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再度意识到那件事:神明根本不想让那件事发生。
祂就这样不愿接受那个可能,祂根本不想让自己身上留下任何人的印记,祂永远不会为了谁而让自己改变——即使那个人是他!
“你在怕什么?”他会问。
回答他的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剧烈的心跳,哭泣般的拒绝。
然后郁飞尘会俯下身去,把神明的一切逃离挣扎禁锢在自己怀中。那高高在上的神明越是拒绝的事情他越要去证明。他们之间会有一个结局,而那结局会是他想要的。
最后安菲只能颤抖着闭上眼睛,在墙壁与穹顶一切圣洁的图案环绕之中,一个凄迷的侧影,万物终于毁灭般的罪与美。
锋锐寂静的空白之境会尖啸着淹没一切。
在这座殿堂里,这样的过程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发生。
永眠花的气息如酒一般渗入骨髓和灵魂,无处不在,除此外一无所有。
好像一切都泯灭了,外界的一切记忆与事物都渐渐远去,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
那么,他们还是存在的吗?
还是说,已经在这末日的狂欢中把彼此彻底杀死了呢?
短暂的平静,有人抱着自己穿过花园,硫磺气味的泉水没过身体,安菲出神地抬起手,体会着起伏变化的水波穿过自己的身体,有一瞬间他感觉不出自己和水的区别。
郁飞尘看着安菲的神情,那平静压抑的目光越来越多地透露出惊心动魄的自毁的征兆。
那些会把安菲从他身边带走的东西现在都不复存在了。这里不是永夜也不是永昼,可祂为什么好像还是在消散?祂好像变得更真实了,又好像已不复存在。
伏在意志深处里的那些本源力量会伸出绵延的触手看向祂的内心。传到郁飞尘心中的是深渊般的虚无。
偶尔,极其偶尔,他会感知到一点——哽咽的哭声那样的情绪,投向他。
那情绪像是一道狭长的地裂,表面上只是细微的一丝,从那里往下看去却深刻如直至地心。
他甚至会感到安菲对自己强烈的抗拒之下是同样深刻的依赖。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臆想。也许不是,他们之间本该是这样。
但更多的时候他觉得,与永昼隔离了的神明就像离开土壤和水源的花枝,在与世隔绝的黑暗里无声凋谢。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郁飞尘无法抑制内心中的念头,他的本源会变本加厉地入侵祂的意志,他会把祂的身体拽起来抱去雕花的床柱之间,他像是想要握住一捧流沙那样把祂握住手中。
又是一次相似的场景。
神明被抵在悬空的窗台和郁飞尘的身体之间。
祂当然会反抗。
但郁飞尘把祂按在彩绘玻璃上,让他无处可退。
安菲蓦然睁开眼睛倔强地与郁飞尘对视。可那一刻郁飞尘的余光忽然看到祂的手臂向下方动了一下——像是下意识要去护住自己的腹部。
他的呼吸猛地一顿。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被人察觉,安菲手上的动作生硬地停了下来,想回到自然放置的状态。
可郁飞尘的目光已经看向那里。
……那是怎样一种幽深的注视,让人背后发寒。
“你……”郁飞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手指从上腹缓慢地滑下。
原本就潜伏在身体各处的力量再度在祂的身体里反复逡巡,它们用尽一切办法,探寻、嗅闻着可能会出现的痕迹。
这让安菲的身体细密地颤抖起来。
郁飞尘的目光,看起来愈发执迷。
“安菲。”他说。
安菲不回答,祂只是低着头,忍耐着力量的游走的郁飞尘的触碰带来的感受。
“在哪里?”郁飞尘问祂。
“……没有。”祂哑声道。
——但郁飞尘最后还是找到它了。
在金色的结构层层掩映的深处,在那个新生的陌生的器官内部。一个渺小的,甚至看不清是什么的存在——一个真实的、先前绝没有过的存在。
“安菲。”他又说。
安菲还是摇头。
但力量的触手已经密密匝匝伸向那里。
“别碰那里——”安菲的声音陡然响起,然后戛然中断。
郁飞尘才意识到,不应该这样直接地去触碰太过敏感的生殖腔。
大部分力量收回去,安菲绷紧的身体这才蓦地放松下来,虚脱般倚靠在窗壁上,呼吸急促。
只留下一丝力量,仍然能感受到那个微小的、未知的存在——那是真的。
安菲的身体里,真的会有一个他们的……孩子……?应该是这个名词,他似乎不认得了。
但是为什么不会?新的结构就是有这样的功能。而你们这些天来——
它就这样静静出现在安菲的身体里了。
你终于得到你想要的了。
你,和祂。你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并不是幻觉或臆想。
郁飞尘不能形容这个认知到底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感受。在腹部摩挲的手指缓慢展开,像是想把整个器官拢入手中。
他的手却被安菲猛地打开。
思绪有一瞬间的中断,郁飞尘望向安菲——却见安菲抬头看着自己,右手护住那里不要他靠近,死死咬着嘴唇,眼眶通红,眼瞳几乎竖起。
那绝非是喜悦的表情,甚至完全相反。那是混合着愤怒、不甘、抗拒的——伤心欲绝的表情。
连身体的动作和姿态都在诉说着惊惧和不安,像一只被逼上悬崖的鹿。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安菲的身体剧烈颤抖,发红的眼睛死死看着郁飞尘,声音里全是哭腔——从来没见过祂这样失态的时刻。
郁飞尘看着祂的眼睛。
他记得很多片段。
在暮日神殿周围,在兰登沃伦的小镇,在那些碎片里,孩子们总是喜欢安菲,安菲同样喜欢他们。祂会微笑着看向他们,那目光里有无限爱与欢欣。
永昼的主神喜欢这样象征新生的事物。
为什么,当你有了自己的那个……孩子,却是这样的神情?
是这个名词,应该是。一个有生命的新物体。
安菲依旧那样看着他。
郁飞尘想说,不。他想问的不是你为什么不喜欢它。
他想问的是为什么你看起来却会这么伤心,这么痛苦?
郁飞尘蹙起眉,伸手去碰安菲的面颊,像是想要抚平祂异常的情绪。
相触的那一瞬间,安菲崩溃般哽咽一声,向前抱住他,额头死死抵在他的肩膀上,身体簌簌发抖。
“别哭了。”郁飞尘轻轻抚着他的后背,不断地去吻他的脸颊和头发。
回答他的,只有断续的恨声。
“——你满意了吗?”
作者有话说:
你们…… 标签里没有生子的话就是没有的x
永眠花的花期到了。
那么,也是复活日要举行的时候了。想不起“复活日”这个名词代表着什么。
他站起来。动作缓慢, 身体好像不受自己控制, 眼睛看见了面前的景物, 又好像从半空看着这具身体。
……这是谁?
……接下来要做什么?
身体里好像有模糊的惯性,他离开堆满永眠花的晶棺, 踩在神殿冰冷的地面上,向下看,地面是古老的白色巨石, 来自北大陆的边境。
心脏处传来奇异的感觉, 一种空荡荡的焦灼。
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有人来了, 可能是伊斯卡迪拉, 仪式与……庆典之神。
他在说什么?
声音好像隔着白雾与海水传来,几乎用尽全力才勉强抓住话语中的内容。
他说,关于复活日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祭坛设在辉冰石广场的中央,等待您的到来。创生之塔的所有神官都将陪伴您左右。
……是这样没错。
然后,走出去。
穿过花海, 走下山,习惯这具身体。
他想回头。
心跳好像越来越快, 像是缺少了什么。他想回过头去看向神殿,一定忘记了重要的东西。
可那个人不回头, 只是往前走。他好像无法控制这具身体。他对自己说的话无法被自己听见。
这个人真的是你自己?
现在的“你”又是谁?
他想看看这个人的脸。于是想要靠近一些, 到他的前面去——
于是他在半空中的意识勉力下落, 而在自己身上的意识则缓慢转向自己的内部。两种怪诞的感觉用难以形容的方式交缠, 他感到自己与自己在空气中既在融合也在分离。
然后他对上了自己的眼睛。
那里什么都没有。
不存在身体。
也不存在自己。
他看见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切面。他在这些光怪陆离的切面中央向四周望去, 看见白色衣袍的一角,或绿色眼睛的一个片段,漫天都是这样的东西。
它们各自之间早已分崩离析,可是用这样的姿态组成的整体却还在缓缓向前行去。
周围忽然全是嘈杂的声音。
隔着白亮的海水,他像是想要看清刺目的光源那样努力辨认着声音,是人们的欢呼声。
……是复活日的典礼开始了。
你应该做什么?
他看向簇拥着这条道路的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在对他欢呼微笑。他看着每一个人眼睛里的倒影,在那些眼睛里他终于把自己拼凑起来。
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完整的人形。
原来他是这样。
于是他找到自己的身体了。低头,他看到自己的完整的手指一半藏在白袍下,衣摆拂过石头地面,他的实体正走上通往祭坛的阶梯。是看到了,但没有知觉。
然后——
他再度看向那些眼睛,在无数双眼睛组成的镜子里他看见自己抬起手指割破了右手的指尖,一滴鲜红的血流了出来,落在祭坛的表面。
细微的痛觉从手指的末端传来,不太真实,但好多了。于是他放下手,伤口贴按在祭坛的表面,无形的吸力从那里传来,更多血液淌下,被祭坛迅速汲取,然后,无形的力量像涟漪般向四面八方而去,他的感官似乎也一起散向整个世界的人群。
欢呼声震耳欲聋。
他听见每一个人。雾气终于散去。
他终于感到了自己和人们的连结。他们内心的喜悦、幸福和满足涌入他的脑海,身体的一切知觉好像都随之回归。
你确实存在在这里,和人们一起。
下雨了,金色的光点漫天落下,死去的人都会回来。
他也终于想起来了。
这就是复活日,一个纪元的最后一天。你和人们同在。
为什么会有这一天?
有人给了你力量,所以,你要把力量还给他。
有人为你流下了鲜血,你也要把血还给他。
有人为你付出了生命,那么,终有一天,你的生命也要尽数归还。
你一直等着那一天。
可是心脏跳动的节律愈发惊惧不安,他的深处生出巨大的空洞。再多欢呼和赞颂都无法填满。
——你到底忘记了什么?
你要找。
鲜血源源不断从伤口里涌出,意识沿着它的脉络向无限远处伸展。
你要找到它。
……到底要找什么?
你忘记的是什么?
尖锐的啸鸣声从意识深处响起,脑海里爆发出刺痛,剧痛向四肢百骸传去。
你一定要想起那是什么。
越想啸声和刺痛越深,像是被从中央撕开了身体。但你还是要找。在漆黑深窒的海洋里向下潜,直到目光终于穿过那里。
是你走上祭坛的时候会抱在怀里的,是你沉睡的时候也放在晶棺里永眠花下的——
——是他。
你还有东西没有还给他。
他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在你身边?
剧痛和尖啸已经超出了身体所能承受的限度,变成永恒的痛苦,但他还是往意识的深处溯游而去,可是茫茫白雾忽然再度笼罩了他的身体,一切都蓦然消散。
你……是谁?
他茫然看向自己,发现自己又置身在破碎的剪影,支离的切面中,其中的一个截面里他看见自己干涸的血管。
原来是血流干了啊。他想。
那要怎么办?
没有血,还有心,还有呼吸,还有灵魂。
……你真的有一个灵魂?
人们还看着你呢。
明天是新纪元的第一天。那一天叫什么?
叫许愿节。
每个人都会许下一个愿望,然后你要将它实现。
——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存在,本就是你自己的愿望。
因为……他们才是你真实的存在,你的血,你的骨,你的灵魂。
他们朝你伸出手了,你看见了吗?
走到祭坛里,去到他们中间吧。
他茫然向身后回望,看见无数人影伸长了它们的形体,每一个形体抓住他身体的一个碎片,将他向后拖拽而去。
我的东西还没找到。
——我要找什么?
好像看见一只手朝自己递过来。
可是伸出手,什么都没有抓到。
——我的东西在哪?
……你们要把我带去哪里?
我是……
——他在哪???
“安菲!”
“……!”
安菲蓦然睁开眼睛。
——这又是哪里?
身体被桎梏的感觉传来,他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节奏有些快,就像刚刚听到的那道声音一样,没有那么平静。
永眠花的香气依旧如梦幻般绵延。
现实世界的感官重新回到祂的身体,但那并不像溺水之人大口呼吸到新鲜的空气那样轻快自然,而像是滞涩的溪流缓缓注入干涸的池底,在这一过程中,梦境中的场景被拉长成无意义的尖锐噪音。
唯一清晰的,只有那种强烈的、想找到什么东西的念头。
祂抬起眼睛。
长睫之下,那双寂静的绿瞳,因其了无一物而格外美丽。
也格外空洞。
你要找……
“梦见什么?”耳畔传来那个人的声音。
安菲茫然回想。
“……我不知道。”他说。
密不透风的禁锢之中,灵魂深处那种过分迫切的念头轻轻地消散了。直到这时,他才像是终于从幻觉中彻底苏醒。
安菲缓缓朝身后的人转过头去,像是想确认什么,只是还未能看清身后的轮廓,那人就俯身而来,微凉的薄唇轻触祂的唇角。
是很熟悉、很熟悉的气息。
试探般的触碰已经变成辗转的亲吻,安菲迷惘般感受着这些。
然后微微仰起头,接受更亲密的触碰。
你要找的就是他吗?
找到了,要做什么?
——为什么你们之间还是隔着千山万水?
漫长的亲吻如同一场终将降临的长夜。万物都在看不见的角落走向终结。郁飞尘把安菲的身体扳过来正对着自己,延长这个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吻,直到祂断断续续的呼吸似乎终于难以为继,才恋恋不舍般放开。
然后他接着把神明拢在怀中。
“……”
这让安菲很难能喘得过气来。
“别怕。”郁飞尘说。
……怕?
没有过这种情感。
呼吸渐渐平缓,安菲静静伏在郁飞尘的肩上。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待着会更好一些,但是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发现身体里那个东西之后,郁飞尘对安菲原本就已经极端病态的对待方式又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从前他只是不让神离开自己的视线,现在他根本不会让神离开自己可以触碰得到的范围。
他几乎做什么都要抱着安菲——虽然在这个鬼地方根本没有任何事可以做。
正对着的那面墙壁里设有一座壁炉,某一天郁飞尘把它点起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熄灭,微红的橘色火光映亮整座殿堂,火炭和木柴偶尔发出噼啪声响,溅出一两点火星。
一室寂静。
安菲转回去,背对着郁飞尘,看向着那团兀自燃烧的火焰,过一会儿又慢慢移开目光,看向神殿的彩玻璃窗。
白水晶雕琢成的窗台有半人高,窗框镶嵌在其上,彩窗从那里开始向穹顶延伸,狭长的形状伸展向墙壁的最高处,然后随着建筑的形状向内倾斜。每一扇窗都用五彩斑斓的花片拼成神圣的图样,除去歌颂神明的画面外,还有许多花萼、蝶翅、蜂眼这样日光下美好事物的图案。
他静静看着那里,似乎期望透过这些光怪陆离的花窗能看到永昼与永夜的景象。可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即使目光能够穿过窗户,看到的也只会是无尽的虚空。窗后,无穷深邃的黑洞散发着强大的引力,要将他的灵魂摄入其中。
彩色之外还是层层叠叠的彩色。奇异的形状,难以言表的色彩,世间万物支离破碎,旋转、组合。他透过万花筒看向事实上不存在的世界。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原本的形状,他自己也同样不复存在。那异彩纷呈的色泽像极了辉冰石中的幻象,而他在一座巨大的辉冰石之中观看着尘世。
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也看不到自己。
彩色玻璃在他眼前旋转,展开,铺天盖地,那一切如此纷繁庞大,而自身的虚无和渺小几乎无法被感知到。梦境中的喃喃低语又响起了,一种难言的恐惧浮上心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说不清的、领悟般的念头。
这一次郁飞尘没有叫醒安菲。他觉得那也许是一种打扰。
直到蝶翅般的睫毛颤了颤,绿瞳里浮现出茫然的惊惧。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安菲下意识般抓住他的手腕。这时候郁飞尘才有了动作,他收拢手臂,让神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安菲回神。这时候,他看见郁飞尘静静地望着自己。也许已经看了很久。
抬起眼,平平淡淡的绿瞳看了过来,郁飞尘读懂了那个眼神的内容,安菲在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郁飞尘说,“有时候觉得你好像明白了什么东西。”
……明白?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他没有明白的吗?
最后,安菲还是说:“……我不知道。”
说完,他身体动了动,像是想离开郁飞尘的桎梏。但郁飞尘没有让他如愿,甚至也没有给他留一点喘息的空间,而是更紧地抱住。
时间还在流逝。郁飞尘会觉得它走得太慢,外面的那些有形之物还没有完全消逝,还要再过一段时间,这个世界上才会只有他们两个。
虽然,还要再过很长时间,那些人和事才会从安菲的心里消失。
这没什么,他可以等。
祂已经和永昼没有任何关系了。郁飞尘告诉自己。
现在祂只和你有关。祂的世界里终于只有你了,就像一直以来你的世界里也只有祂一样。
你可以不恨祂了。
祂就在你怀里,你感受得到祂的脉搏,祂身上全是你的痕迹,祂腹中甚至有一个你的印记。
郁飞尘低下头,看着精致白袍下平坦的腹部。
看不出什么改变,但潜伏其中的力量告诉他,它存在,并且,它在生长。
他也会想探究那东西的结构,但只能感知到一片混沌。
那是因为它还没有真正成为一个生命,他告诉自己。
再然后他会想,再过一段时间呢?
它总要长出自己的结构,拥有自己的形体,然后来到现实的世界里——出现在他和神之间。那些活着的生物都是这样降生的。
郁飞尘感到荒谬。
手指沿着神明的腰侧往下滑,要去触摸那里。
最好永远都不要出来,他不无恶意地想。
如果因为这个世界的规则必须会出来,也可以杀了它。
然后,他可以让神明再怀上一个。
郁飞尘并没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过了有一会儿,理智中才浮现另一个微弱的提醒般的念头:也许,关于这个东西,还需要神明本人的意见。
这时候他的手指已经按在安菲的小腹。
而一直没有动的安菲终于有了反应——把他的手拨开了。
郁飞尘再放。
又被拨开。
郁飞尘还放。
安菲直接抓住他手腕,按在另一边不让他动弹了。
安菲总是不让他碰那里。
郁飞尘也不太明白神对肚子里那个东西究竟怀有怎样的感情。
他去看安菲的脸。
岑寂的绿瞳里静静的。
“为什么不能碰?”他说。
安菲垂下眼不看郁飞尘,祂的表情有种别样的淡漠。从那天起祂的情绪就开始反复无常。
如果这个东西带给你的只有这样的情绪,那它也可以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郁飞尘不是没提过这种想法,但那个时候安菲又会护着它,用冷冷的目光看着自己。
于是他又问:“喜欢它吗?”
安菲低着头,很久都没有回答他。时间久到郁飞尘觉得安菲已经忘记了这个话题,意识又沉入遥远的虚空中了。
但就在这时候安菲缓缓抬起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被壁炉的火光映着,深邃幽暗的绿瞳里噙着一点荧荧的冷光,格外空洞的眼瞳之外,一道隐隐的血丝。
那眼神里当然不是任何一种开心或愉悦的情绪,然而薄红的唇角似乎真的勾起一个不可见的弧度,让祂整个人仿佛在笑着——那是一种隐约疯狂的笑容。
“你不会想知道的。”祂说。
说出这话的时候,祂按住郁飞尘手腕的力度放松了一些。郁飞尘的手指终于来到了神明的腹部,缓缓按压在其上。
他看向那里,神情并未因神明的回答而生出不虞。
漆黑的瞳仁里,幽深晦暗的目光因为过度的专注甚至显得执迷,如果这样的眼神投向任何一个活人,活人会毛骨悚然,如果投向任何一个兽类,兽类会惊惧奔逃。
而他——就用这样的目光长久注视着那里,然后,缓缓转向安菲。
平静的声音里,蕴藏着的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深深的笑意和寒意。
“不重要。”他在安菲耳畔轻声说。
——它是什么不重要。活着还是死了也不重要。安菲喜不喜欢它也不重要。
待在安菲的肚子里,证明他与神之间的联系,这就是它唯一的意义。
他只要结局。
火光明灭,视线几度明亮复又黯淡,变幻的阴影遮住对视的目光里一切情感。
郁飞尘又去吻祂。
锁链碰撞声响起,墙面上的人影被火焰的亮光吞噬。
有时候,总要做点什么。
郁飞尘:“你想做什么?”
“你觉得呢?”安菲冷冷反问。
“如果你没有画那些东西,”郁飞尘真诚道,“现在至少还有书可以看。”
“……?”
神明用纸笔推演永昼,最后那些东西全都被烧了。烧毁的书当然不会再有,唯一幸免只有放在床头的一本故事集。
郁飞尘拿起那本书,从后面抱着安菲,随手翻开一页。
对于郁飞尘的一切安排,安菲都不予理睬,但页打开后,祂的目光还是看向了那里。那已经是眼下唯一可以看的东西。
又是一本讲述人与神的书籍。
书上说:在古老的时代,所有的人们聚在一起,他们计划修筑一座高塔,那塔要高到云和彩虹里,他们借此可以来到神的面前。
看到第一行安菲就伸手把书推开了。书页散开,掉在了地面上。
哦,不想看。
这种消极的态度郁飞尘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俯身,嘴唇轻轻碰了碰安菲的头发。
“什么时候不生气?”他低声问。
“不可能。”
“想做什么?”他又说。
“回永昼。”
郁飞尘用同样的三个字回答了安菲:“不可能。”
安菲蓦然抬眼:“你知不知道现在在到底过去多久了?”
郁飞尘:“不关心。”
安菲胸脯剧烈起伏几下,显然变得更加生气,祂眼眶都红了。
郁飞尘手指怜爱般抚过那里。
“别哭了。”他说。
“……哭?”安菲看着他,“我没有过那种东西。”
郁飞尘定定看着祂的眼睛。
“你就是在哭。”他说。
“我没有!”血色蔓延上安菲的眼底,祂伸出手,死死抓住郁飞尘的衣襟,语调陡然拔高:“我只是想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发完疯?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安菲,”郁飞尘认真说,“我很正常。”
他还是这样。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安菲的手指颤抖着松开,仿佛被抽去所有力气。
再开口时,祂眼眶还是泛着红。
“……为什么?”
郁飞尘看着祂,用眼神问祂,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总是不懂得我?”安菲空洞的目光看过那些缠绕在他们之间的锁链,又看回郁飞尘的眼睛:“……为什么我们要这样?”
——为什么你还是在哭?
明明那些人和事已经和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郁飞尘伸手,停在祂的侧脸上像是想要抚平祂的心绪,可那只会招致相反的结果。
“我已经……”安菲声音颤抖,话语几度断续,“我已经……不想再恨你了,也不想再惩罚你了……小郁。”
“我们离开这里。”深呼吸一口气,祂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论是湮灭了还是破碎了,我都会去面对。只要不是困在这里,可以吗?”
郁飞尘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安菲。
看着那双平静的黑色眼瞳,安菲心中升起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也许郁飞尘说的是真的,也许他确实不是在发疯,他一直很清醒,他真的就是这样想的。
直到很久以后郁飞尘才开口,他的声音放得很轻。
“然后呢?”他说,“你回去,等着总有一天,又有一个机会可以死在那里。你的愿望终于又可以实现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