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梁初明白郭全的意思,在他眼里,谷梁初与弓捷远的和睦更为重要,是想要容吴江这次。
可他不能这样想,一退十退,今天放掉吴江,明日就有别人敢试底线,那些明棋暗手,以为布置好的倚仗,还能再信任吗?
看着高高在上统领全局,一穴溃破全线皆崩,必然要付无法承受的代价。
杀鸡儆猴杀一儆百,领兵带队的人,从来手软不得。
什么理由都不能改动决断,否则就有没顶之灾。
规则才是该顾的大。
郭全见他只不吭声,眼睛里担忧越发明显了些。
早朝散去,弓捷远跟在宋栖身后往官署走,没行多远就被小宦叫住,倪彬随后过来,笑吟吟地看着他说,“郎中且慢行些。将军和匡大人都留在内殿说话,不用几句必要寻郎中的,省得白走许多冤枉路途。”
弓捷远躬身与他施礼,“有劳公公惦记。”
倪彬仍旧一脸笑意,立在原处,眼看着朝官们都走远了,跟前的锦衣卫也散开去,挥臂斥退身边小宦,似乎随口般说,“换在二十年前,谁能想到沈家血脉竟然落成将军骨肉,造化之奇实难描述。”
弓捷远听得糊涂,“这……还请公公明示,下官不懂。”
“唉!倪彬轻叹了声,“郎中自然是不懂,便是将军概也不知自己亦是那场纠葛中的一环呢!”
弓捷远更加发懵。
“周阁珍已死。”长庭安静,百米无人,倪彬幽幽地说,“沈家那场公案也就结了!可惜世人多不知道沈家儿女皆都风采过人,令堂姿绰后来贵为将军之妻,老奴曾经亲眼见过她的神容,实比天人,但也忘不了她的兄长恩遇公子的才华和形貌,真真人中之杰,过目难忘的啊!”
弓捷远大吃一惊,“什么?公公识得我的舅舅?”
倪彬比了个悄声的手势,“郎中定然不止一个舅舅,老奴不是全都识得,唯有恩遇公子,是我内甥何辞的挚友,所以有缘见过几次。”
弓捷远更加意外,“何辞?他不是……公公竟然是他的舅舅么?”
倪彬笑容略苦,“我是何家螟蛉之子,因为孤苦无依乞讨为生,十三岁上被义父母收养抚育,肩上只有一个年长义姊,命亦不好,生了何辞就失丈夫,与我姐弟相依,一起为爹娘送葬,专心抚养外甥,不求通达只求平安。哪知道……哪知道天地不仁,沈家突然遭了大祸,老奴的何辞救不下他的挚友,立志报仇,就此搭掉了一生啊!”
弓捷远死死瞪视着他,似明白些,又特别不明白,“何辞是我舅舅的挚友吗?他怎么搭上了……公公又怎么做了宦官?”
“也没时间细讲情由。”倪彬深深地叹一下,“郎中以后遇着机会,不妨留心打听往事,必能知晓一二。记得恩遇公子的或者不多,何辞……唉,这朝里的人,蓟州总兵韩峻,大理寺卿孙明,还有冯家的几个,总都不会忘了他呢!老奴……老奴是为救他,自断尘根,拼命摸到北王身边去陈情的……许多纷杂往事,也不提了。郎中只需记得,因有这层关系,老奴总是郎中一个助益,凡能帮手之处绝对不会冷眼旁观,倒不单单是为朔王。”
弓捷远实在消化不了这些,怔了半晌才说,“谷梁初知道公公……这段过往吗?”
“老奴乃是何辞之舅,”倪彬答道,“这个岂能瞒住皇上?否则也没今日这些恩宠。何辞与恩遇公子的旧事却没几个外人知道,王爷他……只晓得老奴对他好,想必绕不到沈家和柳大人这层干系上去。非极必要,郎中也莫要说,皇子贵重,将来总是帝王之身,恩威难测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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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道唏嘘暗铺道路
弓捷远闻言身上立刻一冷,猛然想起自己之前告诉谷梁初倪彬对他说的那两句诗时王爷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淡定淡然毫未意外,不像不知道的,心中立刻沉重起来,暗说自己与他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朔王爷仍旧是有所保留的吗?他曾影影绰绰地跟自己提过几次何辞,到底是铺垫呢还是试探?
倪彬如此谨慎,不等到周阁珍彻底失势不肯直说,可他这两句提示还是非常明显,“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给谁听见都会放在心里仔细琢磨一番的吧?谷梁初心若比干,怎么可能不当回事?
除非他早料到。
可他没有告诉自己。
还是太过坦诚信赖了吧?
老公公看他弓捷远面相聪明,以为有算计呢,对人总会有所保留,不会随意讲起无法求证的话,哪知道自己恁般直接,回去就告诉了谷梁初呢?
而他,竟然一直若无其事。
何辞何辞,原本以为只是一个故者之名,从没料到有朝一日会通过早已销骨化尘的亲舅舅沈恩遇同自己产生联系。
弓捷远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个舅舅。
同床共枕的谷梁初半点儿提醒都没给他。
到底说明了什么呢?
又有小宦趋步过来,轻声细语地对倪彬说皇上叫他入内伺候,弓捷远望着这老公公施礼去了,独自站在宫阶边上发了阵傻。
里面很快来了传唤,命弓捷远进殿。
强整精神走进殿去磕头参拜,起身之后弓捷远看清父亲和匡铸并椅坐着,似是这一小阵的交谈甚为和洽。
“后起之秀来了!”谷梁立受了弓捷远的礼后哈哈地笑,“掣穹会教孩儿。小郎中春射之上独占鳌头,后来又与尚书大人贺寿,那手好刀耍得,朕在宫内也听说了。”
弓涤边一副淡定从容之色,脸上笑容平和而又谦逊,“他还不够稳重,总是喜欢显摆。京城子弟多有见识,懒得与其争锋罢了!”
“怎么算显摆呢?”谷梁立摇头否定,“他是真有本事。谁家有花愿意白白谢在院子里面?什么懒得争锋?那是没有的争。武功还需身体禀赋,不说也就罢了,他到工部里去任职,也是勤勉有见解的,宋大人那般性子,也喜爱他,很难得了。”
弓涤边不再反驳,“亏得留在京里,得了皇上调教。”
“朕不贪功!”谷梁立又笑起来,“京城做事自然是与边防上不太一样的,真有进益的话,也该得自朔王提点。”
倪彬闻言立刻偷偷看向弓涤边。
都说图穷匕见,谷梁立却不寻常,直接就把刀子晾在明面上了。
谷梁初先就得了召唤,因路途远,进殿稍晚了些,入门之时正好听见谷梁立说这句话,敏锐眼风立刻扫过殿内数人。
弓涤边稍垂眼睑,脸上并无太大波澜,“是该多谢朔亲王爷。”
弓捷远却撩了谷梁初一眼,神情略显复杂。
谷梁初心内一紧,暗想捷远竟明白了?
不容思索太多,匡铸已经起身见礼,“老臣见过王爷。”
谷梁初迈步上前,分别与他和弓涤边见礼,又假作无意地扫扫也站起身来拜见自己的弓捷远,想要迅速看清他的内心。
奈何根本没有互相琢磨的时间,谷梁立又在旁边笑了起来,“把他喊过来是朕的意思,机会难得,也跟掣穹学学治边之策。都莫这么多礼,快都坐好了说话吧!”
“臣是边臣,”重新坐好,弓涤边率先说道,“只会守城追敌,再有脑筋不过琢磨阵图防壕,随意换个武将都能干的。王爷却是皇胄,韬略远凌诸臣之上,不必向下求学。”
“将军谬赞。”谷梁初先说,“闲养之身,哪有什么韬略?”
谷梁立也道,“看你把他夸得。皇胄只是一脉血缘,何来天生神勇?朕最知道学之意义,只是掣穹之功源于经年累月积累,他也抢抓不得,且先陪着长辈们说说闲话吧!与鸿儒坐,总有两分好处。初儿,若有什么想询问的,倒也不必拘泥。”
谷梁初露齿一笑,“班门弄斧,儿臣想要问个正经话题也得思索思索,别的就莫露怯,先打听打听境上动静吧!”
匡铸闻言便即看住弓涤边。
弓涤边神态淡然地道,“王爷还真会问。今年光景不好,北面苦旱,从春到今愈演愈烈,分毫没有改善征兆。老臣只恐青苗一落,失去野菜野果这种勉强果腹的替代之物,北元国内那些走投无路的百姓要闹事啊!”
谷梁立不让别人说话,自己抢过去道,“悲悯难覆异族,大祁也顾不得他们如何吃饭。”
“皇上,”弓涤边却说,“这并不是能够独善其身的事。北元一旦生了暴民,境线上的大
祁百姓皆要成为他们目中鱼肉,饿疯了眼的穷邻居怎么看得了旁边人家吃得上呢?只怕终归要有战事!”
这话一出,殿中诸人尽皆神色凝重起来。
时刻备战是时刻备战,真说要打,谁也不能举重若轻。旌旗一发就是许多生命赴死,真从容的不吝冷血。
何况还要算计别的东西。
钱,粮,兵员,将帅,还有火器刀枪,都得预备好了。
谷梁立用力击了一记椅扶,倏然站起身道,“既然避不掉了,那就狠狠地打!大祁已经缓过气来,不必太愁军备。你只管在前面拼力,后面的事自有朕盯着人为辽东安排!”
弓涤边先谢后叹,“周阁珍已经伏诛,臣不再忧坏粮劣刀之事,私心里却并不想打,能够拖延多久必会拖延多久。”
诸人闻言又是一诧。
倥偬之将竟然畏战,且在不得不战的情况下当着皇帝的面直说,谁不惊讶都非凡人。
弓捷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匡铸立刻就道,“总兵这是何意?”
谷梁立也说,“掣穹能守辽东,盖因少年从伍,始初即随开武皇帝麾下,大战小战历得数不胜数,每每身先士卒不惧生死,此外更懂思谋调度,因而朝中才将国之喉塞交付于卿,如今怎地说出丧气怠惰之语?”
弓涤边离座而跪,缓缓言道,“臣非丧气怠惰,而是心有悲怆。正是因为少年便即追随开武皇帝,一直大战小战几乎没个宁歇时刻,才真知道和平珍贵。人言盛世之相无外黎庶饱暖,头带白者不识刀兵,臣自效忠开武皇帝,便总听他鼓励军中,每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今我们辛劳奔苦,就是要为子孙儿郎们争个安稳岁月。可这二三十年,能消停的日子不足二三,大半还是在打在战,此生全在马上消耗。从前跟随臣的那些伙伴同僚,尚健在的已无一二,要么为国捐躯要么早早病亡,便是死在室内之人细究起来还是因伤因累。如今辽东边军已无多少臣的同年同辈,大多都是老军户家里的儿子孙子补入战队充实名册,日常操练训导之时,臣看见那些又有几分熟悉又是完全不同的面孔,心情总要起伏矛盾,一面希望他们个个威武难敌四方披靡是我大祁最最强硬之兵,一面又盼他们能有不经大战的上好运气,可以成家立业生养儿女。北元已经蛰伏数年,蛮邦国力虽弱建制却全,也有君臣社稷之论,民又好战,此番若是因饥兴师必是不小纠纷,辽东男儿虽然个个勇健,总要成千上万地抛却头颅性命,丢下家里老幼做亡魂了!臣一想起这个,心里便是刀割样痛,只因自己也有儿女,深知每个少年都是娘亲十月怀胎父母精心呵护而来,并不是撒豆成兵天生天养可以随便舍的。”
他把这些话语侃侃说完,殿内气氛登时变得诡密微妙起来。
除了弓捷远先是愕然随后便生戚然之色,天家父子与匡铸的神情都很耐人寻味。
谷梁立完全没有料到弓涤边竟会说出如此儿女情长的话,这实不合他的总兵身份,怔了半晌儿方才明白其中深意,心中发起冷笑。
这个老兵头子,关键时刻真会哭软,他这是在邀功请赏,给自己的儿子谋活路呢!什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什么十月怀胎精心呵护,说得不可谓不明白了,等于在讲他于辽东受苦受累,就是要替一双儿女挣个前程,他谷梁立要是不考虑到,辽东竟是要不打了!
匡铸亦很凝重,觑觑谷梁立的脸色之后方才说道,“总兵有了一些年纪,难免悲天悯人起来,不如年轻时候狠绝!我亦老迈,这些年里总生儿孙之思,很能解得。只是今之将战,并非大祁之愿,也是无可奈何。”
弓涤边点了点头,“是。微臣今日斗胆,特与皇上和尚书大人直言心中所感,是因这些年里始终都为一方将首,只能强悍强硬,无处诉说胸内情绪,想求理解安慰,便如孩子要与爹娘撒娇,讨讨拍抚而已。只说心里并不愿战,望能拖住,但果拖不过去,大祁男儿生死为国,自然还要毫不犹豫地顶住境线形状,绝不会放一个外族马入城邦。”
匡铸闻言便又看看谷梁立,没急说话。
谷梁立的脸色便又缓和起来,“弓总兵终年辛劳,独身在远,必有许多难为之事,朕是带过兵的,心里岂不知晓?你是直善性子,疼儿疼孙也是人之常情,每常无处诉说,对朕与匡大人道道委屈发发牢骚却是对的——只在这里说了软弱才不妨碍军心。不过也只可以说说,讲过诉过心里轻快些个,拂却唏嘘还得思谋正事!便如匡大人方才所言,上苍固有好生之德,奈何这些蛮子非要来杀来死,又有什么办法?难道还把饭碗和卧榻让出去吗?拖能拖得多久?躲避自然更加不成。掣穹刚才的话说得很好,境线形状绝不能变!哼,也不是不能变,若依朕的性子,竟是要往他们那里突一突呢!”
作者有话说:
天下情怀,莫怪将军。
第204章 用思略心念苍生
这几句话语气轻描淡写,言内词间却是明晃晃的刚愎狠厉,完全不肯藏的。
谷梁立一面告诫弓涤边点到为止莫再往下说了,一面又透露出作为帝王对于国土境线统辖疆域的野心来。
什么儿郎性命,根本不在他的心上。
弓涤边腰身下伏,再次做出叩首磕头的姿势,但并没叩没磕,只是停顿须臾,而后朗声说道,“臣必竭力,股肱齐振,誓为辽东边军边民谋取长治!”
谷梁立夸奖地说,“总兵大人忠勇可嘉,正是大祁武将风范,朕心甚慰!”
“臣还有一语,需得当面禀与皇上和尚书大人!”弓涤边不接夸奖,又再说道。
谷梁立的脸色又稍变化,暗道朕都这么说了你还有语,真真是个不老实的,嘴里却问,“是什么话?卿尽直言。”
匡铸留神倾听。
谷梁初的心里却生忧虑,只怕弓涤边今番频频反常,是受了儿子与己过从甚密的刺激,担心他说出什么不管不顾难以补救的话,不由又瞟了瞟弓捷远。
弓捷远该感受到,却似没有察觉,只是望着父亲。
“臣竭全力戍守边境,”弓涤边的声音里再度露了恳切,“毕竟老驽之躯,此番面圣回去,短则三两年长则五七年,期间不能再睹天颜。若是中间遭遇无常不测,怕没机会亲口交代辽东事务,所以今日不揣僭越,恳求皇上莫怪掣穹胡言乱语,姑且听听臣的真心之语。一旦我命不在,辽东之兵不可随意更换中原将帅,那样必有首尾不谐之弊,磨合调整费时长久,难免耽搁国务军情,因此还请皇上早知早晓早有了解早做准备,臣若一旦亡伤,不能再负统帅之责,朝廷擢提部将李猛升为辽东总兵方是上善之策。”
谁也没有料到这老将军先是哭了通辛劳凄惨,随后便急转直下地交代起后事来了。
莫说旁人,便他儿子也是满面愕然,不知爹爹因何如此。
尚未至于天命之年,竟然虑及身后事了?
匡铸纵然久经风雨,脸色也变几变。
谷梁初性子最定,瞠视弓涤边半晌儿,缓缓看向自己父皇。
谷梁立惊了片刻疑了片刻,眼内光线沙云过境一般忽明忽暗,忖了几忖方才言道,“李猛?朕前不知,登基之后细细研判四线军情,没少在奏报里看见这将的名字,勇武固然是勇武的,人也过了而立,当能沉稳,却竟可用至此?能令弓总兵御前荐之了吗?”
他哪里是“前不知”啊,这话只是托词罢了,李猛确实是位悍将,其悍非只能冲能杀,更有神助之威,功劳每每出人意料,谷梁立最熟军务哪会不留心到这样的人?但他确实没有想到弓涤边会将李猛看成自己的接替。人皆会有私心,老将军虽然年纪渐长,说死也早了些,况且越知道琢磨后事越该为儿子思虑的吧?果真甘心另荐他人?
不过所谓首尾不谐之弊绝非危言耸听,谷梁立清楚知道便是韩峻那样机敏善驭之人,接掌胶东之后,仍有难束之将阳奉阴违心念旧首,不肯认真听他调度。弓涤边若想凭此为他儿子扫出一个将座,就凭几十年的经营,便不胜券在握也有不小的机会,可他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当着匡铸的面,甚至当着朔亲王和亲生儿子的面推荐了另外一个人。
这是当真舍了毕生心血也舍掉了儿子的前途,诚心诚意要做个忠臣了吗?
即便明知弓捷远与朔王爷的关系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也不在意?
“臣未拖到濒死上表,”弓涤边依旧娓娓而言,“而是选在这样开怀温馨之时扫兴,就是要给皇上留有考察审视的时间。李猛可用与否,臣自己说得不算,还请皇上和尚书大人慧眼如炬,留心看着。”
话说到此,再疑其心忒不厚道,谷梁立把目看看匡铸,缓缓点头,“匡大人记得提醒朕多留意留意吧!掣穹自会强健长寿,可他这份忠心也不当被忽略。”
匡铸颔首应着,不多讲话。
谷梁立沉吟须臾,又笑起来,“聊着聊着将话聊沉重了。朕把孩子们叫过来,是想听你教导指点,也是想让弓挽多与爹爹相处相处。掣穹回来也不久待,能多共坐一会儿亦是好的,哪里承想这个将军心里只有军务军情,只想国家社稷,彻底不管朕的这点儿心思了呢!罢了罢了,欢聚且说欢聚的话,咱们先不提这些个闷人的事。倪公公,早摆御膳,朕要与他们一起吃几口酒!掣穹啊,你也莫只跪着,起来松散着吧!”
倪彬立刻吩咐摆宴。
弓涤边起了身说,“臣虽无能,尚占些许年岁,挽儿年幼无功,怎可凑在御膳之桌?皇上莫要折煞了他!”
“欸?”谷梁立不同意道,“都道灯下黑灯下黑,掣穹如何也免不得?谁不说咱们的弓小郎中年少有为,非但风流倜傥,胸内亦是有进退的?朕都不怕自己儿子露怯,总兵大人倒要藏拙不成?那咱俩个都莫说话,只问问匡大人的意思,看他觉不觉得有小辈伺候着吃饭没面子啊?”
匡铸展颜而笑,“皇上莫要逗弄老臣。朔王爷皇族血脉矜贵天成,且亦能文善战,老臣能得共进餐食,那是朽面生光的事!弓小郎中确实年轻稚嫩,也是将门虎子懂韬略的,来日不可限量,老臣巴不得能有忘年之谊,怎么谈得到面子不面子的?”
谷梁初也笑起来,“多谢大人夸奖。”
弓捷远连连吃了很多惊诧意外,暂且消化不得,笑得有些勉强,“何当尚书大人谬赞?”
一餐御膳满设珠玑,谷梁立常年金米玉蔬,自然吃不出个香甜畅美,余人各揣心思,更如嚼蜡。席间虽然欢声笑语,都是假意温存,酒也喝了两壶,是辣是酸谁也没去细品。
谷梁立出枪扎进棉花包里,想进无力想拔亦难,多少生了疲惫之感,没做长久纠缠,菜过五味就散了席,而后长久立在殿阶最上方处,极目远眺,默然不语。
倪彬看着小宦们收拾利索殿堂,弓腰过来请他,“皇上也累了大半日,稍微歇一歇吧!”
谷梁立没接这话,只对他说,“弓涤边这是只要儿子性命,不计什么前途地位,也不要家族荣光了吗?”
倪彬稍微沉吟了下方才说道,“弓总兵非同小可,精明灵透遇变则变,实在不好琢磨。不过他今日这番表现,确是像要做谷梁家的忠臣,不欲与皇上为敌的意思。”
谷梁立又默一默,叹口气说,“他不是不与朕为敌,几乎已经在明说了,想的是边境边军。朕本打算好好与他对上几招,不然也就不把初儿唤过来了,这老东西却太聪明,不肯正面接着不说,竟还先发制人堵住了朕的嘴。再玩什么谋略倒显得朕斤斤计较胸怀不如他了!”
“那……”倪彬思索地道。
“只能且放下了!”谷梁立挺了挺胸,似在抒发压抑,“他把儿女都舍在这儿,吞了屈辱做好臣子,朕还能再步步紧逼吗?朝中文武看着,要记朕个凶残狠辣!辽东难免一战,只看他是不是真心守卫大祁也就罢了。也不是日日矗在眼前的殿上臣,朕非要他老老实实干什么呢?如今立班这些,不说匡铸,便连许正那样的,也不是真老实。皇帝这个活儿,就是要跟他们周旋的。”
“是!”倪彬立刻附和,“老奴也这般想,管他到底出于什么心思,只要肯好好地做大祁的臣子就行了。大祁的臣子就是皇上的臣子,为大祁效力便是替皇上效力了!”
谷梁立仍旧眺着远处的殿顶,“这宫宇里,也就只有公公能懂朕些。希望弓掣穹把他家里那个小倔货也教好些!朕虽不怕人诟手毒,到底子嗣稀少了些,不愿意为个小儿更碍父子之情。你今日也当看见了,朔王竟然少了许多避讳,眼睛只往那小孩子的身上转,分明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心里知道朕和弓掣穹都晓得了,更要往明里晾!”
倪彬轻笑起来,“弓总兵都能淡然处之,咱们朝内纳的,何必计较孩子们的那点心思?王爷年轻,虽极聪慧,也当有些软弱之处,不然只要吓人起来。弓小郎中看着也很能干,他若一心一意想着王爷,对咱们家也是好事。”
“咱们家?”谷梁立也轻声笑,“你还没看明白?儿子大了心就狼了,眼睛里面只看得到自己的小家,哪里还会在乎爹和娘呢?”
倪彬依旧赔笑,“这也不是特例,古来如此,皇上看开些个。总归是有忘了爹娘的儿子,没有忘了儿子的爹娘。”
“是!”谷梁立转了身去,负手回殿,“朕也不与他计较。宠个把人,又没坏事,总比厚儿……那样自私要好。”
弓捷远默然陪着父亲回家,进了府门方才站定脚跟,凝声询问,“爹在殿上说的那些,都是真心话吗?”
弓涤边仔细看看儿子,眼中有惜有愧,又有一点儿怨怪,“爹是那种假话连篇的人么?便是对着皇上,也并不用总是处心积虑地编谎。你疑哪些?是疼我辽东军兵?还是推荐李猛出来?”
身边没有旁人,弓捷远就不掩藏神情里的痛楚,“爹疼辽东军兵,我会才知道吗?李猛将军的事,我确有点儿吃惊,也不过是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罢了,并不怀疑您的真心,只是儿子心里……爹会长命百岁。”
弓涤边不舍再多折磨,缓缓点头,“我说的就是百岁之后,并不是现在就让给他。只不过……挽儿,你小的时候,爹总喜欢戏说父子同进同退,那些话可能要作不得数了,你莫怪我!”
弓捷远听到当爹的人亲口承认了放弃,如被冻在地中,呆愕好久才磕巴道,“戏……说?”
第205章 离随聚各得其所
便连做梦,亦总是爹爹怀抱自己横鞭筑防的情景,可他却如此清楚地说了不作数。
不作数。
弓捷远似被什么东西当胸捅了一刀。
弓涤边好像没看出来,扭身仰首,举目望向天边云朵,“这词也不恰当,是爹没有远见,那时没有想到这些变化。挽儿……从前爹总遗憾你娘只留了一个婕柔给你,惜儿长年孤单无伴,身边没有兄弟可以倚仗,如今反而庆幸——爹只有你,便怎么做,你的怨怪也并不会太深,莫管时间长短,总归能够知道爹是出于无奈,没有别的选择。倘若再有一个儿子,那你当真是要恨爹舍掉了你,觉得为父不良无情无义。孩子,一个儿郎和万千儿郎,你要爹怎么选啊?我都能奉篡者为皇,三叩九拜当殿垂涕,不外是想少死些人,这般心思,等你到爹这个年纪大概就明白了。人生在世,除掉死生什么都不重要,别管遭遇何事,只要能熬过去,都是过往……爹在京里也待不了几天了,很想挽儿能够知道,自从你娘离开咱们,爹将稚弱之儿团在胸腹之间度日,便如同你娘的呼吸味道还在我的身边一样,每每能从你的心跳里面听见她的嘱托呢喃,因此才从痛失爱侣的死别之苦捱了过来。加上父子血脉,你的性命你的喜乐远远大于爹自己的疾苦,可是……大不过阔阔辽东泱泱大祁!去岁一别,昔年的镇东将军当真就不在了,辽东总兵没有儿子陪伴在侧,心是空的,日子也是虚着过的,即便如此爹仍不悔,这里面的情由你若肯懂,是我父子之幸,若只不解,爹也不责怪你,只望挽儿好好珍重自己就是。”
弓捷远的痛楚又换一种滋味,眼泪不由涔涔而下,哑声问道,“真的能少死些人吗?不是又将要战了吗?”
“又将战了!”弓涤边点头回他,“战非请,自至于,非吾怨,必不畏。只要打起来,定然要死伤的,可那都是躲不了的牺牲,只能捍卫只能迎击。爹做了一辈子大祁将领,身负防戍之责,若有怯懦之心该受世人唾弃子孙咒骂!可是内乱,同室操戈,君臣相忌,皇族与边臣的各揣心思而招致的生灵涂炭,能少一回就少一回吧!挽儿,人固会死,然则若能好好地多活几年,哪怕就多一年呢,也是至善之事!便有父亲可以看到儿子成亲,亦有子女能够奉养爷娘入土。这世间,总当得有这样的时候吧?总不当是个个命如草芥,人人暴毙于野吧?久处庙堂的富贵之身常常想不到啊!爹得想着。”
爹得想着。
这几个字便是最有力量,最不该质疑的总结。
有风起于庭前,带着秋的凉飒,旋转飘缠,缓缓将这父子二人拥裹在内,似是探究窥测,也似轻柔抚慰。
弓捷远任凭眼泪渐渐干涸在脸颊上,于这短短一刻想明白了,他的旷野不能等着谁来赠予,而该自己摸索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