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对面响起另一道声音——祂当然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他的嗓音不重,漫不经心地,是一个问句。
“那我呢?”
万籁俱寂,祂仿佛在无声处听见惊雷声响。
“嗯?”
然后祂听见自己笑了起来。
“还用问吗?这都是我们一起要做的事情。因为你是我的。”
日光照在身上略带温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体会。
然后呢?
还说了什么?
风里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气。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去做这些……”
“所以你,更要和我一去啦……”
眼睫微动,然后寂然睁开。一双怅惘的绿瞳。
祂听见郁飞尘规律的呼吸声。
神支起身,借烛光看向郁飞尘的面孔。
终于睡着了吗……?
迷雾之都的一切,还有来到这里后的那些事情,又有哪一件不会消耗人的心神呢?
梦中的话语还在耳畔回荡。
——“那我呢?”
……那你呢?
祂伸出手——像是想落在郁飞尘的发间,最终却只是颤抖着在上方虚虚描过他的轮廓,最后搭在心脏处。
烛火摇动,祂的眼睛——那些平静或空白的神色如同高山滑落的积雪那样层层崩解。
祂直到此时才明白,梦中的自己,并未懂得那个问句到底要问什么。
可是知道了,你就会回答了吗?
用了多久,你才终于领悟了他在久远之前就想问你的内容?
又要再过多久,你才会知道你自己的答案?
又或者,你永远、永远都无法回答。
安菲低下头,长发滑落,肩膀起伏颤抖。
烛火把轮廓投在幻梦般的彩玻璃花窗上,一个似哭的侧影。
最后他伏下去,失神般枕于那个人的胸膛。
夜色如此缄默。
永夜的剧变由迷雾之都湮灭而始。
一个完整、高等、从来隐藏于夜幕中的世界就那样凭空蒸发了。然而这仅仅是个开端。
被湮灭之处一切皆无, 像是一个黑洞。虚空之地反而有着致命引力,以它为核心,时间和空间偏移扭曲, 一切力量、规则、世界、碎片都受到牵引, 向其倾泻流动。
那些世界的主人只能拼命抵抗。
这很难, 于是他们只能望向永昼。
漆黑的底色里,永昼与那道深渊分立永夜的两端, 如在遥望。
越是混乱无序的事物,越是被深渊吸引;而越是完整有序的世界,越是倾向于靠拢永昼, 寻求光明的庇护。
可是当走投无路的外神想要叩响永昼的大门, 却发现那些在传闻中应如神话般辉煌的结构下, 伏藏蔓延着的竟然是象征死亡的灰败力量。笼罩着整座“乐园”的, 也是午夜过分晦暗不祥的天幕。
流言纷起,有人说,永昼的那位神明已经自戕于迷雾之中, 永昼的崩毁指日可待。
还有人说,世界的最高权柄已经现世,可惜就在那不能踏足的黑渊之中。
一位颇为奇异的外神声称它用超凡力量观望了那里的景象, 它也许是唯一一个能准确描述其现状的生物。
它说,随着时光流逝, 整个永夜最混乱破碎的那些力量已经呈漩涡状涌向深渊中央,稍微没那么混乱的紧随其后, 它们如同朝圣的狂信徒一样从四面八方延伸向那个不可形容不可直视的核心, 所形成的轨迹让人看一眼就觉得理智受到损伤。——如果非要形容的话, 那就像无数倒悬着的混沌山脉, 拱卫着正中央那散发着无尽幽魅疯狂的心脏。
“……!”
急促混乱的喘息到了一半被生生压下, 矜贵圣洁的质地如同破碎的水晶,间或有锁链碰撞时的声响,被黑暗压抑的氛围映照出异样的暧昧。
缓慢的抚触从额头到下颌,能感受到那形状完美的指尖上冰冷的温度。
下一刻,脖颈猛地被扼住。
“抬头。”那个人说,“看着我。”
嗓音低而轻,甚至近乎呢喃时的气音,然而越是温柔的语调越是隐藏疯狂,熟悉了的人才能洞彻其下的深深冰冷,并且激发出下意识般的抵抗——那是身体自我保护的本能。
眼睫不自然的颤动流露出主人不予配合的态度,神明浑身上下都是抗拒,而郁飞尘将其尽数收入眼中。
“睁开眼,看着我。告诉我这是什么。”语调愈发低沉而缠绵悱恻,与其相反的是本源力量愈发不加掩饰、愈发汹涌的骇人暴戾!
它们无尽的触手渗入祂的意志结构之中,一切都千百倍加诸于祂——
即使意志抵抗到底,它们也能强行夺去身体的控制权,让祂睁开眼睛,让祂开口,做任何那个人想让祂做的。
氛围愈发窒息可怖,像世界毁灭的前夕——
最后一刻,神明睁开了祂的眼睛。
薄冷的翡绿看不出什么感情的波动。
郁飞尘捏着祂的下颌迫使祂看向右侧。
霎时间狂风大作,几十张泛黄的纸页像惊飞的鸦群一般被哗啦啦刮向上方穹顶,然后像雪片一样下落,无规律地散在他们周围的地板上,其中的一张飘落在他们之间,纸面上画着一些难懂的抽象线条。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那张纸上。
其实,在此之前,他们已经相安无事了有一段时间。
当然,神明的行为由绝对的理性统治着,当祂明白自己一时半会无法离开这里,就会学着平静接受现状,而不浪费多余的力气和情绪。
如果神明就待在那里,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郁飞尘的精神和力量也会渐渐趋于稳定。
他仿佛从不回想他们的过去,也无意预想他们的未来,大部分时间执着于那些过分亲密、过分冒犯、因此充满掠夺和占有意味的接触。好像在寻找什么,或者证明什么,说不清楚。其它时候,他不会过分限制神在这座殿堂里的活动。
纯粹力量构筑出的殿堂却无比真实,一切细节都完美无瑕。西侧角落里摆放着用雪松木打造的立式书柜,里面收藏着古老的书籍,不起眼处摆放着纸笔。
神可以翻看它们,有时候拿起笔写写画画一些内容。很多时候郁飞尘会看着文字和符号从神的笔尖流淌而出。祂会随手演算书中提到的复杂的式子,在值得注意的地方留下批注。
神握笔的动作很美,垂首写划的姿态端雅。郁飞尘有时候会从背后抱住祂,把祂的注意力拉回自己,有时候会把祂反过来按在华美的桌案上。
总的来说,他不是很在意神明有一点自己的消遣。
直到今天郁飞尘一反常态把所有带字迹的纸张通读一遍后,勃然大怒,认为那套文字和符号有另外一种组成规律,神创造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表达法来隐藏真实目的,实际上是在演算永昼失去主人后的形态变化,推测它可能维持的时长。
纸面上,复杂的字符相互纠缠,看不出规律可言,也许只有写下它的人才能读懂。
神明别过头去想要移开目光,简单的动作却完全无法做到,祂整个人被锁在高背椅上,完全在郁飞尘控制之中。
“为什么不说话?”郁飞尘的眼睛直勾勾看着祂,“你想要我读出来?还是我自己去找?”
神明不适应这样的问话。
换句话,祂不适应这座殿堂里发生的一切。
被限制的自由,自上而下的俯视,必须回答的问题,必须做出的回应。
祂不想有任何回应。
郁飞尘把祂的神态看得一清二楚。
“……那我自己找。”
平静的声音下是深渊的惊涛骇浪。
本源力量刹那展开。
神明蓦地睁大了眼睛,身体剧烈挣扎!
所谓的“我自己”找,根本不是在那些纸张上寻找证据,而是在自己意志深处直接寻找思考的痕迹!
郁飞尘把祂死死按在怀里。
本就潜伏在神明意志中的本源肆无忌惮延展开来,千万只触手沿着近乎虚无的金色脉络探寻侵入向最隐秘最脆弱的意志最深处!
那是你最根源的所在,比记忆更深的地方。你最本能的反应,你下意识的想法,你思考的过程。
如果连这些都能被侵占,被支配,被掠夺——你还有什么?
郁飞尘听见神明剧烈的喘息,感受到祂的濒死挣扎。
他自己的呼吸也并不平缓。
这是比从前更深刻的接触,有一瞬间,像是完全拥有祂了。
当然他也没忘记自己的初衷。
力量变本加厉地再往前去,光怪陆离的幻象在他脑海中展开,那是神明内心的活动,寂静的汪洋——
他听见神明的声音带上了沙哑的哭腔:“……是永昼!你疯了……”
郁飞尘微笑。
力量的动作停下了。
既然神明自己坦白了,他当然就不会再寻根究底。他很正常。
得到答案后,所有带字迹的纸页上都被火焰席卷,转瞬间化为灰烬。书柜、纸笔、桌案全都被烈火焚烧殆尽,留下一地灰烬。整座殿堂里唯一幸免于难的带文字的东西,就只剩下床头随意搁置的一本写给孩子和少年的简易神话书。
本源力量平息,静伏。
郁飞尘放开手,神明的身体脱力地向前倒去,他又接住了祂。神明的眼眶泛着不自然的潮红,湿漉漉的发梢凌乱垂下,身体还在不自然地痉挛颤抖,连呼吸的节律都混乱无比。
安抚地吻了一下神明的侧脸,郁飞尘的动作带着病态的温柔。
“你看。”他说,“你说了,我也不会怎么样。”
神明冷笑一下。
可是祂呼吸还未平复,眼瞳涣散空白,浑身上下都是濒临破碎的气息,再做出这样的表情只会让人觉得怜爱。
也许刚才的举动是有些太超过了。
“拿出去。”神开口,语气生硬。
郁飞尘难得听明白了祂的要求——因为他的那些本源力量只是安静下来不再动作,并没有从神明的意志中退出。
但他表现得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
叼着一块肉的时候永远不应该松口,这是野兽都懂得的道理。
直到神明忍无可忍。
祂抬起头:“你把我关在这里,我还能做什么?”
郁飞尘:“如果你觉得没什么,为什么还要瞒着我?”
“……”
郁飞尘笑了一声。
“你看,”他在神明耳畔说,“明明你都知道。”
他去吻神的侧颈,一手握住祂腰侧,那里的皮肤每经触碰都会不自觉细细抽搐,更何况此刻的神明还没从意识被入侵的反应中平复。
眉头轻蹙,那具修长美丽的身体再度陷入混乱中,颤抖着要向后去,可背后就是坚固华美的高背椅,椅背高过祂的身体,将整个人禁锢在内,
纠缠已深的力量当然不会再收回去。
而现世的躯壳也应当更加靠近。
“你觉得无聊?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翡翠般的绿瞳完全散开了,雾一样的薄红在皮肤表面蔓延,祂几乎像是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四肢任人拉开折起,只有下意识地抓住郁飞尘的手,好像这样就不会被抛离至空无一物的尖锐深渊,但最终只会被席卷而去,听见自己哭咽般的喘息。
“看着我,安菲……看着我。”
有时候,郁飞尘会在他耳畔这样说。
神明像是被唤起一点清醒的意识,聚起目光看向极近处的这张面孔。
这是谁……?
祂艰难回想,最终会想起郁飞尘的名字,想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事。
祂会想要挣扎离开。
祂想自己不愿意被按在这里。不想看到郁飞尘,更不想对上他的眼睛。应该去仇恨,应该抵死抗拒。
可是身体的知觉像漩涡一样将祂拽下去,到没有理智的迷乱的汪洋深处。
这时候安菲会想起,自己有一具尘世中真实的身体。
它是人世间最完美,在世人爱慕的目光中与永恒相伴。它柔韧,修长,不纤弱,也不易碎。他曾经用它战斗,用它行经永夜,九死一生,那些本能直到现在都伴随着他。它的触觉比世间的任何人都更为敏锐,会将对外界的一切感受都如实传到灵魂中。
它也曾残破不堪,被死亡的阴影吞没,那时现世的一切触觉都逐渐远去。但现在一切都被修复了——被另一个人完全缝补修复了。在左边胸膛,那个人还种下了一颗一模一样的跳动的心脏。
血液重新流动,那一切又回来了。
他有一具这样真实的身体,如实感受着世间一切痛苦与欢愉。
他逃避不了。
投向圣洁繁丽的穹顶的,是安菲茫然的目光。
他感到自己像个容器。
那些东西像幻梦一般冲洗他的灵魂,又什么都不给他留下。
一切都离他远去。
而你,又是谁?
为什么世间所有你都品尝过,却还是不知道最后的答案?
手指向前伸出去,像是想要抓住什么,最后无力地落在郁飞尘的侧颊。
有那么一刻,安菲的神情深深映在郁飞尘的眼里。郁飞尘确信自己看到了祂真实的灵魂——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可是转瞬后又归于空白。
他忽然明白自己并没有改变什么,甚至什么都没有在神的身上留下。
他握住安菲的手腕,让祂的手指更久地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这一刻的安静似乎持续了太久,久到安菲的目光回到他脸上,朦胧涣散的目光像是问他,你在做什么。
郁飞尘松开手,他的手指抚过安菲优美的侧颈,在心脏处短暂停留,感受着那颗自己亲手种下的器官的跳动。
还不够。
指尖滑过薄红的皮肤,最后停在平坦光滑的腹部。郁飞尘若有所思。
目光宛如实质。
“你……”安菲说,“在看什么?”
“我想要一个孩子。”郁飞尘说。
“……?”
安菲缓缓抬起眼,良久,吐出几个字。
“你真荒谬。”
荒谬吗?
身体的结构也不过是一些可以改变的力量,特别的结构对应特别的功能。
萨瑟可以,曾经的唐珀也可以,神明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心念一动,手掌下这具完美的身体,内部的结构渐渐变化。
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出现成形,很难形容这种感受。看见郁飞尘眼里执着几于疯狂的神色,安菲近乎惊惧地摇了摇头,身体向后躲去。
然而,永眠花香气扑面而来。
作者有话说:
“嘘——”
她站在最高的山巅之上,闭眼感受大风的吹拂,手指摩挲着左手上鲜红如血的宝石戒指。
“他们认为我近年来的行为太过激进。”她对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说。
“我让他们尤其不满的地方在于过快地扩张着圣山的领土。他们认为这样做有失正义和良善。”
说着她轻蔑地笑了一下。
“对着不属于自己的土地, 小口进食和大快朵颐难道还要在道德上分出高下?不如说是那些领土完全在我的统治下——这件事引起了他们的不满吧。”
“我是时候离开这里了。我必须尽快看到这个世界的尽头, 这样我才能知道他在遥远的将来要去经历什么。”她说, “而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到我们的世界里来?”
“发出这个邀请,我绝不是站在圣山和神殿的立场上。虽然,你的到来确实会让小主人对力量的掌控大为增强, 而使圣山感到异常欣喜。”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真正的爱着他, 爱着所有人。往前、往后的祭司未必能够做到这样。”
“……什么, 你觉得这样注视着他就是你所满意的了?”
“我来猜一下:你觉得俯视着这里才能够掌控全局, 这样,在他以后或许被背叛被利用的时候,你就可以用超越尘世之外的力量来帮助他?”
“好吧……又误解了你的观点。你只是觉得这样方便杀了他。阁下, 我再次、再次告诉你,这不是他想要的!好了,停下, 我知道你又要说你根本不在意他想要什么了。我今天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真的相信自己能够带他回去吗?”
“既然他来到这里无须经过你的任何同意, 那么他返回属于你们的境界之中,也只能出于他自己的意愿!只有当他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实现了自己到这里来的初衷, 才会结束他在人间的旅程!”
天穹愈发低沉, 狂风呼啸, 风声中似乎夹杂着冰冷的低语。
“你是说你们之间的事不需要我来指手画脚?”怒容在她脸上浮现, “如果你真的了解他,如果你真的和他有过真正的沟通——如果组成这世界的意志和力量真是亲密无间浑然一体,为什么作为表象的我们还会这样痛苦?为什么平凡的人类只是透过一个透明的石头就能看见世界本质的结构?为什么我们只能用杀戮停止杀戮,用战争停止战争?”
山下传来惊慌失措的呼喊,有火烧起来了。浓烟的焦灼气味传来。
“抱歉,我真是有些失礼了……你们还有时间。而我必须走了。我必须知道,这世界的过程走到了何种地步,我必须知道它是不是已经开始毁灭,我还要知道——它究竟有没有过完美无瑕的时候,还是生来就残缺如此!”
火从四面八方烧起来,血一般妖冶的火焰吞没了她的殿堂,然后爬上她的袍角。她平静地看着这些火焰,手上的红宝石戒指熠熠生辉。
“而你——”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的。”
“命运总是三缄其口。但它已经在尽头等着你了。”
“我知道,我已经看不到那一天……但是,我们终会再见。”
烈火埋葬天幕下一切声响。
郁飞尘拂去窗棂上的尘土。那些也许是发生在遥远过去的事情像影子一样匍匐在他的身后,稍稍回顾就能听见绵延的回音。
但他并不留意这些。
它们也像风一样从他的视觉和听觉中流过,什么都没有留下。因为他根本不在意那一切。人类的话语和人类的面孔一样转瞬即逝。
他的记忆中有比这些鲜明得多的东西。
闭上眼,或者当视野中没有其他事物,或只是什么都没有想,他眼前会静静浮现安菲倒在永恒祭坛的血泊中央的景象。手指搭在窗沿,传来的却是抚过残破的心脏时,柔软的碎片从指间滑下的触觉。
郁飞尘低下头。
他看见一只沾血的、美丽的手颤抖着缓慢地伸向自己,像是要去触碰他的脸颊,或拽住他的衣襟。那动作中的意味如此明显,无望的抓紧,无助的求救——他沿着皓白的手腕朝它的主人看去。
一双绝望而惊惶的绿瞳凄切地凝视着他。
他伸手,朝那里递过去,带血的手指即将相触的那一刻,那只手却蓦然失力垂下。
郁飞尘猝然向前抓去——
他却什么都没有碰到。
飞舞的衣袂和残破的身体转瞬之间化为虚无缥缈的碎片,挣扎着被向后拖拽远去,那里簇拥着无数密密麻麻一望无尽的人形,它们伸长形体将那些流光溢彩的碎片拖入黑暗之中,然后分食殆尽。
到最后一刻,那双绿瞳依然绝望地凝视着他。
“……!”
视野一角,有东西唤回了郁飞尘的意识。
幻觉如潮水般退去,窗下散落着一地花瓶碎片,是安菲不久前摔碎的。
郁飞尘平静地看着它们。奇异的波澜涌起,那些碎片重新成为一体,恢复完整的花瓶出现在他手中。
他转身向殿堂中央看去。昏暗暧昧的光线下,右前方那根床柱下抱膝坐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是安菲。
有的时候安菲会发脾气,摔碎什么东西,在他身上留下深深齿印,祂生气的一大半原因是他愈发过分的举动,另外的则是恼火于自己无法控制的身体和无法反抗的境况,郁飞尘对此心知肚明。很多时候他们根本不能说什么,一旦提及永昼和外界,尖锐的分歧就会原形毕露,最后毫不意外地演变成强迫的亲吻,越来越深的束缚。
更多时候,神明安静得过分。
没有被郁飞尘禁锢在怀中的时候,祂越来越多地待在无光的角落里,抱膝环住自己,或静静地蜷着,像现在。
郁飞尘走过去,把花瓶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走到神的身前。他没有选择把人抱回床上,而是单膝半跪下去,与祂现在的身体持平。
他抓住神的右手腕,拉向自己的方向,神明会想要把手收回去,但那抗拒的力度对现在的郁飞尘来说不值一提。
他会俯下身去,先吻晶莹微红的指尖,然后是温热的指节,继续往前。
这只手上没有鲜血也没有伤痕,只有甜美的温度和温度背后象征着的鲜活的生命。即使会有变化浮现,那也只会是他自己留下的、不会造成任何损伤与疼痛的印记。
在这里,只有他们。
那些东西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安菲身上。
连那些锁链都只会是限制和束缚,而不会带来任何疼痛和伤害。
至于他自己?那则更不可能。
因为,我如此了解你的一切。
“……”
安菲的意识从虚无中回到现实。
亲吻手指本是骑士对主人庄重的礼仪,然而当锋利的牙齿缓慢地厮磨着手背的血管,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幽深执着的注视,那感觉就像是正在被……吞食。
再来一万次,他也不会习惯这种对待。
然而,不受控制的反应总是违背他的意愿浮现,身体里,那些熟悉得可怕的记忆被唤醒。
郁飞尘感受到了手腕不自然的轻颤。他把安菲拉向自己,撕咬般的亲吻变本加厉。
轻而薄的华袍下不着一物,伸手就能触碰到细腻润泽的皮肤,烛光摇曳,晃动的发梢轮廓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永眠花气息渐渐萦绕在这里,他们之间当然用不着这种东西,只是聊以点缀。
呼吸、意志、对身体的支配权——全都在这样看似温柔实则强硬的侵略下被尽数剥夺,像是被拽入万丈深的水中。
安菲会反抗。他想保留至少一部分的自己。
——可是那究竟是什么?
闭上眼和睁开眼睛似乎没有什么区别,目光停在近在咫尺的虚空里。
安菲不知道自己是谁。
一个空壳,一个容器,几个强烈的念头组成的灵魂。
那些念头是什么……?
越来越遥远了。
有时候,他会忘记自己曾经存在过,直到郁飞尘的脚步响起,他来到自己面前,被触碰或被拥抱,亲吻的触觉落在皮肤上。
这时候才会恍然想起,原来你确实还存在。
可是这样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郁飞尘能感受到这种抗拒,他的内心会因此变得更为晦暗,血腥的幻觉又在眼前闪回。
他会留下安菲。
安菲的灵魂里会有他的印记,像是船只放下永沉海底的重锚,任何狂风骇浪都无法斩断他们之间的关联。
安菲的身体被改变了,按照从前那个碎片世界的结构。他曾经厌恶那种东西,拒绝接纳那些过于强烈的渴望,会反过来支配理智的本能。现在他竟然觉得这样很好。起码,现在他们的身体里有了某种连结。
而且,还有可能诞生其它的联系。
想要一个——
那句话虽然脱口而出,但还是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并不能清晰地想象它,完全不能。
只是,一旦想到那种可能,就好像确认了一件事:他和神明之间,也许真的会有一个结局。
神明不想抬头看向他,但扣着下颌的右手稍稍使力,就能让祂仰起美丽的面孔,露出纤长脆弱的脖颈。
他会低下头亲吻安菲的眼睛,隔着薄而温热的眼帘能感受到眼珠不安的颤动,郁飞尘喜欢这种触觉,像是啜饮蜂蜜酿成的淡酒。
安菲总是会伸手要推开他,但推不动,反而被扣住手腕不得动弹。然后他会沿着手腕一路把玩,一个如此精美的造物,完全属于他。
这种事发生了太多次,他已经熟记手指滑过每一寸时会有的反应,细微的挣动,破碎的气息,牙齿咬在肩头的痛觉。
他会继续。他知道那只想把他推开的手最终会失去所有力气落下去,然后又像抓住水中浮木一般抓住他。
总是闭着的眼睛也会张开,露出涣散朦胧满是雾气的绿瞳。
“郁飞尘……”瞳孔中倒映着破碎的剪影,安菲的声音因为过分的断续和忍耐,像极了无助的哭腔,“你到底……”
手指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他。
“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啊……”
我能给的,难道不是全都给你了吗?
郁飞尘想要的就是现在。
像这样一切都离他们远去,一切变动都不会再发生只拥有彼此的现在。他不明白为什么安菲就是无法理解这件事。
他唯有给安菲更多。让一切不应该出现在他们之间的东西都远离安菲的脑海。
质问和不解最后都会消失在急雨般的喘息里。
原本不属于祂此时却真实存在在身体里的陌生器官会带来超出承受限度的感受,安菲只能无助地抓住郁飞尘——那唯一真实可触的事物。
然而这只会换来更加过分的对待。永眠花本是安宁平静的象征,可下意识里已经和无止境的迷幻疯狂紧密相连。
郁飞尘喜欢这种时候,安菲会像求救般抱住他,散开的眼瞳里全是他的倒影。唯有这种时候才能证明一件事:无论如何,安菲的世界里只有他了。
于是他会拽着神明往深渊更深处沉沦,把这样的片刻延长成漫长的永恒。
然而到最后关头安菲的神智总是会回来,祂会剧烈反抗挣扎,尽祂所能去逃离躲避,祂总是拼命地摇头。以往从不求饶的神明眼里全是惊惧和恐慌,殷红的薄唇几度张合,吐出支离破碎的拒绝和哀求。
“不要……”
郁飞尘看见安菲的眼睛,祂好像看到极为可怕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