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祂变成一个人, 来到这世界上呢?”
“实话说, 你总是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 仅仅是思考这些东西,我就感到我的灵魂被撕成了两半。”修士按住了自己的脑袋,不知道为什么, 他觉得这个噩梦般的问题自己已经听到过很多遍了。
“抱歉,我只是想讨论一下这个可能。”郁飞尘的语气十分礼貌,像个虚心求教的好学生。
修士只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我问你, 既然它们是两个毫不相关的概念,那神怎么会变成人呢?如果真有这种过程发生, 那么最终的结果,是神性撕裂了人性, 还是人性亵渎了神性?它不会是神, 也不会是人——它只会是一个不能形容的中间产物而已!”
“这已经无法用‘降格’或是‘堕落’来形容了!这是一种罪孽——是永远无法赎清的罪孽!”
“只有一种情况下, 这种事情才会发生, 那就是一切坚固的东西都不存在了, 而我们的世界已经毁灭!”
修士越说声音越发颤抖,他恐惧地睁大眼睛,仿佛在想象那样的情景,然后,他的身体支离破碎,坍塌在冬日的夜幕中。
郁飞尘静静看着修士在地面上残留的痕迹。
也许下次他可以向修士分享一个好消息:世界确实已经毁灭了。
打发了半个晚上的时光,他看回高塔内部,安菲还在睡,但是看呼吸的频率,睡得不算安稳。
在做梦?会梦见什么?
大概是世界毁灭的画面吧。
然后,郁飞尘的身影也消失在夜色中。
烛光下,纤长的五指收拢,抓住绸缎被面的一角。郁飞尘伸手覆上去,手指扣入安菲的指间,安菲抓着的东西自然而然转成了他。
他感受得到安菲的脉搏,能听到血液流动的声响,如果他想,甚至也许能看到梦境的内容。
不过郁飞尘只是保持着一个安菲能听到他心跳的距离,然后静静等。
直到安菲蓦地睁开眼睛。他看向郁飞尘的目光由微茫变得清醒,然后缓缓支起身来。
淡漠的神情下似乎掩藏着什么。
郁飞尘递给他一个水晶高脚杯,杯子外面结着一层雾气,里面是冰过的白葡萄酒。
安菲接过来将它饮尽,然后很久没有说话。他渐渐回到平日里安静仿佛已经不存在的状态。
郁飞尘又拿了一块看起来柔软的小块点心,甜味不重,隐隐约约如同风中的花香那样。他把它送到安菲唇边。
安菲面无表情地接受,缓缓咽下去了。
然后郁飞尘去抱着他,让安菲靠着自己。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说话。
安菲也没说话。但郁飞尘知道他没拒绝等同于接受,不以为忤就代表恰如其分。
所以说,他总是很明白安菲需要什么。
这些天来都是如此,安菲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会去神学院度过一段时光,但在安菲醒来前他就会回来。他会让安菲想找的时候下一刻就能抓住他。
——总的来说,郁飞尘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除了有些人、有些事还没有从安菲心里彻底消失之外。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安菲的头发,看着神明的金发和衣袍在自己怀中迤逦散开成圣洁的画面,心中浮现一些阴暗的念头。
郁飞尘低头吻了一下安菲的长发。
这时安菲抬起头来:“我想写一封信,去永昼。”
郁飞尘直勾勾看着他:“给谁?”
“克拉罗斯。”
“克拉罗斯第一天就走了。”郁飞尘说,“永昼已经毁灭了。”
“他不会走。”安菲直起身子晲着郁飞尘,“永昼也没有毁灭。”
郁飞尘的语声冷恻恻的:“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郁飞尘把安菲拽过来:“又想到别的办法接触外面了?”
“永昼毁灭了,你就不会还把我关在这里。”安菲冷冷道。
郁飞尘微微笑了一下。
其实有时候他也觉得安菲非常了解他。
“那也不行。”他说。
“我不需要回信。只说几句话。”
“不行。”
安菲愠怒:“那什么可以?”
“什么都不可以。”
“那就别维持我的本源。”
郁飞尘当然知道这是指那些自己放进去的那些一直支撑着安菲的本源和身体完美运行的力量。
“和这个有什么关系?”他说,“不维持,等你死掉?”
安菲看着他,眼中噙着一点冷笑:“你现在就不是在等我死掉了吗?”
“不觉得。”
“——永昼没有了,我还是活着的吗?”
郁飞尘:“永昼变成灰你也还在。”
隐伏在神明身体内部的那些力量缓慢游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它们一直在这里,因此,谁都无法再伤害安菲的本源,即使是安菲自己。
眉眼间冷冽的神情被华幔投下的阴影隐去,安菲平静告诉郁飞尘:“永昼就是我。”
看着安菲的眼睛,郁飞尘开口——他少有这样语气认真的时候。
郁飞尘说:“那就是对的吗?”
安菲没有回答,他蹙眉看郁飞尘。
郁飞尘倒了另一杯酒给他,淡红色,比上一杯更烈些。
安菲接过来,一口一口将它喝下。他的眼尾似乎因此泛上一点薄红。
长久的静默。
安菲忽然问了郁飞尘一句话。
“那我死了,你会活着吗?”
“……”
安菲问出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问题。郁飞尘从来没做过这样的预设,即使是安菲在他面前流血倒下的时候——更不用说去考虑那之后他自己的选择。
但沉默没有维持太久。
“你死了,我会活着。”郁飞尘说。
安菲看着他。郁飞尘知道他在等待着自己接下来的回答。
“你死了之后一切都不会结束,我什么都不会去做。”郁飞尘说,“你死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但我不会回来了!”安菲说,“曾经我也许是完成了神殿的愿望,但现在我做出的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还会回来。”郁飞尘深深看着他:“因为你想要的根本没有得到过。”
“我想要的?”安菲低声说,“维持永昼,收回遗落的所有力量而已。我相信这些你都能做到。”
“那现在你知道了,我不会。”
安菲移开目光。曾经剧烈的情绪都化作平静的、事已至此的渺茫的哀伤。
“会不会,能不能,从你湮灭了第一缕力量开始,就都没有意义了。”安菲凝视着窗外,零落的灯火下黑影幢幢,他看着这座王城逐渐在夜色里死去的情形,仿佛看到世间万物最后的结局。
很久后,安菲说:“永昼还有多久?”
其实也无须用纸笔推演太多细枝末节,关于永昼的一切都在他脑海里。
“半天?一天?”他轻轻说,“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然后,我们就当它没有存在过。”
安菲往自己身上看去,手指抬起来虚虚按在腹部,但仅仅是搭在柔软光滑的衣料上,并未有丝毫贴近。他的目光在平静中若有所思。
郁飞尘看着他。
已经存在的东西,怎么能当没发生过?
这些天里发生过的一切,也能全都当做不存在吗?
郁飞尘:“不可能。”
安菲闭上眼睛。郁飞尘就知道神明又不想和他说话了。
对此,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如果这就是神明永远宽恕他人的高贵品格的话。
夜风呼啸,窗户发出低沉的振响,然而一切寒冷和死亡都被隔绝在高塔之外,只有壁炉里的火焰依旧静静提供着光明。
神明的轮廓在明暗不定的光芒里,像一个看不清的虚相。
某个夜晚和修士的对话浮现在郁飞尘耳畔。
“如果,”那时候他说,“祂真的来了呢?”
“那就是一种降格!……不,那是一种堕落。”修士说。
“我想知道过去的事。”郁飞尘忽然说。
安菲:“……过去?”
“有永昼之前的事情。”
“关于我的事情?”
“关于我和你的事情。”
很多幻象都指向一件事:最高层次的意志受到神殿的召唤降临人世之后,与它相对的力量也来到了这里。既然如此,力量就会一直和意志伴生。
所以神殿的小主人的身边总会有个人,那个被称作是骑士长的位置。
至于那个人是谁,也显而易见。
安菲笑了一下。
“你根本不在意。”他笃定说。
他说得对。
郁飞尘确实不在意。
“是不需要在意。”安菲重新看向他,“因为我告诉过你,那个我已经死了。”
“现在有的,从来都是新的你,和新的我。”
郁飞尘还是说:“没区别。”
对他来说这些事没有任何分别。他在意的只有他们的现在,还有他们的结局。
“既然没有区别,为什么还要问?”自从进入这个话题,安菲的态度罕有地有些尖锐。
郁飞尘微蹙眉。不仅因为安菲这个显然拒绝的态度,还因为在他的了解里,安菲只有在觉得痛苦的时候才会变得这样。
“对我没有区别,”他说,“但是想了解你。”
过去的那些事情不存在在他的记忆里,只能猜出大致的轮廓,因此,总会觉得安菲身上还有什么东西看不分明。
安菲语气生硬:“我没什么可以被了解的。”
郁飞尘强迫他看着自己。
“你说那个你死了,但你还记得过去的事。”郁飞尘说,“那个我也死了,但我不记得。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安菲嗤笑:“原来你还会讲究公平。”
郁飞尘没理会安菲的冷嘲热讽。
“有个人说我的本源里有一把锁。”郁飞尘靠近他耳畔,“你说,我会不会有一天从本源里找到它,然后解开?”
“有个人?”安菲也没有理会郁飞尘话语中暗含的威胁,冷冷说,“我就知道克拉罗斯只有被挂在墙上的时候才会闭嘴。”
他猛地挣开郁飞尘的钳制,背对着他。火光给他的背影镀上一层半透明的轮廓。
即使是在这段日子里,也只有几次看到神明如此警惕防备的模样,像是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声音冰冷,斩钉截铁。
“郁飞尘,你永远不要想着去打开它。”
“为什么?”
“你打不开。”安菲一字一句道:“我活着,我死了,你都打不开它。你也永远不要去打开。”
“那些事猜都能猜到了。”郁飞尘说。
火光把安菲眼下的泪痣映得鲜红如血。
背后传来郁飞尘的声音:“你想离开大陆去永夜,神殿不让你去,是吗?”
一片死寂,唯有寒风的呼啸声从极遥远之处吹彻整个王国。
这么久的时光过去了,那些事的影子却还是要升起来!
“——但是你心意已决,对不对?”
“你以为他们至多是会派神殿骑士团挡住你,大不了用天平的力量来阻止你。”
“——但是你比你想象中重要得多。所以,神殿从一开始,就会想杀了你!”
郁飞尘的声音,像雪片落在命运尘封的冰面上,那下面封冻着的东西,没有人看到过。
“天平的力量也不是用来阻止你,而是用来处决你。”
“然后,我为你死了,对不对?”
安菲蓦然转过头来看着他!
郁飞尘直迎着安菲的目光,漆黑的瞳色是无光的混沌,却像是一面烛照了万物的镜子。
他无所在意,因为一切都无所遁形。
“知道我为什么说不在意了吗?”他深深凝视着安菲,“因为同样的事情换成现在的我也会那样做!一个动作一句话都不会有区别。”
“但是,安菲,”郁飞尘声音缓缓变轻了,可却愈发笃定,“过去我为你死了,不是因为有和你一样的梦想,只是因为那是你的心愿。”
“现在,同样的事情在过去的我身上发生了,你也还是会被关在这里,永远都不能出去。所以我告诉你,没有区别。”
安菲目光剧颤,呼吸可见地变得急促,手指使力死死攥着缎面。
“可你做错了。”安菲道,“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是你错了。”郁飞尘一根一根掰开安菲的手指让他抓着自己,在神明耳畔继续道:“我不是为了你的新世界死的。所以,我也不会为了它活着。你有这个念头的时候就已经错了。”
安菲胸口的起伏愈发剧烈,眼眶泛起红色,让人有时候真怕他会气晕过去。
“你看,我都知道。我想起来,也就是这样。把锁打开吧。”郁飞尘伸手想碰一下他的泪痣。
“不。”安菲说。
“我猜的有错?”
“没有。”
“那为什么?”
“——因为那些事我一个人记得就够痛苦了!”安菲打开他的手,红着眼睛看向他。
“你说了,我死了,你会等着。那你死了,我也会等着,等你回来那一天。因为我知道你会回来,我还在这里你就一定会回来!这样你满意吗?可以不去想它了吗?”
“过去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再提?那些事我明明早就埋在创生之塔下面,再也不会让自己想起来了!”
即使神明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后越来越多地表现出应有的情感,也从没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
可是郁飞尘也全明白了。
“你是觉得,我不想起来那些,你死的时候,我就不会痛苦了吗?”
“那时候的我们都死了。都过去了!我们早就不是他们了。”安菲深呼吸一口气,才又接着道:“你认识我只有……那么短的时间。我不会让你太……”
郁飞尘:“所以你想让我既信仰你,又没有太在意你?”
“——你觉得我会吗?”
“第一个世界,母舰上,我们认识了多久?几个月?不到半年。”
“那时候我就为你又死过一次了,长官。”
郁飞尘死死看着他:“因为不如你所谓的——神子和骑士在一起的时间长,你死的时候,我就不痛苦了吗?”
安菲眼睫颤抖,对着郁飞尘的目光,他像是下意识想要闭上眼睛。
因为这样的对视触及太深,有些东西看到了就会灼伤彼此的灵魂。
但郁飞尘不让他闭上眼睛。
“那不可能,安菲。”
“从进到迷雾之都,听见你给我讲第一个故事,我就知道什么是痛苦了。只是你看不到。”
“不。你为了永昼,看到了也会当做没看到,对吗?”
“看着我。”郁飞尘说。
他等着安菲的回答。
真正的回答。
安菲的眼中像是浮起一层湿润的雾气。琉璃般的碎冰漂浮在深冬湖面上,倒映出支离破碎的星辰。
“你是真的恨永昼吗?还是只是因为觉得,我为了永昼伤害了自己?”他说。
他抓着郁飞尘的手指,像抓住唯一能抓住的事物。
“但那不是只是为了永昼,也是因为你。”
“我的结局就是那样了,我能做到最好的也就是那样了。我想把能给的都给你。因为那也是曾经你给我的东西。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眼睫轻动,垂下去,又重新抬起来。夜幕是颤抖的琴弦。一切都沉沦在悲伤的旋律中。
他望着郁飞尘:“如果我这样做伤害了你,那不是因为我不在意你,是因为我把你当成我的一部分。可是,你本来不就该是我的一部分吗?”
“可是从那天起你就告诉我,你不是。”
“现在你还想告诉我,永昼也不是。”
“如果你不是,永昼也不是,我还剩下什么?”安菲缓缓摇了摇头,无声的动作里像是诉说着无尽的痛苦。
“——我什么都没有,小郁。”
“这就是对的吗?”郁飞尘又问了他那句话。
没有回答。
那双绿色的眼瞳,像水晶一样残破。
“你滚出去。”最后安菲转过身去,黯淡的金发垂下挡住他的神情。
“不想滚出去。”
“你在这里我太伤心了。”隐隐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不在你会更伤心。”
“那就永远伤心好了。”安菲答。
“你一天不让我回永昼,我们就永远这样吧。”
郁飞尘不理解为什么那个见鬼的永昼又回到安菲脑子里了。
“或者,”安菲抬眼,“我把信写好,然后你送出去。”
郁飞尘直接出现在神学院里。
一片无序的废墟里,地面平铺着变成漆黑污迹的尸体,这个世界的表象只能维持一天,到深夜就会变成这样。
看了让人觉得心情很差。
郁飞尘把它们的时间拨回到神学院刚下课的时候。
“你好。”修士打量着坐在长椅上的年轻客人,“虽然和阁下第一次见面,但总觉得我们认识很久了。”
“也许。”
“特意来到这里,是有什么问题想要和我讨论吗?很高兴有这样的交流机会。”潜意识里,修士总觉得这位客人会和自己探讨一些高深的,涉及最本质的问题。
“其实不是特意,”郁飞尘说,“只是因为被我的——”
没想出任何可用的措辞,他省略了这一指涉。
“只是因为被赶出来了而已。”
“哦?”修士的语调展现出他的兴趣,说实话郁飞尘还没见过他这么好奇的样子。
“……”
修士关切地说:“如果有什么误会的话,我想我们可以用真诚的沟通来解决这一问题。”
“就是在真诚的沟通后变成这样的。”郁飞尘真诚地说。
他们之间的故事讲得越多距离越会遥远,而在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离得最近。
修士长叹一口气。
“古老的传说里,人与人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高塔,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彼此真正的用意,这是神明的惩罚。”“但我说,这也是神明的恩赐:如果我们全然成为一体,那也就没有了我们,不是吗?”
“不过实话说,我总是觉得你来到这里并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那些东西原本就在你心里,可能你真的只是——”修士无奈地耸耸肩,“只是因为被赶出来后需要打发一点时间吧。”
“好了,来谈谈别的?”
修士看向郁飞尘,却发现这位年轻的客人此时的脸色阴郁得能滴出水来,让人看了会发自内心地打个寒噤。
“你——”
下一刻,郁飞尘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只剩下修士惊诧地向四处望去。
“啊?”
有时候不必做梦, 那些东西也会在他眼前轮转。
他会漂浮在永夜里,往前方看是永昼的疆域,收回目光会看到自己的身体。他凝望着永昼。
永昼正在从边缘开始消解, 那些东西化成沙, 飘散在黑暗中, 被无边的永夜彻底吞噬。
他会看着这一情景,静静地。然后他又看向自己的身体, 他发现自己的躯壳已消失不见。他的存在已经随着永昼的消逝而消逝。
——那你现在是什么?
他看向前方。
光亮的碎片在夜幕下燃烧着熄灭,里面的人们蒙受灭顶之灾。他们在其中做出奇异的动作,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没有人会祈求神明, 人心中只有最原初的恐惧。
然后, 整个世界戛然而止。这一切都消失了。
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
也没有他自己。
那你还剩下什么?在看着这些的是什么?
巨大的恐怖会倏然从灵魂最深处蔓生, 面对着永恒的黑夜,他只听得见自己渐渐死去的声音。
直到不知何处传来低沉的心跳声,有些熟悉, 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这片无边的黑暗也是有生命,有心跳的吗?它是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他们都消失了,为什么你还在?
对, 你已经不存在了。
可是你还在看,你还在听。
你还在等。
——你到底还在等什么?
高塔深处。
幽深的步道里传来沉闷的声响, 王宫的侍者推着一辆盛东西的小车在错综复杂的暗道里穿行。不久前他给最高处的那个房间送去了晚餐。
将餐车停放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侍者左右张望了一下, 然后孤身走进更为狭窄, 一路向下的步道中, 他的神情带着一丝容易察觉的慌张。
——越往里走, 情形越怪异, 惨白的蜡烛在两侧,缓慢燃烧,发出扭曲的光芒,被照到的事物也因此异变:墙壁和地板的形状已经分裂消失,断续着延伸向远方。
最后,侍者看见步道尽头是一片纯粹的黑暗,一个深不见底的井口,像极了去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寂静的步道里甚至能听见心脏的怦怦跳声,侍者闭上眼睛,克服着内心的恐惧,然后艰难地抬起腿,想要迈入其中。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心脏几乎骤停,侍者惊骇回头!
下一秒,他对上一双比周围的环境更可怕的眼瞳——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与那人对视瞬间,侍者的身体彻底僵硬,双目涣散,一切动作已经不受控制,他如提线木偶般机械地转过身去,面向那人。
唯有心跳声依然急促。那人的手平静地从他的肩膀离开,向下去,按在胸膛部位,手指的形状修长而完美,放上去的动态却像是要抓出他的心脏。
幽冷的光线下,这一场景透露出无边的冰冷和恐怖。
手指缓慢移动,他从侍者怀中抽出一个羊皮纸叠成的信封,复而转身离去。
侍者惶急迈出脚步,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抽去全部力气。他想走,但身体无力地向前倒去,阴影下一刻就把他彻底吞没,跌跌撞撞的形体融入地面化为一滩漆黑的污迹。
现在已是午夜时分,这个世界彻底死去的时刻。
寂静的世界里没有任何生灵,只有规律的、一步步靠近的走路声。
越过最后一道阶梯,站在高塔最上方的门前,郁飞尘伸手推开它。两扇厚重雕花的大门缓缓向两边打开,外界的寒风灌入其中。
殿内灯火通明。
华幔垂落,生成流光溢彩的褶皱,边缘搭在床边与地毯上。
在那里端坐着的是被囚禁的神明。
听见门被推开的动静,早有预料般地,祂抬起头来,与郁飞尘目光相对。
郁飞尘来到神明面前。
信封就在他的手中,神明的眼睛看向那里。
郁飞尘松手,两半纸张飘落在地面上。
神明的目光并未因为这一动作而有任何变化,祂平静地看回郁飞尘。幽深的绿瞳是望不到底的潭水。
郁飞尘手指抚过神明的侧脸。
只是短短几分钟不见,那个会哭、会笑、会讲真的故事的安菲又在祂身上死去了,永昼的神明又戴上了祂的冠冕。
是不应该让他接触到哪怕一秒钟的外界,郁飞尘想。人的目光一旦投向天空,神的雕像就又塑立起来了。
“你刚才的样子就很好。”他说,“不多演一会?”
“你不发疯的样子也比现在顺眼得多。”神回答他。
自己没有发疯这句话郁飞尘已经说过太多遍,现在不是很想说了。他觉得还不如干脆认下这一说法,免去无端的争执。
郁飞尘:“可惜你不为所动。”
神:“你不也是一样?”
郁飞尘:“是。”
几分钟前的那番争吵里,他们确实真心实意地想要尝试和解过,但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
只有一种情况下他们能够像世界上最常见的两个人一样相处,那就是在一切都不分明的混沌之时。
郁飞尘看着神明的面孔,一种阴郁的氛围开始滋生。
就在这样的阴暗氛围中,神开口说话。
祂没有看郁飞尘,而是看着一片漆黑的窗外:这个王国已经死去,王国之外的一切也行将就木。
如同自己的梦境。其实那不是幻梦而是预演,一切正在发生。
永恒的黑夜即将到来。
祂说:“你是我生命最重要的部分,但在生命之外,我还有我的使命。”
郁飞尘冷笑。
他捞起神的一缕头发,晨曦般的光泽流淌在手心,符合世人对神圣存在的幻想。
现实世界里的人与物是他们之间永远无法真正沟通的阻碍,但也是神明的荣耀与梦想。
“你的使命?”郁飞尘反问,“还是野心?”
神明似乎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最后祂说:“都是。”
“那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他们?”
“没有分别。”
郁飞尘:“因为你是众王之王,万神之神?”
“因为我即是他们,他们也即是我。”神说,“这世界存在我就会存在,世界毁灭我也将毁灭。”
交流已无意义。此刻的神明平静而坦诚,再无任何掩饰。
“那你还能怎么做?”发丝在指间流尽,郁飞尘俯身靠近神明的身畔,他能嗅到祂身上的气息,依旧庄严凛冽如冰雪,但这不会让他变得虔诚,而只会恰恰相反。
“继续给克拉罗斯写信?等他们找到你?还是自己逃出去?”他说,“都做不到。”
因为整个世界都在他注视之中。念头一出现就会被察觉,信还未递出就会被撕毁,更何况祂的真身所在。
郁飞尘看着祂的眼瞳。
神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深深凝视着他。这种目光郁飞尘未能读懂,他只觉某种十分隐秘的、正在蔓延的危险。
神明在等待着什么。至少,祂为他准备了什么。
意志存在的使命是使无序之物重归秩序,神更是永恒理智的化身。
但当你直视祂的灵魂,反而会浮现一种直觉般的念头——在祂一切神圣的表象之下,其实隐藏着疯狂的底色。
本已消失的漆黑锁链又从虚空中浮现,郁飞尘拿起锁链的末端,冰冷的黑铁环扣咔哒一下扣在祂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