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拼命噎住哭声,眼巴巴地看住弓捷远。
弓捷远平复了好半晌儿,缓缓地把瞅住吴江的目光移动到谷梁初的脸上,“你让师兄劝我的吗?”
“也不是劝。”谷梁初柔声说道,“总需有个准备。”
弓捷远点头,连着点了几下,“这准备好……冬至节上,吴江救过我,他实错了,也可饶过这次……”
“捷远!”谷梁初沉声打断了他,声调虽不甚高,却也带了明显的批驳。
弓捷远当听不出,“那些图纸也没大用……”
谷梁初倏然收回手掌,拉下了脸,冷冷地道,“这与有用无用没大关联!”
弓捷远嗖地站起了身,“我说饶过就需饶过。吴江,你也不能跟着我了,既是王爷的人,就留在王庄里面干活度日,那些赚你逼你的人,还有你的妹妹都着落在我的身上,若是……若是救不得她性命,你也莫愧疚了,弓捷远本来不配为你主子。谁要伤你性命……”他说着话,眼睛却往屋内的人身上转了一遍,但见个个都似雄赳赳地,无力之感登时卷土重来,声音猛然低了下去,“捷远无能,也保不住,只能欠着你这几个月的照顾,不知怎么还了!”
第208章 退让处犹未心甘
他把这些话给说完,大步就往屋外面跑,谷梁初刷地立起,看见哭倒在脚边的吴江又顿住了,狠狠沉着脸道,“师兄追吧!”
郭全人已蹿出门外,只传回来一声答应。
谷梁初面色难看地背转身去,“梁健跟着去瞧情形,回来告诉。”
梁健亦出门了。
谷梁初负手伫立良久,终于又对谷矫说道,“总不能眼看着捷远认下欠谁的债,你去吩咐留在南边的人,能抢出他的妹妹就抢出来,如若实在抢不出活的,也莫留着给人侮辱,尸首也要送到王庄里来,给她哥哥守着。”
谷矫的面色亦很不好,闷应出门。
谷梁初这才侧身垂眼,冷然看向跪在地上的吴江。
吴江全没料到还有生机,甚至还能福及胞妹,整个人又愕又懵,倒也忘了害怕,只是傻傻怔在原处。
谷梁初声音好似冰棱敲击,“昔日南京宫城杀乱了套,孤于刀兵之下救了你的性命,并非为了使用,只是一念之仁,不想就坏了事。你也想想自己到底有何本事,能为孤所收罗,能看中的就是无依无靠,怎又弄出个妹子来?这个妹子实有用处,只叫说说就中捷远的心!”
吴江又磕起头。
谷梁初使劲儿咬咬钢牙,“感念你在冬至节上有功,孤还把个宝贝给你伺候,如今不言别的,只说这几个月里捷远可是倾心信赖?几乎看成弓石弓秩一样的人。可你倒好,不但能做卖主之事,还有本领利用他的良善反过来逼压孤,硬生生地要破规矩,养着当杀之人不儆效尤,还真是债!”
吴江素来畏他,此时又兼羞愧,脑子只是发昏,口不能言。
“他不要你死,你且不能死了,”谷梁初说的宽纵的话,眼神却能杀人,“否则孤的捷远要总悒悒不乐。不受处置却敢自戕自尽,孤会碎掉你的尸首打散你的魂魄,看看到底谁又欠谁什么!”
吴江从没听过他这般讲话,身体簌簌如叶,不能遏制地抖。
立得稍远些的弓石双腿也筛起来。
谷梁初心里气恨如浪,抬眼扫扫弓石,“去唤白二哥进来领他!”
弓石但觉一片怒海扑面而来,听了吩咐竟如得赦,颤声应了一下,腿脚不太利索的出去。
谷梁初又背了身,连连缓了好几口气,才对弓秩说道,“捷远必是回将府了。他不快活,孤若过去追赶怕要生出争吵,你也回去看着他,告诉他说……他不乐意,孤就不会杀这奴才,事情都照他的意思……好生劝慰着些,莫只难为自己。”
弓秩痛快应了,眼睛望望仍旧伏在地中的吴江,嘴里却对谷梁初说,“王爷也莫难为自己。吴江情有可原,却也不是谁都如他,纵是弓石,遇到外人逼迫卖主,也只有死而已。”
谷梁初一言不发地立着,不知听没听进心里。
白思甫快步来了,谷梁初再没兴致多说,对他指指吴江,“留在你这里使唤,素常看管住了,只要这庄子还是孤的,他就终生不准离开庄门。”
白思甫但见王爷面阴如墨,不敢细问,躬身应是,拖着吴江出去。
弓石根本没进屋子,远远望见弓秩疾步而走,连忙追上了问,“你去哪儿啊?”
“回家。”弓秩皱着眉说,“少爷都走了,你还在这儿?”
“啊!”弓石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连忙跟着,“可不得回家?在这儿干嘛啊?那个……吴江这狗东西,真的没事儿了吗?”
弓秩眉毛皱得更深,“王爷必会一言九鼎。我告诉你,狗东西还是好东西并不是咱们定的,等下见着少爷只莫提了!这几个月里都是他在贴身伺候,穿鞋提袜时时在侧,还怕少爷不难受吗?”
“嗯!”弓石虽骂得欢,心里也怏怏的,“早知道这样我就少躲些懒。总见他好欺负得紧,看着也很勤快,没想到胆子不小……唉,算了!缘分尽了。”
弓捷远奔出房门就扑到马厩里去驰走了不系,一路疾奔,却没直接回往将军府,不住地往偏僻处去,越跑越快越行越野,非要使劲儿发散发散心中郁痛才能喘气。
郭全虽然跟得甚紧,可惜座驾的脚力比不系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完全追赶不上,眨眼之间失了目标,生怕弓捷远会出什么意外,焦虑忧心之下,撵不到也不敢松懈,四下寻找。
将将要把气力用光,疲惫不堪的郭全终于在处小土坡上觅见了迎风呆坐的弓捷远。
还不是先看到人,而是发现不系悠闲吃草的身影。
如释重负地赶到近前,郭全仔细看看弓捷远的神情,见他很是木然,倒没过分焦躁冲动的样子,微微放心,轻轻坐在边上。
“师兄,”弓捷远同他熟了,不用正式打量也知来者是谁,语气幽幽地说,“什么能信什么不能信?什么能留得住?什么留不住呢?”
郭全回答不上,只能沉默。
小土坡上野草葱茏,看着竟也生机盎然,只惜坡包太小,两人两马都挤上去几乎就占满了。
不系厌烦谁来跟它贴蹭,使劲地对郭全的马打了个鼻儿。
弓捷远下意识地看向它,声音低低地责,“只你是马儿吗?只你可以吃草?”
不系又喷一下鼻子,越发不高兴了,反正弓捷远也不栓着它,就到坡下去吃。
那里水草也丰。
好马懒得计较。
郭全张望不系一瞬,淡淡地笑,“还以为吴江是歪打正着,满口‘妹妹’、‘妹妹’,勾了小主子思念郡主的同胞之思。原来竟是悯恤众生。”
弓捷远否认,“我连自己都顾不好,悯恤谁啊?”
郭全不与他辩,静了须臾方再说道,“小主子,并非郭全厚此薄彼,王爷亦是众生之一。”
弓捷远不说话了。
天地万物,蝼蚁是性命,狮豹也是性命,这道理,他已经琢磨过无数遍了。孰对孰错孰好孰坏,当真没有标准。
换一个人,只需考虑远近亲疏,他弓捷远凭什么就不一样呢?
为防城门关闭,日暮之前,弓捷远终于被郭全劝着回来。
弓石弓秩俱在家里张望,神色很是焦急。
弓石看见弓捷远的身影就跑过去牵马,“哎呀少爷上哪里了?怕不把人吓死?”
“怕什么?”弓捷远不豫地说,“我能上天入地?下海投河?”
“什么话咧?”弓石听他还没好气,知道今日的事不易过去,又赔笑道,“少爷纵然百般本事,去那些地方也得有因由呢!”
“因由便是烦你!”弓捷远冷冷地哼。
弓石乐意让他,“那得体恤体恤!小的虽然没用,却很喜欢少爷。能给你撒气使,也是我的本事。”
弓捷远被人道破心思,便没意思,板着脸儿进房去了。
弓秩跟着他的脚步,快速讲了谷梁初交代给他的话。
弓捷远也不意外,垂目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郭全看着他说,“王爷素来一言九鼎,吴江倒是因祸得福,小主子莫要惦记他了。庄子里总比将军府要宽阔,在那里做些杂事未必不好。”
弓石也跟着说,“是咧是咧!本来就是王爷的人,回王爷的庄子不正对吗?少爷也不缺伺候,没的总闲着我,心里不上不下。他便有些苦处,也不是因为咱们不全乎的,干啥养一辈子?”
弓捷远的面色立刻难看起来,“你总要记着他不全乎干什么?是什么仇?”
弓石不由愕了一下,“啊?哪有仇?”
弓秩悄悄拽他一把,嘴里却对弓捷远说,“弓石便是这样口无遮拦不会说话,也是少爷给纵惯的,何必计较?”
弓捷远觉得有理,就蹙眉道,“便是我纵惯的,现在也不要听啰嗦,闭紧了嘴去弄洗澡水。一身的灰,我要泡泡桶子!”
弓石吐吐舌头,抬腿出去准备。
弓捷远再次看看郭全和弓秩,声音放好一些,“你们也去歇着,我这儿没有什么事了!”
弓秩并着郭全出门,走到庭中回头望望,思索地说,“依我家少爷的性子,必然要为吴江的事争一争的,可他也太不开心了些。”
郭全亦回头望,“大概还是因为郡主出嫁将军离京。”
弓秩兀自有些沉吟,“这些也在意料中啊?”
谷梁初只让弓捷远自己过了一晚,隔日再见之时神情很是和婉,“孤已传信南京,也通知了锦弟,两处使力,定能够解出吴江妹子,你莫惦着!”
弓捷远并不夸他动作迅速,只有一些出神,“好久都没见着侯爷了!”
谷梁初认真看他,“捷远……”
弓捷远有些意义不明地说,“咱们毕竟不能只有彼此。”
谷梁初心中微冷,面色亦变沉凝,又看看弓捷远,没再说话。
冯锦九月初二到京,弓捷远得着了信儿便与宋栖一起上朝,立在皇庭里面细听平定候侃侃禀奏卖矿一事。
谷梁立似很高兴,甚为嘉许地说,“锦儿这趟功劳不小。如此一来朕心定了,马上冬税完毕,有钱在手有粮在库,大祁边军再无后顾之忧,国泰民安必然不是空话。”
冯锦闻言便道,“皇上,臣回来时,于路听到一些传闻,言说辽东……”
“嗯!”谷梁立肃起神情,“这事弓总兵归京省亲之时就料到了,朕和匡尚书也都心中有数!算着他该才到辽东,就有军报回来。这一场打看来拖不过去。宋大人,尚川,先督促中原粮草北上支援,最南边的且缓缓,以备西南两线不时之需。”
尚川这段日子吃了消停药,上朝的时候很少提出什么异议反对,听到谷梁立这样吩咐,只应了“是”。
倒是宋栖沉吟了下。
谷梁立便看看他,“宋大人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皇上,”宋栖便禀,“老臣肚子里确实有几句话,纵有危言耸听之嫌,亦想说说才得痛快。”
“你说!”谷梁立容许地道。
“辽东若打起来,恐怕不止北路临敌,东面一线海防,亦该加紧防备。”宋栖直截了当地说。
谷梁立微微蹙眉,“宋大人何出此言?可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宋栖摇头,“老臣复任以来专理工部事务,并无权限关注各路防御,哪得什么消息?不过是曾经守过边疆,最知那些海寇岛兵贼心叵测,不敢独个儿挑生什么动作,专门喜欢趁火打劫,借咱们注意不到的时候滋扰偷袭罢了。他们生于弹丸,都是穷山恶水养出来的刁钻东西,难为腹腋大患,但若吸上身来也要吮几升血,让咱烂个大疮疤的。最是可恶,不可不防!”
作者有话说:
捷远快要出牢笼了!
匡铸尚川听了这番话,面上皆凝重了。
“几升血么……”谷梁立思索地道,“未生之事便为揣测,不好轻举妄动。开武皇帝有训,忌贪一时之功无故兴兵……
弓捷远日前曾经亲耳听他吐露征伐北元之意,端地豪心万丈,此刻倒有犹豫之意,还拿开武皇帝说事,分明未将海防海御当成重要,心中稍紧一紧,暗说宋大人最是在意海防,也最会看皇上心思,现在受了轻忽,那般火燥脾气,不知忍不忍得。
宋栖似未意外,“开武皇帝确曾明训怀柔远人,却需这些蛮夷不为中国之患。东疆蜿蜒,海线甚长,大祁乃是礼仪之邦,自愿安顺,轻易不肯致伤人命,以柔为策固然是天国气度圣人恩慈,期望彼此不扰长养生息。可他们若是偏不安分,偏要来当强盗贼匪,杀我边民欺我百姓,卯着劲儿地劫掠咱们的粮食财富,可就不该忍了。莫管为患大小祸害深浅,也莫提孰轻孰重谁急谁缓,皇上,与敌温存不会换来知恩图报,而是退一步含辱吞垢退两步送妻献女,决计软弱不得。”
谷梁立闻言又再思索一刻,颔首说道,“宋大人言之有理。若有海夷意图生事,自也不该姑息,必要痛给一番教训才能令其识得大祁之威。匡大人便拟朕命,知会韩峻和李功,即日起密切关注海防动静,若敢前来滋扰,给朕好好弹压震慑,绝不准其凑成声势,需让他们认真疼上一疼才是样子。”
匡铸肃容应了。
谷梁立又想了想,而后再说,“宋大人既已料到此节,整治粮草军备之时便再细梳一梳海防事宜,做到未雨绸缪。然则切记不能顾此失彼,今年北元岁旱,主要威胁还在辽东和北疆,便要各线齐重也得大小有序。”
宋栖沉声应诺,“老臣谨遵圣谕!”
散朝出来,弓捷远等着宋栖走到自己面前立刻便说,“大人这一番话可谓及时,下官也曾听过姜叔叔说倭夷最爱趁火打劫,是该提防。”
宋栖却不轻松,“及时便管用吗?”
弓捷远见状心中又沉,“大人何意?我听着,皇上很是赞同……”
宋栖蹙眉捋须,一时未语。
弓捷远等了片刻,还想再说话时,冯锦在后唤他,“弓郎中,我要去德寿园里探望太后,可愿做个伴否?”
弓捷远闻言知道他是急着要见自己,便借这个理由同宋栖告假,“大人,下官继母也在德寿园里,久未探望,正好与侯爷一路过去看看。”
宋栖凝目望望冯锦,点头应了,“你且去吧!若回来早还到官署待待,老头子要与你琢磨琢磨军备之事。”
弓捷远立刻答应,而后揖礼道别,上了冯锦的车。
天已凉了,冯锦示意冯季打下轿帘,立刻捉住弓捷远的一只手,“捷远想我不想?”
弓捷远答,“一时想得紧,一时又顾不上。”
冯锦噗嗤笑了,“捷远当真算得实在,半句假话不肯讲的。我出趟门,你在家里又嫁妹妹又送爹爹,自然不能时时顾着想我,却也不必明白说的。”
“侯爷这趟门出的够久,”弓捷远偏要直说,“我常无处闲坐无处喝茶,每每落寞,那样时候便想得紧。这种滋味儿却与侯爷因为王爷才结交我不甚相同,必不解得,所以自需专门说说。顾不上时是真顾不上,顾得上时却比你们这些心里总是大算计的强着一些。”
冯锦闻言更笑,执住他手不放,“怎么见面就骂人呢?我是遭了什么迁怒?”
弓捷远微微垂眼,不肯接话。
冯锦便又微微地叹,“捷远果真还没长大,见到贴心的人就要露憨。我却只能把你当成大人说话,这番南行,做多大事有多大用我也没有个底,总是需得去做,不能指望别个。接到王兄的传信我已经往回走了,没能亲自去帮捷远解掉心结,还请宽恕则个。”
弓捷远想说无妨,嘴巴动了几下说不出来。
吴江之妹于他来说素味平生,连个名字都叫不上,模样眉眼也想不出,可他就是做不到不在意。
冯锦凝神瞅他,“不过我已传回令去。本候在南京的势力倒比王兄还要周全些,捷远无需担心。”
“能……”弓捷远几乎没有听过他自称本侯,知道这是交心也是自信,有些感动,既怕为难了他,又放不下,“能救出性命来吗?”
冯锦淡淡地笑,“无怪王兄传信时说‘为抚捷远柔怀,务求保全性命’,捷远,你还真是柔怀。我打听着,这个吴江,也不是自小跟随你的。”
弓捷远反驳不得,过会儿才说,“连累侯爷操心。虽然不是自小跟随……总也跟随过的。”
冯锦闻言拍拍他手,“不值累字!得着了人自会慢慢送到燕京来的,我得了信就告诉你,省得捷远悬望。且先不说这个,还有事情要审你的,那个冯承显,到底怎么回事儿?”
“是我杀的。”弓捷远一点儿都没含糊,“自己动手不假于人。王爷不同意,是我自主主张。”
冯锦又好好看看他,轻声叹息,“他死的好!捷远,我有许多机会杀他,但总觉得不值当的,没想到是你替我出了这口气。”
“侯爷为什么觉得不值当呢?”弓捷远说起这人恨意又生,“若能早些结果了他,世子就躲掉一场大难。”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冯锦幽幽地道,“冯家看着大不如前,一时还烂不掉。我当然能杀了冯承显,难保不留痕迹。倒不是怕惹不起,而是给纠缠上就难痛快行走。所以说王兄和捷远真是我的贵人,冯璧如今却被你们分走许多精力,以致顾此失彼,没有更多能耐放在我的身上。”
人明明是弓捷远自己杀的,冯锦仍说“王兄与捷远”,清楚在说弓捷远自己不成势力,弓捷远垂下睫羽,当听不出,只询问道,“侯爷前次与我说起南京留着许多老势力,这番回去体会如何?”
“还不是阳奉阴违?”冯锦面色平淡地说,“表面上看起来伏顺新皇,安分守己,其实怎能不蠢动呢?”
“那个冯璧,”弓捷远就又询问,“何时能动得呢?”
“总得等我,”冯锦想了想说,“或者我与王兄的力量合起来,足够令他们全盘倾覆。捷远,灭亡之战必须 一举成功,没有再、三之机。此节你必懂得。”
弓捷远不说话了。
过会儿,冯锦又道,“周案已毕,下一步要想办法推倒宁王这块顽石,咱们才好往前走呢!”
弓捷远抬起眼皮看一看他,仍不说话。
过十数天,冯锦再次来见弓捷远,“那个小女子竟是有福的人,不但性命保住了,哪哪儿都没伤着,全全乎乎救下来了。已经往这边走了几天了,本月不至下月也必能到王兄庄子,捷远这个好人做成功了,莫记挂着。”
弓捷远听了心里放松,认认真真地拜了冯锦一拜,回府就坐房里想事。
谷梁初来得不早,见他怔怔然的,有些不解,“孤知锦弟已经与你讲了好消息了,以为能高兴些。这也闷了许多时日,还不放放晴么?吴江的事,你还当真总怨怪着?是孤识人不清,也是孤无情无义,那又怎地?捷远当真要因为他,与孤隔了心吗?”
弓捷远听了好看看他,“我与你隔了什么心?”
谷梁初只要他肯说话便可,仍旧笑道,“那怎么总是不高兴呢?捷远,还像蓟州回来时候多好?”
弓捷远听到“蓟州回来”,不由就想起了圆望山,进而想起了何辞与沈恩遇,他这些天数次想要跑去揪住冯锦好生盘问盘问,又怕知道什么不想知道的事,冲动迟疑纠结缠绕,乱成了麻。
谷梁初发现弓捷远又出了神,奇怪而又烦恼的捏起他的下巴,“到底在想什么呢?不能与孤说么捷远?”
弓捷远视线变短许多,落在谷梁初探究自己的眼睛上,“王爷,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没与我说?”
“嗯?”谷梁初眉头深了。
弓捷远仍看着他,声音也轻起来,“谷梁初,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啊?”
“什么?”谷梁初凑进了他,仔细仔细地看,“捷远,你说什么?孤还有什么不肯告诉你的?”
“不知道啊?”弓捷远的目光有些茫然,也有一点儿悲伤,“就是怕有。”
谷梁初舍不得多看那点儿悲伤,垂首将他吻住。
弓捷远很久都不好好配合谷梁初了,不管他怎么耐心怎么鼓动,老是态度消极,而且还要故意分神,总想抓着人脆弱时研判什么审视什么似的。
开始谷梁初还能冷静对待——毕竟是回京了,捷远日日都与宋栖忙着军备的事,辽东又起了战,他必牵挂父亲和姜重等人,怎会还如蓟州初返那般欢快无忧?
情况一直持续,垂了帐帘熄了火烛,弓捷远仍要目光灼灼地端详人,朔亲王爷就难免气——有事就说,有心思就讲啊!孤是谁人?总在寻思什么?
自然就花力气收拾。
要看他受不住。
看他哗哗地流眼泪。
“捷远!”再次等他哭得够了,谷梁初柔声说道,“孤也不过是个肉身,若是哪里没顾周全,忽略或者忘记掉了,你直接说,别在心里揉搓。”
弓捷远抬起水光潋滟的眼,深深望他,话已挤出齿关,又被倪彬那句提醒惊了回去。
“皇子贵重,将来总是帝王之身”。
而他弓捷远能是帝王的谁呢?亲信?宠臣?
真的可以要求他事无巨细全都交代给自己吗?
何辞与沈恩遇皆已成为故人,重提起来或者无关紧要,可谷梁初若是知道倪彬对他那般示好,会不会生戒备之心?
仅从吴江的事就能看出,王爷真的要比自己顾全大局,一旦不被信任,倪彬会有什么结局呢?甘为义甥掷掉自由的人,不该被谁拘禁到死吧?况那何辞,是因为自己的舅舅沈恩遇才搅入风云去的。
里里外外这些牵扯干系,真的能凭他们之间的感情化解掉吗?
弓捷远心里明白,他是不可能劝动谷梁初放吴江和他妹妹去哪儿做个寻常民户的,这辈子都得圈在庄子里面,这辈子都是有罪之身。
第210章 借刀计屠掉阉仇
弓捷远坐在官署里面看着一个小吏誊写账目,那是他与宋栖费了两日摘出来的,实在没有心力再描工整,只好假手于人。
这段事务繁杂,简直忙不过来,工部官吏都被宋栖差出去做事了,只有他们三个还在署内留着。尚书大人毕竟有了年岁,连熬了几日疲色明显,硬被弓捷远逼到后面小室休息去了。
此时正要午未交接,纵然已经秋凉,也是人最惫懒之时。
弓捷远接连数日没得好歇,也有些倦,苶着眼睛瞅那小吏,思睡思到咽喉干渴也舍不得整整精神倒杯茶喝。
正在神魂交战之时,门外突然走进人来,“宋大人安在?”
弓捷远精神一凛,登时就不困了,抬眼看向那人,正是吕值。
印绶监掌印威风不小,散着方步跨进门来,没有瞧到宋栖,只见弓捷远和一小吏在内,便连见礼的打算也收起来。
他这一段与宁王过从甚密,二人不忙别的,始终都在谋划除掉弓捷远,计划虽未成熟周全,心里已当这个仇家是个必死之人,明知道他深得朔王喜爱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冷飕飕地笑着,连个称谓也没有说,直接问道,“宋大人何处去了?”
弓捷远憋住厌恶,面无表情地答,“宋大人连日劳累,方才歇歇。掌印公公有事可与我说,回头禀与大人。”
吕值见他知道自己现任何职,越发有些得意,故意露些挖苦,“郎中身娇体贵,不是寻常官员,怎么舍得劳烦?我来自然是有公务,还是把宋大人请回来吧!”
弓捷远只当没有听懂,“大人这两日熬得甚晚,确实劳累,下官不敢去请。掌印公公若不着急,请坐下等。”
吕值闻言左右看看,但见官署无人,只有弓捷远和他眼盯着的小吏,那吏亦在心无旁骛地奋笔疾书,应该不受自己指使,便真寻张凳子坐下。
弓捷远不搭理他,立回那吏身旁,监督他誊东西。
吕值等了将近二刻工夫,仍旧不见宋栖回来,实在不耐烦了,站起身道,“我身上还有别的事情,不能只在这里等着,还烦郎中将此复奏转呈宋大人。这是倪公公亲自贴黄,圣上御批,万分重要,郎中谨慎些个。”
弓捷远听他这样说话,这才跪下接了,而后眼看着吕值自己得了什么叩拜似地洋洋而去,立在房中想了一想,唤住那正誊抄账目的小吏说,“烦兄过去宗人府,请侯爷移步来此一趟,说我有点急事找他。”
小吏闻言暂时停笔,如飞出去,工夫不大便奔回来。
弓捷远望见冯锦在后大步流星,立刻迎了上去。
“捷远何事?”冯锦走到近前便开口问。
弓捷远示意他悄声,携其走到僻静之处方才低声说道,“侯爷记住刚才去请你的这个人了吗?”
冯锦嗯了一声,“他怎么了?”
弓捷远将唇凑到他的耳边,“烦劳侯爷想点办法,立刻将其指派到一个安静去处。他没过错,可我要瞒住吕值方才来过之事,这人不能说话。无罪之人也不能杀,只好求上侯爷。”
冯锦目光一闪,“捷远何故如此?”
弓捷远的眸色瞬间阴冷下去,“我得为世子报仇,也要剪除宁王羽翼,更要替自己出口恶气,容不得这个吕值再多活了!”
冯锦闻言连忙牵住他说,“你都怎样安排?需得说明白了,当真可行,我才帮你。”
弓捷远看看他眼,“侯爷,这世上真有十拿九稳的事吗?该出手时就得出手,良机一纵,再想寻找又不知要等多久。”
冯锦见他神色坚定,退开半步,“你这么说,我就不逼迫了。反正只管这个末僚,旁的并未参与。”
“侯爷也不要忙着告诉王爷。”弓捷远又道,“左不过几日,他也就知道了。”
冯锦肃容看一看他,半晌方才点头,“这便是我将捷远放在王兄前面结交,以后莫在说些挑理的话。”
三日之后大朝,因为辽东战事已起,谷梁立认真问了许多军务军政,匡铸和宋栖答得十分认真,许正和其他重臣眼看插不进嘴,干脆缄默候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