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就可以毁掉吗?”身躯在过于极端的情绪中生理性地颤抖,谁都听得出那声音是强作冷静。
郁飞尘低头,倾身向前,抵着祂的额头,手指拂过祂跳动着的、脆弱的颈动脉,又恍若着迷一般感受祂的心跳。
活着的。
从未像这样活着的神明。
他感受那些象征祂还活着的一切,如同把玩精美的器物。连汩汩鲜血都赏心悦目。
而被困锁的神明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颤抖中环视四围的虚无。
祂蓦地想起离开故乡时的誓言——
“我会去黑夜里收回遗落的所有力量。”
“我会让已死的世界再度复活。”
昔日流光溢彩的绿瞳里空茫一片。
整个世界的力量是一个圆。力量在其间循环往复。
破碎的世界永无安宁之日,裂缝出现的第一天起,就要日复一日走向灭亡。只有当分离的它们再度重聚为一体,完美的结构才会重现,世间回到最初、最恒久的稳定。
那是祂唯一的信念。祂走过鲜血淋漓荆棘丛生的道路时唯一的念想。
千万个纪元,祂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一天。
可是现在,有一部分力量,永远湮灭了。
即使再得到永夜和永昼所有力量,把它们拼起来,也注定缺失了一块。然后,不完美的世界再度破碎,分离。
它永远无法复生了。
永远,永远。
湮灭的涟漪停下了。但是已经没有区别。
那个空洞,大一些或是小一些,都是破碎的引线,没有区别。中途停下和直接湮灭整个永夜整个永昼也没有任何区别。
锁链响动,胸膛剧烈起伏,神明苍白的手指死死抓住郁飞尘的衣领,血流下来。
“你知不知道——”祂嘶哑道,“你都做了什么!”
郁飞尘的目光看回神明的眼睛。
他当然知道神的心愿。
“不好吗。”他忽然说。
缓缓地,他笑说:“再也不用想他们了,不好吗?”
“不……你……”
“冕下,难道你从来不知道一件事。”郁飞尘说,“我从没有一秒爱过你的世界和你的子民。”
神明的身体颤抖着想要向后逃去,祂缓慢地摇着头,看向郁飞尘的目光,像看一个从不认识的怪物。
可祂已无处可去。
正如祂已一无所有。
也如这个世界已堕入沉沦的末日。
最终,神明看着郁飞尘。
一字一句,祂说:“我会杀了你。”
郁飞尘一根根抻开祂的手指。
本源力量化出一柄漆黑锋利的匕首。他把它的柄放进神明手中,再合拢那些手指,好让祂牢牢握紧这把匕首。
“那就报仇,”郁飞尘的话语响在祂耳畔,如同恶魔的低喃,“就现在。”
身上的锁链也松动滑落。
内心的黑暗终将如潮水淹没所有人。
命运的终点是万丈深渊。
祂支起摇摇欲坠的身体。可祂的视野已是无边阴翳。
一生的所有片段好像都在祂脑海里闪回,可是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下。
感受着身体四周的无边黑暗,祂觉得似曾相识。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又回到了世界边缘的那片断崖上。
祂拿起了匕首。
沉闷地,一声利器完全没入血肉的声音。
再拔出。漆黑的锋刃上沾满鲜血。祂刺进去的地方是那个人的胸膛。
祂好像在笑,可是喉口发出的是似泣似哽的、哭一般的气声。
手指还在颤抖,可是手腕已经抬起,鲜血溅出来,又一下。
泪迹般的鲜血从祂的眼眶滑下,掩盖了那枚鲜红的眼底泪痣。
祂闭上眼,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
再一下。
利器刺破血肉的触感从刀身传到刀柄,从刀柄传到手掌最后遍及全身,那么清晰。
手指脱力松开,匕首当啷落地。说不出完整的话,好像也遗忘了该怎么呼吸。
终于失去一切力气的身体向前倒下,黑暗中,祂死死抱住郁飞尘的身体,哽咽着伏下去。
“我好……恨你……”
郁飞尘直到听到这句话才缓缓回神。
一,二,三。
意识好像还残留在这个人捅向自己心口的三刀上。
那么痛苦,那么疯狂的三下。
每一下都像用尽了全力。
可每一下都好像不在对的地方。
心脏在跳,它跳得那么快,让人觉得陌生。
“别哭了……”他收拢手臂,把神明摇摇欲坠的身体抱入自己怀中,让祂的手指能触碰到自己心脏处流出的血液,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看,给过你机会了。”
可是神明没有哭。
祂只是睁着眼睛,没有任何表情,任他抱着,仿佛失去灵魂的偶人。
可他却觉得,神明从未像现在这样真实。
郁飞尘吻了吻祂眼下的鲜血。
和幻想中一样美味。
于是郁飞尘起身。
华美的白袍如凋零的花瓣从他怀中垂落而下,他就这样抱着血污的、末路的神明转身离去,走入余烬飘飞的长夜。
那白袍掩盖下的手腕上,还缠绕着细丝般的锁链。
这里曾是迷雾的疆土,如今一切往事已经如灰烬消散。
留下的,只有一座永恒的囚笼。
作者有话说:
一键查询……算了……没得查了 安菲闪回的断崖是208章开头那个。
第286章 余烬之二
湮灭的波动放缓之时, 恰是众神在庆典之神和其它永昼神官的帮助下堪堪逃离之际。等到那道波动开始回收,他们也终于有惊无险地返回永昼。
外神们多数已经失散了,有些被湮灭, 有些与他们逃向了不同的方向。也有几位眼熟的外神选择紧跟着他们逃离, 因此也一起出现在了永昼——譬如脑科医生和他的两位病人。
在辉冰石广场上站定的那一刻, 医生缓缓环视四周:“真没想到世界上真有这样平静的地方啊,这里需要治疗的人一定很少吧。”
“……”
画家站在辉冰石广场正中央, 看到他们回来才稍微松了口气。
“我想那里一定会有很危险的事情发生,因此让几位神官先生务必前去帮助。还好你们回来了……”他的目光扫视过人群,像在寻找什么, 越说到后面神色越是凝重。
他没能找到下意识里在寻找的那个人。本该回来的人里少了两个。
其实, 说不出这到底是意料之外, 还是意料之中。
画家的目光看过最后一个人, 还是没有祂的身影。
萨瑟小声说:“祂还……留在那里。”
“哪里?”
“迷雾之都。”虽然迷雾之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萨瑟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说,是小郁他的力量彻底苏醒, 也彻底暴动了。”
“结果就是那样……”萨瑟往永夜的方向望去,示意画家也看向那里——那个深邃的、一无所有的黑洞。
画家的脸色冷的可以滴出水来:“我没记错的话,祂带着你们去到迷雾之都, 是为了收回那些至关重要的力量。”
一旁的希娜也默默点了点头。
“迷雾之都之所以重要,是因为那里有许多原初的、高级的力量。因为它是永夜中除了永昼外唯一一个几乎完整的大型世界。我们拿到它, 就可以修补永昼的漏洞,让神国更加稳固。这之后, 如果我们占领整个永夜, 让所有力量都回归一体, 这个世界甚至可能重回完美无缺的时候。”
希娜:“祂……应该就是这样想的没错。”
画家:“现在你们告诉我, 那里什么都没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世界的拼图永远不可能复原如初。永昼的未来、永夜的未来, 所有可期待的事全都没了。一切人、一切物的前路都被中途折断。
过去,命运像一方燃烧的火堆,它由有限的木柴堆起来,活着的人围绕着它取暖,期待它不要在长夜彻底降临之前熄灭。
现在,命运是散落的余烬。
纵然……其实并没有人真的相信,这有记忆以来就支离破碎的世界,还会有重获新生的一天。
可是即使所有人都不敢期待、不敢挑明,甚至不敢幻想有那一天——也还会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是为了那一天而活着。
画家眼里升起难言的悲戚。
祂去往迷雾之都的时候,可曾预料到结局会是这样?
而祂此时此刻又会在想什么?祂在哪里?祂——还好吗?
一时间,所有人俱是沉默。
“也许,只有一件事还算不是太坏。”萨瑟说,“永昼现在还没什么事,我们也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什么变化,所以祂应该还安然无恙吧。”
然而,这句话说出口,辉冰石广场上的气氛却更加紧绷了。
所有人都知道,万千纪元以来,是主神的本源力量一直维系着永昼不灭。
然而这也意味着,一旦主神身上真的发生什么事情,永昼的存亡——就不是那么好说了。
“咳咳。”一道听起来就非常虚伪的假咳声打破了冰封般的氛围。
“诸位,诸位。”克拉罗斯把自己的雨衣帽檐又拉得更低了一些,语气温文尔雅,十分礼貌,“有件事情,我想我不得不现在告诉你们……”
“什么事?”
灼灼目光霎时投向他,所有人都觉得守门人可能要说出一些至关重要的消息。
这似乎让总是待在黑暗里的守门人感到些许不自在,他又拉了拉帽檐,才开口道:“其实,当年我来到乐园的时候,与你们的神明做过一个约定。”
“我的国度全部托付给祂,而我本人在创生之塔做起守门人,帮祂看着那扇永夜之门——你们也知道,大概就是照顾那些去往永夜的好信徒,偶尔阻挡不良分子对永昼的入侵,之类的。”
“总而言之,是一桩我们两个都很满意的交易。”
“不过这个约定呢……它是有一个期限的。”
墨菲微抿唇。
就听克拉罗斯继续说:“那就是,等到有一天,对祂而言,迷雾之都的事情尘埃落定,对我而言,玻璃室的事情彻底结束,而祂也已经不在永昼的时候——我呢,就可以自由离去了。”
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说出来,这番话并不使人意外。
一直以来,守门人都未真正融入乐园。在永昼神官的眼里,他也更像一位因故暂留在此的客人。
最后,画家语气审慎:“那么,阁下的意思是,你已经决定要离开?”
“不,不,话不能这样说嘛。画家先生,你的措辞未免有些太过冰冷无情……”帽檐的阴影下,守克拉罗斯殷红的唇角泛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我只是说,诸位不妨继续商议永昼的未来大事,我呢,就先回十三层,去换身衣服,再收拾一些必要的东西啦……”
“报丧人。”墨菲冷冷开口,“听说你在永夜的时候,总能对世界的破碎先有感应。”
听了这话,克拉罗斯状似痛苦地捧心:“亲爱的,如果是你这样想我,那就太让我伤心了。那些人所谓的感应,也不过是基于一些现状的合理推断罢了。我本人当然是衷心祝愿永昼安安稳稳、恒久长存的。”
墨菲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在他眼眶中,金红色的火焰寂静燃烧,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
“那么,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先回创生之塔啦……”走了几步,克拉罗斯又回身看向脑科医生,“嗨,医生,如果您肯赏脸的话,我想,也许你有兴趣去参观一下创生之塔的内部?尤其是我的十三层。”
医生:“?”
而墨菲冷笑一声,不再看向那里。
辉冰石沙漏里,计时砂落下一粒。
时间还在流转,命运的昭示仍未分明。
雾气已从长河上升起,它缠绕着所有人。
世界的灰烬散去,整片区域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黑暗中只有锁链天平依然矗立。那象征诅咒和仇恨的人眼刻痕已经彻底泯灭,然而新的阴霾又将其笼罩。
雾蒙蒙的表面上,昔日庄严的纹路模糊不清。锁链天平的一端下坠至极低处,另一端因此无力地高高吊起。似乎暗示着世间的公平与秩序彻底倾倒,又似乎在告诉注视着它的人:命运已入歧途。
神明的目光缓慢地从天平上移开,久久停留在虚空的幽邃中。
那个人在往前走。
前面是一片深渊,没关系,他们早已经在深渊最深处。
不知走了多久,郁飞尘停了下来。
时间流逝,残留在口齿中的鲜血的芬芳似乎淡去了一些。郁飞尘认真看着怀中的神明。他能感受到血液在这具身体里流淌,流淌的节律随心脏的跳动时缓时促,像海洋上潮起潮回。
目光在露出的侧颈上移动,淡青的血管在晶莹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低下头就可以啜饮祂的鲜血。
目光在那里停留许久,他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似的,迟缓地打量着四周的黑暗。
一切都湮灭了,在这里确实无处可去。
也许还有个地方,郁飞尘记得很久以前他应该有过一个碎片世界,是一座金属机械组成的堡垒。
随着念头浮现,堡垒的虚影出现在面前。
真正使用自己的力量还没有多久,但似乎已经不习惯用人类的方式去回忆往事。
那是什么地方?
似乎是他和一个叫安菲尔的人曾经相处过的世界。
郁飞尘记起那里的房间很小,上下床几乎快要到天花板。关上门,墙壁里到处是机器咬合的声响。醒来要做被安排好的许多事。在碎片世界里,一举一动都要按照它的规则。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那里很吵,不觉得规矩很多,也不觉得金属的墙壁和地板是冷的。下意识里,他甚至觉得那是个安全的地方。
和现在完全不像。
现在他拥有的力量远比那时候多,他知道自己存在的本质超越了一切物。所有力量他都可以湮灭,所有规则他都可以毁掉了。如果再遇到一个碎片世界,只要一瞬间,他就可以掌控它的一切,也可以让它永远从永夜里消失。
可他觉得很冷。
四面八方什么都没有,可他还觉得不安全。
他要去个什么地方。
去堡垒里?
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郁飞尘眼中出现冰冷讥诮的笑意,堡垒的虚影瞬间被抹去。
他不想去那里。
他永远都不会再去回忆那里。
最终,旧银色本源缓缓向下沉降,演化成一些可以构成实体的低等力量,它们在虚空中构成一条蜿蜒的道路。然后郁飞尘沿路缓缓行去。
道路尽头,力量交织构建出一座有些熟悉的建筑。
……把祂带到那里去。
郁飞尘看向怀中的神明。像是累了,祂缓缓阖起双眼,眼帘掩埋了那双毫无生机的绿瞳,于是,最后一丝像是活着的神采也从祂身上消失了。
没关系。
抱着祂,郁飞尘步入这座神殿式的建筑。第一眼他觉得这地方和安菲曾经在暮日神殿的寝居的那座殿堂相似,细看去又并非如此。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蓝本是什么,这只是想要找个地方停留时,下意识里浮现的东西。
殿堂中央有一座四角立柱雕花的大床,窗边有一把高背的扶手椅。目光在两者之间来回后,郁飞尘把神明的身体放在了床上。
锁链另一端自发蔓延生长,有几条缠绕在四角的立柱上,另一些则扎根没入石制的墙壁当中。
每一条锁链都与他的本源相连,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被他察觉,更何况它们的缠缚如此紧密,任何人都无法从中挣脱。
稍微感到一丝安全,郁飞尘余光又看见半开着的彩绘花窗。力量涌动,殿堂里一切窗和门都砰然关闭了。
……还需要什么?
然后,他们来时走过的那条路也分崩离析,不复存在。这里彻底成为一座孤岛。
仿佛终于满意了一般,郁飞尘重新揽起神明的身体,让祂背靠在自己怀中。
这样他能用自己的心脏感受到神明的心跳。
鲜活的,稳定的跳动。
一颗完全由他的力量组成、与他自己胸腔里的那颗一模一样的心脏。
这种认知浮现的时候,郁飞尘眼底的血色隐隐蔓延了几分。他看着神明的容颜,如同看着一个终于得到的玩偶。
显然,神并没有睁开眼睛与他交流的意愿。没关系。祂已经无法离开这里。而且,刚刚那三刀似乎已经耗尽了祂的心力。
心跳声。
胸口的伤口还在流血,但是郁飞尘根本没有管它。他像是已经体会不到疼痛,放任鲜血洇红神明的肩头。
郁飞尘的目光从神明的面孔向下看去,长袍上还沾着血迹。手腕上伤痕累累。
哦。郁飞尘想起。他还没有把这具身体完全修补好,并且,刚才的动作里,原来的一些伤口又加重了。
……总是把自己弄成损坏这么严重的样子。
本源力量将神明整个笼罩在内,像个过分亲密的拥抱。力量分作无数绵长的细丝,探入血肉之间,在神明的身体内肆无忌惮地游走——完全不在意自己作为外来者,会给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带来怎样的感受。
每当游走到了一处不算完好无缺的地方,它们中的一部分就会停下来,在那里蔓延生长——愈合被划开的皮肤,连接被截断的血肉,修补被迷雾的诅咒侵蚀的脏器,也补充流得太多,已经不足以维持生命的血液。
现实中的身体亦不过是一些有形的结构,修补它,就像修补一个结构精巧的人偶。
冰冷的丝线细细密密地游走在身体内部细微的每一处,它们在进行的动作各有不同——
神明的呼吸声隐有异样,像在压抑什么。
最后,郁飞尘复原了一具完美的躯体。这是意志的容器,也是存在的证明。
他收拢手臂,向下埋在神明的颈间。鼻梁擦过颈侧的皮肤,那种触觉温热动人。
力量终于退去了。
神明紧攥的手指松开些许,然而下一刻,祂蓦然睁开眼睛。
冰冷暴虐的气息,已将祂的意志禁锢在最中央。
他居然……敢入侵自己的意志。
将本源力量探入神明意志结构的下一刻,郁飞尘就听见了怀中明显急促得多了的呼吸。
“别动。”他低声说。
失去了对力量的支配后,神的淡金色本源变得更加黯淡,也更加虚无了。
但纵然是这样,郁飞尘也能看见里面的破损空洞之处。
现实中的身体能够愈合,那虚空中的意志也能够……
虽然,也许有些困难。
于是力量降临那里。它降临得很慢,但全然无法阻挡。
何为暴君?
冷漠、残酷,横征暴敛。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全然不理会任何规则与法度。
它只在意它想要的。
神明松开的手指复又紧紧拢起,身体剧烈颤抖挣扎——然而被郁飞尘死死箍在怀中。
祂动弹不得,唯一能做的只有死死抓住郁飞尘的手臂——却不能把它移动分毫,祂的脖颈仰起,压抑着极度混乱的喘息。
本源结构经受的一切都会如实反馈在现实的身体里。
森寒可怖的力量遍布自己的结构,窒息的,毛骨悚然的潮涌里,它在用完全的暴力钳制着每一寸,迫使自己的本源一点点变动,伸展,拼合——
在永夜里,本源是最重要,最隐秘的东西。询问即是冒犯,窥视即是挑衅,而像现在这样……
的确,在兰登沃伦和暮日神殿,曾教过他意志和力量应有的正确的结构,但那不是为了这样对待自己!
这是千万个纪元里至高的意志本源,连直视都是僭越,都是忤逆。
——他怎么敢!
听到心脏濒死般的跳动,郁飞尘伸手扳过神明的面颊与祂对视——神明的眼睛里全是凛然杀意!
又生气了。
郁飞尘只觉得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他甚至怜爱地低头吻了一下神明的右眼。
幽深晦暗的漆黑眼瞳里泛起隐约的疯狂。他近乎贪婪地感受着这样强烈的,完全源于自己,也完全投向自己的怒气杀意。
这样就好。
这才是活着的神明。
他看见神明冰冷震怒的瞳孔里全是自己的倒影。
不,这是活着的安菲。
虽然,这样的安菲,已经不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人了……
一个断裂的意志结构在过于强大的外力下重新被挤压为一体,它们的断面被迫贴合。当那道力量想要离去的时候,它们再度往两边分开去。
——于是那力量化作锁链将它们捆缚起来,并且,再不离去。除非它们在这样的链接中真的愈合如初。
就这样让摇摇欲坠的本源看起来如完整的一体。暴君的压制方才徐徐撤去。
郁飞尘缓缓松开禁锢。
神明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祂剧烈喘着气,眼眶薄红,连眼底的小痣都变得殷红如血。这时候郁飞尘看见在方才的挣扎中,锁链已经在祂脖颈和四肢上都留下了鲜红的淤痕。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的本源又想要去修复这些痕迹。
而安菲只是闭上眼,一脸抗拒之色。祂平复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平复着自己的一切。
等到一切重回平静,祂才再度睁开双眼,平视向郁飞尘。
“你还要发疯到什么时候?”
郁飞尘听了只是直勾勾看着祂,眼里带些怪异的笑意。
按捺住内心的怒火,安菲又问了一遍。
“你——”祂说,“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放我离开?”
“我,放你离开?”郁飞尘重复了这句话,像是听到不好理解的笑话。
刹那间,寒意陡然笼罩了整座殿堂,安菲蓦然察觉,方才冷静下来的暴君本源再度躁动!
郁飞尘语速缓慢,语气和停顿完全不像人类:“你以为,自己还能离开?”
本源再度暴动。
郁飞尘一字一句,继续道:“世界不可能再复原。你想要的,已经永远得不到了。”
“到现在,你还想去——和他们一起?”
话音落下,狂暴的力量如飓风海啸席卷周围。
整座殿堂猛然摇动,振振作响,锁链哗啦收紧。过分的束缚使神明的面庞上现出一瞬痛苦的神情。
一切都摇摇欲坠。
而处在漩涡中央的郁飞尘,看起来却极端的——近乎病态的平静。
他冷彻的目光静静打量着囚笼中仍自以为是的神明。
“我忘了,”他说,“我还要切断你和永昼的所有联系。”
多年来主神用本源力量维系着永昼,所以,祂身上一定有和永昼相连的东西,祂会用它联系永昼,逃出这里。
本源力量再度侵入安菲的结构中,沿着所有脉络一寸一寸地搜寻。
但郁飞尘什么都没有找到。就像他方才修补安菲的时候,也并没有想到这种东西那样。
“你没有……?”郁飞尘微微困惑,“不可能。”
祂怎么会放心和永昼完全断开联系?
下一秒,忽然想到什么,郁飞尘蓦然看向自己的身后——
在那虚无之下,深渊之中,千万条鬼魅般的连线延伸到无限远处。
自他的本源而起。
到永昼而终。
和永昼的联系,在他自己身上。
是主神不知不觉间将它们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好让他能更顺利地接掌永昼,还是说,它们一直都在?
郁飞尘知道答案只会是第二个,因为这些连线他曾经留意过,只是那个时候,他没能想到太多。
他没能想到,早在一切都没有开始,在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主神为这个世界设下的伏线,就已经绵延万里。
精心布置的谎言从哪里开始?
从母舰上,他和他的长官相遇那天?
还是再往前,祂在某次复活日遇到永昼崩溃的危机的时候?
还是说,要追溯到比这些更早、更古老的岁月……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自己傲慢而自负的神明似乎终于后知后觉领悟了现状,看向他的时候目光再度浮现出面临湮灭之时的恐惧。祂的手指无助地抓住他的袖口,仿佛这样就可以请求他停下。
他不会。
他再也不会为永昼的神明做出任何改变。
他也不问这一切从何处发端。
他早已不好奇自己究竟是谁,也不在意自己究竟从何而来。
于是他只是俯下身,在神明的耳畔说:
“我也恨你。”
然后残酷地——一根一根断开所有与永昼的连线。
只在一瞬间。
目光越过无尽虚空,横渡满是碎片与残骸的汪洋大海,他仿佛能看到永昼里正在发生的情形——
乐园里,地面开始震颤,本就饱含担忧的永昼神官第一时间意识到了不祥的变化。然而随着连线一根一根断裂,震动只会愈发剧烈,不会停止。
缺少了最为核心的力量,乐园的地面会崩碎,建筑会坍塌,最后,时间和空间也会断裂,整个乐园轰然消散,像是一页被撕碎的纸片。
然后是神国,再是整个永昼。
当然,神官现在都在乐园,也许能让它再支撑一些时间。
但是毁灭终会到来。
他看见画家把所有神官召集到一起,看到墨菲将一张骑士牌倒扣在桌面,在鎏金鸟笼和沙漏之间闭上了眼睛,像是不再想通过这双眼睛看到什么。
他甚至还看到穿着最喜欢的那件兜帽长袍,拉着一个滑稽的透明行李箱,正在离开辉冰石广场的克拉罗斯也回过头去,惊诧地看向正在发生的一切,似乎没有预料到事故的发生会这样突然。
实话说,守门人选择跑路这件事一点都不让人意外。只是行李箱里那些种类各异的廉价玩意有些令人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