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约明白了教皇的意思。
果然听教皇下一句道:“希望他所受的折磨能早日结束。”
郁飞尘垂眼,掩去思绪。
洛什·兰顿是兰顿星系的继承人,传统贵族,也在教皇身边长大,教皇与他之间本没什么猜疑。然而,作为陪伴兰顿长大的主教,唐珀反叛事发,即使兰顿从没有参与任何反叛相关的事情,教皇和他之间也会出现看不见的隔阂。
兰顿要消除这种隔阂,就必须向教皇表明自己的决心。而教皇也必须看到他的立场。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洛什·兰顿才要参与押送唐珀流放那个任务。而到了现在,他作为可能的未来皇帝,更要与唐珀彻底划清界限。
故而教皇暗示他,早日结束唐珀“所受的折磨”,稍作翻译,也就是结束唐珀的性命。
帝国和教廷的法律中没有死刑,但是教皇或贵族要让一个人不着痕迹死去有很多办法。即使那人曾经是个位高权重,天赋过人的主教。
郁飞尘没接话,叙话到这个地步,这场见面也算来到了尾声,小花园已经走过,前面是通往前庭的拱门。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微微的人声与脚步声。
教皇对随从道:“谁在那里?”
不必等随从回答,那边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近前。是以阿希礼上将为首的近十位有名有姓的大贵族与重要官员,里面甚至还有一位主教。看情况是来找教皇说什么事情的。
郁飞尘与教皇就这样和一行人“偶遇”了。
郁飞尘和上将对了个隐蔽的眼色,上将脸上怒容还未完全下去,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等到两边彻底相遇时,郁飞尘开口了。
“冕下,”他说,“我有一件事想请求您。”
教皇仍然和颜悦色着:“什么事?”
“我想请求您恩赦唐珀主教的罪责。”他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脸上的神色都很精彩。
没等教皇说下一句,郁飞尘迅速以所有人都能听清的音量,用真诚、有礼、温柔的语气说:“因为他现在是……我的omega。”
话音一落,周围一片死寂。
阿希礼上将的五官渐渐扭曲。
作者有话说:
终究是错付了,上将。
第103章 远星倒影 11
和阿希礼上将一样脸色极差的, 还有教皇冕下。不过,可能是教皇的地位比较高,他的脸色收敛得也比上将快一些。很快恢复了正常。
上将的神情仍然如同生了个逆子一样恨铁不成钢, 像是根本没想到郁飞尘让他邀约能邀约的贵族前来, 是为了大庭广众之下编出这样违背生物原理的假话。
其它人各有表现, 但都没有非常惊讶,毕竟洛什·兰顿做出什么事来都不足为奇。
教皇接过随从递给的手帕, 掩口清了清嗓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唐珀一直是个优秀的alpha,他冷静果决, 意志坚定。”
郁飞尘:“确实。我也是最近几天才得知他的身份。他是omega, 而且与我数值完全相符。”
“冕下, ”他有意放轻了说话的声音, 符合人们对为情所困的alpha的一切想象:“我的数值特殊,您一直知道。在感受到他的信息素之前,我从未奢望过能遇到我的omega, 甚至已经想好在兰顿家的疗养院里度过痛苦的一生。”
阿希礼上将交好的贵族大多也是alpha,他们看到他的样子,不由自主有些感同身受, 流露出温和的神色。
“唐珀曾在应激的状况下做出不妥的举动,我不奢望您赦免他的全部罪过, 只希望您能允许我留在他的身边,哪怕是和他一起流放到矿星。”
alpha贵族们一向自诩有勇敢、担当的美德, 此刻对兰顿的形象不由大为改观, omega果然是alpha的良药, 连洛什·兰顿都在爱情的影响下说出了人话。
郁飞尘的人话早就组织好了。首都星里, 人人都知道没有omega他就会死, 现在那个omega出现了,如果教皇执意要拆散他们,处决唐珀,兰顿和兰顿家相关的那些星系领主们必然要来找事。其它贵族也会有微词。
此外,律法中对omega有宽待,应激状态的omega甚至有一定程度的豁免权,如果唐珀能得到裁判所的重新裁定,就不至于再被严刑审问,然后流放矿星。
从此以后,唐珀能安全生活在兰顿家的保护范围内,并且正式成为他的omega。
但是,他自己要付出一个代价。
选择唐珀,就失去了教皇的一切支持,也变相地失去了本已为他准备好的皇位。在场之人全都能看出来。
放弃一件珍贵的东西,是愚蠢的行为。但如果放弃它是为了追求一些高尚之物,譬如爱情之类,这行为就变得浪漫高贵起来,符合古老的美德。
最起码,在场很多人的内心已经偏向了他。而教皇莫名其妙落到了道德的低点,这也是他拜托上将多约一些人过来的原因。
最终,教皇叹了口气。他详细询问了郁飞尘飞船上发生的事,还得到了阿希礼上将的确认。最后,教皇说,兰顿,你先回避,我与诸位略作商讨。
郁飞尘去前庭回避了,他确信教皇会重新考虑唐珀的判决。
至于教皇会不会暗中下手,倒无所谓,他保护过那么多雇主——何况唐珀也不是会被暗杀的人。
于是他带着神思不属,时哭时笑的司机开始在前庭散步,顺便观察这里的摆设与布局。
司机一会哀叹逝去的皇家舰队统领的工资,一会又为兰顿家终于有救了而喜不自禁。
走到一个开阔高地的时候,前面出现两个并肩坐在最高台阶上的人影,一个栗色长发,贵族打扮,另一个红色半短发,穿主教袍,看背影,两个都很年轻。
郁飞尘感官经过强化,能清晰听到风中传来的他们的说话声。
“这么说,他们都有命中注定的感情。命运给每个alpha和omega分配了对象,并命令他们一直在一起,不能分开。真不错。”年轻主教说话的语气令郁飞尘感到了诡异的熟悉。
就听主教说完后,发出叹息:“真是个好文明。可惜我是个beta。”
叹息完,他继续叹息:“可惜你也是个beta。”
“beta不好吗?可以自由恋爱。”栗发贵族的声音清亮温雅,但尾音上扬,有点玩笑的轻佻。
“但beta有可能找不到对象。”年轻主教说。
“确实,但极少数alpha也找不到对象,比如兰顿公爵。”
“那位公爵可能太倒霉了。”主教叹息:“如果我是个alpha,肯定不会那么倒霉。”
郁飞尘:“。”
却见栗发贵族悄悄凑近了主教:“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主教:“什么?”
“其实我是个alpha,我装哒。”
主教:“???”
他痛心疾首:“你背叛了组织,你为什么要装beta?”
“因为我最大的梦想是成为omega权益保护组织的领袖,但组织不允许alpha敌人加入。”
“你身为alpha,混进去要做什么?”主教义正辞严:“你是要潜伏进去找对象吗?那么请带上我。”
栗发贵族捂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儿。
“卡扬,”他说,“你换了一个人后有趣了好多。我为以前和你打架道歉,虽然那不是你。”
“我当然很有趣……不对,我就是卡扬。”
“你不是。”
“我是。”
“你不是。”
“我是。”
对话逐渐变得弱智,郁飞尘感觉自己的血压微有升高。
刚开始听到那熟悉的语调时,他还升起一丝类似自家的小孩找回来了,或走失的白狗找到了的欣慰情绪,虽然他根本没有去找。
但是,听他们的对话,白松不仅这些天来和别的贵族沉迷玩乐,还把自己外来者的身份都泄露了一个彻底。
郁飞尘抬腿往那里走,司机小声道:“那就是卡扬主教和温莎公爵,我和您说过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奇怪,他们怎么又搭上话了。我记得卡扬还被温莎打破了头。说到这里,温莎公爵有个特异功能,看谁谁结婚。他能凭空看出谁和谁的匹配度高,说是直觉呢。当初还说您和唐珀主教是天生一对,大家都说他终于翻车了,等等,那现在岂不是没翻。”
司机和秘书逐渐重叠,并与白松遥相呼应了起来。
郁飞尘和司机的脚步声传过去,那边两人都转过了头。
“奇怪。”那位温莎公爵看着郁飞尘,他长了双淡琥珀色的眼睛。
“奇怪,”温莎对“卡扬”嘀嘀咕咕说,“我怎么没见过这个人,可是他身边是兰顿的人,他穿的也是兰顿家那种风格的衣服,等等……”
温莎恍然大悟,松开眉头:“兰顿不会也像你一样换了个人吧?首都又少了一个我看不顺眼的人,真不错。”
郁飞尘打量温莎。
温莎刚才的那番话很奇怪。他借用了洛什·兰顿的表象,其它任何人都没察觉异常,但这位十九岁的温莎公爵直接说不认得他。
而且温莎还知道卡扬换了个人,看来不是白松泄露的,是对方直接看出来的。
他走近了,温莎神情恢复一切正常,对他打招呼:“晚上好,兰顿。”
郁飞尘:“晚上好,温莎。”
说罢转头看“卡扬主教”,淡淡道:“晚上好。”
对方直接愣住。
“这……”
“这这这……”
温莎弹了弹他的脑袋:“你认识?”
被弹了脑壳的白松不顾得还击,审慎地组织措辞:“您好,您的语气让我依稀觉得……”
郁飞尘点点头:“我也是。”
白松慎之又慎,还对起了暗号:“您是不是在日落酒馆喝过一次酒?”
“确实。”
白松的眼里顿时满含了激动。
温莎在他们两个之间看了看,兴味道:“需要我回避么?”
白松却一眼看到了郁飞尘身侧其貌不扬的司机。
“这……”白松犹疑。
郁飞尘:“?”
白松:“应该不是。”
短暂的相认结束,却是温莎来到了郁飞尘面前。
“我要声明一件事情,”他道:“我是个beta,而且不想当皇帝,你不要陷害我。”
司机麻木地想,我们公爵刚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票否决。
郁飞尘:“不巧,我也不想。”
温莎:“你为什么不想?你要想。”
郁飞尘:“你为什么不想?”
“当了皇帝,然后被教皇和大贵族软禁起来,最后蒸发吗?”温莎笑眯眯说:“还不如继承星系当个选帝侯,每过二十年废立个皇帝玩玩。你去当吧。”
“确实。”郁飞尘说:“所以我为什么要当?”
其实他真当了,就不会是话中那个处境,但现在是在抬杠。
温莎被他问住了。
过一会儿,这位温莎公爵温文尔雅地笑了笑:“那我告诉温莎这边的选帝侯,你去兰顿那边,再操作一下,我们一起把老三投成皇帝。”
白松一脸麻木:“腐朽的封建贵族。”
司机:“腐朽的封建贵族。”
拱门传来声响,打破了腐朽的封建贵族对话的是一批更腐朽的封建老贵族。教皇那边请郁飞尘过去,温莎和白松也悄悄缀上。
最终的结果是,为了法律的真实与公正,教皇考虑重新对唐珀提出裁决。前提是由教廷派人取一点唐珀的血液,进行全面基因检测,验证唐珀是个omega,并且两人的特征值确实吻合。其间唐珀可以留在兰顿的庄园里。
郁飞尘同意了,但他也有一个要求,必须由他亲手取血,他可以把房间侧门的四分之一调节成外面可看的透明模式,证明血液的确是唐珀体内取出的,但任何人不得入内。
教皇勉强同意了这个要求,老贵族们看向郁飞尘的目光却更加赞许。
“你保护了自己的omega。”听完全程的温莎赞美道:“真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我就说兰顿和唐珀是匹配的。”
白松:“真是个浪漫的……不,并不。”
郁飞尘淡淡看了白松一眼。
这边事了,郁飞尘没多留一秒钟,给白松留了通讯号后就和司机一起离开了圣城。教皇派了一位神父带两个随从跟在他们车后。
路上,通讯就响了。
“郁哥!我亲爱的郁哥!”白松嚎叫:“我们现在到底要做什么,您有什么任务要交给我吗?我为了让自己显得合群真是费劲心机,那个秘语真的不是人说的话,狗叫都比它好听。还好温莎有时教教我。”
“任务目前是扳倒教廷。”郁飞尘今天心情不错,用唐珀曾经的语气说:“你已经一起过了三次副本,这次就独立完成吧,我看着。”
对面的白松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作者有话说:
食物链。
郁飞尘想了想,道:“帮我找几份资料,其它的, 你看着办。”
白松取代了卡扬主教的身份, 在教廷内部有一定的权力, 而且圣城近日繁忙,有很多可趁之机。
首先, 他想要唐珀曾经那份通用语言相关的资料,最好是整套语言体系,唐珀自己有的那份被强制删除了, 但教廷说不定暗中留有备份。其次是和“雪人”相关的研究成果与数据, 一个奇异的自然现象既出现在了他所在的飞艇上, 又机缘巧合地蒸发了整座帝国唯一的皇帝, 不得不说有点蹊跷。
白松乖乖领了任务。郁飞尘继续回到秘密群聊中,打算翻看资料。
群聊里正在飞快滚动消息。
“omega说不要就是不要吗,老弟, 你有问题。”
“附议,没有认识到omega的骗人精本质,就不是一个成熟的alpha。”
“又来了又来了, 你们alpha自己说话不算数,次次推锅给omega。”
“呸, 说得好像你不是个alpha一样。”
无聊的话题没有引起他的兴趣,把资料列表翻了一遍后, 他点开了一份电子书《应激与狂躁:恐惧的两种极端》, 书名后还有个黢黑的括弧【禁书】。
时间有限, 他只看了与omega相关的部分。
书上说, 与人们的认知相反, omega实际上是一类内心执着,性格稳定的物种,他们的恐惧来自变幻无常的外部世界,无法左右的命运,无法做出的抉择。
一个应激的omega会被困在一生中最可怕的回忆中,生理的恐惧和内心的绝望叠加在一起,彻底逃离它的唯一方式就是毁掉自己,有的omega成功了,于是他永远不会再清醒。
下面附了一些omega的自述。
郁飞尘对他们的恐惧没有兴趣,他审视自己的过去,也不觉得能有什么值得恐惧的东西。一个怀有恐惧的人很容易被击溃。
看着那些字符,他在想另一个问题。
那位永生永在的主神,真会有书上所说这样的恐惧吗?
若他畏惧飘摇的命运,横流的鲜血,就不配称为神明。
可如果一生的命运真如那轮太阳一样光辉,为什么在生理性的应激退去后,神明眼中会有那样死寂的神采?
那时候他没害怕,郁飞尘知道。
他好像只是在,悲伤。
飞梭缓缓驶入庄园,庄园上下果真如秘书所保证的那样戒备森严。郁飞尘亲口放行后,教廷的那辆飞梭才得以驶入。
——但神父还是先被晾在了会客室内。
郁飞尘一个人推开了卧室门,里面光线昏暗柔和,但唐珀没睡。
金发随意披散着,他穿一件白丝绸衬衫,袖口处有宫廷式的软褶。
推门的声音没吓到他。唐珀转头看了一眼郁飞尘后,目光又回到了原处。
这人在上网。
和科技水准不符,这地方,民用网络的功能极其有限,郁飞尘怀疑他也在搜索什么资料,譬如“如何变成一个beta”。走近才发现竟然错怪了主神,这人登了兰顿的账号,网名是个矫情的火星文,正在浏览知识库的“解惑区”。
单纯的检索满足不了所有需求,所以教廷增设“解惑区”,有疑惑或生活困扰的人们可以提出问题,等待神职人员的解答。
这时唐珀正停留在一个急切的求医的问题下,敲出了答案,发送按钮却是灰色的。
因为兰顿的账号并非神职人员,而唐珀原本的账号已经被教廷注销了。
唐珀静静看着那个灰色的选项按钮,最终缓缓删除了自己的答案。
他有些黯然,郁飞尘想。
郁飞尘手指搭在了唐珀肩膀上:“你怎么样?”
这个正在尝试拯救别人的人,其实处在最自身难保的境况下。
“我睡了一会儿,现在还不错。”唐珀道。
郁飞尘漫不经心地拨了拨他的头发,但唐珀好像没感觉,又看回了屏幕,一边看,一边问:“情况怎么样了?”
郁飞尘没回答,变拨为拽,唐珀这才有了反馈,抬手要把他的手指拉开。
郁飞尘得到了想看到的,给他顺了顺被拨乱的头发,道:“我告诉教皇没有你我就会死。他同意重议你的判决,前提是要抽一管血,证明你确实是我的omega。”
唐珀咔哒一下灭掉屏幕,看向他:“你完全可以在成为皇帝后对我发起特赦。”
还凶起来了,郁飞尘心中毫无波动:“不是你自己喜欢看我选择么。”
世界上最索然无味的东西就是选择题,如果还有更索然无味的,那就是选错后会被立刻提示正确答案的选择题。
不过,他没选错。教皇不会让唐珀活着抵达矿星。但他不说,只是笑笑。
“我为什么要特赦一个彻底应激的omega。”郁飞尘对唐珀道:“给兰顿家的疗养院增加收入吗?”
唐珀蹙眉:“你可以——”
郁飞尘:“可以什么?”
唐珀不说话了。
郁飞尘觉得这几分钟的唐珀特别好玩,丢掉皇位并没有亏本。
“我可以怎么做?”他说,“说说,主教。不然我去解惑区提问。”
提问怎么让omega免于彻底应激。
唐珀无视了他的发言,回归正题:“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但郁飞尘从来不是个问了就答的人。尤其是在某位主教自己要观察,不动弹,但还想管着他的情况下。
“不如想想自己打算怎么办,主教。”郁飞尘凉凉道,他在飞梭上吹了一路沁凉的夜风,嗓子不可避免微有低哑,“如果这也要看我选,那选完之后你不能有一个字的意见。刚才是第一次,就算了。”
唐珀不仅没说话,还没再看他。不过郁飞尘没再往下作,怕把主教阁下气应激了,omega就是有这一点不好,不能折腾。
他放缓了一点声音:“标记还在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可以抽血吗?”
唐珀:“可以。”
“那我让他们过来。”郁飞尘拿大衣给唐珀披上,又系了扣子。给秘书发了简讯后,他继续说:“他们不会进来,我亲自取。到时候会在侧门上开个透明窗口,让他们看到一部分,你会被影响的话可以不看那里。”
唐珀似乎是觉得这样密不透风的环节有些不必要。
“我暂时还没有那么……”
“第二次。”郁飞尘冷冷道。
唐珀抬头看他, 眼里明明白白挂着“我不认同”几个字。
郁飞尘得到了唐珀的反馈,却没给唐珀任何反馈。他慢条斯理用酒精淋了右手,环境昏暗, 冰冷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 透明液体顺着指尖往下流, 渗入雪白地毯里不见踪迹。气氛营造得像个恐怖片的开头,仿佛他不是要取血而是要剖人那样。
但某位脆弱敏感的omega对此没有什么反应。不仅没感到危险, 甚至还略带无奈地看着那半瓶酒精,仿佛在叹息他无故浪费资源那样。
于是郁飞尘把另一半也倒了,仅剩下瓶底那约等于无的一点。
教廷的人很快来到外面, 侧门的透明区域展开, 勉为其难开出的四分之一区域让神父明确地感受到了排斥。郁飞尘确认唐珀没有过激的反应后, 用剩余酒精擦了擦他的后颈静脉处, 把针尖刺了进去。
检测要求的血液量不多,本来就细的针管里只见了一点红色,郁飞尘就收了手。不过针刺的伤口处还是缓缓渗出了一粒血珠。
郁飞尘直勾勾看着那粒鲜红的血滴, 这血的味道他已经尝过。
他想起在神庙的的时候,发疯的蜥蜴分食了路德维希心脏处流出的鲜血,贪婪狰狞。
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 但其实只过了不到一个月而已。早在那时就出现过的念头又浮现在他胸腔里,与之相伴的是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欲求。
不过与蜥蜴相比, 他起码还披了层还算好看的外皮。
alpha的所谓本能又提供了堂皇的借口。
——他俯身用舌尖舔舐血滴。身下唐珀没料到这样的举动,后颈皮肤细微地颤了一下。
郁飞尘将领口拉好。出门, 先把血液样品递给了秘书, 秘书又移交给神父。神父与随从审视的目光却还没从唐珀身上收回。
郁飞尘:“不送。”
神父还没反应过来, 秘书先吓得一个激灵, 推着他们道:“走了走了, 阁下。”
把他们送到走廊口的时候,秘书又忽然折回来。
“你好像真的要狂躁了,公爵。alpha成年的边缘是狂躁的高发期。”他说。
郁飞尘觉得还好,自己挺清醒,他说:“没有。”
“看来没跑了,”秘书叹气:“但是还有另一个问题,我看主教今晚的精神状态太正常了,我觉得不对。alpha彻底狂躁前会回光返照,omega也会。我怀疑你们两个要一起住进疗养院了。”
郁飞尘看着他,半晌,说了一句话:“你看他做什么?”
秘书迅速转身,对着神父的背影一溜烟跑去:“我再送您一段!”
郁飞尘关闭侧门的透明模式,在紧闭的房门前站了一会才进去。一进去就见唐珀在扶手椅上坐得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眼睛琢磨什么。
郁飞尘:“你也觉得我在狂躁发作吗?”
唐珀摇摇头:“我觉得相反。”
说完敛目,似乎心事重重。这人难得正常一晚,郁飞尘在沙发上坐下,和他说了温莎公爵奇怪的表现。
世界在本质上不存在外貌、声音这种东西,每个人是一簇自成体系的力量,外表只是彼此之间对“表象”的认识。甚至连alpha和omega的配对关系,都能解释为两个力量之间的对应,温莎那个“看谁谁结婚”的特异功能,还有一眼看出他们换了个人的表现,都让他怀疑这人并非常人,而是来自外界的什么存在,说不定还是个有来头的外神。
这个猜测只有一个疑点,他把自己的特殊才能展现得大大方方。
唐珀却摇了摇头。
“我第一次认识墨菲时,他也是个很古怪的人。”唐珀说。
这是主神与时间之神最初的渊源。郁飞尘只是听。
神说,他在一个平常世界里遇见墨菲的时候,墨菲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性格孤僻。
这是因为他眼中的世界与常人不同,有人觉得他是个瞎子,有人觉得他是个妄想症患者。没人靠近他,连墨菲自己都活在茫然之中,他连这世界的一片树叶都没有看清过,也没能完整听懂过哪怕一句话。
不过,他为了寻找问题的根源拿起画笔,将自己的所见落在画布上,用并不出色的天赋涂抹了许多幅画作。那些画抽象难懂,不属于已有的任何流派,又因作者的精神异常增添了神秘色彩。它们没能帮助医生判断出他的疾病,反而被画商作为噱头,流转于沙龙、展览与拍卖之间。
主神看到画作之一,是画家买下了一幅,拿给他看。
他们两人对着一幅斑斓的油画看了半夜,终于在密密麻麻布满虹彩的重影里察觉蛛丝马迹,作者画出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时间的流变。
世上所有人、所有物、在墨菲眼里都是过去、现在、未来的重重叠加,他是一尾活在长河里的鱼,却能俯瞰整座河流的形态。
再后来,主神取下了墨菲的一只眼睛,点起火焰,用永昼的律法约束了那些纷繁的乱相,它们不再困扰着他。墨菲则跟着他们走遍了漫漫永夜,成为执掌时间的神明。被取下的眼睛被镶嵌在真理之箭的弓柄上,交还给他。
唯一没变的恐怕就是绘画的水准了,世上只有画家能欣赏。
唐珀回忆往事的时候,眼里笼着一点温柔的笑意。
郁飞尘想,祂当年好像过得不错,起码身边人是画画的,不像他自己,周围莫名其妙总是聚拢一些相声表演家。
又说回温莎。
“有些人的力量原本就有与他人不同的结构。”唐珀。
郁飞尘:“我发现你总是用最大的善意看待他人。”
——包括我。
“不然?”唐珀微微笑,说:“即使他是外神,能对我做什么?”
像是安抚郁飞尘一样,他又补了一句:“完整世界没有缝隙,需要很强的力量才能打开。只有创生之塔可以送人进入。”
又来了。郁飞尘没忍住又拨起了他的头发。
所以说,主神哪里像个omega,祂没惧怕过外界任何东西。
郁飞尘问他道:“你也有天生特殊的地方吗?”
“我……”唐珀想了一会儿:“没有吧。你有没有?”
郁飞尘认真想了想,还真有。
他至今还看不出唐珀的外表和主神在乐园时有什么不同。
原本以为脸盲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现在看来更像是对表象的一种不敏感。
与之相反,他对力量的分辨却很准确。
克拉罗斯意识到差距后,心态一度十分消极,要焚书卸任,直到听说隔壁的时间之神推算出了点问题,请假一天,才幸灾乐祸地平衡了下来。
唐珀看着他,等待答案。
“有,”郁飞尘说,“我能认出你。”
唐珀复又变得心事重重起来,奇怪,主神冕下对张牙舞爪的外神们不屑一顾,遇到他却仿佛欠了钱一样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