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算是默认了。
王叙中道:“臣附议。”
陈晙道:“臣附议。”
接着,殿上那些明显的士党派官员纷纷站出来,伍庭、高融、百里休、黄嵩等等,皆是附和之辞。倒是梁瀚松一言不发地拄着拐杖,像是眼盲耳聋一样,静静站着。
忽然,门下省的刘嘉贞站出来道:“吴大相公可别只说世家啊,先帝在时惩治的黄禹平、丘殊等,后来参与谋逆的张晌、李闻邺等,也是令朝野震惊的贪官逆党,他们可都不是世家中人。”
王叙中气道:“这!寒门官员那么多,有一两个心术不正的,不是正常么!”
刘嘉贞不理他,转而向陆屏道:“陛下请三思啊,傅统领抵抗逆王叛军,宋老太师是陛下先师,定东伯爷在东海戍守多年,这下忽然说不让子孙荫封,这是陷皇家于不义啊。”
王叙中道:“一码归一码!”
刘嘉贞道:“怎么就不能放一起说了?”
两个人吵了起来。
大殿上迅速分成两派,一派是以吴纮元为首的清流士党,一派是以刘嘉贞为首的世家氏族,相互指责斗骂,互不相让,但士党官员依然居多,世家的气焰被一步步碾压。
陆屏早已司空见惯,干脆不叫停了,默默等着他们吵完。
严仞也巍然不动地独自站在行列中,仰头望着陆屏,嘴角微微扬起。
等声音渐渐停止,大家都看向陆屏等陆屏定夺,陆屏便在龙座前来回踱步,思索着问:“诸位卿家觉得,朕与先帝相比,如何?”
一句话把大臣们问哑了,都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众所周知,先帝是出了名的铁面皇帝,跟他比,陆屏还是差远了。
陆屏道:“朕自然是不如先帝的,先帝决事果断,自有一套权衡利弊之术,他不取消荫封之制,其中自有道理。朕本就不如先帝,实在不敢贸然取消。”
那些士党大臣立刻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陆屏看着他们的脸色就想笑,便道:“你们呈上来的奏疏朕都看了,言辞出奇的相似,这种说同一件事情的奏疏有十多封,通政司都给朕一封不落地放在案上。”他顿了顿,转了话锋,故意道,“反而是镇北军多次恳求拨粮草的奏疏,居然也能一封不落地遗落在太极宫外,从未被朕看到。看来通政司最近政务上心了许多。”
严仞抬眼,与陆屏四目相对。
大臣们开始脸色各异,有人若无其事,有人尴尬脸红,有人疑惑不定,大家都听出来了,陆屏是站在世家这一边的,且对朝廷迟派粮草的事还耿耿于怀。
陆屏走到台阶边缘,提高声量道:“不如这样吧,前朝有盐铁会议,我们如今也来个荫封之辩,就设在这太极殿里,支持取消的卿家报十人,支持保留的卿家报十人,每三日辩议一次,一共九日。朕每次都会来看,九日之后,朕再下旨宣定。”
此言一出,大家又讨论起来。
陆屏又问:“梁大相公觉得呢?”
突然被点名,梁瀚松睁开惺忪的眼睛,拐杖上的手歪了一歪。不知为何,自从在千秋殿前撞了一次头之后,他整个人就蔫蔫的,不逼陆屏看经学书了,也很少去两仪殿辅政了。
只见他点点头:“臣觉得此法可行。”
严仞道:“陛下,吵架这种事可以叫上臣,臣最在行了。”
太极殿又静了下来。
这是今日上朝到现在严仞说的第一句话。
陆屏微笑道:“好。”
朝臣们开始窃窃私语。
“严仞?他是严家人,肯定带头反对的了。”
“瞧他方才一声不吭的,其实他早就暗地里在操纵陛下在座上的一言一行了,陛下所言肯定不是自己真正所想!”
“呵,嚣张不了几日,等荫封之制一取消,朝上那还有他严氏的位置!”
“慎言,小心他的禁军闯进来抓你!”
听到这里,严仞不由挑眉。
这些人把他传得神乎其神,那一批在千秋殿前把守的禁军侍卫,先前还是“他的镇北军旧部”这样的措辞,接着是“他的禁军旧部”,如今直接成了“他的禁军”了。
要是他能直接统领禁军,这群大臣早就说不了话了。
当天傍晚,严仞照常进宫去千秋殿。
这次,陆屏特意嘱咐他留着肚子提早过来,一起用晚膳。
严仞负手看着宫人们一边传菜一边布菜,道:“现在倒好,外边又要开始传臣故意霸占陛下的晚膳,吃膳食局的皇粮。”
陆屏让他坐下,给他递碗:“为了不让他们白说你,你得吃多点。”
“……好像有点道理。”严仞接过筷子。
晚饭的膳食依旧简单,二人开始吃了起来。
陆屏道:“后日的辩议,你打算怎么准备?”
严仞给他夹菜,看了他一眼,道:“看陛下的样子,像是已经想好让我怎么说了。”
陆屏确实心里有底。
他笑笑,低声道:“我教你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作者有话说】
今年最后一天了,祝愿大家2023年的烦恼不再出现,2023年的快乐永远延续!
◇ 第58章 58 朕有点色令智昏
“最后一次辩议那日,你搬出几条折中的办法,并不完全取消荫封制,又不是单一的袭爵。”陆屏道,“第一,改世袭罔替为降职袭爵,如若当职官员庸碌无为,循规蹈矩,则一代一降,从公降至侯,从侯降至伯,直到无爵为止。”
严仞夹了一块鸭炙放进陆屏碗里。
陆屏继续道:“反之,如果贤能兼备或者兢业勤恳而有重大功绩的,可以酌情不降爵,等后代再降,而那些谋私受贿或欺压瞒上过于严重的,可以直接削爵。”
秋水端上来两个白玉碗,严仞指着碗里一坨白白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清风饭凨諵,解暑的。”陆屏回答。
严仞端起来尝了一口,似乎觉着比自己预想的好吃,点头道:“陛下英明啊,我看都可以不用辩了,直接让三司制一本荫封法就行。”
听他这么一说,陆屏心中安定了几分,道:“还有最重要的,向寒门清流开设爵位,有重要功绩的贤臣可以按情况赐爵,再按规矩子孙依次升降。”
达生准备上来舀汤,严仞挥手让他下去,自己替陆屏舀了一碗:“不错,这样再过几十年,世家再不是现在的世家,士党也不是现在的士党,这些人流来流去,什么党派之争便不用那么顾虑了。”
他将碗递给陆屏,揶揄地看着他道:“这么好的法子,陛下藏在心里很久了吧?怎么不在今日的早朝说出来,非要让臣过几天再说?”
陆屏眨眨眼,粲然一笑:“严卿这就不懂了,我这招叫以退为进,咱们先明确说想保留荫封,他们肯定不同意,吵到最后咱们突然退一步,说要不这样,各位大人觉得如何,这时候大家一听,好像还不错。这样目的就达到啦!”
严仞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不自觉扬起嘴角:“行啊,那臣就按照陛下的吩咐这么办。只不过,这是陛下的主意,臣不太敢冒领啊。”
陆屏一愣,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
他低头喝着汤,鲜美的味道从鼻子和唇舌鱼贯而入,暖洋洋的,却总是填不满心里莫名的空虚。
喝完一碗汤,他终于忍不住了,问严仞:“你不觉得,我方才说的这些法子有点熟悉么?”
“嗯?”严仞抬起头。
陆屏追问:“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严仞望望头顶的悬梁,又看看碗里的鱼汤,“嘶”了一声,惊疑地问:“难道陛下是在哪本先人的治国之论上得到的启发?”
陆屏:“……”
算了,不记得就算了。
想必严仞一直如此,看过的就忘了,做过的事也忘了,徒留别人白白铭记一场。
陆屏放下筷子,瞬间没有心情再吃下去。
严仞却仿佛没发现异样,示意达生招呼宫人上来撤掉吃剩的晚膳,又换上清口的酸梅茶和夏季的时令果。
陆屏想了想,又忍不住道:“严卿不再考虑考虑?你以后的儿子若是不上进,可就只能当个伯爵了。”
“我儿子?”严仞神情一顿。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不知为何,饭桌上陡然升起一阵微妙的气息。
陆屏硬着头补充道:“是啊。若孙子不上进,便只能是子爵。要是代代不上进,以后就只能去种田了。”
只听严仞嗤笑一声,伸了个懒腰:“臣可还没想那么远,儿孙的事情自有儿孙去烦忧。况且臣这副样子,心上人都不一定看得上,别说启安城的姑娘们了。婚姻之事,暂时不考虑。”
陆屏不知如何应答,只觉得晚饭吃得太撑,胃里有些涨还泛着酸涩。
达生端上茶和果子,气氛终于缓和,陆屏转移道:“今日下午我收到了使臣在乌桓发来的奏疏。”
严仞给他递西瓜,问:“乌桓那边怎么样了?”
算算日子,陆清的和亲队伍走走停停也该到乌桓了,随行的使臣发来第一封奏疏,肯定是尤为重要的。
陆屏道:“陆清刚到乌桓,赤谷城王庭就发生了异变,乌桓太子病逝了。”
严仞一顿:“哦豁?”
陆清此次和亲要嫁的正是乌桓太子,她还没嫁,乌桓太子就病逝了,她的处境想必会变得相当尴尬。
陆屏咽下口中的西瓜,道:“乌桓可汗想另立太子,无奈剩下的几个王子都不成气候,又觊觎汗位,又有勇无谋,乃至自相残杀,甚至将老可汗圈禁了起来。”
严仞笑了一声:“正常。”
无论哪个国家,君位更迭之时总会发生不少争斗,违背纲常伦理的事也是见怪不怪了。
陆屏笑道:“你猜怎么着?混战将近七日,阿乔勒突然带兵闯入王庭,雷厉风行,抓了自己的三个亲兄弟,又把老可汗从禁殿里放出来,逼老可汗写退位诏书,传位阿乔勒。”
严仞“嘶”了一声,挑眉:“有趣了。”
陆屏也觉得新奇:“乌桓出了西域十六国史上第一个女可汗,倒是新鲜。阿乔勒对外宣称自己本无意权位,奈何几个兄弟太过无能,让他们即位还不如自己亲自上。她有兵力,又为乌桓打过胜仗,能得人心,现下全国的百姓都十分拥护她。”
严仞沉思片刻,回忆道:“这位阿乔勒将军,臣当初刚与她接触交谈,便觉得她眼界不同于常人,行事有主见又有能力,人却偏偏谦逊温和,有让下属钦佩追随的魅力。乌桓国君生的儿子不怎么样,女儿却是厉害,她能做可汗,倒也不屈才。”
陆屏点头,道:“这原本只是乌桓的国事,但也牵连到陆清的和亲了。所以婚事暂时搁置,阿乔勒将陆清奉为上宾在宫里住着,再让使臣遣奏疏来请示我。”
严仞笑吟吟地看着陆屏:“陛下是什么打算?”
当初乌桓承诺大晟让陆清当乌桓的可敦,如今阿乔勒成了可汗,就算王室里有其他子弟,让陆清改嫁亲王也实在是太委屈了。
陆屏微皱眉,思虑着道:“梁瀚松的意思是让陆清回来,本来派公主和亲西域便是委屈了公主,既然当不成可敦,还不如回启安。至于兵力,我们还是会派过去助他们守东境的。你觉得可以么?”他抬眼询问严仞。
严仞对上他的眼睛,笑了:“陛下问我做什么?还真当自己被我挟持了啊?”
陆屏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我就是觉得你对乌桓的了解比我熟悉,想问问你的建议嘛。”
严仞招手让宫人撤掉桌上的瓜果,道:“可以先这么回,但我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大晟和乌桓之间天高路远,到底如何不顺利,陆屏也只能等使臣的下一封奏疏才能知道了。
这时,达生掀帘子进来,请示陆屏道:“陛下,早时您选的四样太妃娘娘寿辰的贺礼,是现在送过去么?”
陆屏差点忘了,今日是太妃的寿辰。
他点头让达生送去贺礼。达生走了之后,他又忽然想起来,三年前他曾问过严仞他的生辰是什么时候,严仞只说是夏天,如今夏天都快过一半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一慌,向严仞脱口而出:“你生辰是在哪一天啊?”
严仞微微一愣,下意识道:“六月二十。”
幸好没过……
那不是快到了吗?!
陆屏脑海里接连冒出这两个念头,立即站起来慌张道:“那、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辰礼?我给你准备。”
严仞忍俊不禁,道:“臣没什么想要的。”
确实,他如今位极人臣,又手握重兵,几乎没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
陆屏正失落着,又听严仞道:“如果偏要说有一事不顺遂的话……”
他抬头,见严仞站在他面前,弯腰作揖,态度谦卑,语气虔诚:“臣斗胆希望陛下允许臣全权办理粮草案,不用三司任何一个人插手。”
陆屏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
他不假思索道:“好。”
严仞直起身,反问:“这么快就答应了?”
陆屏抿嘴,轻轻笑道:“你的生辰礼嘛,应该的。”
“行,就算再怎么不符合规矩,那也是臣挟持的陛下,陛下不是心甘情愿的。”
“你若是挟持,我也愿意……”他最终没再说下去。
就当自己色令智昏了吧。
经过部署,有关是否取消荫封之制的辩议在太极殿正式举行。
夏日的午后尤其燥热,光禄寺特意在每一张书案前都备了一份清凉解暑的冰茶。
陆屏还邀请梁瀚松过来一起观看辩议。左边是十位支持保留荫封的世家官员,包括严仞和刘嘉贞;右边则是十位主张取缔荫封的士党官员,包括吴纮元、王叙中、陈晙、黄嵩等。陆屏一一看过去,却意外地在最后一张书案前看到了一个人。
陆屏想起上次和许岩面对面大吵一架,正是因为他将何新桓的宗族宾客二百余人全部斩首,漠视律法徇以私心。许岩如此痛恨世家,这次荫封之辩,他必定是要来的。
辩议开始后,陈晙率先痛批本朝开国以来种种贪污作乱的世家大臣,接着刘嘉贞翻开卷宗,将本朝以来同样犯事的士党也一一陈述,数目竟比世家还多。吴纮元便解释清流之于世家而言比例过大,数目再多也正常。严仞听了便评价他是避重就轻,笑他尚书省丞相的位置白坐了。
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满头大汗,冰茶水果也救不了。
陆屏在龙座上正襟危坐,偶尔和梁瀚松对视一眼,彼此和气地笑了笑。
严仞反驳对方的角度总是十分刁钻清奇,却往往言之有理,让人挑不出错处。
每当士党方渐渐力不从心时,许岩总会被委以重任推出来,他说话张弛有度,有条不紊逻辑清晰严谨,所言像一篇优秀的策论文章,震惊在场所有人。
此时,严仞会挑着半边眉毛鼓掌:“不愧是正志年间的状元。”
许岩说完,用手捂住嘴巴低头咳了两声,慢慢坐回案前。
陆屏看他的气色不太好,似乎生病了。
最后一次辩议那天,严仞终于将陆屏所说的降爵论搬上台面。
不仅如此,他还具体细化到每一例如何操作、如何定夺等问题上,在大殿中央对着陆屏便是洋洋洒洒半个时辰的口述,听得每个人一愣一愣的。
降爵论一经搬出,将士党的所有官员打了个措手不及,瞬间不知如何回应,王叙中甚至顺着严仞的观点问了几个实施的问题,完全被严仞牵着鼻子走。
最后,陆屏道:“严卿说的这个方法既周到又详细,朕觉得不错。辩了这么多天也没辩出个输赢来,不如就这样各退一步吧,各位卿家觉得如何?”
大殿鸦雀无声。
最后,梁瀚松拄着拐杖起身:“陛下都这么说了,吴相公等几位大人又能怎样呢?且这么办吧。”
这场荫封之辩,外人都道是打了个平手,颁制了新的政策,但只有明眼人看得出来,是严仞打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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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59 朕被请出宫
早晨,皇城依然升起注定越来越蒸腾的日光,连接前一日夜里还未褪去的暑气,重新烘烤一砖一瓦。
尚书省户部署门口,侍御史左函带着大理寺丞裴光升不耐烦地跨进门槛,道:“严将军又叫本官来户部,可是去潼关查出问题了?”
接着吓了一跳。
只见严仞正岔开腿坐在主座上,旁边立着乌泱泱的一群镇北军,填得满堂都是,比上次来查案还要多上十倍的人。而上次迎审的仓部司主事仇琥正战战兢兢站在一旁,频频擦汗。
裴光升眼皮直跳,率先迎上去弯腰拱手,笑呵呵道:“严将军,今日有什么要事尽管吩咐下官。”
严仞拿起桌子上的诏书丢给裴光升,道:“这是陛下亲笔诏书,陛下着我亲自全权审理此次的粮草案,需要看什么计簿审什么人,都是陛下默许的,不再需要你们三司协同审理,也无须经过户部哪位大人的准允了。”
裴光升打开诏书,惊疑不定地拿给左函。
“所以今日叫二位来,只是通知一下罢了,以后此案再和你们毫无关系。”严仞看着面色不佳的左函,扯出一个标准的微笑,“你们可以回去了。”
“这……”裴光升犹豫着,贴近左函小声道,“陛下怎会下这样的诏书?让一个不是专职办案的武将去办案,这不是个笑话么……”
这声音不大不小,假装是和左函说私话,实际上整个正堂的人都能依稀听见。
严仞也不在意,直接道:“我就不说废话了,我要开储备仓查看粮草,还要亲自审问当年启安经手粮草的所有京官。”他站起来吩咐,“镇北军听令,搜人,带走。”
“是!”
整个户部署顿时响起匆乱的脚步声,镇北军从正堂向里堂鱼贯而入,仇琥惊慌失措,两股战战,几欲跪下来。
忽然从里堂闯出来一个穿绯色公服的官员,冲严仞大叫:“严仞!你要带我户部的人去哪里!”
严仞一看,那是户部侍郎盘骁。
他笑着回答:“当然是镇北营了。”
盘骁却气急败坏指着他鼻子大骂:“放肆!陛下让你全权处理,你就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了!你今日若想带走我户部的人,就从本官的尸体上跨过去!”
左函冷哼一声,裴光升和仇琥都不敢说话。
严仞双手负背,气定神闲地垂眼看盘骁气红了的脸。
整个屋子的人都没严仞高,盘骁骂他还得仰着头:“陛下被你挟持,本官可没有!我唐唐皇城官署尚书省,岂能容一个粗鲁的武将在这里放肆!”
严仞道:“既然盘大人这么说,那我只能顺便把盘大人带回去审了。”
说着,宗昀立刻带着两个士兵将盘骁架起来。
盘骁一惊,双手挣扎乱舞:“你敢!严仞,我是正四品户部侍郎,你敢抓我!我要请纪大人出来,为户部作主!”
闻言,严仞哈哈地笑了两声,走到盘骁面前。
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他这笑声的用意,都心惊胆战地注视他。
只见严仞带着笑意认真道:“我都在陛下寝殿外围镇北军了,还有什么事是我做不出来的?”他一挥手,吩咐,“带走!”
于是盘骁被拖出正堂,连带着几个穿绯色和青色公服的官员都被拖了出去。一时之间鬼哭狼嚎,哀转久绝。
“纪大人!纪大人救我!吴大相公救我——”
左函和裴光升瞠目结舌,不敢再说一句话。
自此,严仞开始全权处理粮草案。白天除了上朝,其余时间都是在镇北营细细审查户部司、度支司和折冲府的涉案官员。就连生辰那天,他都只是在严府吃了一碗宗嬷嬷亲手做的长寿面,又进宫跟着陆屏吃了一道简单的晚膳,第二日照常到镇北营忙活。
六月底,暑气依然很盛,严仞差宗昀进宫,将陆屏从皇宫请到了镇北营。
主帐的几案上安置着几个冰鉴,外头震耳欲聋的声声“参见陛下”还未停止,宗昀便一掀帐,引陆屏进来。
见了严仞,陆屏笑问:“怎么突然叫我来,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么?”
因为是出宫,他便简单穿了件淡雅轻盈的浅草绿色长衫,腰上是一条麴尘色的流苏系带,正像夏日里肆意潇扬的葱叶。
严仞将他这一身尽收眼底,浅浅笑道:“外头都在传臣未经允许越级审查官员,陛下好歹稍稍来一下,让臣面子上好看些。”
陆屏微愣,脸上升起淡淡红晕。
严仞递给他一把扇子,忍俊不禁:“案件有进展了,在宫里说不方便,因而请陛下来镇北营一叙。”
说着他请陆屏坐下,接过宗昀刚端上来的茶壶,在案上倒出几杯雪泡梅花饮,捧在手里摸了摸,确认不是很冰后才递给陆屏,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稔得要命,惊呆了旁边站着的士兵。
趁着陆屏喝茶,严仞把审出来的重要口供放到陆屏面前,道:“户部和地方配合得刚刚好,账目漂亮对得上,口径出奇一致,还都把责任推卸到自然天气和我的辎重营上。”
陆屏拿着口供看了半晌,锁起眉头:“所以他们相互勾结。”
“倒是没有相互勾结,也没有收受贿赂。”严仞在他身边坐下,道,“您猜怎么着,运粮的府兵只要稍微强调一下,说这是去往北疆给严侯爷的粮草,他们就会自己扣粮,瞒报数量了。”
陆屏愕然,放下手里的杯子。
他心口堵得慌,气道:“他们都是谁?跟老侯爷有什么仇怨!”
严仞冷笑:“管他们是谁呢,横竖不姓宋何傅严、霍唐刘李,而我爹刚好姓严,这就足够了。”
营帐内一时沉默下来。
严仞挥手让帐里的下属全部退下,只留宗昀一个人,又拿出一张口供递给陆屏,道:“而且巧妙的是,早上他们终于招了,跟我说主谋是前度支司主事周子禄。”
陆屏回过神:“周子禄不是被查出来是陆执的余党,早就被查处了么?”
严仞道:“对啊,主谋是已经死了的人,活着的人干干净净,七品以上无人伤亡。”
不管是周子禄自己和世家有仇,还是陆执吩咐下去的让粮草缺斤少两、掺杂陈腐,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和如今的户部没有关系。
陆屏沉声道:“这分明有问题。”
“陛下放心,臣有的是办法。”严仞站起来,气定神闲地给陆屏倒了一杯新的,又走到案上成堆的卷宗中抽出被镇尺压着的一本名册,边道,“既然他们把罪名都推到周子禄身上,那臣就干脆把已经盖棺定论的吴王谋逆案重新翻出来,把周子禄此人生前所有来往书信都搜罗个遍,又顺藤摸瓜,终于有惊人的发现。”
“什么?”陆屏立即起身。
不知为何,他有某种强烈的预感。
果然,他听到严仞道:“三司审案子不知怎么审的,遗漏了这么多人,全是和陆执有不明来往的。”
一本封盖的名册递到他面前。
陆屏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名册,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部各司各寺各监曾经和陆执有密切私下往来的人,触目惊心。
“这么多人……”他喃喃。
原来还藏着那么多漏网之鱼,都快赶得上当初定案的名单人数了。这些人连同当初大理寺提交送审并斩处的人,全都是希望陆执篡位成功的。
也全都是希望陆景去死的。
想到这里,陆屏眼前一黑。
严仞意识到他的异样,立马伸手扶住他。他像拽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严仞的手,轻轻喘气,摇头道:“我没事。”
严仞扶着他坐下,道:“这份名册暂时还没有流出去,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立马出兵抓捕他们。”
陆屏依旧揪着严仞的袖子,道:“抓,马上抓。”
“臣遵旨。”
严仞目光垂落在抓着自己袖口的手上,他顿了顿,还是选择挨着陆屏坐下来,回头给宗昀使了个眼色。
于是宗昀俯首:“末将领命!”
宗昀掀开帘子出了营帐,陆屏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严仞的衣袖,给自己倒了杯雪泡梅花饮,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严仞看着他道:“臣回启安之后,偶尔听闻前年冬天的那场宫变,实在骇人。陛下在苍篴院可有受到惊吓?”
陆屏睫毛颤了颤,摇摇头。
外人都知道陆景和陆钊是被陆执杀掉的,而陆执又是被傅轶杀掉的,却几乎无人知道死状惨烈的陆放是怎么死的,就算猜测诸多,也从未有人怀疑到陆屏头上。
陆屏并不想同严仞提起这些。
甚至不愿意去回忆那个绝望又近乎疯狂的自己。
他选择避开问题,低头重新翻开手里的名册。
情绪镇定之后,他终于开始细细将这些名字和印象中的脸庞一一对上号。
看着看着,他忽然瞥见一个名字:“许岩……”
大理寺少卿,许岩。
陆屏气道:“我就知道有他!他作为大理寺少卿,倒是很会为自己除名开脱,瞒天过海!”
严仞瞅着名单,嗤了一声:“当年国子监众星捧月的佼佼者,正志九年的状元,士林的名士,梁瀚松口中的国之栋梁,啧啧。”
他还想继续讽刺下去,突然听见营帐的帘子一翻,宗昀走了进来。
严仞道:“怎么如此快就回来了?”
宗昀气喘吁吁,面色凝重:“回陛下、将军,我们的人分散去各个坊抓人,去许岩府上的人回来报道,许岩家中人去府空,他的马车在半个时辰前出了开远门,往南边去了!”
许岩居然逃出了启安!
他到底是恰巧出城,还是提前收到了风声逃跑,又是如何提前得知的,陆屏已经无暇思考,他震怒地摔下手中的册子,道:“快把他抓回来!”
“是!”宗昀领命,起身正准备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