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会搞权谋啊—— by一林修竹
一林修竹  发于:2024年0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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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左大人家的二公子在准备议亲了,是哪家的千金啊?”
“是是是,已经定下了,是吏部考功司郎中秦大人家的嫡女。”
“恭喜,清流人家好啊!等日子定下来,赏脸让下官去喝杯喜酒啊?”
“哈哈哈哈……”
一屋子都是懒散又快活的气息,严仞实在忍不住了,沉下脸站着道:“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干正事。”
笑声随即停止。
左函咳了两声,不情不愿看了严仞一眼,又和善地向仇琥道:“请大人查一查计簿,正志九年十月拨给镇北军的粮草总数是多少,具体有什么,路上经过哪些州县,官仓补给又有多少,运到北疆时总数是多少,都详细报上来。”
仇琥也慢腾腾站起来,应声派底下的人去找计簿。一直等了许久,计簿才拿了过来。
看见严仞的脸比茶水还要黑,仇琥赔笑着道:“实在抱歉,我们仓部司的簿子实在是太多了,又是前年的支出,找起来慢一点,严将军多担待。”
于是他又开始慢腾腾地翻页,细细看起来,汇报道:“回左大人,十月初五共运出小米十石、粟米三十石、肉干十石、干草六十石……出启安后第一个停留的地方是潼关,共补给……”
严仞垂着视线静静等他说着,长长的一串信息记满了两三页的内容,最后讲完时仇琥口干舌燥,拿了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揩了揩汗。
严仞皱眉重复:“到乌海时,总粮草是一百二十石?”
裴光升道:“是啊,算上消耗的和补给的,还多了二十石呢!”
严仞冷哼一声:“但镇北军辎重营收到的粮草只有五十石。”
“怎么可能?这计薄上写得明明白白,拨出去一百石,那就是一百石,我们仓部司的人运粮,度支司人的登记,都是错不了的。”仇琥涨红了脸,信誓旦旦大声道。
严仞拿起桌上的计簿细看起来,道:“那大人的意思是你们没错,那少了的五十石粮草自己长翅膀飞了?”
左函听了哈哈地笑:“严将军,粮草怎么会飞呢……”
严仞白了他一眼。
裴光升见势不对,补救道:“有没有可能是那些州县的地方官故意不充扩,或是克扣粮草、瞒报数目,或是负责运送的左威卫令折冲府护送路上消耗过大?严将军,这粮草从仓部司手上一路送到您口中,其中经过是很复杂的,不一定是仓部司出了问题。”
仇琥忙道:“是啊,现已查明我们仓部司出去的粮草是一百石,清清白白。严将军大可以向陛下请旨,查左威卫府兵,或是沿着粮道一路查上去,这都跟户部司没有关系了。”
撇清关系倒是快得很。
严仞放下计簿,道:“储备仓在哪里,我要审守仓的人。”
左函立刻道:“这不合规矩,得请刑部的人过来才能审。”
“那就带我去储备仓,我要看那里的谷子。这总不过分吧?”严仞道,“先不说到辎重营手里的是多少石,仅那五十石粮草,就是三十石是发霉的陈米和湿草。”
仇琥和裴光升皆面露吃惊。
左函立刻辩驳:“这更不可能了!储备仓的谷子都是上好的粟米谷,怎么会给你发陈米!”
严仞反问:“是不是陈米就要问仇大人了,左大人一个御史台的人怎么知道?”
左函一时被噎住,梗着脖子嘴硬道:“本官当然知道,年年风调雨顺、租税赋都正常,新收的谷子都吃不完,储备仓定然不会给你发陈米!说不定是运输途中下雨,粮草自己发霉的!”
严仞冷笑道:“秋冬季节,天干物燥,你以为是春夏梅雨,谷子会发霉吗?”
裴光升插进来道:“两位大人别动气,有没有可能是……”
“我知道裴大人想说什么。”严仞打断他,“你是不是想说,沿途郡县不仅不不济粮草,还把朝廷给的粮草换成了陈粮?在府兵的眼皮子底下换粮,是这个意思吗?”
裴光升闭嘴不说话了。
严仞又道:“陛下让三司协助我主理粮草案,不是让你们打太极的,这么一点帐都算不清楚,当什么掌管田地粮饷的六部之首?我镇北军一个无名无勋的小喽啰挑出来办事,都比你们办得好。”
“你你你!”左函气红了脸,“严仞,咱们查案就好好查,怎么还骂起人来了!”
严仞不想再同这几个人掰扯,直接道:“总之现在立刻带我去储备仓。两位大人嫌天气热,不去也行,我自己去。”
左函立刻道:“陛下让御史台和大理寺主理,本官怎么能不去?一定要去!”
严仞冷笑。
“慢着。”
忽然,大堂里间传出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其余人向那声音来源看去,只见里间缓缓走出一个穿着深紫色朝服的老者,眉眼苍老,胡子花白,正是户部尚书伍庭。
严仞动也不动,其余三个人全都屈背行礼。
伍庭也看都不看严仞一眼,走到书桌前拿起计簿看了一眼,又扔下,道:“前年十月从储备仓运出去粮草是本官亲自过目的,没有问题,严将军想查粮草,还是去查折冲府和沿途州县吧。”
大堂陷入沉寂。
严仞是从三品,纪庭是正三品。伍庭发话了,严仞不能再提要求去储备仓。
从户部官署出来的时候正接近晌午,日光猛烈地暴晒着整个皇城。
严仞走在承天门大街上,宗昀正在太仆寺署一旁候着,见他来了便迎上去,两人一起朝前走去。
严仞问:“你在通政司查得怎么样了?”
宗昀愁眉苦脸,连连摇头:“阻碍重重,毫无进展,明面上,奏疏传送任何程序都没有问题,不知道哪里出了错误。小的怀疑是在进承天门时被人拦下了,且那个人我们动不了。”
严仞看着前方平坦的皇城大道,道:“能在承天门内当值的,我们当然动不了。”
宗昀看他面色不善,便能猜出他在户部也碰壁了,重重叹气道:“行军打仗最怕的就是粮草不济,如今突厥没来绝我粮道、抄掠我粮草,倒是自家朝廷怠慢起来了,说出去真不怕人笑话。”
午间的风从南往北扑面而来,是热的。
严仞突然道:“我今天得出城,去趟潼关。”
宗昀很吃惊:“主子,您要亲自去潼关查探?”
严仞松了口气,接过身边士兵的草扇摇起来,边摇边道:“总得看看他们口中的地方州县是什么样子,到底有没有贪粮。若查不出一星半点蹊跷,那么户部那群家伙说的字没一个可信。”
宗昀一脸担忧。
朱雀门到了,严仞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宽阔无尽的大道,对宗昀道:“今晚你去跟陛下说一声,我不过去了。”
宗昀:“是。”
严仞又补充:“跟他说不用担心我,快马去个一两日而已,很快回来。”
宗昀:“……是。”
黄昏时,宗昀准时出现在千秋殿门口。
严仞大中午顶着烈日出城去了潼关,如此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得陆屏担忧地问:“人马可带够了?千万别在路上有什么闪失。”
宗昀回答:“带够了,都是精锐骑兵。”
陆屏放下筷子,晚膳都吃不下了。
宗昀见他这样,忙道:“陛下多虑了,我们大帅可是在北疆打过三年仗的人,潼关这么区区几十里路,不会有什么事的。”
陆屏望向殿外昏黄的即将拉起夜幕的天空,目光停滞。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问:“宗昀,你吃过晚饭没有?”
宗昀只道:“谢陛下关心,微臣等完成严将军交待的事后,便回家吃饭。”
陆屏道:“我让人出宫去和宗嬷嬷说一声,你留下来吃吧。达生,传碗筷。”
达生应声下去传唤一副碗筷,宗昀吓得眼睛都直了,连忙惶恐地跪下,摆手道:“陛下,这……”
“起来。这有什么不适合的?以前在苍篴院的时候,我们也同在一张桌子吃过饭,现在也可以,让你吃你就吃。”陆屏接过达生递过来的碗,放在自己的位置旁边。
他示意宗昀站起来,补充道:“吃的时候,顺便把严仞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都说与我听。可以么?”
宗昀一愣。
陆屏微微叹了口气,道:“我想知道他这三年过得怎么样,经历了什么,大事小事,我全部都要知道。”
宗昀犹豫良久,缓缓起身。
他来到陆屏跟前,拱手作揖:“微臣遵旨。”
陆屏登基后的这两年,御膳的标准没有以前那么奢华讲究了,只因陆屏以身作则,一再节省宫中用度,再加上他晚上口味清淡,饭桌上便都是些家常菜,样式简单,却十分鲜美。
秋水和至乐添上蜡烛,夜幕降临。
陆屏缓声问:“严仞刚到北疆的时候,应该很开心吧。”
宗昀喝了口粥,点头:“是。主子每日起床后心情都很好,经常都是挂着笑脸的。”他从三年前刚到北疆的时候细细回忆起来,又道,“不过,上了战场就不一样了。”
◇ 第56章 56 朕的将军在北疆
刚到北疆的时候,镇北军驻扎在乌海要塞,这里是成片的草原和稀疏的河流,正值春夏之交,原野上刚刚长出新绿,山坡之间的云衫像是要突破碧蓝的天际一样。
士兵们下屯田干活,严仞也每日下田,闲暇时间带着一帮兵仔去爬树摘野果子,或是在军马场跑一天的马,再去草坡见寻旱獭洞,用烟把旱獭给熏出来,逗着玩,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后来镇北军和突厥兵在丰州开打,这是严仞来到北疆打的第一仗。
他兴奋极了,对宗昀说,自己这次一定要狠狠敲打突厥一番,让突厥知道“虎父无犬子”,镇北侯将军严岑的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大战开始了,按照严岑的指挥,严仞所在的方阵必须跟着严岑与突厥兵主翼交锋。然而严仞却嫌如此的安排太过稳重守固,发挥不出自己的优势,于是突发奇想,另辟蹊径,带着自己手下的五百人离开主阵,登上东南方的山林,绕到突厥兵侧翼去夹击。
宗昀留在主阵等了许久,都等不到消息。
却等来了严岑。
严岑骑着高大的战马奔驰而来,劈头就问:“严仞呢!”
宗昀只能如实告知。
严岑当即变脸,冷哼一声,立马带着兵调头远去。
后来突厥兵败退去,镇北军占据丰山高阙要地,宗昀回到营帐中,听士兵说严仞回来了,是被严岑带回来的,且身边只跟着十几个人。
宗昀闻讯赶去,在一条乱石堆积的小溪边看到了严仞和严岑。
严仞头发凌乱,脸上沾了些泥迹,双眼通红,身上的战甲凌乱不堪,样子很狼狈,随行的十几个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像是经历过一场败仗。
出去几百人,回来只有十几人,可想而知,严仞的突袭方法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
严仞坐在石头上清洗自己的衣服,而后处理伤口,一言不发。
严岑站在他面前,指着他大骂:“你以为你以前在启安看那么多兵书,就觉得自己很厉害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我告诉你,那些都是纸上谈兵!没有实战经验,你就依然是个初出茅庐的黄头小子!”
“让你跟着大部队走,你做什么偏要单独离开!自以为是,逞英雄,急功近利!你一个人死了不要紧,你的兵呢!你的马呢!他们的命须得你来负责,你担得起吗?”
“若不是我去救你,你们这几百个人就要全军覆没了!没有能力就不要领兵,不要瞎跑,让所有人都跟着你去送死!一千个人你都带不好,从现在开始,你就只管好你自己吧!”
严仞没有狠狠敲打突厥一番,而是被自己老爹狠狠敲打了一番。
他的千夫长的职位被严岑撤掉了,成了一个小兵,被宗昀领着,凡事都得听宗昀的。
宗昀很尴尬。
也许是因为自己过失而葬送了手下几百人的性命,那段时间,严仞变得沉默寡言,心性收敛了许多,每日闷声种田,闷声训练,闷声吃饭,闷声睡觉。
但少年人的锋芒总也藏不住,经历过几次战争,他总是方阵中斩落突厥头首最多的那个人,于是又开始被提拔,渐渐由千长、校尉再到将军,能够带领上万的士兵了。
当上将军之后,和严岑并肩作战、交流沟通的时间多了,严岑才渐渐对他满意起来。
乌海是要塞,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突厥人盯得紧。
正志九年秋天,镇北军和突厥再次在乌海交锋,由于严岑上报朝廷请求的粮草还未到达辎重营,紧要关头,粮草却并不充足。
严岑吩咐各营将领:“切勿将粮草不足的事传出去,一定要稳固军心,让大家都吃饱。此事不难,我立即写信送去周边各大州县,让他们开仓济军,再写奏疏快马回启安催陛下,等朝廷的粮一来,我们就无须担心了。”
听严岑这么说,大家都觉得形势不差,宗昀的心也放了下来。
当边境军队缺粮草时,从北疆各大州郡县调拨粮草,是天经地义的事。若州县长官拒不调粮,耽误作战,是杀头的重罪。
但严岑送出去的信却换来了最坏的回音。
“严大帅,实在抱歉,去年收成不好,武威郡没有足够的粮食。”
“严将军,去年闹旱灾,兴庆府没有多余的粮草了。”
“侯爷,不是下官不拿,是上郡的粮仓实在拿不出来了,您去问问别的地方吧。”
“……”
严岑气得在营帐里摔东西。
当所有地方都拿不出粮草,便指定是故意的。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却一时想不出办法。
周边郡县不调粮,朝廷不派粮,突厥军渐渐压近,士兵们吃不饱了,终于意识到后勤出问题了,整个镇北军开始笼罩在绝望之下。
偏偏这个艰难的时候,突厥兵却有如神助,突然占领高地,蜂拥而至,大有要与镇北军爆发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战的趋势。
严岑勒紧腰带,怒道:“我们的士兵吃不饱,我们的马也吃不饱,朝廷到底在干什么!”
有人面露悲切,有人已经潸然泪下。
此时,严仞在严岑面前半跪而下,道:“请大帅让我带一千亲兵南下,我今天就去兴庆府要粮,他们要拿不出粮,我就斩了那刺史的头。”
营帐内陷入沉默。
良久,严岑点头:“好。”
出发之前,宗昀跟着严仞去见严岑最后一面,听见严仞对严岑道:“您是镇北军的主心骨,要是和突厥打起来,您一定要注意自护,别伤到了。”
只听严岑哈哈大笑,拍拍严仞的肩膀,道:“小子,还记得我说过的么?你爹我跟突厥打了一辈子仗,他们是什么样的我最清楚,想干掉我,还得再等几十年!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严仞哼了一声,不服气道:“不用几十年,再等几年,您安心养老,换我去斩突厥首领的头。”
严岑嗤道:“口出狂言!戾气这么重,天天斩这个的头、斩那个的头,小心到时回启安,你那个相好的姑娘不要你了。”
严仞:“……”
严岑想了想,又道:“我不是养老的命,还是上战场吧,就算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不过,到时就要托你把我的尸骨运回启安,埋在故土了!”
严仞大概是觉得现在这话说得还太早,便没有回答。
他带着一千亲兵出发了。
他走后,镇北军和突厥果然发生了大战。
仅仅三日,严仞就成功把刀横在兴庆府刺史的脖子上,逼人开仓,把丰厚的粮食和干草一车车地运回乌海。
然而路上遇到探马来报,乌海失守,严岑死了。
宗昀不在跟前,并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严仞的神情是怎样的。
他只听说,严仞像疯了一样,不顾众人的阻挠,骑着马直冲突厥大营方向,说要报仇。
大家一直追了许久,才渐渐追上严仞,严仞浑身都在发抖,身下的人间风好像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焦躁不安地原地转圈。
严仞道:“你们都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走走。”
宗昀怕他有危险,远远地跟着他。
突厥军营就在前方,严仞只能上一座隐蔽的小山,在夜里山头上漆黑的天幕下,遥望对面篝火绵延的突厥大营,望了足足两个时辰。
而后他低头拍拍人间风的头,转身下了山,咽在喉底的抽泣掩盖在呜呜作响的风声和树叶声之下。
严岑的尸身被身边的将士冒死从战场上运了回来。
北境迎来寒冬,严仞帮严岑擦拭身体,但这具身体早已像一块硬硬的石头,冷得发白。
士兵们带着严岑的尸体去往启安,而严仞选择在北疆留下来。
河流结冰,终日大雪,乌海的屯田已经失守,从兴庆府带来的粮草一日一日地减少,士兵们又面临着吃不饱饭的问题。严仞继续上书朝廷,请求派粮,一封封重复的请求被带上探马,踩着厚厚的积雪南下去往启安。
在等待的时间里,严仞带着士兵们上山割草皮,挖积雪煮开,手套被树枝割烂了,无法御寒了,双手又冻出一道道血痕,渗着触目惊心的血,严仞还跟宗昀开玩笑说血是暖的,可以充饥。
实在没办法了,严仞又吩咐人忍痛杀掉几匹战马,煮马肉吃。
马肉是酸的,其实并不好吃,但士兵们好歹吃到肉了,脸上才勉强有血气,精神终于振奋许多。
探侯从启安回来,带来两个消息。
“朝廷的粮草在八月就拨下来了,但是不知为何,行军极慢,眼下终于快到了,大约还有两三日便可交付给辎重营。”
严仞喝下一口热汤,冷笑道:“现在才到,有什么用?”
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地滚着,围坐的几个人都不出声,称不上有多开心。
宗昀勉强找补道:“也算值得高兴,起码大家不用吃树皮了。”
严仞问:“启安还有什么消息?”
探侯道:“……陛下驾崩,新皇即位。”
大家震惊地抬起头。
宗昀问:“哪个新皇,太子殿下么?”
“是……是九皇子。”
严仞戳在地上的木棍顿住,他盯着碗里的汤,陷入沉思,眼神逐渐变得空洞。
宗昀觉得不可思议,皇帝驾崩,居然能轮到九殿下登基,看来启安城也出现了不小的波折。
但营帐内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沉默下来,似乎没有力气讨论朝廷发生了什么,只在心里暗暗腹诽启安的变局。
五日后,辎重营把朝廷派来的粮草交到前线,严仞打开一看,每一车的草都是腐烂的湿草,每一车的粮都掺杂着发霉的陈米,真正能吃的只有一半。
辎重营的人惊疑,前线的将领震怒。
严仞什么都没说,当即让人将完好无损的粟米挑出来,分发下去煮成粥,士气大涨。
当天晚上,军营陷入酣睡之中,宗昀跟着严仞出帐,踩着积雪登上山头,向北望着乌黑的旷野和远方星星点点的灯火。
宗昀嘀咕:“天气这么冷,突厥兵怎么还有力气防得这么严?”
他不知道严仞在想什么,只默默跟在后面。
吹了许久的风之后,严仞才开口道:“宗昀,我之前发誓,就算饿死也绝对不吃突厥人的东西。”
宗昀记得他真的曾经说过。
严仞又道:“但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如今肚子都填不饱,哪里还管气节这玩意儿。再说,突厥人占领我们乌海的屯田,那本就是我们的,如今我们吃点他们的东西,也算有来有往。”
宗昀似乎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严仞转过头来,对他道:“明天入夜跟着我,去偷他们粮仓,干不干?”
“干!”宗昀猛点头。
经过周密的计划,严仞仅仅带了百来个人,就成功绕到突厥兵后方的粮仓,闹了一场大火,趁乱杀掉守仓的突厥兵,一口气将突厥一半的粮草全部运了出来,满载而归。
这是镇北军半年以来第一次扬眉吐气。
严仞带着士兵们吃突厥的米,煮突厥的羊肉,吃饱后,再拿上长枪去打突厥。
没了严岑,他不再鲁莽行事,也不再独断专行,性子渐渐沉稳下来,凡事都要有详细缜密的部署,纠到每一个细节,不放过任何容易错漏的地方。上战场时,虽然大多时候都是严格按照既定的指挥,但情况稍有不同,他还是能随机应变,从中智取。
拼死搏斗,被砍伤胳膊和腿,是常有的事。在大战中被困七天七夜,最后突出重围,也是常有的事。
不说军中下层的士兵们,就连日夜跟在严仞身边的宗昀,都能明显感觉到严仞的变化。
他变得成熟、沉稳了,不再如以前一样话多,也没有以前那么潇洒了。
又一年秋天,镇北军在一次又一次的大捷中打退突厥军,只差最后一步,只要能逼突厥退回阴山以北,镇北军就能创下大晟开国以来最辉煌的功绩。
这时,启安传来消息,唐若初病逝。
宗昀不知道如何安慰严仞,似乎怎么安慰都是无济于事的。那天晚上,他每隔一会儿就去严仞所在的营帐外看看,见营帐里彻夜亮着灯,营帐的主人似乎彻夜未睡。
翌日,宗昀看到严仞照样提着长枪准备上战场,心中暗暗吃惊。
严仞的脸色没有任何异样,看不出昨夜有多悲痛。
他只道:“我想加快计划,给突厥最后一击,为我爹报仇。”顿了顿,他又道,“然后回启安,祭拜我娘。”
【??作者有话说】
听到陆屏登基的那天晚上,睡觉之前,宗昀去严仞帐里找严仞,发现他正在盯着手里一朵通草杜鹃花发呆。那朵杜鹃做工粗糙,且看着有些陈旧了,似乎是经常被拿出来把玩一般。
宗昀认为这件小事跟陆屏没有关系,所以没跟陆屏说。
◇ 第57章 57 朕想抱抱将军
“经过长途行军,我们终于回到启安。”宗昀道。
陆屏想起严仞刚回到启安的那一日,两个人在城门外相互见到对方,像见了一个陌生人一样。
宗昀道:“启安的人和事变了许多,超乎我们的想象。夫人去世了,我娘被抓进宫里,陛下您也……登基了,整个侯府都空荡荡的。”
一碗汤喝完,这汤很美味,是在北疆从未尝过的鲜美。宗昀放下碗,低声道:“因为启安一切都物是人非,再加上……之前派来的粮草又少又坏,主子不确定这里是否有人要害他,也不确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宗昀的语气像是在为严仞求情,“他在北疆常年像紧绷着一条弦,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点动静他都能感觉到。回到启安后,他也不信任任何人。”
“他唯一信任的,就是相处三年并肩作战的镇北军。”
听到这里,陆屏心底泛起一阵酸意。
“所以他只能一而再地攥紧镇北军,反复操练,增强兵力。陛下,他并没有想要谋反的,他只是想着,一旦有人要害他,他至少可以依靠镇北军全身而退。”宗昀道。
陆屏明白了。
严仞没有安全感。严岑和唐若初都死后,他必须成为独当一面的人,他把启安也当成了战场,时刻都在紧紧戒备。
所以一回到启安,他会与所有人保持距离。当何新柏抱他的时候,他会立刻推开对方。
“我知道了。多谢你,宗昀。”陆屏点头,又道,“今晚我们的谈话,麻烦你不要告诉严仞。”
“是。”
夜渐渐变深,宗昀退了下去。陆屏一个人走到千秋殿门口,抬头彷徨地望着上空的天幕。
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两年过得尤其辛苦,现在看来,相比严仞,他在启安的经历根本不算什么。
至少他只见过一天血,而严仞天天都要见血。启安的天空是灰色的,而北疆的天空估计是血色的。
严仞去潼关去了三天,回来的时候正好也是黄昏。
他洗了浴换过衣服吃过饭后才回到宫里,正值陆屏刚看完一本闲书的最后一页。
他过来拜见陆屏,陆屏起身问:“查得怎么样了?”
严仞笑着故弄玄虚道:“和臣预料的一样。”
他这么说,陆屏便能猜到应该是不如意的,只上下打量他一番,低声自语:“怎么看起来瘦了……”
严仞微愣,道:“大概是潼关的东西没启安的好吃。”
陆屏便道:“那以后就留在启安吧,就不用吃难吃的东西了。”
以后也不会让你啃树皮了。他想。
他边想边朝严仞走近,距离近乎咫尺,他鬼使神差地张开双手,轻轻抱住严仞,额头抵在他肩前。
严仞的身子一僵,问:“陛下,怎么了?”
只轻轻这么一抱,陆屏随即分离,摇头道:“没什么。”
我只是在想你会不会推开我,就像推开何新柏那样。陆屏想。
他想着转移话题,便道:“这两日我收到不少奏疏,皆是重提取消荫封的事情。明日上朝,兴许会有人提出来,拿你开刀。你明日还去么?”
闻言,严仞挑眉道:“既是这样,那臣更要去了,倒想听听他们又把我骂成什么样子。”
陆屏:“……”
第二日上朝,陆屏刚和群臣讨论完基本的事宜后,正准备问问还有没有事情要奏的,吴纮元就走出行列,开始道:
“陛下,如今虽四海升平,却不见得吏治清明,别说地方,就连启安也藏了不少贪污腐贿的官员,前有工部何新桓,后有户部赵坞,这些都是以爵位授官的门阀氏族。如若不究其根源,斩草除根,朝廷之中永远都会有蛀虫!”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等所有事都讨论完了,再把这件最重要的搬上来。
陆屏缓缓起身,问:“吴大相公是想让朕下令取消荫封么?”
吴纮元道:“正志年间先帝曾与臣等议论是否取消荫封之制,但未落实,如今也该提上议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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