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捷远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望着逐渐远去的迎亲队伍,一双湿润美目逐渐变成通红,心里觉得娘亲留下来的所有念想都送了人,从此再与自己无关。
弓秩在旁看得清清楚楚,伸腿就踢弓石一下,“啰嗦什么?敢情不是你的一奶同胞,尽可胡说。”
弓石也已瞄到弓捷远那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当真心疼起来,没与弓秩计较。
郭全慢慢追了过来,低声劝慰弓捷远说,“小主子莫太伤心,这是喜事,高高兴兴才是良祝!王爷特地嘱咐过的,让我们劝着你些。”
弓捷远拨转马头就往回走,“他在哪儿呢?”
“自然在王府里。”郭全答他。
“你告诉他,我要见他。”弓捷远不管不顾地说。
郭全微微一愣,立刻劝道,“小主子,将军一待小姐回门完毕就离城了……”
“那还要好几天。”弓捷远竟然任性起来,“我等不得。今晚就要见他。”
郭全为难住了,“在……哪里见?”
弓捷远边走边想了想,“在云楼吧!那里还有离人泪么?”
父子两个不相见时彼此想念得紧,如今可以面对面了,很快又找不到什么话讲。
只几日间,李猛或者兵器粮饷一类可聊的事似乎都说尽了,两两相望,只剩沉默。
婕柔一走,气氛越发沉凝下来,不似仲秋倒似晚秋了般。
今天原是一个好佳节啊!
后来还是当爹的先找到了话头,“此时无事,把你的玄谪和临风都拿过来!明后两日爹要进宫去与皇上和匡大人等人说话,后日迎过婕柔回门就要返辽东了!趁着这会儿有空,帮你揉揉弓,砺砺临风的刃口!”
弓捷远把那两样珍贵馈赠都取了来,蹲在父亲身边看他神情认真地养护兵器,心里又想起他打赤膊蹲水田,在篝火上给自己撕羊腿子的情形来,轻声地说,“爹,等会儿一起用过晚饭,我还要出去和人吃酒。”
弓涤边抬起炭面,用那双掉进泥土之中的星辰一般的眼睛看看儿子,“你也学会吃酒了?”
弓捷远点点头,“学会了!酒量还不行,也比从前能吃些了。”
“和谁去吃?”弓涤边不用今日本该父子团聚不当随便出去的话弹压儿子,只是询问。
“谷梁初。”弓捷远不骗父亲,他只是不能明说,但也早晚会说,能渗透一点儿就是一分心理准备。
弓涤边又好好地看看他,然后垂回目光,继续专注地对付手上的长弓和软刀,“记得帮爹谢谢王爷,谢谢他肯出手清掉周阁珍,此事不易,王爷算得少年英雄。”
弓捷远心里略生一些安慰,问他爹道,“您这算是喜欢还是欣赏?”
弓涤边略顿一顿,而后容色不变地说,“君臣有别,怎么谈得上这两个词?敬佩畏惧而已。”
“畏惧?”弓捷远自然接受不了,“他只是个闲王而已,偶尔打个一仗半仗,即便赢了,也亏一众将领帮衬,又非天神,哪里就值得敬畏了?”
弓涤边轻叹了下,“挽儿到底还是挽儿,你只这般,数月之间,如何与他处得相安无事?”
弓捷远有些答对不上。
“闲王一语只可他自己说,”弓涤边接着讲道,“咱们还当真吗?他若是真的闲,还能出去打仗?还能得着别人帮衬?柳先生是他的舅舅不假,就一定肯拿力气扶持他吗?臣子纵有滔天之功也是臣子,妄起逆心必然导致生灵涂炭,皇王之身就不一样,他们想要把这天下捏在掌中,终归占据着天时,更易有所作为,这是命中之贵,怎么不该敬畏?”
弓捷远无法评论所谓的“命中之贵”,他和父亲看法不同,只将谷梁初看成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两个人不是第一回来云楼吃酒,单纯为了散心还是初次。
弓捷远负手站在那如换上素衣的绝色女子一般的楼宇之前,深深凝望了会儿方才轻叹,“美人依旧,不复当初。”
“退却铅华,也是好事!”谷梁初浅浅地笑,“如今捷远可以放心品尝酒菜,必然没有脂粉气了!”
二人信步入内,又见蛮丁一样的门童们皆不见了,只有两个气质和善的导引立在柜台旁边,倒似大家族里的知客一般温和有礼。
弓捷远还没多说什么,于流已经迎了出来,异常恭敬地给两个人行礼说,“难得见着王爷和弓家少爷,斋香楼当真迎到了贵客!”
弓捷远已经知道冯锦留他继续管事,仍往他的身上脸上仔细打量一番。
于流倒没大变,还是布衣名士之态。
所谓斗转星移,地石未动。
弓捷远不由笑了,“于楼主竟也洗手做羹汤吗?”
于流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既不惊讶也无解释之意,只笑着请,“定要好好伺候伺候弓小少爷。”
这里非但换了菜肴和厨师,离人泪也改了名字,叫做“成眷”。
弓捷远特别惊讶,“这肯定是侯爷的奇思。”
于流笑得平和而又开怀,“酒方还是原来那些材料,侯爷只给换了水——特地去城外的圆望山上接引了峰顶的甘泉重新酿造。小少爷久未亲至,今日饮的便是脱胎换骨过的。”
弓捷远闻言愈惊,盯着谷梁初道,“你竟还有这个兴致?”
谷梁初为他夹块蜜酿芋头,淡淡地道,“孤也不管,白二哥也不操心,只是分派过人容许锦弟的人登山而已,其他的事都是自理。”
“侯爷忒有闲情了些。”弓捷远兀自要说,“他还不够忙吗?”
谷梁初瞧着于流出去方才回他,“大概不是闲情。父皇南下之前,韩峻当了许久的燕京卫指挥使,二人当与圆望有旧。”
弓捷远闻言胡乱想了好半天才又道,“谷梁初,我爹虽然常年在外,总是身体康健,且又疼我,妹子也是嫡亲的妹子,又能与你一处相伴,与侯爷比起来,我实在要幸福多了,是吗?”
谷梁初凝目看看他的眼睛,“这等感觉如鱼饮水,旁人无法定论。”
“都说惜福福驻,可我就是不太高兴,可怎么办?”弓捷远并不细究他这句话,只嘟着嘴,半是撒娇半是抱怨,那般模样,父亲面前却是做不出来。
谷梁初缓缓给他斟上一盏“成眷,”轻轻地问,“要怎么样才能高兴?”
“要……”弓捷远扶着酒盏思索,口里随意地说,“能在辽东。爹他不缺粮饷兵器,婕柔也能守着父亲哥哥……你也待在那里,咱们一起骑马……”
“太贪心了!”谷梁初低低地叹,“每样都难。”
弓捷远不言语了。
每样都难。
爹在辽东,他便不能继续去当少将军。
那里缺了许多年的粮饷兵器,如今暂时得缓,未来如何,还需费力筹谋。
而婕柔,便能再硬留上个三两年,又怎么会永远待在塞上守着父亲兄长?
谷梁初是能继国祚持兵符的朔亲王爷,就是不能去守边境,想他终日与自己在旷野里骑马也是痴心妄想。
人间总没畅意,酒名成眷,倘真那般如愿,还有这烈这辣?
弓捷远猛然仰头,把那只换了水就有一种奇特香气的消愁君迅速灌入喉中,似怨似恨地问谷梁初说,“婕柔这会儿也在喝酒呢吧?”
“她喝的是交杯酒。”谷梁初一直定定看他,“捷远,你只心疼送走了妹妹,怎知她不是寻到了幸福?父母再好兄长再亲,也得有个耳鬓厮磨的人,那可是你替不得的。”
这是权威,弓捷远却皱了眉头抽起鼻子,五官挤在一起,“可她是我的手足,我娘生的珍宝,凭什么白白便宜刘跃?他虽然好,也没那般如我的意,怎么就不能长成侯爷那个样子,再加上你的脑子和地位……不,不要地位,换作武功或者战策也成。”
“捷远,”谷梁初有些无奈地笑,“怎可如此求全责备?且不说刘跃已是人中上品,就算真能把孤与冯锦拆开之后再糅做一个,你怕还要嫌弃我们命格孤煞没有倚仗了呢!”
弓捷远眨巴眨巴眼睛,“会吗?”
谷梁初点了点头,“会的。容儿将来要嫁给谁,凭他能是秦王汉武,或者潘安再世且又富可敌国,孤也定要觉得委屈。自己心头之珠,日月来陪也显耽误光辉。可也总得理智些个,难道生生留到她青春逝去韶华不在吗?”
“理智最不是好东西!”弓捷远仍旧皱着脸儿,“等于忍耐郁闷,等于时刻憋着。谷梁初,我好难受。柔儿是娘留给我的亲人,做什么非得送到人家去呢?怎么就不能把刘跃弄到将军府住?”
谷梁初听他越发耍起混来,忍着笑意不再多说,只哄人道,“难受你就稍微喝点儿,晕乎晕乎时光易过,孤陪着你。”
弓捷远瞧着他继续给自己斟酒,赖赖地笑,“谷梁初啊,做人就得这样的吗?要算计别个,也需糊弄自己……时光易过,易来易去豪气就耗没了,到底是骗谁呢?”
谷梁初瞧清他的悲伤,凝声询问,“捷远,真的不能贪太多的。孤陪着你,不想婕柔行不行呢?”
弓捷远手撑腮角瞅他,笑着点头,“勉强行吧!谷梁初,我们也喝一个交杯酒好吗?且叫小爷尝尝,换了姿势倒进嘴里,味道能够有何不同。”
谷梁初不料他会如此提议,认真瞧了这人一刻,威胁地说,“务必喝出不同之处,否则孤不依你!”
“这也蛮横了些,”弓捷远的笑容里面终于有了一丝开心,“总需品得出来才成。莫要废话,你来不来?”
第201章 杯合卺强计于强
谷梁初拽过两只新酒盏来,动作极缓地斟满了酒,不忙着喝,轻轻压住弓捷远去抓那杯的手,温柔说道,“挽儿,孤无典仪给你,借着别人的吉日饮这一杯合卺之酒,却莫只当玩笑。夫妇自可死生一处,便是朴清和凝蕊,心里并不当真依附于孤,真有挫骨扬灰那日,她们也躲不过要借孤的荫蔽。咱们却不一样,孤能顺遂,必要替你挣得一份畅意,孤若闪失,也望你能游出江河遨游四海。以后,即便不能如冯锦和韩峻那般惺惺相惜,也莫忘了这段情意。孤……并不是逢场作戏。”
弓捷远的喉咙立刻发苦发痛,竟然忍受不了,生气地道,“你做什么?我这里嫁妹子难过,指望你来哄哄,为何要说如此可恶的话?帮我谋划也就罢了,凭什么就比不得侯爷了呢?还是觉得我没用么?”
谷梁初好好做出哄他的样儿,轻笑着说,“怎么可恶?孤是想让捷远知道自己有多厉害,迷得朔王爷死生难忘,只想抵死纠缠。咱们喝这一杯,不比任何伴侣没底气的。来呀,好好品品,换了水的成眷,到底妙在哪里?”
弓捷远眼瞧着他抓起酒盏弯过长臂,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不知怎么就想要哭。
七尺男儿不合随便落泪,奈何视线已经湿了,只能强忍耐着,也抓过酒,伸臂出去勾住那个手腕,异常认真地说,“谷梁初,我就是贪心,要有那么多东西才能真的快乐!只去边疆骑马并不成的。”
谷梁初伸过另外一只手臂,轻轻摸摸他的脸颊,“孤会拼力,但求能陪着你!”
这话实比任何誓言更加触动弓捷远的内心,他垂下眼,将颗眼泪努力夹在睫间,不想它掉下来。
谷梁初抬手将那水滴给抹去了,“好了,捷远的郁气走了,我们喝酒!”
弓捷远听话地凑过去,脸儿与谷梁初的面膛挨得很近,他不迟疑,迅速将那盏酒倒入嘴里,咕噜咽下。
谷梁初则慢了些,他很认真地端详着弓捷远喝酒的样子,眼都不眨地看他口唇微张齿关开启,将那琼浆痛快倒在里面,没来由地想起亲吻时的动作。
从前也看得清脸看得清眼,总是没办法看得清这张妙不可言的嘴。
也把酒给饮尽,放了酒杯,谷梁初立刻便说,“捷远,我们几日没在一处了?”
弓捷远会错了意,用那尚沾一点儿湿意的眼睛瞟了瞟人,有些羞赧地说,“明日才十天呢!我爹等着婕柔回门就要去辽东了!你莫急躁。”
谷梁初也不解释,只把眼前的人朝内揽揽,“那就让孤亲上一亲……”
他们最近亲得远比都在王府时多。
谷梁初无比眷恋弓捷远的身体,但也无比喜欢与他亲吻。
能做什么的时候自然不肯放过,不能做时,只尝一尝芳泽便也能解心中困渴。
爱人的唇少吐甜言蜜语,总是嗔怒娇斥,但它真是甜的,比蜜多香,比糖浸心。
何况入怀那具身体一纠缠上便似抽筋扒皮般地柔若无骨,整个人都会轻起来,变成美云缩在他的胸腹之间。
似可恣意控制,又总把握不住。
谷梁初难免总会疑虑忧惧。
捷远毕竟是个拉弓使刀的男儿啊,他原不该这般软韧,全因彻底依赖才有如此情致。让人越发害怕将来的暌违隔绝,想不清楚要怎么熬,才能捱过别离造成的伤。
谷梁初觉得自己真会被他要了命去。
必是三生之债,只这一世,只识得这么些年,只厮守了数月,怎么也不应当沉溺到这个地步的吧?
再不愿意分开也得呼吸,谷梁初意犹未尽地盯着弓捷远被自己的唇锋揉搓红了的脸颊,好言劝慰他说,“也别埋怨将军狠心,没有人愿意把亲生儿子布成棋子,他是没有别的法子可想,硬把捷远当成了制衡之砣,希望自己的骨肉能以一己之躯挑动辽东生机,心里明白这是牺牲,也必深深疼痛!”
弓捷远略略一怔。
父亲把他看成应该敬而远之的人,谷梁初却在帮父亲诉说苦衷。
自己怎么会不明白这种道理呢?
只不过明白是明白,配合是配合,理解是理解,苦痛也是苦痛,终归掩不住的。
弓捷远的眼角又泛起些许水意,不吝脆弱地说,“可他这就是把我丢弃了。谷梁初,我爹觉得自己对,你爹也觉得自己对,就算他们都对,就能把儿子给丢掉吗?”
谷梁初似被问住,呆呆出了会儿神,好久才说,“无仇不成父子,这话当真对的。”
弓捷远猝然一惊,“仇?”
这话如把冰刃,准准地扎在了他的心口,这几天的悒悒不乐全都有了解释,原来他竟恨起父亲来了。
所以这样难受。
所以大过节的把个远道而归的老父亲独个儿留在府里。
谷梁初本打算早早就把讨酒吃的弓捷远送回府去,奈何这人竟然放心大胆地醉了,俏眼乜斜胡言乱语,“小爷带你回去爬梁……赖得好轻功哦……天不热了,由得你蹭……”
喝了两三壶“成眷”的朔王爷清醒如初,实在没有胆子把这撒酒疯的家伙送回辽东总兵跟前,只怕老将军下一刻就要提刀造反,不肯做忠臣了!
无可奈何地回王府去,快到门前街巷,车子竟被汤强拦住,都指挥使神情略显尴尬,勉为其难地同谷梁初见礼说,“王爷恕罪,卑职并不敢随意拦您的路,实是皇上特地派我前来,说要提醒王爷……”
谷梁初长身立在车边,脸上没有特殊表情,他负着手,因为高大,看向这位御前红人的都指挥使的眼神显得居高临下,硬把后面的话给逼结住了。
“提醒什么?”不见掌管锦衣卫的大人继续说话,谷梁初淡然询问。
突然被截,他没作色,也给了礼,只是冷意自然散发,冰山似的天经地义。
汤强硬起头皮,把话补充完整,“皇上让卑职亲自过来提醒王爷,弓总兵经年辛苦,辽东更是朝廷颈项之地,君臣之间彼此依赖,万万不可感情用事,生了嫌隙。”
谷梁初听得笑了,略含讥诮地说,“父皇这是想挑明了?生怕总兵不知道呢?”
汤强不由愕然,“啊?”
谷梁初收起那分笑意,重归冷肃,“孤知道了!累得都指挥使大人深夜不能休息,抱歉之至。”
汤强立刻拱手,“王爷哪里话来?卑职就是该替皇上和王爷分忧的。”
“啰嗦什么呢?”车厢里的弓捷远已经不耐烦了,在内嚷嚷,“和谁闲聊去了?还没到吗?小爷要吃茶,凉凉的茶!”
汤强登时一诧,随即又现尴尬之色。
立在车边的梁健强压着笑,心说老汤这活实在难干,不得罪人不行,得罪狠了也不行,外面瞧着风光无限,殊不知整天在摸分寸尺度,好生费脑仁呢!
谷梁初神容不变,对汤强做了个请走的手势,“如此大人就辛苦了!还请早歇!”
汤强有胆拦车,没胆先走,哈身弯腰地恭送谷梁初上车,耳中只听那人进了轿厢之内声音即刻变得温柔无比,“莫急。这就到了。你的药也停了,怎么还要发燥,只想吃凉茶呢?”
弓捷远兀自嘟嘟囔囔,听着很不乐意,“快到了还耽搁什么?是去尿尿了么?哎呀我心里就是热……”
车轮毂毂向前,声悠而长,却压不住朔王爷那些宠溺之音,“好,那就喝盏冰梅子茶。”
汤强仍旧立在原处,心里有些不可思议,暗说我是看着这位小王爷长大的,便是未换嗓时也没如此说过话的,仿佛生来是块冰雕刻出来的,怎么恭顺怎么有礼都让人觉得亲近不得,如何遇上弓家小少爷就能变成绕指柔了?看来皇上这趟差使也是白动脑筋,明明就已感情用事,生不生嫌隙,竟是操心不来的了!
锦衣卫都指挥使大人虽是皇帝心腹,到底不如倪彬那般会猜忖谷梁立的心思。
夜实深了,谷梁立靠在内殿窗边,蹙眉望着圆满稍减的月影,丝毫没有休息之意。
倪彬提了一件薄袍披在他的肩上,体贴地道,“秋后早晚见凉,皇上不能只贪爽利。”
谷梁立没有看他,只低声说,“明日朝后,弓掣穹留下来说话,你跟着朕听一听。”
倪彬弓腰,“是。皇上还是老习惯,只爱叫他的字。”
“毕竟一处打过仗的。”谷梁立略显唏嘘,“他还是有才能的。只惜不是韩峻。”
倪彬谨慎地道,“韩总兵对皇上的情意是可遇不可求的,弓涤边么,应该是更效忠开武皇帝。”
谷梁立点了点头,“韩俊对朕是因何辞,弓掣穹……朕的这招险棋也算破釜沉舟的了,他若果然舍得儿子,便是忠大于私,若有反意,趁着现在四基平稳,早些抹了也是好事。”
倪彬控制着微微变幻的脸色,“皇上确保弓涤边会明白吗?”
“人老精马老滑!”谷梁立仍旧望着窗外的月,“朕都不惜和朔王爷打明阵了,他是个跑了一辈子沙场的,还能看不出这点儿道道来?明日留心他的反应就是。”
弓涤边也在窗边看月。
向高时沉着糙脸把探子听到的话转述给他,然后神情十分抑郁地说,“看来那些流言蜚语不是空穴来风,少将军他……嗐!”
姜重比他镇定得多,“你莫急躁,咱们是看着少将军长大的,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岂是随意受辱的人?这里面必有缘故。”
向高时还没接话,弓涤边却开口道,“咱们日日看着他也到底不是他,这孩子确实性子烈,却是个受不住哄的。”
姜重神情一变,“将军的意思……”
“他还不够沉得住气,”弓涤边缓缓吐了口气,“只这几天,三番两次地想要提,又不痛痛快快,我已觉得不对劲了!朔王爷绝非任意行事的人,挽儿这是……他永远性子急,忍耐不住,今天晚上是他自己要找人家!”
向高时听得接受不了,使劲儿跺脚,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姜重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关心则乱,亲生儿子他都不曾那般在意,小二十年,仔细呵护认真教导,把个孱弱难养的少将军供菩萨般哄大,不是为了便宜人的。
“这就是惩罚啊!”弓涤边悠悠长叹一声,“当爹的人,永远不该丢下儿子。老天爷这是教训我呢,既然起了舍意,哪里还有机会懊悔?”
姜重的心越发沉了下去,“将军这是……要不管么?”
向高时也砸一下手心,“懊悔什么?又不是闺女家,给了谁就不好往回要了。我现在就去接人,看他们谷梁父子能怎么样?惹毛了咱,辽东可要单独画舆图了!”
弓涤边面上并无半点冲动之色,仍幽幽道,“若是想要单画舆图,咱们何必还把挽儿丢在这里一年?如今再反也是晚了,他会更加恨我。”
姜重终于不淡定了,“将军的意思是……少将军他……”
“知子莫若父啊!”弓涤边唏嘘地道,“纵使他躲着藏着不好好说,我也品出来了。从前他提起朔王是什么神态?如今又是何种样子?咱们前只喜悦王爷肯善待他,却没有想少年人家如何架得住那些刻意的好?此时……此时若起干戈,他未必会全站在咱们这边,道理就如同……如同……”半生倥偬的人说不下去。
道理就如同婕柔嫁进了刘家,心就慢慢长在刘家里了。
两位副将都有些呆。
“那……”向高时说,“该如何是好?”
“为今之计只剩拖延!”弓涤边能为一方将首,从来不爱迟疑,“装憨扮傻演糊涂,无论如何不把事情挑上明路。只要时间够久,挽儿终有机会离开燕京,那时聘娶成亲立业安家还得由我这个当爹的说了算。年少时的一点儿糊涂过往,也不能算是什么太了不得的耽误。”
姜重闻言心中稍定,“还是将军思谋得远。”
弓涤边的神色一点儿都没轻松,“皇上看得甚紧,我想和匡尚书单独说几句话竟比登天还难,此事还得求得他的帮手。”
“刘家翁……”向高时道。
弓涤边摇了摇头,“此事不能往明里挑,就算大家都知道了,我仍得装着不知道,便对刘举也是同样。动一发而牵全身,这也不只是为婕柔着想。”
向高时闻言不由低声咒骂了句,“妈的,心疼肝疼肺子疼啊!”
“咱们吃的盐多,”弓涤边反而安抚他说,“再疼也得藏严实了。皇上这招够狠,专冲心窝来的,总得让他狐疑,不知道扎得准是不准,才能再谋后路。”
姜重看看向高时,也道,“不知道时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想演得好太不容易。上一次把少将军丢下,咱们已经够无情了,硬着心肠不管不顾,当真不是长辈当做的事,如今……他会真愿意吗?保不齐是绝望之下的放荡形骸,没出路,所以不求好了!”
弓涤边摇了摇头,“我的儿子,不是那么没用的人。只不过……倒真希望他是逢场作戏,混着玩的。”
姜重不吭声了。
屋内安静下去。
过好半晌儿,向高时又骂了声,“奶奶的!”
这夜都没消停,别人全是心思压的,唯有弓捷远是因为酒。
被人伺候着梳洗一场,又换了柔软衣服,他还是觉得不舒坦,靠着躺下,躺下又靠起,一会儿要水,两下又要扇子,折折腾腾没有个完。
谷梁初反正睡不着,由着他闹,脾气好得外厢谷矫听见,特别不乐意地嘟囔,“就差摘月亮了!”
梁健却叹,“能摘月亮反而好了!王爷只愁没有给的。”
谷矫不解,“你叹什么?”
“叹你不懂主子的心!”梁健轻声地说,“还有屋里那个,也不太懂。”
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地作到凌晨,弓捷远心里的辣躁终于消停下去,也不困了,睁眼看看始终歪在身边端详自己的人,微表诧异,“怎么也是十来天,这次你倒耐得住性儿,逮着了我也没发疯。如何突然变了?可是害怕我爹?”
谷梁初点了点头,“当然怕啊!今天你还要陪他进宫说话,疏忽不得。再睡一刻,好好养着精神。”
弓捷远睡不着了,仍旧问他,“你去不去?”
谷梁初答,“要看父皇唤不唤孤。”
定要唤的,他心里清楚的很,却不明言,只怕弓捷远沉不住气。
“我爹也没那么可怕!”弓捷远往他怀里凑去,声音低沉许多,“况且他也待不了几日了。”
这话说的,亲情孝道尽数丢脑后了。
“好好陪他。”谷梁初捏住弓捷远意图作乱的手,“省得来日想念之时心里总是后悔。等着将军离开燕京,孤自去你身边。”
弓捷远安静下去,未久,轻叹了声,“我想要你们两个……两个都在我身边。”
只是这样最为艰难。
寝殿之内再无话了。
早饭过后,谷梁初靠在几上假寐了会儿,一边补上夜里亏了的觉,一边等待宫中来人召唤自己。
郭全先进了府。
谷梁初略感诧异,“师兄有事?”
说要避嫌,日夜都受弓捷远的影响,谷梁初到底还是顺着他的口气改唤郭全“师兄”。
郭全笑笑,“小主子到底年轻,回去换朝服时特地问我将军察觉与否,把个封疆之人当简单呢!”
谷梁初没太在意,“此事瞒不住了,并没办法。师父那边孤自去说,师兄不用担忧。”
“我不是为这个来的。”郭全却说,“专门跑来见面,是与王爷商量,小主子甚为在意身边的人,有些事情需要谨慎处理。”
谷梁初立刻就听明白,“查出来了?”
郭全神色凝重,“图纸确实是吴江偷出去的,他能用到的人,咱们从前都捋过的,本来不该出这差错,因他出来得久,一直都在小主子身边伺候,长日足不出户,也不插手别的事情,所以疏忽了些。”
谷梁初的脸色狠狠阴冷起来。
“随时都有机会处理。”郭全又说,“只是小主子冰雪聪明,肯定糊弄不得。他对自己人看得又重,若弄不好要生嫌隙。”
谷梁初沉吟一会儿,点了点头,“是孤给他的人,还得孤管。”
“我更担心这个。”郭全立刻就说,“小主子性格虽极良善,但也极为执拗,行事不按规矩道理,只怕此事要生曲折。”
谷梁初稍显烦恼,“孤怎不知?”
“所以还是顾大舍小。”郭全劝道,“几张图纸不当什么,后面盯紧一些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