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 by一十四洲
一十四洲  发于:2024年03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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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东西本来已经用不着了,如果不是祂依然执意要去联系永昼的话。
神明目光愠怒,手腕下意识的挣动透露出祂的反感。
于是郁飞尘低头吻了一下祂的唇角。
神避开他的触碰,但又被郁飞尘扳回来,郁飞尘让祂看着自己的眼睛。
目光,人打量彼此的方式。
太过强烈的注视透露着无法言喻的欲求,一切变动都在那双渊海般的眼瞳里无迹可寻。被注视之人仿佛置身于漆黑险恶的森林腹地。
这个人在用眼睛告诉他:你逃不掉。
力量本就是混沌失序不受约束的物体,神总告诉自己,郁飞尘诸多超出常理不可理解的举动皆因此而起。
但是,当你真正看着他的眼睛,你就会再度升起那个毛骨悚然的念头:他的一切举动都在严密冷静的控制与计划之中。
那道目光,仿佛已经越过内心的边界,要割开灵魂深处的秘密,也割开灵魂深处的恐惧。
神别开眼。郁飞尘这样的神态总能激起祂的戒备。
这一举动却反而彻底激发了郁飞尘的凶性。
他在神明的另一边手腕也落下锁链,而神明自然是反抗挣扎。
郁飞尘把祂拢进怀中,声音低沉沙哑:“别动。”
祂左边的腿被强硬地拿起来。
祂抗拒,膝盖却被死死箍住。因为两边发力,膝弯轻轻颤抖。
“别动,”郁飞尘难得放轻的语气像是低声的安慰诱哄,“最后一个。”
可惜他的动作却丝毫没什么温和可言,而是偏执强硬到了极点。
锁环合上了,最后一条锁链紧扣在神明左边膝盖上方二分之一。黑色金属的质地,两指宽的圆环。
锁链本是一种刑罚与束缚,可是放在这样的位置,如同不洁的隐喻。
神明的长发凌乱地垂下,华美的衣袍下其实未着一物。
祂在人世的实体如此圣洁美丽,而这一存在本身却是堕落的罪行,如同万物在诞生之初就在走向毁灭。
这样一幅场景带来的冲击足以让任何人的灵魂一片空白,但在这里,只有郁飞尘一人能将它收入眼中。
郁飞尘俯身,噙住锁环近处的皮肤。只有呼吸声,但他的手扣着神明的腰,知晓这具身体的变化,像个被一点点卡住脖颈的天鹅。神明的身体总是这样,不会拒绝他,可是神明自己却不懂得这些变化。
——当神以人的形态降临世上,会是神性消解了人性,还是人性亵渎了神性?
答案不在书里。
答案只在他面前。
他不急 。
很久后厮磨的吻终于来到光滑的腰腹。隔着一层衣料也能感受到呼吸的起伏。
神明一言不发。急促的呼吸里,祂的手指因为紧紧抓握着锁链留下了鲜红的痕迹。
挣扎毫无作用,任何想要逃避的动作都会被禁锢在原处。郁飞尘把神拽向自己,去吻祂的嘴唇,吻祂的长发。
忍无可忍一般,神明伸手扣住他的下颌,祂看着郁飞尘。
“——有意义吗?”
“有。”郁飞尘说。
郁飞尘慢条斯理抻开神的手指,认真把自己的手指也贴在那些鲜明的红痕上,仿佛要与祂共享身体的变化。
在无生命的神灵身上留下有生命的痕迹,看见无情绪的神像上浮现愤怒、挣扎与困惑,这就是意义所在。
这样你才不会化作握不住的流沙。
“安菲,”郁飞尘说,“现在还没到你能离开的时候。”
他这句话说得很认真。不幸的是,当他确实在认真说些什么,那种样子只会让人觉得很危险。
世上没有人会觉得郁飞尘不危险。
心脏跳动的声音。
“既然你有这个心情,”神说,“不如我们再谈论一下对永昼的看法。”
“没什么看法,”郁飞尘说,“到永昼毁灭的时候,我会让你看见它的。”
绿瞳中浮现出一丝类似恼怒的情绪:“最后一个机会你还是不要?”
郁飞尘:“你再给一万个机会我也不会要。”
神明脸上浮现一丝果然如此的冷笑。但在冷笑之外,还有一些无法看懂的悲观。
可是这些郁飞尘好像全都看不到,他近乎执迷不悟地捧着神明的脸,和祂亲吻。
神明的手指握住锁链复又松开,祂的灵魂有一半感知到了正在发生的接触而另一半却不能。
只有心跳声依旧响着,越来越快。
神不理解这样的行为究竟有什么意义。什么都不会改变,什么都没有产生,郁飞尘也不会从这样的举动里得到什么。
这个人要从自己身上索取什么,又仿佛只是执着地体会着这些连续不断的瞬间,体会这些只发生在他们之间的现在。
他们的现在——流光溢彩的囚牢里,一个仿佛不会结束的幻梦,一场末日下的狂欢。
好像什么都经历过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
呼吸和灵魂一起被剥夺,空白的世界里没有任何有形之物。
直到一吻终了。
——得到了什么吗?
好像只觉得寒冷。
世人的欢笑亦是如此。有限的欢乐之下是无尽的痛苦。
为什么直到现在,你一直在等的东西还是没有来到?
那,你又是为什么还在等?
安菲伸手,手指放在郁飞尘的眉眼,像要抓住什么。
“我努力过了,”他忽然说,“不论是永昼,还是对你。”
“我知道。”郁飞尘说。
安菲轻轻摇了摇头。
他呼吸还未完全平复,声音听起来有丝哽咽,然而被决绝的语气完全掩盖
“我做过所有能做的,从来没有放弃过。”他说,“不论是你在还是不在的时候。”
郁飞尘温和看着他:“我知道。”
安菲不置可否。薄冷的目光看向一片幽深的午夜窗外,然后转向郁飞尘的胸膛。
“你的心脏,”安菲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跳得很快?”
郁飞尘的目光直勾勾的,眼底像见了血一样的红,若是再细看,他的呼吸仿佛也要比寻常更快。
“因为我看到两个你。”郁飞尘说,“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
安菲只是微笑。
“只有一个我。”他说。
神明在这里,灯火辉煌的华美殿堂之间,却好像站在世界尽头的悬崖上。
郁飞尘也笑了笑:“等世界不存在了,你想做什么?”
他的语气随意极了,简直像是闲适的休假时光里忽然想起来,问一句“明天你想吃点什么”。
“世界不存在了,我还有什么?”安菲反问。
“有你自己,我。”郁飞尘说,“还有它。”
安菲笑了起来。
“我都要以为你把它忘了。”他说,“是我和你……”
我和你之间,是尝试过了,也吵过了。
就连那些已经不打算再想起的往事都像揭一道旧伤疤那样揭开过了。
为什么结局好像还是不分明?
——因为,尘世的道路,原本就不属于我们!
所以你和我的结局,也不在现世中。
纤长的手指缓慢地按在腹部的衣料上,一根根放上去,这好像是安菲第一次实际地触碰它。
——触碰那个看不清也长不大的物体,触碰他们之间唯一真正存在的联系。
那一瞬间他仿佛无法承受般闭上了眼。
郁飞尘被他这样的神态动作吸引,有些着迷般地,他伸手去覆住安菲的手指。
安菲自然感受到了这个动作。
眼睛蓦然睁开。
冰冷美丽得惊人的绿瞳里,温柔的笑意下是隐约的疯狂。
深深的笑意也浸润在神明的声音里。
“——你不是想知道,它是什么吗?”
安菲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镶嵌华丽的匕首。
匕首出现的一刻,他手腕一翻,朝自己的身体直直划下!

第294章 余烬之十
那一刻郁飞尘想去扣住祂的手腕但没能做到, 因为时间仿佛已经消失,一切动作都为之停顿。
一声几不可闻的声响。
匕首深深没入安菲的腹部,留在外面的只有冰冷华丽的刀柄。
鲜血如注。
周围的一切骤然变化, 空气刹那凝滞如泥沼, 心跳声都怪异如击鼓。
神明笑意未减, 祂握住刀柄的手指继续使力,带着它缓缓向下划去——
那一瞬间毛骨悚然的感觉, 像是整个现世上空出现一道天裂,割开了人与世界的极限。
并且,由于他们之间原本的动作, 像极了神明带着郁飞尘的手一起划下了这一刀。
而郁飞尘唯一能做的是移动目光的焦点, 看着那里——
动作变得格外缓慢, 在他的意识里, 一个行动仿佛分离成千万个片段。他似乎是用尽了所有意念,但结果仅仅只是低头看向了那个部位。
出现在安菲腹部的是一道极为狭长、极为深刻的伤口。
但鲜血却不再涌流,一切都好像静止了。唯有极度阴冷怪诞的氛围以这里为核心向四周蔓延, 潮水与浓雾般的气息里,透露出惊人的邪恶。
空气之中每一个地方都传来怪异的喁喁低语声。可是听不清楚,那不是现世中的声响, 一切杂乱的感知都扑面而来,光怪陆离的感官中眩晕的知觉放大成汹涌的海水。
茫茫中仿佛响起一道绵延刺耳的无声尖叫。
与之相对的, 则是现世之中——死一样的寂静和寒冷。
无形之物缓缓爬动蔓延,从角落开始侵蚀。所到之处一切都分崩离析, 地毯、壁炉、殿堂, 还有他们彼此的存在。
所有事物都变成虚浮如纸片的幻象, 然后愈发苍白。
就在这万物一同滑向空无一物的光亮深渊之时, 有东西出现了。
它从刀刃与伤口连接着的地方缓慢流淌出来。
那形状没办法形容。
它是漆黑的——只能用“漆黑”来形容, 因为它完全不是任何一种颜色。它是个空洞,连目光都会在触及到它的时候被吞噬殆尽。
面对着它,安菲的脸色亦是一片苍白。
它在动。
它漫过刀刃与刀柄,沿着这些事物,它缓缓爬上安菲的手指,也细密地从郁飞尘手背上经过。
空洞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的形体周围,空间以令人恐惧的方式扭曲,它本身如此幽深可怖,却在周围激发出光怪陆离的淡淡虹彩。
人的目光无法从它身上移开。而他们身处的世界正像是单薄的、静默的透明纸片一样层层解离。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千万层表象纷扬散开,所有人、所有物、所有分类与概念——它们的实体消散于无限远,它们的意义消逝在虚空中。
万物在无边的空茫里压缩成一点。
——它爬出伤口的部分越来越多了。一边似乎在主动地移动,另一边又自然地向下流淌滑落,密密麻麻弥漫在他们四面。
意识被分割成无数片。有些念头告诉你,你在它之外,另一些念头传到脑海,却告诉你,你已经在它的存在之间。
当寒冷到了极点,也就不存在温度的概念。当时间的流逝漫长到了极致,也就没有了时间。
世界将终结于这一点。
两道目光都看着它。
而它那怪诞的、让人不寒而栗的形体在不断爬出汇聚的同时,又向中央缠绕着昂起。
如一只抬起身的蛇类,可它并没有可供形容的实体。
它的动作,像是对着他们——伸出了什么。
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看向了他们最深处的本源。
而直视着它的存在,仿佛有另一个世界在眼前轰然展开。
与现世的苍白相对应的,是它深邃混沌、狰狞又邪恶,不可描述的深奥存在。你陷入万丈深的水中。
那一瞬间深邃的恐惧,超越了一切。
可你的一切感官和意念都会告诉你,那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漫长的时间,仿佛走过一万个纪元。
它最后一部分漆黑的触角也缓慢地离开了神明腹部的伤口——完全爬了出来。
下一刻,它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温度、声音、触感、对时间的知觉刹那回归。过量的信息在那一瞬间涌入脑海,世界重新流动。
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目光看向神的腰身。雪白的衣料柔滑地垂下,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那里没有血迹,没有伤口。它没有存在过,所以那道伤口也没有存在过。
神明的手指平静地陷进床被中,并没有动作过。没有伤口,所以祂没有划开过自己,祂手里也没有过那柄匕首。
他们亦没有看见过那个东西,他们的目光是在彼此对视着。
——如深渊凝视着深渊。
最后,神明的眼角微微弯起,一个嘲讽般的笑容。
郁飞尘动了动手指,手指真实地存在着,时间的上一刻连接着下一刻,动作是连续的。真实得有些不适应。
他的手指停留在祂腹部的中央,轻轻向下按压。
这一次,神没有任何拒绝反抗的动作,祂神色坦然,平静地任力量的触手游走探查。
探查寻觅的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有。连那些改变都没有存在过。
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像是有些东西永久地扭曲了。但是,你永远都无法真正去思索那到底是什么,那不是你能触碰的内容,它远在你之上,也远在这个世界之外。
郁飞尘:“它是什么?”
“它?”神明笑了笑,“你不是知道吗?——你要看到的,不就是它吗?”
握住郁飞尘的手腕,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挪开,神与他正面相对。
“明明知道它是什么,还要亲眼看到它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祂说,“不是非要看到我们的结局吗?结局就是不存在。”
“——它就是‘不存在’本身。”
“所以……”目光从郁飞尘身上转开看向空白处,语声渐低,如一声落寞的叹息,“我和你的结局也不存在。”
“其实你心知肚明,我们之间,不可能产生任何真实的生命。”
因为连我们自己,都没有所谓“生命”可言。
——而你,也从未期待过任何生命的出现。
“但你还是说,想要一个孩子。”
“那句话说出口,我就知道,你只是想证明一件不可能的事而已!”神明蓦然转回目光,那注视冷冽如同山巅的积雪,尖锐得有些刺目。
“你想证明,你能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你想说你能够改变我,我也能够改变你。你想看见——我们的一部分可以理解,也可以融合。”
“但是你我都心知肚明,那不可能!”
“可是,你还是要看到。”
你是纯粹力量的化身,一切序列力量的尽头,现世之中的至高。
你强烈的索取,这个世界必定有所回应。
所以,它出现了。
可它的意义,就是告诉你,这一切都不存在。
那混沌狰狞无法言说的邪恶之物是接近了本质的表达,所以在那一瞬间,你我都看到现世中不存在的内容。
它就是世界对你我的回应,就是你的问题的回答。
那回答就是没有回答。
他的语气起伏也许是太激烈了,终于平复少许的时候,眼里笼着一层凄哀的雾。
“为什么非要看到最后的结局?”安菲问郁飞尘,“为什么你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要杀掉?”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指下意识抓住自己左边衣襟,仿佛在那里生发出无法消解的痛楚。
明明我们在迷雾里才能共处,在幻象中才能同存。我们可以各退一步,也不是完全无法在表面上暂时和解,去一起面对凋零的世界。
可是你非要去追问。你步步紧逼直到悬崖边缘,问我们是要继续沉沦,还是醒来,看到真实的结局。
——于是我们只能醒来。
“我给过你太多机会了,直到刚才。”安菲说,“在那一刻之前,我和你还有和平的可能。”
现在一切可能性都烟消云散,因为答案已经呈现了。我们从表象到本源,从精神到身体,都不可能诞生任何交点。
夜风的寒冷吹散壁炉的温暖,冰冷的温度似乎从身体蜿蜒到内心。虚空中,意志和力量的结构凛然相视,各不退让,仿佛命运永恒对立的两端。
旧银色的力量本源在虚空中徐徐流淌而后展开,将意志环绕其中,如同从四面八方逼视着它。在本源的对峙中,力量仍占据绝对的上风。
郁飞尘看着安菲,开口。
“它给我们答案了,所以呢?”
“我没有改变过你吗?”他深深望进安菲的眼瞳里,“你,也没有改变过我吗?”
“那又怎样?”神明回答他的是一个微笑。
手指抚上束缚着它自己的漆黑锁链,动作轻柔而散漫,如同赏鉴臣民的献品。
“其它的都可以。”祂说,“关于永昼,不可能。”
话音落下,一声空灵的脆响。
锁链在祂的手下断裂为两截落下,如同折断纤弱的草茎。
然后,它消失了。
——它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它的意义凭空消失,它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痕迹都没有了,那些东西在记忆里同样也不复存在。
同时断裂的还有郁飞尘埋在祂本源里的全部力量。
刹那间,那些力量尽数泯灭。
神明直视着郁飞尘,明灭的笑意里,破土而出的是难以想象的晦暗疯狂。
那一霎,无边的阴影从祂身后展开。

事物终结的方式, 除去实体的毁灭,还有意义的消弭。
郁飞尘曾经使用过的是第一种,现在他看到了第二种。
——他用来禁锢和掌控安菲的力量消失得干干净净。不是简单的消失, 是从过去、现在和未来, 一切规则和意义中, 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擦去了。
那些地方曾经有过什么?看不见也想不起了。
只有森冷而迷乱的氛围,如同那个不存在的“它”在他们之间出现的时刻。
郁飞尘不能阻止这样一个过程, 就像他湮灭迷雾之都的时候安菲也无法阻止那样。
神把郁飞尘的神情尽收眼中。
意志本源重新回到自由和纯粹的状态,它亦如同一双高高在上的平静眼瞳,与力量本源相对而视。
离开乐园来到永夜的迷雾之中, 祂没有得到创生的权柄, 而是拿起了不存在的利剑。
那超越了现世的虚空之境如冥河般吞噬了所有, 若是有人见到这样深邃幽冷, 近乎疯狂的过程竟是由传说中的永昼主神所主导,一定颇觉荒诞。
但是,这件事就是这样发生了。而且, 并没有就此停止。
禁锢祂的力量已经被抹去,那么禁锢祂的这个世界也应当不再存在。
郁飞尘的眼珠动了动,余光里, 他看到整座殿堂开始解体下沉。
高塔、王城、王城边缘通向田野的小径,与它们相关的一切时间和空间, 它们先是成为千万个支离破碎的单独的剪影——意义上的最小单元,然后陨灭在无边的黑暗中, 像星星走完长久的寿命, 最终熄灭于夜空中。
郁飞尘目睹着这一切发生, 如同观看一朵花的凋谢。
他忽然出声:“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神说:“不知道。”
“我在想, 如果这个世界里还有东西活着, 你还会不会这样做。”
神明眼中浮现讥笑。
“你会用那样的世界来困住我吗?”祂反问。
郁飞尘:“也许呢。”
“你不敢。”神明笃定说。
如今身处的这个世界,只是一种妥协罢了。神确信郁飞尘只会用阴暗畸形的世界来作为新的囚禁之所,而绝不会是正常的、有真正生命存在的世界。
因为那样的世界结构太复杂,变数太多,自己逃离的机会也会变得更多。
“有什么不敢?”郁飞尘说,“送封信而已,都被我看到了。”
语调略带一点放任和无奈,像极了情人间的亲昵玩笑。听起来像是在指责祂自己没有隐匿好动作,其实却是表明一切都会在自己觉察之中。
神无意与他进行文字和对话的游戏。
祂向周围望去——
消弭的范围如涟漪般缓慢而彻底地扩大,他们已经身处一片不存在的真空中。四面八方升起光怪陆离的虹彩。
就在这令人心生恐惧的虹彩之中,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边缘被吞噬殆尽。
然后停下了。没有往外多侵蚀一分,也没有少吞噬任何一丝。仿佛祂心中对这片世界的大小早有成算。
郁飞尘略带意外地转了转目光。
这样看来,那个送信而后败露的侍者,真正的目的或许并不是送出那封信,而是在为神明丈量这方世界的真正范围。
现在——没有了锁链,也没有了整个作为囚笼的碎片世界,祂可以说是自由了。
神明眉宇微舒,雪白衣袂拂动,整个人似乎要向下坠去——无垠的永夜正张开双臂迎接着祂。
郁飞尘面上,却浮起怪异的笑容。
那笑容只是微不可见的一点,却让人遍体生寒!
“你说得对,”郁飞尘说,“我不敢。”
他这话说的极轻也极低,像是只说给自己。可是话音落下,整片虚空都跳动了一瞬!
而后,周围蓦然变化。
天旋地转的眩晕一晃而过,视野重回清晰时,整个世界像是揭开了一层虚伪的幕布。
宗教式的穹顶在他们头顶上方庄严地歌颂着神明创世时的景象,鎏金彩绘在长蜡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仿佛从没有过虚空,也没有被擦去的碎片。
床对面是寂静燃烧着的壁炉,火光明亮,华美神殿里一切细节纤毫毕现。
王宫的奢靡变为神廷的浮华。那些陈设和器具仿佛只是换了一种风格再度呈现在他眼前。像是整个世界揭开一层幕布,露出真实的本相。
力量本源将这方神殿拥在其中,如午夜时分的山脉一般凝实厚重,密不透风。
这还是——
神明蹙眉。
这还是郁飞尘一开始关住他的那个地方!
耳畔传来郁飞尘平静的语调。
“我不敢,所以我本来就不会放你去任何别的世界。”他说,“所以,那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只是个从别的地方投射过来的幻象。”
他们的真身,依然身在这个他用本源力量精心构筑而成的牢笼之中。因为他不会让安菲有哪怕一丝逃离的可能。
神明怒视着他。
那一刻祂脑海中忽然浮现了乐园的传闻中的那个郁飞尘,那些从未失误的带过的事迹与例证,众人口中不可思议的传奇。
这些天来自己已经知道这个人的性格其实是一片晦暗,而如今祂知道,这个人的行事风格,居然也是如此——
没有任何形容词能够做出譬喻。
绿瞳中似乎跃动着烈烈的火焰,用力紧扣的手指上,优美的血管随心跳起伏,没有一处不是绷紧戒备的状态,这似乎也意味着神明的反抗不会到此为止。
壁炉中,火焰的跳动在那一刻完全静止了,空气也彻底不再流动。
和神明脸上阴云密布的神情一样令人窒闷的是殿中的氛围,像是台风眼的中央一样可怖。
下一刻,意志本源张开光辉灿烂的翼翅,如同过分平静的海洋陡然掀起滔天巨浪,最高级别的震慑化身世界终末的天罚,所到之处一切意义都将烟消云散。而这一次它不再是湮灭所谓的世界,它指向的地方是——郁飞尘真正的本源所在!
郁飞尘的手指扣住神明的肩膀。
那天罚的雷霆将他轰然笼罩的那一刻,力量本源亦如灭世的巨兽般陡然暴起,径直迎上!
一次毫无保留的对撞。
组成这世界的最本源的两个部分,以全然敌对,甚至似乎是完全不计后果的方式凛然碰撞。
它的余波会传到整个永夜。连这个世界最坚固的那些规则都要在这样绝顶的冲击之下不再稳固。
扭曲的深渊与正常世界的交界处,一直静默矗立的锁链天平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摇动声,本已黯淡无光的纹路下似乎出现深深的裂痕。
而风暴中央的两方——
巨大的冲力让灵魂都是一片炽烈的空白,空白散去后,似乎谁都没有打败谁。
只是一瞬的僵持。
过分的寂静,如同这个世界一声旷远的悲鸣。
神明的目光微微涣散,像是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在这个世界割下裂痕而不是将其弥补。
就在这一瞬间的僵持中,郁飞尘已经重新占据主动,将神明压在身下!
他眼中涌动着无数看不清的暗流,却被冰封在万丈深的冰面之下。
“我说过,还没到你能离开的时候,冕下。”
神明亦是掀起唇角,一个仿佛已经明白了一切的微笑。
“你还能关住我,不是因为你的位格高于我,”祂平静说,“只是我的领悟暂时还没有高过你。”
“总有一天,我做得到。”
“是吗。”此时的郁飞尘,呈现出异样的平静。他抬起神明的手腕,吻了一下祂的手背。
神明看着他。
这个人的亲吻其实从没有一天真正虔诚过。就算只是最轻最若即若离的碰触,也像是要饮尽躯壳之下的鲜血。
犬齿轻轻厮磨着手背的血管,然后重新抬起头来,直视着神明的眼睛。
郁飞尘的语声,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那我等着那一天,冕下。”
神再度别开目光。
因为郁飞尘的眼神里,有过分的偏执,和过分的欲望。
“但是在那之前,”郁飞尘说,“我们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握住神明的手腕把它贴近自己的脸颊,神明不看着他,但他还有太多方式可以用来表达。
他的力量不再侵入神明的本源,但他的手指仍可以沿着血管的脉络探入华美的衣袍,手指之下是神明的脉搏,他体会它如同啜饮浓烈的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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