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爹的人可以心存遗憾,他不当恨。
转日八月十八,新妇新婿喜庆回门,都是一副嫩鲜鲜俏生生的漂亮模样。
望眼欲穿的继夫人天还没亮就已等在二门口里头张望,见到人来甚至顾不上个礼数,直接就把婕柔搂进怀里抹眼泪了。
弓捷远的目光也只追着妹妹,用心端详了她好半晌儿,但见婕柔脸色红红润润,眉眼之间甚为娇羞妩媚,管怎么瞧也没揪出凄苦之色,微微放下了心,终于看向刘跃。
刘跃已经认真拜过岳父,瞧见弓捷远终于瞅他,开玩笑道:“小舅兄总算赏个正脸。”
弓捷远虽然与他很有了一些交往,还不习惯太过亲热,因而抿住唇道,“舅兄就是舅兄,怎不正正经经地叫?偏要加个小字在前?我要疑你心里隐着轻视。”
刘跃闻言更加笑了,“捷远都未轻我,我怎舍得轻视捷远?满京城的青年才俊,能做至亲的人又有几个?除了家里兄弟,捷远就是刘跃最能指望的人。放着这么好的舅兄不珍惜着,可是傻么?所以加个小字,无非是要提醒自己捷远不比婕柔年长许多,便如跃的弟弟一般,尚需多加呵护。”
见他说得这样中听,弓捷远不由轻叹,“我当与兄学学好生说话。虽说身无所长,但于说话一道也实在太短了些。”
“嬉笑怒骂如何不是会说?”刘跃摇头不同意道,“你在朝上慷慨陈词之时,又见我来?跃说什么言辞也得要看人和坎心情,并非时时一样。”
“时时一样你就假了!”弓捷远的赞叹更真实些,“必无半分真情,定是极其伪善之辈!兄无那等家风家教,这个我深知道,否则哪里舍得托付妹妹?婕柔这二日,在你府上过得还习惯吗?”
“哪会这样快就习惯?”刘跃实话实说,“转圈都是陌生面孔,认也认不全呢!好在我的身上还有几天官假,可以陪一陪她。”
“兄也是张陌生面孔,称谓叫做丈夫而已。”弓捷远毫不转弯,“婕柔也有小性儿,相处起来难免要有不耐烦的时候,还请想想自己姐姐妹妹去了别人家里也是一样,会少烦躁些个。总之我将妹妹着落给你,好了必会视兄异姓血亲,倘若不好可有的缠。”
刘跃嘻嘻乐了,“捷远,我若明说不敢,像是迫于妻家势力舅兄能耐,显得没情意了。可你这样厉害,我也真的很害怕呢!”
弓捷远听他一味相让,终于不再咄咄逼人,小些声道,“我和婕柔都是心思少的,兄若好好待她,不愁两情缱绻。捷远盼着你们夫妻和美举案齐眉。”
刘跃闻言拉住他的手说,“我知道你是百般万般的不放心,可我怎么做事,只能给你看着,也不合总挂在嘴边表白。家父一向是个只知朝堂不理家务的疏淡性子,我娘甚为和善,又极怜疼儿女,尤其悯我是她最幼骨血,自然不会舍得难为婕柔,兄弟姐妹里面没有难缠的人,阖家要说最最泼悍的还算姑母,那也不是她原本恶坏,而是生活逼迫,不得不厉害些。况且她又不当真能是我家的人,一年到头也就来个两回三回,总不好欺负到侄子媳妇头上去的。所以捷远真真宽心些个,莫要因为思念妹子,怎么看我都可恶了。”
给人这般好言好语地哄,弓捷远还能说出什么来呢?彻底收了凌厉,点着头道,“兄可是我细心挑的,自然许多好处,否则怎做得亲?既是一家人了,也不必为言语认真,哪句不中听了,便是我想妹子想得难过,非要迁怒于你,且只当成玩笑听吧!”
“是这话呢!”刘跃心里越发亲热起来,“我出门时父亲亲自追着嘱咐过的,说是如今成为一家人了,全无可避嫌处,明日想请岳父去我家里用餐便饭,捷远也好跟着见见刘府情形。”
弓捷远闻言稍感意外,不由扭头望向父亲,颇为遗憾地道,“恐怕是不得去的。父亲只留这夜,明晨就要回辽东了!”
“竟然这样急吗?”刘跃十分意外。
“若非太后亲召,即便嫁女,他也未必肯回来的。”弓捷远幽幽地说,“秋粮逐渐入库,北境外的强盗们快要等不及了。”
刘跃听了这话脸色更变,“还要打吗?月前北疆一战,朔王如同天神下凡,没有骇住他们?”
“豺狼嗜血,”弓捷远的目光里起了薄薄一层寒意,“最不怕撵。若不叮来撕咬,怎么活呢?”
刘跃闻言脸色亦沉,缓缓停了话头。
刚至四更时分,弓涤边便即起床,立在屋中穿戴铠甲。
弓捷远站在旁边看他,“爹,只三百军,一定要这样甲胄齐全地走吗?此处距离辽东路途遥远,一道都是如此沉重披挂,岂不疲累?”
“当兵的人怎能怕累?”弓涤边动手整理身上腰封,“莫说是三百军,便三十军,又非响马草寇,出门回家总得有个正经样子,这是辽东男儿该有的体面,也是所有行伍的人都不能丢的气势。爹奔天子而来,又别天子而去,领的都是守境护篱的人,岂能歪盔乱甲没个模样?未战已溃不成?”
弓捷远不说话了。
姜重手脚迅速,此刻已经装束完毕,过来帮助弓涤边上背甲,一边忙活一边越过将军肩膀看向弓捷远,语含深意地说,“少将军虽然暂任工部郎中,却是自幼随军,边疆印记必已浸在骨子里了,便只孤身在京也当意气风发地活,一刻不死一刻都要斗志昂扬,时刻不能堕了气势!纵然遭遇胯下之辱孙膑之祸也并不要灰心丧气,只要咱们自己把它当成粪土,自然就是粪土。什么磨难也挡不住好男儿建功立业的。”
弓捷远轻轻摇头,“姜叔叔莫记挂我,捷远不想为谁建功立业,但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一刻不成挣扎一刻,除非死了,否则绝不干休!”
姜重见他说话虽然铿锵有力,气势又如天将欲雨,隐恨含悲似的,不全慷慨激昂,未能解得真正意思,不由停了手上动作望住这个半徒半儿的年轻人。
舍不得啊!
却只得舍。
弓涤边也再深看儿子一眼,“你有想做的事情就好。爹这辈子就是自己成全自己,绝对不为任何东西改变想法,甚至不吝牺牲放弃。你亦一样,想做什么放手去做,不必瞻前顾后投鼠忌器!什么羁绊都是羁绊,倘若挡了你的脚步,就踢开它!”
弓捷远不吭声,他不哭不笑不怒不喜地看住父亲,只是看,什么都不说,脸色显得有些漠然。
弓涤边终于穿好了衣甲,片刻未再停留,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路过儿子身边重重拍拍他的肩膀,“男儿大了先管顶天立地,孝道亲情之类,有空时候再说。爹就走了,麻烦你将继夫人送到德寿园去,以后就只自己支撑门户,好好过日子吧!”
“爹!”弓捷远看他行了几步,由后唤住了说,“您既然都在皇殿上提到了身后事,儿子也想追问一句,倘若……倘若真有长别之日,捷远却当如何侍奉继母?待她百年,应该葬于何处?”
第206章 做狂徒又疑情愫
这话唐突不孝,说于行前更伤吉利,弓捷远已经存在心里横了好几日,艰难犹豫,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无他,随时都将有战,此番做儿子的却不能厮守父亲身边。
弓涤边顿在门口,默然伫立一会儿,沉声说道,“弓家低贱,祖辈草芥,寿长者鲜,多是破席荒山了却一生,既没阳宅更无家坟,你娘这个嫡媳也已留在了自己喜欢过的地方,继夫人将来……若能得你照料百年,也挑个她自己喜欢的地方就是了。爹呢,虽然一生从戎,却也不必马革裹尸,死在哪里就葬在哪里,与老伙伴们一处相陪也不寂寞。魂魄可以瞬行,我若想你娘了自己会去寻她,并不必千里迢迢地夫妻合墓,除了折腾活人毫无用处。继夫人更该自由,她已为我误了今生,熬过这世各自解脱了吧!”
弓捷远一言不发地听着,目光却已扎透父亲的背甲看透了他的内心。
辽东总兵这是打算生死捍守长城和卫所,彻底丢下燕京城里的家宅亲旧了。
将军心中还有什么牵挂无人知道,但他势必不会回头。
这次没有眼泪,弓捷远默默地随在父亲身后,把他送出家门送出城楼,勒马立在自己不该继续前行的路口,静静地看着甲胄威武的将军带着三百随从迅速奔上官道,一行队伍很快就由人影变成灰团,没过一会儿就连灰团都不见了,神情始终平淡,似乎无大波动,木着张脸慢慢回来。
刚刚走进外城,谷梁初已经带着谷矫梁健寻了过来,眼睛望到弓捷远便露关切,“捷远……”
“王爷,”许是起太早了,弓捷远竟然有些疲倦,声音低懒地说,“若非我还要回家里去敬送继母,也不愿意直接进城……好想一起去野路上跑跑马啊!”
谷梁初过来与他并辔而行,“德寿园也不甚远,咱们送过夫人再跑不迟!”
“可我又想睡觉。”弓捷远简直不说道理。
谷梁初全不在意,只是纵容地道,“那便睡上一睡再跑。晚些也不怕的,咱们的马都非
凡驹,又不用灯照路。”
几个亲随互相望望,没有听懂两人在说什么。
唯有郭全聪慧,他记得叔叔曾和自己说过,人小的时候遇到特别难过的事总要哭累了喊
累了之后大睡一场才能复原,等到长大,哭和喊就渐渐不管用了,大睡一场也常无用,需得经过消沉颓废甚至长久的自我煎熬才能慢慢恢复,有的根本就恢复不了的,伤痕永远存在那里,永远会疼。
弓捷远能不能当真恢复起来他这做近卫的不敢断言,好在小主子还想要睡,好在还能有
人纵着这睡。
继夫人离开将府的时候亦很少见地凝视了弓捷远一会儿,而后柔声说道,“捷远不要挂念于我,能伴太后左右,日夜陪她侍奉菩萨是我的福气。昨日细看婕柔模样,听她言语说话,像是有了幸福着落,如此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若极思念她的时候,自然会央太后去接去请,娘们团聚不在话下。你虽然也有几位亲随陪伴左右,总是独个儿撑着府门度日,日常起居之时仔细照顾自己才是。”
弓捷远没什么话能讲,只是点头,然后亲手把继夫人扶上了车,缓缓送去德寿园里。
马离府前街道,将将拐角的时候,弓捷远下意识地回首望望自己家里那已几年没大修缮过的门庭,不由自主地想:这个宅子大概再也没有悉数迎回几位主人的机会了。父亲回来之前,他和婕柔还有继母虽然都在外面,这里毕竟是家,如今分头一走,家就再没有了。
从此之后,弓府只是他弓捷远一个人的房子,是个遮风避雨睡觉的地方,永远也不会有好几个亲人围在自己身边的日子。
八月花香未落,他在马上悠悠前行,却觉到得冷。
谷梁初立在德寿园外面的街角处等着弓捷远,见他返身出来,询问地道,“回哪里歇?”
弓捷远摇头,“不歇了。这便出城去吧!”
谷梁初料他必然如此,便即笑盈盈地逗引,“出城就出城。捷远,此处到城门处都是宽道,路无杂肆。咱们就做一次狂徒,策马奔将出去,好赛场马,看谁先到庄上可好?”
弓捷远凝眼望一望他,“我倒不怕被人当成狂徒,王爷只讲赛彩却是什么?”
“你要什么?”谷梁初随口便说。
要什么都可以。
弓捷远跨在马上,仰头望望苍蓝天幕,悠然轻叹一声,“谁若输了便说一句最最真心之语。”
“好!”谷梁初痛快应了,“那便开始?”
弓捷远扯扯不系的缰,与他并驾立在相同位置,“谁都不准讨巧,咱们互蹬一下马腹才开始跑,早到者胜。轻轻蹬一下啊,莫当马儿好欺负的。”
谷梁初越发笑了,他这笑容别人甚难见到,在弓捷远这里却已成了家常便饭。
“走着!”
两只健马腹部各吃一记足尖,立刻发足狂奔起来。
谷梁初没有说谎,从德寿园到城门口的这段道路却是宽敞,但也到底铺在城内,并非郊外通途,弓捷远一马当先奔得极快,却不莽撞横冲,耳听六路地观察着前面情形,以防哪里突然蹿出车马行人来撞伤了谁。
谷梁初知其谨慎,稍落半个马身打量着人。
什么比试赛彩都是借口,他只是想纵着自己的人而已。
弓捷远与己不同,父亲是他心瓣,妹妹亦是他的心瓣,谁都不禁碰触。
远离近离都是隔绝,郁郁难欢,且先纾泄纾泄。
不是初次共同骋马了,大概是因心情不同,谷梁初关注到的东西也不同了。原先只知道弓捷远精于骑术,边塞男儿善驭也不稀奇,谷梁初自己的马术也很高超,不把谁的能耐放在心上,之前只想跟弓捷远比个速度而已。
今天他才好好观察这人与不系已经默契到了什么地步。
可能是因绷着精神,弓捷远的双目直直向前毫无旁顾之意,可他即便人紧张着,跨住不系那双长腿也未狠狠夹贴。
非但如此,他的腰臀且还微微离于马背,不知是靠什么力道欠起身的。
不系从来有缰无鞍,谷梁初总以为是弓捷远太过爱惜于它,舍不得平白负重,到了该装该配的时候还需给安上的,毕竟骑兵要于马上厮杀,下盘稳固无比重要,此刻终于知道不系所以能名不系之故,竟是永远不戴额外束缚的。
它有缰绳,弓捷远却没提着,有等于无,不过方便了平常时候给人牵挪它用,主骑一处之时并不需要那累赘物。
他与它一起向前,彼此都知对方心意,想冲想停都是同个念头,谁也不必命令谁,谁也不必反馈与谁。
尚还未利燕京外城,谷梁初已然认输了。
所谓人马合一,弓捷远与不系甚至还做到了马人合一,他比不上,甘落下风。
守门城丁只觉眼前刷刷两道劲风刮过,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视线里面已经寻不到物,不由惊疑难定。
正在面面相觑忐忑纳闷之际,谷矫骑着匹马由后面来,朗声说道,“不必惊慌,是朔王爷出城去了。”
城丁这才勉强笑道,“王爷是天神吗?便给咱们看看样子也好。”
谷矫打马而上,“驰骋着玩。难得起了兴致,兄弟们莫要大惊小怪,传出风声要给皇上责怪。”
城丁连忙承诺,“小的们也没看见什么,却没的说。”
谷矫便与他们拱了拱手,边往外追边暗叹道,“我跟了王爷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样时候,倒叫别人不要吃惊。”
到庄门时谷梁初无论如何撵不上弓捷远了,伴飞肚腹已大,根本舍不得骑,胯下这匹亦是师父见赠的良驹,但与不系相比,差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他赶到时,弓捷远已经立在马厩之前,垂目看着不系喝水。
不系似也不大饥渴,喝得有一搭无一搭,望见谷梁初过来,轻轻喷了下鼻。
谷梁初将手里的马缰丢给赶过来伺候的庄丁,颠着脚步贴近弓捷远,笑声十分爽朗,“你还真不留情,便是要赢也给孤王留点儿面子不成?”
弓捷远抬起眼睛看他,脸上却没什么笑容,“输了还恁多话?快将彩头缴来!”
“那不也得说吗?”谷梁初展开双臂,将他环在不系面前,“孤已想了半晌儿。捷远,此生无你,必是苦行。这便是孤最最真心的话。”
弓捷远默然不响。
谷梁初以为他兀自沉浸在亲人分别的思绪里面,也不扰他,就只抱着,静静地看不系。
不系也用大大的眼睛看这两人,似在感受他们之间的情谊。
好半天,弓捷远才又问道,“没有了吗?”
谷梁初不由失笑,“捷远还要多少?物稀为贵,语短为精,敢是要孤舌灿莲花作篇锦绣文章不成?”
弓捷远轻轻拽开他的双臂,脸上一点儿笑意也无,缓缓离了马厩,径往惯常住的屋子里走。
白思甫等在路上候着,眼见弓捷远当先过来,连忙施礼问安,弓捷远却如未闻未见,直直走过去了,不由惊疑。
谷梁初由后见到,出言安抚了句,“白二哥不必多想,这人刚嫁掉了妹子,又送爹爹离家,且要难受难受,旁的都顾不得。”
白思甫这才宽了些心,“是难免的。总需熬上一段日子才能好些。”
谷梁初惦记弓捷远怕要和衣而睡,不与白思甫多说,只吩咐他晚上做些好鱼就大步追赶上去。
白思甫由后望着王爷脚下甚急,心中暗道,人言女宠祸国,却也不全尽然,管爱什么进了骨头都会顾此失彼的吧?满朝文武都道这个王爷是个冰人儿,若是看到这般情形会如何想?而那百般得宠的人竟然恁般骄傲,眼睛总是看不见别个也就罢了,怎么也似看不着爱着他的那位尊贵什么神色?
都说孽债孽债,孽与非孽不好断言,债字却真传神,若非是欠着了,哪会这样没道理呢?
第207章 近人叛卖徒卖主
一干亲随,谷矫到庄最早,梁健与弓石弓秩等人虽稍慢些,不过晚了大半个时辰左右,全是随着脚步来的。
唯有郭全和吴江很是耽搁了些。
谷梁初看着弓捷远宽衣睡下,负手出门,瞅瞅等在廊内的梁健,特意与他走远了些方才低声说道,“兀自眉头不展,孤却有些担忧。”
梁健知道他怕耳精的人听见说话,虽已隔了好段距离,仍旧压低嗓门,“王爷不如再等一等?”
谷梁初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长痛不如短痛,反正他低郁着,一总解决,或比刚好些个又遭打击的好。”
梁健闻言轻轻一叹,扭头向外望望,嗓子兀自低着,“小主子虽然性倔,待他却很好的,干嘛要做这个打击啊?”
弓捷远睡得不好,模模糊糊听见有人走进室内来看自己,欠些眼缝儿瞅瞅,见是郭全,反正困意不浓,便即翻身坐起,唤了一句,“师兄!”
“扰着小主子了?”郭全温言询问,“我是觉得天色近晚,此刻不合多睡,非但要吞夜里的觉,更闷心绪,所以进来看看。既然醒了,不若出去疏散疏散活动活动筋骨?”
弓捷远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穿好衣服出来,与郭全一处打拳练功。
郭全陪他比划 一阵,赞叹地道,“小主子确是修习轻功的好材料,才得叔叔调教多久?竟与我们也没区别了呢!假以时日会是什么造诣,真不敢想。”
弓捷远自己也觉得最近这段轻功进益快速,又认为郭全知道他情绪不好所以故意夸人,也不过分谦虚,“若能不负师父辛劳便足安慰,能不能修习精湛暂且不说,就真能算造诣,也总不如师兄有用。”
郭全似乎算出这话,竟然若有所思地说,“小主子,武功之事,弱能健体强可杀敌,可若以为将甚练好便可周全自己,却要失望。”
弓捷远没听明白,“那样必是修为还不大够,否则的话,周全别事或者勉强,自己也顾不好?”
“小主子看我叔叔功夫如何?”郭全便问。
“管中窥豹。”弓捷远答,“我虽幸得师父教导,却无机会尽瞻他的风采,只从这段时间的师从上看,自可当个高超二字。”
郭全轻轻点头,“我与王爷,还有谷矫梁健个个都是他一点一点交出来的,都能做一点儿事,自然说明叔叔足够厉害。倘若自己不成,哪里能教出来像样的徒弟呢?可这又怎么样?并不能挡受人迫害。”
“迫害?”弓捷远心中一惊,明知郭全在此娓娓而谈,想要说的必然不是眼前的事,还是有些紧张,“谁害师父?”
“小主子,”郭全缓缓地道,“你仔细算算时间,从我家里出事,到叔叔找上王爷,隔了多久?他既定下誓言要为兄长报仇,为何悄声好几年没个动静?”
“师父说过,”弓捷远望住郭全的脸,“对付周阁珍他们,不能摸进府内杀掉,那样根须永在,需得全盘挖出才成。”
“是这样话!”郭全点头,“所以他耐心静气,一面建立许多联络援助,一面收拢二十四卫,一面养我教我,一面找上王爷。可这些事都是暗中做的,并不需要等待太久才开始的,柳案沈案发自你出生前,那时王爷也小,我叔叔干嘛直到他十好几岁才找过去?”
弓捷远有一点儿愣,“太小了听得懂他的话吗?”
“那也太大了些,”郭全似叹弓捷远一直在找借口,“只教武学就费许多精力。”
“那……为什么?”弓捷远终于问他。
“是因为叔叔先被人害了一道,”郭全低声苦笑,“那时我也有记忆了。叔叔已经梳拢起来不少关系,一夕之间全被荡平,甚至都无容身之处,背着我仓皇流亡,跑到塞上躲避追击。”
“是谁?”弓捷远更加心惊。
跑到塞上,大概就是那时遇到了自己父母,生了前缘给过援手,竟是被人害得逃亡,竟是被逼的。
“是被官府发现了吗?”他追问道。
郭全扔笑,“叔叔是我爹的弟弟,自然一直都在官府视线之中,但他能做许多事情,自然知道提防小心,不会轻易被人捏住痛脚。可惜防不胜防的人永远都在近处,后来出卖他,令他那几年的所有努力悉数倾覆的不是别个,正是他的授业之师,昔年傅千户的把兄之侄,名唤迟泽。”
“授业之师?”弓捷远简直不敢相信,“师?”
郭全认真点头,“我说授业之师,不说恩师,只是因为经过那次索命要头的出卖,二人之间已无恩情。念在迟泽教过自己一身功夫,便怎样恨,叔叔还是没有报仇,容这见利忘义的人寿终正寝。但也只好从头来过,过程里面又需信人,却又不敢全信,许多煎熬苦楚并没人说,也只我能看见而已。”
“他是师父,”弓捷远这才知道当日柳犹杨为何要说那些不师不徒的话,也终知道养伯为何会有“吃过师父的亏”的言语,认知全跟不上惊愕,“自该爱惜衣钵,为何要害徒儿?”
“自然是为了个钱字啊!”郭全长长地叹,“古来财帛动心,师父要为我爹雪恨,哪里只被官府芥蒂?更是商盟的目中之钉啊!自然是要除之后快。可他功夫高强行踪不定,不好除掉,怎么办呢?这干东西什么心思都敢动的,谁想迟泽当真就肯配合,唉,如今这人已作古了,不知当年贪财至此所为何来。”
弓捷远说不出话,心里深深疼怜当日的柳犹杨,痛他那种破灭之苦。
“今提此事,”郭全又道,“并不是想送小主子个吃惊意外,而是咱们要做些事,身在朝堂还是江湖都是一样,不能不用人,可这用人驭人之道学问极深,谁也不敢自认精深,有甚差错就是大输之局,既得谨慎又需决断。郭全这话,小主子可认同吗?”
弓捷远何等聪明,大诧之中还是醒到郭全不会无缘无语地跟自己说起这些,不由问道,“师兄要说什么?”
郭全见他已明白了,再次长叹一声,“小主子看着骄蛮实则多情,今日这一场疼,虽然远远逊于叔叔当日,郭全于侧陪伴了这段时日,深知你的善良柔软,实在是舍不得,可惜不能替受,便是我辈命运,躲不过的。”
“到底是什么事?”弓捷远微微焦急起来。
“王爷已在等了,小主子与我回去就知道了。”郭全只幽幽道。
弓捷远心里发燥,脚步很快,迅速扑进自己住处,不待寻找就看见谷梁初分腿坐在屋子正中,一干仆从皆陪在内,别人全都好好站着,唯有吴江跪在地上,脸上都是惊恐惶然。
弓捷远狐疑顿去,立刻就明白了。
郭全费了力气绕大圈子,是要铺垫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弓捷远也被人出卖了。
“吴江?”他低声道。
吴江抬目看来,愧悔难言地哭起来,“小主子!”
“你还有脸哭呢?”弓石不由就哼。
弓捷远谁也不看,只瞅吴江,“怎么了?”
只这短短几瞬,吴江已经满面是泪,不答问话,只是哭泣。
“再将刚才的话对你主子说上一遍!”谷梁初冷冷地道,“他难信呢!”
弓捷远已经猜出八九,可他当真不想相信,只盯吴江,细细地看。
吴江又是抽噎又是低泣,到底震慑于谷梁初的威严,边哭边道,“主子,吴江不配当您的奴仆,做下背叛之事,罪该万死永不超生……”
“莫咒……”弓捷远有些无力,阻止他道,“只说是什么事。”
吴江连连哽咽,“主子失的那些图纸,画船画炮的,是吴江偷了出去给人……呜呜,监守自盗……实在辜负主子信任……”
弓捷远没劲儿问他偷了给谁,只是看他、
谷梁初伸手过来拖他,按在旁边椅上坐着。
吴江没再等问,继续哭道,“是那吕值……小奴确从南京就跟了王爷,可那之前也与吕值见过。从前没过往的,谁也不碍着谁,可是……小奴跟着主子住回将军府里,他们却想办法找上来了……小奴家里原是站户,祖父渎职获罪,小奴净身进宫,膝下一个妹妹落了乐籍,进到教坊司去。这也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了,并没几人知道,吕值他们不知如何就查出来,趁着小奴得着主子宽待出去玩时逮住相逼……主子,吴江该杀,却非情愿背叛……皇上弃了南京的教坊司不用,小奴的妹妹留在那边忍辱含诟地活,命虽低贱是口气息,吕值这一干人要践踏她……易如反掌……小奴虽受主子恩待,可与妹妹幼小相携……”
弓捷远听不下去,“怎么不与我说?”
“小奴不敢……”吴江兀自哭泣。
“不敢?”弓捷远痛心疾首地说,“不敢与我直言,倒敢与那吕值联络吗?”
吴江呜咽更深,连连磕头,“主子,他们……他们已经羁了小奴的妹妹在手里……”
弓捷远闻言突然无话可说,向后直了直身,只觉麻滞之感缓缓地从手尖生长出来,神藤仙蔓般地袭上他的身躯。
谷梁初伸掌按在他的背上,阻止地说,“好了!捷远已明白了,你住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