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难耐,室内摆了大冰,仍旧镇压不住燥烈酷热,只搂了这么一小会儿,弓捷远的鼻尖和人中里面就都是细汗,亮津津的,像是湃了上好冰块的鲜嫩果子,让人想咬一口。
可他的眼神里全是蛮横,让人又忍不住愣。
弓捷远的任性其实很欺骗人,不晓得的会以为他只是不懂事,有脾气没脑子,相处久了才能体味出来他其实什么都清楚的。
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
否则当日涤边将军便是巧舌如簧,也没办法在几个时辰内说服心比天高的亲儿来当质子。
质子质子,古来只有疆域广阔军力稍逊的国主才会甘心情愿地把孩子送做为质,而那些被质的人一旦抽身而退,就是王之后嗣,来日能翻天的。
弓涤边并非国主,弓捷远也不想翻天,他们要的东西,若说出去恐无人信。
他也十分清楚做什么没事做什么会惹祸端,否则自己纵再真心,当初也没可能要这倔人老老实实委身,说到底还是懂得忍的。
却又常常为了不大值得的事情崩断。
如同尚川被困。
如同瞻儿……分明救回来了,可他弓捷远就是吞不掉这口恨,绝吞不掉。
谷梁初不大清楚自己能拿这个人怎么办。
昔日他恨朴清,毫不犹豫就关起来,好吃好喝地做活死人,喜欢的在乎的都一并关给她玩,却连丝雀都做不成。
不再爱抚,更不准叫。
弓捷远却不是朴清,他不是任何人,好像比师父还要重要,比仇恨分量更沉,到底应该怎么对待啊?
已经不能再宝贝了!
若论起来,似乎是谷梁初带坏了人,可是最近这段时日超乎寻常的癫狂说明,疯的不只是他,恶意撺掇的不只是他。
弓捷远难得浪荡,可若当真愿意放开,立刻就是罪的使徒。
他是功夫精良的马上射手,下盘如何颠簸,上半身都能极稳,若不看全,当真好装得相。
但他一箭就能刺穿人的心房。
把你扎成一个永远无法逃离的魂,只剩追随可选。
谷梁初也曾薄幸,在遇到弓捷远之前,某些特别烦躁或者特别无助的时刻,曾经逢场作戏过的,现在却不能理解当初的心情。
怎么做到的床笫翻腾却不挂怀?
那些唇舌柔软,真真切切的亲昵,能掺假吗?缠绵到彼此不分的地步,最热的给予和最彻底的融化,转瞬就忘却了?
牲口都做不到的翻脸无情啊!
他却不止一次。
现在无论如何不行了!
占有即是接纳,弓捷远这个人,已经没有办法从谷梁初身体里分剥出去了,除非丧命。
宋栖发觉弓捷远又有心情琢磨公务了,好奇地问,“你那小徒儿没事了么?”
“大人莫要取笑。”弓捷远浅笑着说,“世子身份尊贵,我只点拨点拨骑射,也还是趁他刚刚启蒙才能勉强糊弄,哪里就称得上师徒了呢?”
“别跟老头子来那些虚头巴脑!”宋栖不耐烦道,“皇上都肯给开特例,你还非得弄个太保少保当当才甘心么?只说他到底见好没见好吧!”
“见好了的!”世上能被弓捷远让着的人不多,宋栖算是一个。
“不会留下什么病根儿么?”老头儿嘴巴歹利,心肠总是热的。
“这不好说……”弓捷远不太爱想这个,“医家们都没谱的。眼下瞧着没大事了。”
“眼下也行!”宋栖点头,“小孩子家,总该能跑能跳能骑能射才是少年模样,如若赖赖歪歪就糟心了!怪道皇上近日还挺乐呵。”
“乐呵么?”弓捷远也挺意外。
不该挠头?
“乐呵!”宋栖说道,“等你嫁完妹子就冬税了。外调回京的官员们也都渐渐熟悉了手头上的公务。有钱使唤有人议事,瞅着大祁一副蒸蒸日上,自然高兴。”
弓捷远闻言不由发怔。
七月眼看过去,酷热将去秋凉即来,婕柔的婚事也要到了。
弓涤边八月初六回到燕京郊外,领着三百亲兵驻在露天地里,等着朝廷准他进城。
“就三百人?”谷梁立听完奏报点头嘉许,“这老东西倒比年前长进不少,总算改了兵头子性儿,不动不动就带几千兵了!”
匡铸淡淡地笑,“兵头子永远是兵头子性儿,弓涤边从无逆意,但也需要时间捋顺心思。如今连得天恩,一双儿女都得皇上眷顾,自然诚挚效命!”
谷梁立听得高兴,“那就好!此番归京,他无大功在身,朕不好亲自出城去接,却也有着数十年的苦劳,老大人派个有头脸的迎进来吧!”
匡铸更笑,“他的亲家如今也是尚书了,还有谁比刘大人亲自去迎给面子的?这个老臣可派不得,还是皇上定夺。”
“说的真是!”谷梁立马上点头,“朕竟没想到呢!”
刘举穿着一身簇新的官袍迎到城门外面,抓住弓涤边的粗手看了半天才道,“昔日志向一改,竟与将军暌违了这么些年啊!并不敢想还有今日之事,竟能成为一家人了!”
弓涤边撼撼他的手臂,“你我各有用处,只教不是废物,便算尽忠。”
这边执手唏嘘半晌,那边弓捷远已经抱过了大半年没能见面的姜重和向高时,缓缓走到父亲面前,仔细望望他越见风霜之色的脸颊,轻声说道,“爹,回家吧!”
家只是几栋空虚房子,暗卫们早已划入府卫,弓涤边原先住的院子重新腾了出来,且也仔细打扫过了。
弓石积习难改,看着亲人就围前围后地咋咋呼呼,赖赖唧唧抹眼淌泪,一个劲儿说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可是难得云云。
向高时和姜重早习惯他,都不认真去听,只把弓捷远拍打够了,各自安顿事务。
弓涤边觉出一点儿变化,“你回家里住了?”
“调去工部就回来了。”弓捷远答说。
“倒没料到恁快!”弓涤边很有一些感慨,“瞧着你的气色也比从前好了,京城还是要比边防养人。”
这也算是安慰。
弓捷远心里有许多话要对弓涤边说,一时捋不出个顺序,先挑眼前的讲,“爹,我得了个好师父,他找名医帮我开了药吃,还教授我轻功。”
弓涤边特别诧异,“怎么得的?”
弓捷远尽量简洁地说了拜师柳犹杨的经过。
弓涤边听完之后惊讶之色反而淡了,“原来是他,那也不怪的了。柳先生是个奇人,智识韬略都很难得,爹和你娘刚到辽东的时候遇到许多棘手事情,好得了他些帮助。你能得着他的教导,也是缘重。既在京中,回头自然要见面的。”
“他也是谷梁初的师父,更是他的血亲舅舅。”弓捷远又说。
弓涤边反应了一下才想清楚谷梁初是谁,“朔王爷么?”
弓捷远点了点头,“爹可知道这层关系?”
弓涤边摇头否认,“爹不知道。之前觉得这个王爷还算简单,后来看他能用私驿替你送信,还能将成缺那样的人才借给咱们使用,才真知道什么是了不得。只这一点岁数,太不容易。”
“成缺可有用吗?”弓捷远乍见父亲,满心都是欢喜,思绪鼓躁激荡,不是特别流畅。
“有用!”弓涤边又点头说,“长城修葺不易,且亦只能防住大犯之军,没可能矗在每寸境线之上。很多要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爹虽常年镇守在那儿,也需得人指点才省侦测之功。成缺说是你给他的书上记的那些东西,这著书人必然倾尽了毕生心血,才能比我们这些调兵遣将的人还要清楚。”
弓捷远说,“那人就是师父的先祖,姓傅名仞的先辈,他只是个千户,要成这一本书,必然千辛万苦。”
“挽儿从何得知?”弓涤边自然而然地问。
弓捷远缓缓垂下眼睛,“是从谷梁初那儿!”
弓涤边静静看着自己思念不已的亲生儿子,一时无言。
弓捷远也沉默了。
谷梁初是父子之间跳不过去的沟壑,于当爹的,是为大节不得不做的舍弃,满腔疼愧,于弓捷远,是与敌为友……不,应该说是与敌为亲的不好交代。
怎么说啊?
就瞒着吗?
“爹也不能在京太久。”稍停一会儿,弓涤边率先打破僵局,“此次奔返,想要亲自送你妹子出门是一回事,她从落地便无生母抚育,爹也太亏欠她,可是当兵为将的人,哪能只为儿女活着?太后和皇上给了这大体面,爹回来这一趟,也是要表现出好好为人臣子的意思。”
弓捷远仍旧垂着眼睛,不知应该埋怨还是心疼——爹想好好为人臣子,又怎么会不爱婕柔?“刘家……”他沉吟道,“爹是真的满意吗?”
书信是书信,亲见是亲见,即使事情已是开弓的箭,根本不能更改,弓捷远仍旧想听父亲一句真话。
“爹与刘大人有些旧往,他略聪明一些,心地是良善的。”弓涤边点头说道,“咱们也无大求,儿女亲家,不是那种拜高踩低的人就很好了,剩下的事都看柔儿自己造化,这点……你娘若是有知,该也不会怪我。”
弓捷远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父亲。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亲人,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依靠,如今却有哪里不一样了。
上次回燕京前,父子二人还在一处打马狂奔纵声长笑,前后不过一年左右,好多东西就已大变。
弓捷远的心里依旧深爱父亲,却再不能随意投进他的怀抱,让他用粗壮的手臂搂着自己使劲儿拍打。
原本自然而然的亲昵,如今变成艰难的事。
这是成长的代价?
也或者是,有人悄然占据了父亲的位置。
将军若是知道,会怎么样?
“也说说你。”弓涤边又道,“在王府时……也就算了。如今调进了工部,觉得怎样?”
“宋大人面冷心热,”弓捷远认真回答,“对我甚好。”
弓涤边已知宋栖任了工部侍郎,点头赞道:“老骥伏枥,宋大人不是寻常人物,大祁能够去腐添正,终归还是有福之国。挽儿……若是……京官常年都在天子身边效力,至多外放各省,你既做了工部郎中,升迁也好贬谪也罢,总离军队远了。文武皆是国之基石,便难回去辽东,也莫总想太多,只把有用之躯做有用事,此生便算无憾!”
弓捷远瞬间明白父亲是何意思,喉头立刻发苦,心里却有点儿糊涂。
不知道是前年还是大前年,他们一处追击流寇返回卫所的时候,爹还横鞭指着原野,豪情万丈地对他说过,“挽儿,爹会死在这里,将来你得继续守着这片河山啊!”
如今他仍坚守着自己的志向,且会一直坚守下去,却把落在儿子身上的那些希冀改了,甚至都不问问弓捷远心里是否当真愿意。
竟也是种勉强。
弓捷远遏制不住地想:原来亲如父子,也并不用为对方的人生负责,总是成全自己才更重要。
弓涤边没意识到儿子心墙已起,再也不似从前那般信赖他了,兀自追问一句,“挽儿?”
弓捷远勉强笑道,“从前我不懂事,如今哪还不明白的?爹你放心,儿子尽量不莽撞了。”
这样的回答有些含糊,弓涤边却也不能再追问了,他失了恣肆放达的儿子,虽觉安慰,心头也是一片复杂,只点头道,“那爹也就不忧心了,硬说别的牵挂……柔儿都要做人妇了,你也不算太小,该寻思的事情也当琢磨起来,趁爹这段在家,有甚想法不怕直说。便是……中意哪个公主郡主,爹也想法子去求太后。”
弓捷远彻底说不出话。
能做工部郎中就算有了功名,当爹的人,还要想的事情自然便是替子张罗妻室。
如此就算都安顿了。
如此就算是对亡妻有了交代。
如此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待在边疆,以那儿为家。
如此就可以生死旷达不受任何牵绊。
弓捷远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
一直清楚自己和谷梁初的事情隐忧甚多必有阻碍,但也一直都以为干扰会生在他那边,没料到要从己方出现。
该怎么说自己中意上的不是公主郡主而是御准称孤的朔亲王爷呢?
弓涤边眼见儿子瞪眼呆看自己,不由纳闷,“这是怎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知道替妹妹琢磨亲事,便还未曾想过自己,也并不用如此惊讶。”说着往他头上发冠望望,“都及冠了,并不算早。我也不是时时都能回来,当面帮你打算打算,岂不是好?”
好什么好?
弓捷远心里憋屈得慌,想耍脾气,没忘了对面的人不是谷梁初而是他的亲爹,垂眼蹙眉,抓起身边的茶碗喝了一口,立刻就摔开去,“怎么泡这么酽?是要苦死人么?弓石……”
弓石听到呼喊傻傻跑来,“少爷!”
“你还会不会做事?”弓捷远劈头盖脸地骂,“这么死热的天,将军远道回来,你就泡这种茶?又烫又浓,饮下不觉半分舒畅,只要心烦。真是越来越蠢,只长肥肉不长脑子了!”
弓石没头没脑地挨了一顿臭训,人也懵了,半天方才回过神来,委屈巴巴地说,“是记得将军爱喝一口浓的,所以特地多加了点儿茶叶,品质却是好的。不行我便换来,少爷何必生这么大气?”
弓捷远满脸不耐,“可别啰嗦,赶紧换来。”
弓石含着眼泪跑了。
弓涤边也有一些怔怔,“你也会为这种事情生气?确是变了。”
弓捷远连忙收拾收拾情绪,克制着说,“只怕茶汤太浓,催着爹的精神不好休息,跑了这一趟远,到府便该歇着,有话回头再聊,您先梳洗梳洗,而后躺上一躺。”
弓涤边也没硬留儿子,坐在原处望着他大步出门,靠着椅子若有所思,直等姜重进来才看他说,“小孩子家一天一个样子,咱们把你徒儿独个儿留在京里尚未一年,性子竟然全不一样了!摆官架子叱骂小厮,茶浓茶淡竟也挑拣起来。”
姜重略微寻思一下,“将军不急论定。只刚回来,咱们再多看看。”
弓石当面服的好软,心里气得不成,说去换茶,其实是直接躲起来不肯伺候。
吴江不敢往将军面前去,弓秩只好勉为其难地做细致活,谨慎询问需要。
弓涤边素是粗中有细的性子,觉出什么来也不亲自问,全部交给姜重料理。
姜重瞅着下人们安顿将军泡澡,走出来与弓秩说闲话,“这一段时间好辛苦了你们,跟着少爷入王府进工部的,受了委屈没有?”
“委屈都是暗的。”弓秩回答,“少爷到底是将门虎子,自己也不含糊,自然有人看他不顺眼,敢明目张胆地往脸上欺负的却也不多。”
“暗的都是什么,”姜重非常关心,“你且与我说说。”
“朔王爷平定候和宋大人对少爷都是好的,”弓秩再答,“事有两面,与他们不睦的人自然就是对头。哦,还有刘大人一家要做亲了,也肯厚待少爷。剩下的就都不好说,有个叫尚川的特别可恶,总与少爷作对。”
姜重认真记着,又随口问:“朔王爷倒对少爷好吗?我们只怕他最是要刻意欺负。”
弓秩登时心慌起来,不知应该怎么定义姜重这个“刻意欺负”,一时间接话不是不接也不是,尴尬极了。
姜重自然就瞧出来异常,“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对我也不怕的,但有什么事情便直接说,总能想想办法。”
弓秩心说这可没有办法可想,他俩的事自己都没能耐改变,莫论师父还是老爹,再亲再近也是旁人。
八月初八,弓涤边正式入殿面君。
谷梁立一改从前见都不乐意见的冷淡态度,笑容可掬地看着弓涤边跪在殿心磕满了头,很见热络地说,“爱卿戎马倥偬长途辛劳,快快平身!”
弓涤边又顿个首方才立起,再与殿内重臣见礼。
匡铸认真还礼,之后仔细看看弓涤边久经风霜与木一色的粗糙面膛,什么都没有说。
“都是旧相识啦!”谷梁立继续说道,“便是经久不见,总归还亲昵的。匡大人许大人常年陪在皇殿,能与将军这般镇边良将同殿相谈,想必要生感慨。”
匡铸不管他的精明,只淡定道,“职分文武,责有内外,都是大祁之臣,忠无二致!”
谷梁立立刻哈哈大笑,“甚对甚对!”
许正眼见皇上情绪很好,也开口道,“臣自开武皇帝立朝便是殿上之臣,与弓将军盛将军这样的镇国之器虽见得少,不过是各忙其事,没有太多机会亲近,却挡不得都为大祁计划筹措之心,但有遇到之时还觉甚是相与。”
“这便是英雄惜英雄啦!”谷梁立越发显出高兴意思,“掣穹是回来嫁女儿的,也待不久。各位大人可得抓着机会与他唠唠,好好听听边疆风情军中细务。”
许正还没接话,匡铸立刻言道,“说起这个老臣得排第一号的,身为兵部之首,边军各种细务,奏报所见必然有限,总得当面听听谈谈。”
谷梁立闻言把眼看一看他,“再急也能待得几日,匡大人莫急,朕会做东,咱们君臣一处,慢慢地聊。”
“臣谢皇上厚恩。”匡铸知道谷梁立绝对不肯让自己私下会见弓涤边,假作不知他的意思。
谷梁立再挂上笑,“今儿到十五也没有几天了,将军府里可还有什么没准备足的?不妨与朕直说,这就吩咐礼部去办。”
弓涤边立刻叩谢,“臣府上下承蒙皇上圣恩圣眷,什么也不缺少。””
将军要嫁女儿,说繁琐繁琐,说不麻烦也不麻烦。
婕柔仍在德寿园里住着,要等十三夜晚才回家中待嫁,弓府虽穷,嫁妆已由皇家准备好了,除了粉刷房子悬挂红绸,张灯结彩地等着新女婿上门接人也没太多事做。
太后想得特别周全,喜饼喜糕这些东西都已吩咐人给办好了抬来,白二也在断续地送时鲜水果,竟是巨细都有人给操心,倒把亲爹亲兄给闲下了,除了东张西望地看弓秩郭全等人安排家仆干活就是被做衣裳的裁缝扯住了比量身材,再没别的能干。
弓石连着闹了两日脾气,只躲着弓捷远不见,弓捷远心里有些愧疚,不好亲去哄他,便专门对弓秩说,“你们两个也换一身全新,里外都要喜庆颜色。扯那小子回来量量,莫要误了日子做不出来。”
弓石对艳衣服没大兴趣,被弓秩抓到还在嘀嘀咕咕,“咱们只能送一半路,少爷漂亮也就成了,谁还看我?真没见过这样讨吉利的,郭全也大换吗?”
“你狗脑子!”弓秩悄声说他,“自打将军回府,郭大哥只管远远躲着,根本不像之前那样认真管事,你没觉出来吗?小姐出嫁这等大事,自然还得你我两个姓弓的出力,莫只偷懒。”
弓石尚未明白,“郭大哥为何躲着?怕将军吗?”
郭全自然怕的。
名上他是师兄,说到底还不是谷梁初的人?亲自管着弓捷远的起居不算,身边还带着二十多个身手矫健的人,寻常家伙未必能够看出门道,弓涤边是什么眼睛?这里可是他的家呢!
甚至都没怎么留心,只靠姜重和向高时便已嗅到气息。
“家丁府卫换了这么多人?”向高时先对姜重说道,“好多面孔我都不认得了。”
姜重早察觉到,只是不想当回事情,“咱们都走了近一年了,少爷也当了工部郎中,有点儿变化很自然的。”
“怎么觉得他这架势不像是工部郎中呢?”向高时仍旧嘀咕,“倒像私养武士的江湖豪……”
“啧!”姜重立刻打断了去,“这是嫌别人不编排他,咱们自己添点儿料么?”
他压着人,暗地却很留心,遇到每个暗卫都会多瞅几眼,寸步不离地亲自保护将军,巨细不肯假手于人。
郭全知道混不过去,悄悄地对弓捷远说,“小主子还是请我叔叔来一趟吧!咱们先把事情摊开总比被掫起来自然。将军不是旁人,无礼总归不好。”
弓捷远寻思着道,“我也好几天没见着谷梁初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麻烦师兄亲去问问他的打算,若也同意师父现身,师兄直接吩咐府里准备酒菜便是。”
谷梁初特地去了一趟马行。
柳犹杨听了他的来意便说,“我与将军往日有旧,如今既然在教捷远功夫,找上门去拜会拜会正常不过。直接告诉他说安排了人手保护捷远的安全也在情理,只是你们的事,到底讲是不讲?”
谷梁初不由面有难色。
柳犹杨轻轻一叹,“你竟也有这样时候。早知今日……”
“早知今日,徒儿也会当初。”谷梁初立刻就说,“这件事情没有可悔之处,只怕……只怕将军秉性刚烈,一时接受不了。毕竟是回来送女儿出嫁的,他的孩子不多,害了难得的好心情总归可惜。万一……激烈到掩饰不住,父皇那里也不太好。”
柳犹杨听后略微沉吟了会儿,“也罢了,这次就帮你们遮掩遮掩,他也待不了多少时日。不过终归还是要面对的,我晓得你的性子,既当真了,哪会轻易了结?唉!世事纷繁,许多愁处!”
弓涤边见柳犹杨竟然亲自过府相见,十分意外百分惊喜,不顾俗礼地捉了他的双臂,“先生当真别来无恙,还是那般松姿鹤骨,神仙人物!”
“都是血肉之躯,哪有神仙?”柳犹杨笑容虽浅,亲近之意十分明显,“我与将军也是有缘,谁能承想时隔多年又与捷远生了联系。”
“我已听他说了,”弓涤边忙将人给请入室内,恭恭敬敬地礼上客座,“不但多蒙先生教导,便连冠礼这种事情也代我这莽人为他操持,掣穹心中感激,不知如何表达才是。”
“那他还有事情没对你说,尊夫人家里的仇也得报了。”柳犹杨淡淡地道。
弓涤边眼瞳微大,诧异地说,“周阁珍栽倒,也与先生有关?”
柳犹杨缓缓垂下眼睫,轻叹地道,“我只嫌他倒得慢了!”
两人这一场聊几乎尽夜,弓捷远没有陪在跟前,只是看着厨下送了几拨好酒进去,然后有些担忧地询问郭全,“师父到底是何意思?”
“除了王爷对小主子……”郭全回道,“具体好到何种地步不提,其他事情,比如咱们之前都是怎么谋划的,也比如府里安排了些人手在保护小主子等等,叔叔都不预备保留。小主子不必担忧将军再生疑虑,来日再去边关,也会放心不少。”
弓捷远仰头望着当空皓月,幽幽地道,“没预备说咱们往后还有打算的吗?”
郭全缓缓摇头,“师父和王爷的意思,后面的事变数甚多,还是不让将军牵挂的好!”
弓捷远过了须臾才点点头,“爹是真的‘惟愿孩儿愚且鲁’,就让他以为我会无灾无难到公卿吧!”
“小主子的婚事,”郭全又说,“叔叔会借养伯说话,帮忙拖上一阵,后面要怎么办,只能再看。”
弓捷远神情略涩,“我从前根本没想过自己也会骗他!”
婕柔回家来时也与从前不大一样,许是太后会调教人,看着竟然成熟不少,举手投足之间不再全是青涩稚嫩。
弓涤边望着女儿怔然半晌儿,十分感慨地道,“爹竟恍惚起来,以为是看到了你娘!”
婕柔与弓涤边共处的时间不多,虽有血脉亲情,却也难免陌生拘谨,闻言便道,“娘跟我一起回来的。”
弓涤边的脸上越发现了茫然。
弓捷远虽不忍心,也提醒道,“夫人一直都陪婕柔住在太后那里,多亏了她日夜看护妹子,没教柔儿失了陪伴。”
弓涤边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继夫人似的,抬眼往门口处望了一望,十分客气地说,“辛苦夫人了!”
继夫人并不往他身边来,远远站着,施了个妻礼,“将军才真辛苦。”
团圆虽然喜悦,弓捷远却也压不下心里的唏嘘,他转开眼,特意不看年华渐老的继夫人,专注地瞧妹妹,“柔儿真长大了!”
弓婕柔好受了一阵太后教导,此刻心里虽有惶然酸楚,却也不像从前那样直接哭了,只是微微红了眼眶,“爹爹和兄长以后就能少惦记我,专心过好自己的日子!”
这话说得像小刀子,似乎把她给嫁出去就是为甩包袱,却又没有可以辩解之语。
弓捷远想到从后日起,妹妹的身边便连继母也没有了,要独自一人去陌生的刘府里安身立命,心里便如割肉般疼,不由拖住婕柔的手,声音沉涩地说,“你是哥的妹子,只要活着就会惦记!将来遇到何事,都要记得亲人总在悬望,善自珍重才是。”
弓婕柔的眼泪这才滚落下来,使劲儿往他身上一靠,“兄长,婕柔不想成亲。”
弓捷远搂着妹妹不出声了。
他也不想让她成亲,只是没有本领留住护好。主动迈出脚去选择道路,总比等人来赚要强。
八月十五到底还是来了,以前一直觉得还远,眨眼之间就过去了。
弓婕柔戴着自己亲手坐好的凤冠,霞帔灿烂地上了大花轿子,跟着喜气盈盈的刘跃出了将府大门,伴着礼乐之声去往截然不同的人生。
弓捷远勉强维持体面,亲手挡住哭成泪人儿的继夫人,自己领着弓石弓秩把骨肉至亲送到了长街中间。
刘跃勒住马道,“捷远莫要不舍,从今以后,跃与贤妻夫妇一体同悲共喜,会拼全力不令凄苦。”
弓捷远努力压住喉头辣痛,含泪对他点头,“兄善婕柔,捷远必以亲兄事之。若有违背誓言之处,咱们都拿钢刀说话!”
刘跃伸手抓住他的拳头,使劲儿撼了一撼,而后打马向前。
第200章 君臣分对酌眷酒
弓捷远勒马立在原处,眼睁睁地看着花轿去远,依稀听见婕柔在前喊他似的,立刻想追上去。
弓秩连忙拽住他的缰绳,“少爷莫再送了。再去就逾礼了!”
弓石也嘟囔道,“行了行了!您可真是顶顶厉害的舅子!姑爷好声好气地安慰咱们,您还吓唬人说若对小姐不好就拿钢刀砍人!少爷这般武艺,刘家公子敢不害怕?以后定把小姐当成娘娘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