离谱。
会议室里有些许骚动。
傅云青微微拧眉,看向体育部部长:“学生会管理条例第八条是什么?”
体育部部长懵了下,他哪里记得管理条例的内容,有这心思他去学习,多考两分不好吗?
秘书长站直身体,管理条例背得熟透,不需思考脱口而出:
“尊重爱护同学,全身心为同学服务,不得有攻击辱骂同学的行为。”
傅云青淡淡颔首:“体育部部长违反条例,扣两分,罚扫厕所一周。”
纪检部部长应声:“好的主席,记录了。”
体育部部长两眼一黑:“………”
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
对于主席的判决,众人不敢多说什么,只能送给当事人一个同情的眼神。
傅云青拿起会议摘要,对在场的众人说:“会议继续,从组织部开始。”
“好的。”组织部部长站起身,她身后的副部长抱着笔记本跟着她走上台。
会议室的遮光帘被拉上,借着黑暗,傅云青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下衣领。
缠缠绕绕的呼吸仿佛还在耳边,扰得人心浮气躁,领子下的脖颈悄悄红了一片。
詹鱼在教务楼拦住教导主任,他双手抄兜:“主任,压轴节目这活儿我干不了。”
看到他,教导主任的头下意识就开始疼起来了:“这是学校股东提出的要求,你找我说没用。”
这小祖宗,又怎么了这是!
说实话,虽然他知道詹鱼拿过挺多奖,但他从来没看过,加上这小子总是一副不靠谱的样子,真的让人很没安全感。
百年校庆这种重要的活动,让詹鱼压轴,他比本人还心虚。
只是没想到还没到上台演出,这家伙就开始找事情了。
詹鱼愣了下:“学校股东,谁?”
教导主任看他一眼:“孙理事。”
“………”
孙理事全名孙岩鞍,是孙雨绵的弟弟,也就是詹鱼的舅舅。
“等着,我给他打电话。”詹鱼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翻找号码。
“不是,你好歹避着我一点啊!”教导主任咬牙切齿,感觉自己的内心世界有被刺痛到。
规定上来说,扬城附中是不可以带手机来学校的。
詹鱼撩起眼皮,理直气壮地说:“事急从权。”
教导主任:“………”
找到号码,詹鱼拨出去,对面像是知道他的来意,很怂地没接,直接挂断电话,只回了一条短信过来。
[孙岩鞍:别问我,我不知道,你问你妈去]
詹鱼只好又给孙雨绵打电话,孙雨绵倒是接了。
他单刀直入,直接问:“你干嘛让我出节目?”
扬城附中这么大一个学校,学霸扎堆,还有一群兴趣爱好广泛的富二代,有才艺的简直不要太多,真没必要选他。
孙雨绵的声音有些含糊,大概是正敷着面膜做瑜伽:
“你爷爷说,这次校庆泱南老师会来,希望你好好准备这次演出,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对了,他还让你周末去那边一趟。”
詹鱼微怔,沉默片刻后,什么都没说,直接挂了电话。
“压轴以戏曲还不错。”排除演员是詹鱼这件事,教导主任觉得这个节目还挺好的。
扬城本来就是闻名天下的文化古都,扬城附中把百年校庆和非遗结合在一起,教育意义非凡。
宣传传统文化的同时,也一定会得到社会各界人士的认可和夸赞。
当然前提是演员靠谱……
詹鱼轻嗤了声,转身走了。
“我跟你说话呢,”教导主任气得隔空挥拳,“这熊孩子!”
真是上辈子杀猪,这辈子当老师,这届学生也太难带了。
文艺部的人在大课间操的时候去找人,果然没找到詹鱼。
随便抓了个人问,说早上被教导主任叫走后就没回过教室。
文艺部成员:“………”
真就是人如其名,抓都抓不住。
“哟,难得,这不是詹少爷嘛!”刘老七的声音顺着电流传过来,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
詹鱼皱着眉,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你在杀猪?”
打开扩音器,刺耳的声音更响了,回荡着空无一人的走廊里。
“怎么可能,我可是大名鼎鼎的侦探,”刘老七摸不着头脑,“詹少爷怎么这么问?”
詹鱼:“你那边很吵。”
“哦哦哦,”刘老七恍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在菜市场买菜呢,哈哈哈,您这是找我有事啊?”
詹鱼抬眼,看着面前老旧的房门,眉头微拧:“你知道傅云青的养母陈峡住在哪儿吗?”
“陈峡?”刘老七回想了一下,报出一个地址,“她不是住在这儿?你应该去过的吧。”
詹鱼眉梢轻抬:“你怎么知道我去过?”
他到傅云青家的事情,谁也没说过,出门找傅云青是突然奇想,傅云青又很突然地带他回了家。
按理来说,应该没人知道才对。
“大少爷,我好歹是个侦探!”刘老七不满地嚷嚷,“调查点事情的能力还是有的。”
詹鱼哦了一声:“那你再帮我找个人。”
“谁?”刘老七警醒地问,“你不会还有个走丢的兄弟吧?”
自打傅云青的事情后,刘老七都有些不自信了。
直到刚才,他都还在复盘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当然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詹鱼到底是怎么找到傅云青的。
带孙雨绵去找傅云青的时候,他短暂地和那个男生接触过。
虽然对方话很少,偶尔几句话也很谨慎,几乎套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但他可以肯定一件事,傅云青并不知道詹鱼知道他身份这件事。
“你帮我把陈峡找出来。”
詹鱼垂眼,老旧的防盗门上贴满了小广告,电话号码,对联被人撕掉了边角,显得残破不堪。
他刚刚敲门没人应,倒是隔壁的人出门倒垃圾,告诉他说,这家人已经搬走了。
“陈峡搬家了,我要见她一面。”
“你为什么想见她?”许是职业的缘故,刘老七这个人身上总是有很多的好奇心和探知欲。
詹鱼没有接他的话,直截了当地说:“你就说这活儿你接不接吧。”
刘老七咂咂嘴,有些遗憾没得到答案:“接。”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詹鱼沉默片刻,说:“不能。”
刘老七:“………”你好歹让我问出口再拒绝啊!
不过没关系,做这行的就是得脸皮厚,被拒绝了也不妨碍他絮絮叨叨:
“我很好奇,陈峡这女人抱走了你们家的孩子,詹夫人竟然没有告她,我以为詹家会让她牢底坐穿呢。”
以他和孙雨绵的接触来看,孙雨绵并不是大度的人,更何况这还是孩子被人偷走,被迫骨肉分离十七年。
“我还发现她的账户上突然多了三百万,现金存进去的,你说奇不奇怪,她住的那套房子是月初卖的,刚挂上中介就被人买了下来,前后间隔时间就差十分钟,真巧啊……”
刘老七虽然是在自言自语,但话里话外都是试探,想在这位詹家大少爷身上得到点线索。
本身他接的案子已经结了,但这件事细节里处处都是蹊跷,他有种预感,这后面一定有个大秘密。
对面始终沉默着没说话,刘老七暗忖,不愧是詹家培养出来的继承人。
这么沉得住气,一点破绽都不露啊。
“我刚刚买了菜,我的手艺还不错,要不詹少爷你来我这吃个饭?”
刘老七试探性地问了句。
对方怎么着也只是个少年人,面对面的话,应该可以从神态中做些猜测。
“………”
对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安静得就像是……
刘老七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把手机拿远,手机屏幕是黑的。
点开一看,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通话早就结束了,在十五分钟前。
感情他说这么多话,人家早就把电话挂了,不是,能不能讲究点江湖规矩啊。
“现在的小孩儿都怎么回事啊,挂电话都不说拜拜的吗?!!”
詹家班老宅院--
穿着中山装的老人在树下乘凉,躺椅轻晃,旁边有个小童拿着扇子,微风轻拂,不时撩起老人的丝缕白发。
老人微微阖眼,伴着阳光似睡非睡,安适如常。
前面的庭院里,一群孩子正在凉亭里扎马步,平均年纪也就七八岁,最大的不超过十岁。
燥热的暑气中,脸晒得通红,汗水淅沥沥地打湿了练功服,但他们却一动不动,脚下步伐很稳。
“爷爷,我不想参加学校的演出。”詹鱼站在老人面前,低着头,后背绷着像是一张拉紧的弓。
詹云岩,昆曲中詹派传人,国内少有拿到梅开三度梅兰奖的戏曲艺术家,非遗形象大使……
在这个年近八十的老人身上,有太多别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荣耀和勋章。
作者有话说:
小鱼崽:我詹同学从来不走寻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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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晃悠悠的椅子“嘎吱”一声停下。
老人闷闷地咳了两声,旁边的小童连忙拿过茶碗,放进他的手里。
他接过茶润了润喉,小童接下茶碗,躬身后退。
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说话,明明是十几个人的院子,却异常的安静。
老人抬起眼,即便是年纪大了,皱纹密布横生,那双眼却不见半点浑浊。
“跟我来。”他站起身,背着手往屋里走。
旁边的小童站得笔直,偷偷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小声地说:“师兄,加油!”
詹鱼看他一眼,闷声不说话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前走,进了里屋,房门“哐当”关上。
院子里悄无声息的一群人齐齐松了口气。
其中一个女孩好奇地问:“师兄这是要干啥?”
“不知道啊,我听到说什么学校的节目,师兄是准备在学校表演吗?”
“哇,真的吗?那我能不能去看!”
“我也想看,但师兄不是只参加公开演出和公益演出吗?”
虽然是在聊天,但没有人站起身,都保持着扎马步的状态,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得火热。
“你们小声一点,一会儿师傅听见了!”拿着扇子的小童连连招手,偷摸着往里屋的方向看,“到时候罚你们多站俩小时!”
一提到师傅,一群人立刻收了声音,胆子小的直接闭嘴,不敢再聊了。
这房子是典型四合院的格局,里屋窗户开着,但扬城的夏天,即便是风也是灼烫的,吹到屋里也只会显得闷热。
詹云岩在太师椅坐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椅子扶手:“说说吧,你为什么不参加。”
詹鱼站在他旁边,手不自觉地搓了下裤缝:“我不想拜泱南老师。”
詹云岩看向他:“原因。”
无论是几十年戏曲人养出来的风骨,还是岁月阅历带来的沉淀,都让这位老人身上染上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时,哪怕他没表现出什么情绪,却也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詹鱼的手心浸出些细汗,他微微攥着拳,小声说:“他教的没您好,长得没您帅,我不想拜他为师。”
空气凝滞了一瞬,安静地落针可闻。
“臭小子!”詹云岩抓起桌上果盘里的苹果砸过去,“是不是欠收拾,啊!”
詹鱼连忙闪开,长臂一捞,接住砸空的苹果:“爷爷,不能浪费粮食!”
詹云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着离他三米远的浑小子:“油嘴滑舌!”
詹鱼嘿嘿一笑,小心地把苹果放回果盘。
“啪!”一只皱巴的手突然横过来,猛地攥住他的手腕。
速度极快,力道也大,丝毫看不出来老人该有的衰败之态。
詹鱼果断地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腕,一个旋身翻转,他的反应太快,老人差点扭了手,跟着翻转一圈半才化解了手上的力道。
詹鱼收回手,甩了甩手腕:“爷爷力气还是这么大。”
要不是在一个户口本上,詹鱼都不敢相信,对方是一个七十九岁的老头子。
就没听说谁家老人八块腹肌的。
詹云岩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没有荒废。”
带了这么多徒弟,日日夜夜的操练,有没有偷懒,他一上手就知道。
“坐吧,”詹云岩重新坐下,“为什么不拜泱南,给我好好说,再插科打诨地就练两套再进来。”
虽然詹鱼是詹家班的传承人,但除了他,詹鱼还有很多位老师。
对于一位昆曲演员来说,他需要不断地学习和借鉴其他演员的表演经验和技巧,更多的交流,合作,以完善自己。
而泱南就是詹云岩给詹鱼找的下一位老师。
国内第一位拿到三度梅梅兰奖的昆曲演员,后受邀成为华夏戏剧学院的院长。
詹鱼准备坐,但想了想又站了起来。
“我要说了原因,你会生气揍我吗?”詹鱼问得小心翼翼。
跟着老爷子学了这么多年戏曲,最不缺的就是挨打,但也是真的怕被打。
詹云岩用的是那种细细软软的藤条,边缘打磨得光滑,抽在人身上不会伤到肉和骨头,但却格外的疼。
整个詹家班,没人挨得住那藤条的打。
即便是已经出师了的师兄师姐,再回忆起那藤条的滋味都还会打冷战,然后用到自己的徒弟身上。
“先说来听听。”詹云岩闭了闭眼,手指在椅子扶手上“哒哒哒”地敲打。
同时暗暗运气,提醒自己要淡定,年纪大了经不住发脾气。
但说实话,他真怕忍不住,这浑小子气人的事情可不少。
詹鱼深吸了口气,犹豫再三,他没直接说原因,而是先问了个问题:
“师傅,你觉得我喜欢昆曲吗?”
他叫的是师傅,而不是爷爷,这一刻,他是以徒弟的身份在问。
敲打的手指一顿,詹云岩看向他。
面前的小孩儿从三岁就开始跟着自己,同龄人玩过家家的时候,他在院子里扎马步;父母在瑞士滑雪,他在雪地里晨练。
他从来不是徒弟里最努力的,说打五百个飞脚,绝对不会打五百零一个,但也不会偷懒,严格地执行每一项训练。
“你很有天赋,”詹云岩看着他,神色平静地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甚至都不知道梅兰奖是什么东西。”
虽然詹鱼的嗓子条件不好,因此还割了扁桃体,但他的舞台表现力极好,唱做念打中,占了三项优势,角色演绎非常有灵气。
如今欠缺的只是经验和技巧,这些都是后天可以补齐的。
“您在我这个年纪……”詹鱼沉吟了下,说:“好像还没有设置梅兰奖这个奖项吧。”
老爷子七十九岁,梅兰奖的历史也才四十多年。
詹云岩愣了下,站起身开始找自己的藤条:“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这是。”
詹鱼连忙拦住他:“错了错了,我保证不跟您抬杠了。”
“这还差不多,”詹云岩拂开他的手,没好气道:“你就因为这种喜不喜欢的问题,不肯拜泱南?”
詹鱼沉默片刻,轻声说:“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传承这两个字太沉重了。”
拜了泱南,就意味着以后会进入戏剧学院,彻底走上戏曲传承的这条路。
“你不是一直说你喜欢昆曲吗?”詹云岩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詹鱼看着他,神情是少有的正经:“我真的说过吗?”
詹云岩没说话。
詹鱼就这么看着他,又问了一遍:“我真的说过我喜欢吗?”
詹云岩偏头看向窗外:“百戏之祖,如今也只剩下八百壮士。”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凝重又透出些悲凉。
从他出生到现在,这个行业的辉煌就只存在于历史,偌大的华夏,十几亿人中只有八百个人在坚守。
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院子里正在扎马步的小孩儿,一个个还没他腰杆子高。
“这其中,能坚持下来的有五分之一吗?”詹云岩问詹鱼也问自己。
他做了很多人的师傅,但却没几个徒弟,说来也是好笑。
“你是想放弃吗?”詹云岩看向詹鱼。
詹鱼沉默着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