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能听到他用这么——这么温和的语气说话。可是话里的内容却像是世上最锋利的刀子。
他能看见你的灵魂。
安菲死死看着他。
许久,祂闭上眼,声音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情感的波动:“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那就是我的选择。你为什么总是不明白?”
“我明白。”郁飞尘说,“睁开眼。”
安菲缓缓抬起眼帘,遗憾的是,睁开眼后,出现在视野里的仍然是纷繁的彩窗,紧闭的大门,压抑的穹顶,无处不在的锁链。
郁飞尘让祂看这座幽深的殿堂。
“这也是我的选择。”郁飞尘说,“你也不明白。”
顿了顿,他又说:“别哭了。”
安菲无言。
仿佛是无力再支持这样的对视——过分触及内心的对视,祂别开眼。
床下,刺绣华美的地毯上,被拂落的故事集摊开到中间的一页,恰写着他们看过的那个故事的结局。
……神不允许人能够来到天空之上自己的居所。于是神让人们说不同的语言,从此他们再也听不懂彼此的用意。从那以后,他们的塔再也无法筑起。
最后,安菲闭上眼,任郁飞尘把自己拉入怀中。
郁飞尘又问:“还想做什么?”
好像终于明白了郁飞尘话里的意思,安菲手指缓缓攥住郁飞尘的衣领,湿漉漉的绿瞳望向他,带着一点期冀,但那点期冀又被理智所冲淡,变成知道自己的愿望绝不会实现的悲哀。
“这里——”安菲环视着四周,好像很艰难才吐出这样的话语,“太伤心了。”
他说:“我们去一个……别的地方吧。”
“好。”
郁飞尘回答他。
作者有话说:
医生:不如来我这住吧。 提到的神话故事是巴别塔。
永昼, 乐园。
大雾弥漫,力量如同失控的巨兽在表象之下横冲直撞,浓黑的天幕中酝酿着恐怖的剧变, 昔日的一景一物都透出不祥之兆。
“难道就没有人来管管我们吗……?”希娜绝望地埋在一堆纸张里, 然后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起身, 半死不活地从怀中掏出一瓶金色苹果状的喷雾,给在场的每位神官都喷了一下:“给你们再增加一点智慧, 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可是我的力量已经快要耗完了……呜呜呜呜……”
时间、空间与死亡的力量在创生之塔十三层交织成宏伟的幻象。那原本是永夜之门的地方,现在是一颗灰紫色的心脏,它朝外伸出纵横的血管, 链接着乐园、神国、与整个永昼的疆域。
透过辉冰石的窗户, 时间之神望向无限远处的地方。
黑铁王座上, 看不清的阴影之中传来戏谑般的声音:“你还在等。”
墨菲平淡答道:“我不该等吗?”
“确实哦……”回答他的是略有些做作的叹声, “反正,你也不能指望我真的能维持好这个鬼地方,对当时留下来这一举动, 我现在已经感到万分后悔。”
墨菲:“还有多久?”
“不知道,十分钟?一小时?今天?明天?可能不会超过后天。”那道声音依旧戏谑,但乐园的境况证明他确实所言非虚。
“但是, 亲爱的,即使是这样, 我也不建议你像现在这样等祂回来,因为结局并非你我能够左右, 甚至并非你我可以……理解。”他说, “要我说, 直到现在, 你对神明的本性都还抱有错误的认识。”
“好了好了……别抽卡了, 你是时间之神!为什么想不开要去算一场赌局的结果?能被预测的还叫赌局吗?”
“你所谓的赌局已经结束了。迷雾之都没了,永昼还在。”墨菲说。
“温馨提示:暂时还在,但也快没了。”
“……”
“再次温馨提示:永昼的命运算什么?能赌的东西还有很多。你怎么知道它是否真的到此为止?你怎么知道是不是有人另开一局?”
墨菲看着他,良久,说:“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因为……”
幽郁深浓的雾气在此处弥漫,最中央,黑袍下的人形似乎勾起一个诡秘的笑容:“因为,比起活着,我更了解死亡。”
天幕灰沉,错落起伏的建筑尖顶上落着一层薄雪。几只灰色的鸽子扑着翅膀从窗外飞过。
神学院里,穿黑袍的修士正在给学生们讲课。
“……所以,你们要明白,对于‘永恒’、‘神圣’、‘完美’这一类的描述,甚至只是‘美’这样的字眼,全都要抱有万分警惕,绝不能将心愿寄托于此。”
“因为,那是一种罪。”
学生们低头记录,室内一时间只有沙沙声。一位学生写着写着,笔下的字迹开始蜿蜒扭曲,变成混乱难言的图案。而他的同桌书写的时候,眼珠从眼眶中掉出,坠着血管在桌面上弹了几下。
没有人觉得奇怪,记录完这一段,他们不约而同抬起头,等着下一条教诲。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嘈杂的欢呼声,所有人都转头看去,外面上演着的是这样一幕景象:城市里的人们纷纷离开家门,走向中央大道。
他们说:“国王陛下回来了。”
不错,他们的国王确实是要回来了。
说不清楚为什么国王之前不在,也说不清国王究竟是谁,总之,现在都城的居民全部前往中央大道迎接他们的君主。
然后国王陛下就出现在那里了。站在迎接他到来特意铺设的长地毯的尽头。说不清楚他的尊驾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没关系,事情就是这样,一切都很正常。
迎接的仪式安静而肃穆,人们向国王的身影投以崇敬仰慕的目光。光是看着那道削直挺拔的背影,感受到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这就是真正的君主该有的模样。
国王要登上他的高塔。
这里以前就有这座塔吗?记不清了,兴许是有。
“等等……”有人小声说:“他抱着……”
他并不是只身登上高塔的,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人们看不清那人的形貌,只能看见雪白华美的衣角从君主的怀中垂落,晨曦一样的长发映出璀璨的微光。
只有那么几个人的角度能看到那人埋于君主颈间的寂静如冰雪的侧颜,更多人只能看到半截优美纤长的手指从袖中伸出,搭在君主的肩头。
身穿修道院学生袍服的年轻人把挂在脸颊上的眼珠重新塞回眼眶,愣愣地看着那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们。
即使闭着眼睛安菲也能感受到那些灼热的视线,有人在看他,有人在看郁飞尘。
在永昼时他曾无数次经历这样的场景,但从来不是像这样作为另一个人的附属物接受注视。
这种感觉异常荒诞,就像身上又一个本质的属性被剥夺了。
安菲想告知郁飞尘自己并没有失去走路的能力。但是这人已经完全无法沟通。他甚至觉得郁飞尘带他来到别的世界,不是因为偶有了一丝人性,而是本来就需要一些观众来宣告什么东西。
但是太多人的注视又让郁飞尘觉得厌烦。
沉重的大门戛然落下,国王的身影消失在高塔最上方的房间内。
这也是一间精美的殿堂。比起神殿的光明华美,此处更多的则是世俗式的奢华靡丽。神殿的华美形同毁灭,王庭的奢华近于腐朽。
安菲静静看着大门合上,窗户放下。
是去了一个别的地方没错。
但是换句话说,关在了一个别的地方。
如果非要在这两种境况之间找出区别,那就是窗户的透明度高出了一些。
火光亮了起来,这里甚至也有一面温暖的壁炉。
“……”
手腕处传来异样的触感,几片绿色的叶子紧紧贴住安菲的手腕把自己藏在袖口下,仿佛生怕被发现一般。
安菲隔着衣料碰了碰它。
他一从那里出来,藤蔓就飞快窜回了手腕上。想必被丢出去之后,它就紧紧地扒在了门外。
郁飞尘走到窗边,站在安菲身后。
自从他湮灭了迷雾之都,周围就变成了力量的深渊,混乱的世界自发向这里移动。
安菲说想换个地方,他只需要就近选取一个还能勉强维持运转的碎片,然后来到降临这里。这个世界的逻辑会自发改变,把他们的到来合理化。
当然,这未必是一个安稳的世界。但是无所谓。
隔着窗户能看到王城交错的道路,看到街道上走动的人影,再往外,视线就变得模糊。
安菲靠近窗户,出神地看着来往的人群。诚然,他们不是他的子民,也不知道他的存在。但他还是看着他们。
手指被人碰了一下,是郁飞尘牵住了他的手。他就站在他身后,和他一起隔着窗户看着外面。
安菲看向郁飞尘。
“我想出去。”他说。
郁飞尘:“不行。”
“哦。”安菲平淡地转回去了。
郁飞尘低头去吻他的眼睛。
拒绝神明的要求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是这个要求是有些太过得寸进尺。
刚被拒绝的安菲自然不会很想被他碰到,伸手要把他推开。
就在这时,轻轻的叩门声传来。
实在太久没有听到过来自外界的声音。两人停下动作,静静看向声音来源的地方。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一道仅容一人进出的缝隙,几位身穿侍者服装的人鱼贯而入,在长桌上为他们铺设精美的晚宴。
他们是活着的人,虽然谨守王庭的礼仪,但也有活人理所当然具备的好奇心——布置晚宴的过程中,隐蔽地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不止一眼,还有一位侍者在看向安菲的时候,得到了与神明之间一两秒钟的对视。
然后,难免出现恍惚的神情。
郁飞尘阴晴不定地看着这一幕,直到他们终于退出。
大门猛地关闭,这次它从里面锁上了。
安菲被他牵着在长桌上坐下,枝形蜡烛熠熠燃烧,食物精致动人,可惜坐在这里的是两个一看就没有什么胃口的人。
郁飞尘:“想吃什么?”
安菲对此不予作答。高背椅的阴影环绕中,他半垂着眼,没有任何动作,像个陈设在这里的雕像。
郁飞尘看着祂。
其实,即使不在这里,不被囚锁在幽深的殿堂之中,而是在光明的永昼,神明也常常是这样。
一座雕像,一个人偶,一个美丽的影像。
风一吹,就倏地散了。
远远不是这些天才有的认知,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对安菲就有这样的印象。
郁飞尘起身,和祂在同一张高背椅上坐下,手臂环住神明的腰身。
目光扫过桌上摆着的所有食物,郁飞尘选择了觉得安菲会最感兴趣的那个:几小块淡青绿色,看起来汁水清新的不知名水果。
银质的叉子挑起其中的一块,递到安菲唇畔。
安菲面无表情地推开了。
郁飞尘换了一种,其结果当然也是被拒绝。
“怎么了?”郁飞尘问他。
安菲从未听过如此奇怪的问题。难道郁飞尘觉得现在的他应该愉快接受投喂才算正常。
他看了看郁飞尘的神色——这人眼里的关怀甚至称得上情真意切。
没看几秒,安菲就收回了目光——看了觉得心情不好。
“怎么了?”郁飞尘又问他。
安菲回答:“不想看见你。”
听见这样的回答,郁飞尘眼中浮现一点笑意。
他的轮廓会因为这微不可见的笑意而有少许柔和,灯光下看起来像个彬彬有礼的完美恋人——如果不关联任何前因后果的话。
他不再强求安菲去吃什么东西,把刀叉轻轻放在一旁,餐具相碰,发出轻灵的叮响。
郁飞尘认真看着安菲。
“那你不能出去。”他说。
安菲微带意外地和他对视。
安菲:“你会让我能出去?”
“不会。”郁飞尘回答得理所当然。
他又吻了一下安菲的额头。
然后,他的身影从这座殿堂里消失。
周围一片安静,世间从未如此阒寂,仿佛所有的火都熄灭了。
安菲往高背椅的更深处靠着,静默藏入黯沉的阴影之中。
神学院的夜间课程开始了。
修士的嗓音比白天时嘶哑了许多。
“众神的宠儿必须年轻早逝……”他这样讲,“因为死亡……是连接人与神的唯一仪式。”
“他要被钉死在最高的山巅上,才能回到神明的怀抱中……”
声音越来越沙哑断续,微弱的烛火几度熄灭又燃烧,年轻学生们的动作愈发迟缓,身体的部位像零件一样脱离掉落。整个世界像是一个运转不良的机器。
明灭的烛光透出窗外。长廊下,生锈的长椅中,安静坐着一个修长的人影。冬夜里寒风凛冽,他低头拢了一下身上黑色的披风,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动作。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来来往往的人也仿佛注意不到他。
修士断续的讲述声里,他望向王城中央耸立的高塔。
他有一个虚幻的视角,即使身在下方的城中,也能看见高塔内的景象。
他看见枝形蜡烛依旧静静燃烧,高背椅中的人长久没有任何动作,直到很久以后,里面的人才睁开眼睛,目光略带空茫地打量过四周。
终于确认了自己是独自一人后,祂身上最后一丝多余的情绪也消失了,像涟漪消失在水中。平静的眼神看过长桌上的食物,最后拿起银叉,缓慢地吃下了几小块淡青绿色的水果。
然后祂离开那里,走在堂皇的殿堂中。衣摆在刺金织花的地毯上缓缓拂过,不发出一丝声音,祂像是个飘荡在其中的幽灵。
最后祂来到一间陈设华丽的浴室,那里四壁都是镜子,牛奶白的水面上漂浮着铜管吹出的花瓣。
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祂解开白袍顶端的银扣,步入水中。
神明对自己的身体并无矜重之心,祂对待它就像坦然对待一件寻常的物品,祂也丝毫不在意那些随处可见的淤红痕迹。
只是当手指不经意划过腹部的位置,祂的神情浮现了一丝不自然的犹豫,然后,祂避开了那里。
神明往池水深处走去,像是要把自己沉入其中。但祂不会一直在水里待着,最后,祂披上衣服,从蒸腾的水雾中走出,把自己埋进了床中央。
郁飞尘感到一种类似新奇的情绪。
原来自己不在的时候,祂自己还能做这么多事情。祂会吃几口东西,懂得去床上睡觉,祂看起来好像还真的存在一点活性。
但是祂看起来那么安静。闭上眼睛后,就像是睡着了。
也许自己不在的时候,祂睡得会好一点。但祂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好。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神明的睡颜,看那一起一伏的轻缓的呼吸,丝毫不觉得时间流逝。
夜风呼啸,城中已经安静下来,只有修士的授课声还在持续。
——“因为,死是唯一的真实……”
他们的夜间课程到了很久之后才结束。随着时间推移,很多事物都变得怪异,人们散去的时候,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七零八落,墙壁被阴影吞噬。
修士把授课用的书籍夹在腋下,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口,想要回到自己的居所。
这时候他发现教室外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看身形像个年轻的学生。
“你怎么在外——”
说话到了一半戛然而止,那个年轻人抬起脸来与他对视——那是一双格外特别的眼睛。
修士皱起眉来打量这个陌生来客——看起来和自己的学生们年纪相仿,然而气质截然不同。他有一张精致非凡的面孔和过分淡漠的眼神,凡是看到过的人必会留下深刻印象。
“请坐。”郁飞尘对修士说。
嗓音里,冰雪般的质地和平淡的声调符合他给人的第一印象。
修士略带犹疑地在长椅另一端坐下,他不能确定这是一个随口邀约还是别的什么,但这位年轻客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此处——他好像在看着另一个虚空。
坐在他的身畔,会有一种寒意从心神深处渐渐生出,那不是事实上的冰冷,而是一种仿佛灵魂已不复存在的空灵——对,空灵,就是这个词汇。
修士审慎地打量着这位显然来历不凡的客人——夜里刮着大风,也许是为这个,来客随意地披着一件乌黑绣银的披风,那纹样和工艺似乎来自王庭。再看,又觉得他实在有些眼熟,像是刚刚在哪里见过。
“你……”
郁飞尘打断了修士刚出口的问话。
“人能成为神吗?”他说。
“不能。”修士说,“就像火不能变成水,树叶不能变成雪花。”
郁飞尘抬手。
一团火焰蓦然在他掌中浮现,凭空燃烧,火光映亮了长廊。
下一秒他收拢手指,火焰消失,水淅淅沥沥从指间流下。
“……”
修士震诧地看着这一幕。
随后,一阵沙沙声响从他们头顶上方传来,是长廊上方的枯叶在风中簌簌摇动,修士下意识抬头看去,看见无数枚枯叶化作一树纷飞的雪花,随风飘飞远去。
仿佛是梦中才会发生的事。
郁飞尘平静地看着修士。而修士的眉头皱得更深。
“虽然不知道你变了什么魔法,但这只是一种比喻。”修士说,“人和神是两个完全不相关的概念,人永远无法成为神。或许,你是想问我,一个人怎样建立一个以自己为中心的信仰?……这个问题倒还能回答。”
“我明白了。”郁飞尘说。
微光下,陌生的客人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一个人必须要死去,然后才能成为神。这也是对于人来说的,是吗?”
客人的思路有些跳跃,但作为整个王国最渊博的学者,修士觉得自己能够领会他的意思,他肯定道:“是的,那样以后,他才能成为人的神。这是我在课上讲过的。”
“人的神。”郁飞尘说。
“没错。”修士其实能感觉到入夜以来自己的思维正在逐渐变得迟缓,但他还是努力解答他人的问题,“你如果想讨论真的‘神’,我想那并不是能讨论出结果的东西。”
郁飞尘又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那神能变成人吗?”
“……”这个问题问住了修士,他甚至开始翻开自己的书想查找点什么。
还没等得出结论,修士的一只胳膊就掉在了地上,接着,在冥思苦想的表情中,他整个人都开始崩解消融,最后在长椅上化作一团流淌的阴影。
不完整的世界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郁飞尘对此见怪不怪。他也并非真要得到一个答案。
他看见床中央的安菲动了动。
做噩梦?还是看到了什么?
……哦,都不是,好像只是寻常的醒了。
祂的手向某个地方动了动,像是要找什么,但只抓到被子的一角。
绿眼瞳蓦地睁开了,祂看向空荡荡的身周,目光中浮现恐惧,接着支起身来望向周围,那神情如此明显——祂在找什么,但是视野里没有。也许在其它地方找,祂要走下床去。
郁飞尘在祂踩在地板上的那一刻出现在祂身前。
他抱住安菲,安菲因为动作的惯性撞进他怀里,然后停下了动作。
“我在这。”他说,“我在这。”
神明身上那种肉眼可见的尖锐的不安终于渐渐消散。郁飞尘能感觉到祂伸手抱住自己,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靠在他身上。
这样的时候,他会觉得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触动自己的灵魂。
但不过多久,那双绿眼睛里就带上了三分恼火。
“你监视我。”
“这很奇怪?”
郁飞尘手指轻轻穿进安菲发间,消去那些未干的水分,然后把祂身上并不是十分周整的睡袍重新理平扣好。
安菲:“……你去了哪里?”
“随意走走,”郁飞尘说,“听了几节神学课,还不错。”
看见安菲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又俯身轻轻吻了一下:“但你不能出去。”
有时候安菲真想把这个人杀了。
郁飞尘察觉到了安菲情绪的变化。这让他觉得很好,于是他继续去吻安菲的嘴唇,把他往床上带。
安菲还是会在他想碰肚子的时候躲开,有时候他不是有意要去碰。
那东西并不脆弱。
当然,它来源于他和神,和“脆弱”这种词汇天然没有任何关联,它会牢固地待在那里。不妨碍什么,只是又给了一个安菲拒绝他的借口而已,这借口有时候会奏效,有时候不能。
尤其是,有时候郁飞尘会觉得,安菲在变得更需要他。
永眠花的香气浮动。这种植物见诸记载的时间正是神殿迎来第一任主人的那一年。它因此象征着永恒的欢乐与宁静。
而在它环绕之下的人,却似乎并未有一刻真正拥有过它的寓意。
从高塔的窗户往下望,王国已变为浓稠的漆黑一片,所有声音和动静都消失了,仿佛只有他们所在的房间还有一丝光明。
光与暗之间,是安菲的面孔。
郁飞尘说:“讲个故事吧。”
“……讲什么?”
“你以前,”郁飞尘看向燃烧着的壁炉,想起过往的很多时候,“不是有很多故事?”
安菲也看着那团火。
火是奇异的造物,它能把一切焚烧成灰烬。
以前是讲过很多故事。讲自己的过去,讲永夜和永昼,那些东西只会讲给郁飞尘听。
但是像以前——那样边讲边想着能说出什么,要隐藏什么,要让听故事的人感受到什么——那样的故事,安菲已经不想讲,也不会讲了。
那么,你还有什么可以讲出来?
寂静的绿瞳动了动,他看向自己的身体。火光下,一具苍白的空壳。
这就是你的存在。投进壁炉的火焰里,轻轻一下,来不及燃不起火星,就化作余烬消散了。
“在神国最边缘,有个地方叫阿图。”安菲忽然说,“那里每一天都狂风大作。”
神明居然真的开口,郁飞尘微微诧异,随即静静地听了下去。
“那里有一片碎石荒原,风最大的时候,滚石被推着行走,发出很大的声音。”
“有一个人想用那些石头堆起一座山。”
祂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壁炉里的火焰,它们在祂眼里静静地燃烧,使那双过分空洞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有形的变迁。
“他把那些石头和沙砾搭起来。”
“有时候,刚刚开始,风就把它吹散了。”
“更多时候,是到了一半,整座山倒塌了。”
“还有时候,它就快要完成了。”祂说,“只要放上最后一粒沙,它就能恢复原本的样子。可是那粒沙放上去。”祂的目光停在火焰的中心,“整座山,都变成了满天的沙。”
祂轻声问:“是哪里错了吗?可是在过去,山就在那里啊。”
“看到了,就是真的吗?”郁飞尘说。
“这就是我想说的。”安菲说,“过去的我,是不是没有懂得过真正的它?还是说,很多事本就是另一种面目,只是我……从来没有明白呢?”
郁飞尘一向很能听懂安菲的故事,因为他了解安菲。
很多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世上唯一一个了解祂的人,他对祂的了解比祂自己的更深。
他听过安菲讲的每一个故事。他也能听懂那些故事里有哪些是安菲想让他明白,哪些被刻意隐去,他听得懂每一个故事是想让他去做什么。从前他许诺要信仰神,他已经献上他的忠诚,所以他会让安菲得到他想得到的。
直到现在他也依然了解安菲。
他就知道这一次,安菲口中的“不明白”,是真的没有明白。祂想不清那个答案,或是,祂不想听到那个答案。
于是他也会给安菲讲一个故事。
“我也有一个故事。”他说。
“……嗯?”
“有一天,一个人看到了一群蝴蝶。他觉得好奇,于是,他也想变成蝴蝶。后来他真的成为其中的一只,飞进了蝴蝶群里。它们接纳了他。”
“但是他再也变不回人了。”郁飞尘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
郁飞尘:“因为在蝴蝶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人’这个词汇。它从此只能喝花蜜和露水,用翅膀来飞了。”
安菲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郁飞尘说。
“两只蝴蝶聚在一起,说人的故事,不好笑吗?”安菲看向他,那一点笑意像猫眼石里神秘的亮环一样,点缀了祂的眼睛。“蝴蝶的世界里没有过人,它又怎么会为无法变回人而觉得烦恼呢?也许‘人’根本不存在,也许一切都是蝴蝶的幻想,也许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你说的也对。”郁飞尘说。
他手指不知不觉间又滑到了安菲的小腹:“但它为什么还是这样?”
安菲总是会对这个人思路的跳跃方式感到无言。
“如果你又想发疯的话,”安菲说,“可以现在就去睡觉。”
郁飞尘敷衍地“嗯”了一声。
“天要亮了,我不睡。”他说,“还有,我很正常,没有发过疯。”
“如果可以的话。”郁飞尘说。
“我只说一句话就可以了。”修士说, “你无法想象出一个不存在的颜色。”
鸽子在教室前的小广场上踱步,在雪上留下凌乱的爪痕。三三两两的学生没有散去,而是驻足在一旁倾听他们的交谈。
“神是唯一的真理。神创造我们, 然后把这个世界合上了。从此我们再如何挣扎求索, 都只能看到这个世界之内的景象。”
“所以怎么能描述祂的存在呢?那根本就是我们不能够理解的内容。”修士说。
“所以我们还是不要谈论这个话题了!神这个词语就像火, 当你和祂保持着距离,就会感到光明和温暖, 可要是真的走入其中,你就是毁灭了你自己。神不圣洁也不美好,神是完全的恐怖, 因为我们对祂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