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犹杨颔首不动,瞧着人走。
弓捷远将要跨出后堂门槛,柳犹杨却又唤住了他,问道,“你可想做将军么?”
弓捷远诧异回身,正色回答,“但有机会,自要接继父亲之志,守镇边境。”
柳犹杨闻言再度起身,缓缓朝他走了几步,“我看你下盘虚浮背脊也薄,只靠一手花弓可做不了将军。便是儒将,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同时也得有些足以自保的本事。难道遇上敌兵袭营,姜重这样的人只不离你半步,一辈子都要贴身护卫不管别的事吗?皇帝也需腿脚强健遇到刺客跑得动的,只是等着别人照顾却靠不住。”
弓捷远的脸使劲儿红了,“我小时候体弱,所以练功懒惰,父亲和叔叔们也不认真责罚,因此武学很不像样……”
“不是要贬低你。”柳犹杨又摇头说,“胎体不足是没法子的事,弓将军也不当死逼。还是方才的话,塞翁失马,你这单薄此生也改不了,外家功夫再练也不过强口血气,可是若从灵便上论,谷梁初却比不上你。”
弓捷远听糊涂了,愕然看着柳犹杨。
柳犹杨叹息一下,把话说明白了,“我有一点儿轻功,郭全没学到精髓,谷梁初也没学到,都不过混个能跑能跳。”
弓捷远何等聪明,闻言立刻跪了下去,“求师父不吝质愚,垂爱调教。”
柳犹杨低了些头看他,“你想清楚了吗?方才我还说你可以自己去找活法,做了我的徒弟却要遵我意愿,不能随便行事了。”
弓捷远磕个头说,“师父是柳大人的胞弟,是我家的故人,绝不会做见利忘义的事。徒弟跪了您,将来若有违背之处,任凭师门处置便是。”
柳犹杨闻言轻轻一笑,“你倒答得爽快。我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私愿,总想教出一个够看的人来罢了。师徒情谊盖不过天地正道,教的不过先会些个,哪就有资本挟制得者之行?万一我是个心口不一偏要见利忘义的人呢?”
弓捷远不料他又这样说话,有些发傻。
“谷梁初也叫我师父,”柳犹杨接着说,“谷矫梁健都跟着叫,可我不当任何人是我徒弟。徒弟学生,你们可以这样自谦,我不当拿来威福于人。起来吧!我授你轻功,却没衣钵给你。将来要做什么,还只凭你自己。”
弓捷远听得大为意外,不知该起还是不该起,一时怔了。
谷矫从旁搀他一把,“司尉起来吧!师父是这样的。”
弓捷远顺着他的臂力起身,愣愣地看看他,又愣愣地看回柳犹杨。
柳犹杨背转了身,慢慢地往回走,“功夫不是一日学的。过几天我要去曦景的庄里看伴飞,你不也要教那世子弓箭?到时再说。”
弓捷远还没大缓过来,谷矫又搀搀他的肘弯,将人带出马行。
弓捷远一直都有些懵,直等谷矫问他说需不需再买什么的时候,他才盯着谷矫的脸,“师父是答应教我了吗?”
谷矫咧了咧嘴,“是。我和梁健都笨,王爷飞檐走壁却不惊动人了,郭全更是日行千里无沟无壑的腿脚,师父还总是不满意。司尉好好学着,补上他老人家这份遗憾。”
弓捷远听了担忧起来,“我……”
“我怕是不能行。”等着谷梁初从宫里回来,弓捷远立刻说了柳犹杨的话,然后就道。
谷梁初略有一点儿意外,而后又无所谓,“所谓开卷有益,练武是一个道理,总没坏处的事儿。师父肯教你就好好学着,行不行的以后再说。他老人家疏淡,不会因为失望怨怪你的。”
“那怎么成?”弓捷远很不乐意,“师父肯教,说明寄予厚望,我怎么可以混事儿?”
谷梁初笑了,“你有这份心劲儿还有什么不行的?捷远,”他压低一些声音,“你好好想想,每次都说不行不行,最后不也都行了?”
弓捷远现在知道这人不畏踢打,就是安心要看他气恼,不上套了,走到一边儿去发呆。
“非得亲手做弓?”谷梁初换过轻便衣服又来问道,“东西都买齐了?”
弓捷远点了点头,“我虽做不出什么神弓,亲手制了入门之器送给世子,也不白他一场信赖。”
“孤看他可急坏了。”谷梁初说,“这弓得做多久?”
“都买的熟材,”弓捷远说,“今晚就能做好。咱们能去庄子吗?”
“这边的事没有尽头,”谷梁初说,“师父既要教你,孤就陪你和瞻儿过去住着,有什么事孤自回来,你们安生待着就是。”
弓捷远急着要见柳犹杨,立刻点了点头,“虽然不算很近,咱们还有好马。伴飞需得多爱惜些,不系总是闲着也没意思。你有事情便骑它回来,要快半个时辰。”
谷梁初笑里带了些说不清的含义,“孤的捷远变大方了,如今连不系都肯割爱。还以为一提庄子你就心恼,要不高兴了呢!”
弓捷远知道他指什么,微微蹙眉,“什么割爱?就是借你骑骑。师父也去庄里住着,你记得多尊重些,不要动不动胡闹。还当王府王庄就只有你才最大?”
谷梁初从善如流,点头说道,“捷远如今是拜过师父的人了,有了倚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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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捷远听了这话很有些沮丧,“师父不认我是徒弟。”
谷梁初毫不意外,“他也不认孤和谷矫梁健。那有什么?也不妨碍咱们叫他师父。”
“为什么呢?”弓捷远想不明白。
“任何身份都是束缚。”谷梁初似有一些出神,“任何关系也是。既然可以有名无实,自然可以有实无名。”
弓捷远听他说出“有名无实”,一下想到继母,心里不免糊涂起来。
假夫妻算不算夫妻呢?月老那里要怎么记?
离了心的伴侣还是不是伴侣?比如谷梁初和王妃朴清。
还有自己和他,又算什么?
人间这些错事,最后都怎么办呢?
谷梁初由着他怔,自去一旁研墨。
弓捷远见他又要写字,便抓起买回来的制弓材料。
“要做竹弓?”谷梁立新赐了谷梁初一方砚台,谷梁初垂眼端详了一会儿,又瞥瞥弓捷远买回来的东西。
弓捷远点了点头,“世子初练,弓力过猛容易伤损小孩儿筋骨,竹弓柔韧,适合循序渐进。”
谷梁初搁下了墨,“那也简单了些。孤初学时北王也让人给挑了好的。”
“所以你就学得好么?”弓捷远马上不乐意了,“竹子易得就不珍贵?岂不知它制的弓又不爱开胶又不容易干裂,最合水战也最好保养,实在坏了再造也很便宜。武器就是拿来用的,总给王公贵族纨绔子弟拿出去衬托身份,镶金带玉的才是上等?不过为了臭显摆。算了,同你这种只要难得就有兴趣并不管本质如何的王爷,说这些也是白说。”
谷梁初本已捉起了笔,听了这话又放下了,“既骂有眼无珠不识好歹又影射贪婪成性巧取豪夺,捷远,孤在你的心里就如此不堪?”
“我可没想许多,”弓捷远如今能屈能伸,懂得收敛锋芒,一击便跑,“论弓就说论弓,莫要攀扯别的。”
“孤就要论论别的。”谷梁初不写字了,走到弓捷远身边去,脸上的笑很有几分阴险,“什么叫做难得就有兴趣?你是不是觉得孤对你好,也是因为你难得啊?”
弓捷远使劲儿皱眉,抄起做弓的材料就要走,“没人同你饶舌,我要去忙。”
“别忙,”谷梁初拦腰将人拖回,“不急一时。想在师父面前保持正经,需得提前做做准备。”
弓捷远很有一点儿无奈,“谷梁初,我们到底能不能好好说话?”
“要说什么?”谷梁初的气息已然沉了,“都不耽误……捷远,你同孤在一起,真的不快活吗?”
弓捷远丢了手中东西,眼睛不去对那凑到近前的脸,“我也骗不了你,不能硬说……不好,只是比起那样,更乐意彼此陪着做事。谷梁初,这样就不是享受吗?”
谷梁初的目光骤然深邃。
弓捷远没有看见,兀自说道,“我在这边制弓,你在那边写字,想说什么就说,谁也莫恼,没有说的就都不说,静静待着,有什么不好?咱们夜夜都在一起,日里不要再混乱了,让我觉得……”
他停住了。
总是不分时间地点,令他觉得自己是个玩物,没得选择。
咽住了没说,非因畏惧,而是迟疑。
谷梁初不疯狂时,总给他一种敬让爱重的感觉,弓捷远难免总要怀疑——一直以来,是自己想错了感觉错了吗?
谷梁初垂着眼皮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弓捷远的下文,缓缓松开了他,声音平淡起来,“让你赢上一局。”
弓捷远见他退远了去,心里又莫名的不舍,立刻讨厌这样的自己,不愿深想,就问了句,“你和师父是怎么遇见的?一个行走江湖一个深宅大院,倒是缘分。”
“师父查到北王与周阁珍有来往,”谷梁初走回书案旁去,“一个塞王一个京官,联络密切,是为什么?他有飞檐走壁隐身夜行的功夫,自然多次探府。高来高往的,就看见了坐在房脊上的孤。”
“你干嘛要坐在房脊上?”弓捷远十分惊讶。
“看月亮。”谷梁初改了主意,不写字了,顺手画了一副水墨疏影,茫茫一片涂黑的夜色之中有个留白的月宫。
“看月亮?”弓捷远不信他,“坐在院子里看不见?”
“就想到高处看看。”谷梁初的神情似笑非笑。
“谷矫梁健陪着你么?”弓捷远仍然问。
谷梁初摇一摇头,“那时他俩总是贪睡,一到夜里就呼噜震天。”
都是身体还没长成的少年。
“这就对了。”弓捷远想得出那般画面,“你的闲情雅致是被呼噜逼出来的。
谷梁初也不反对,认真描摹画的细处。
弓捷远上前一些,眼睛看着那画,“然后你也看见了师父?”
“孤看不见他,”谷梁初淡淡地说,“只有师父能看见孤。看得多了,大概好奇,有一天就出来说话。”
“你没吓死?”弓捷远心说师父真是奇怪性子。
谷梁初摇了摇头,“光顾着吃惊。孤问他是仙人吗?师父摇头,说是刺客。”
“你喊了吗?”弓捷远有些想笑。
“没喊。”谷梁初道,“那年都十五了,能想明白这样的人若是刺客,根本不用等谁来喊。”
原来已十年了。
“所以就成了师徒?”弓捷远问。
“师父问孤可是寂寞,孤问师父可能教孤功夫,”谷梁初说话时一丝感情不带,“师父又问为什么要学功夫,孤说想要保护一些保护不了的人。”
“王爷要保护谁?”弓捷远明知他未说完,还是忍不住插嘴。
谷梁初看一看他,“谷矫梁健,他们总是挨打。孤想若是功夫好了,将来就可以像北王似的统领一方,再也没人敢动孤的随将。”
弓捷远沉默地看着这个人。
少年王子,寂寞孤伶,生命里只有两个贴身亲随。
“于是师父就将他们两个一并教了?”他又说道。
“没人多管孤的院子,”谷梁初答,“是种成全。人有了东西要学就很忙碌,时间过得快了。”
弓捷远仍旧想象着他孤身坐在屋脊上的样子,“后来师父就和你说了那些事吗?”
“那都到南京了。”谷梁初已经把画完成,站直了身去打量,“开始还能忍,后来添了许多折挫,谷矫梁健不肯在那儿待了。师父见孤不想约束他们,方才说了。他没打算拉孤入伙,却是靠着这事解救了孤。”
“解救?”弓捷远确认地道,“你不约束谷矫梁健,怎么想的?”
“没有细想。”谷梁初顺手洗洗墨笔,放在笔置上面,“反正皇伯是那样的皇伯父王是那样的父王,孤觉得两面都没意思,由得谷矫梁健闹么!”
曾经那般心灰。
谁也不想顾忌。
“建殊皇帝,”弓捷远叹息地道,“到底是怎么把你弄去的啊?”
“说与太后拜寿。”谷梁初轻轻一笑,“开武皇帝明令,塞王不得无故进京,所以父王就藩好多年,从没见过太后。建殊皇帝登基就准拜寿,到底是体恤母亲思念幼子还是想赚拥兵一方的亲弟弟回京,谁也说不清楚。当时高世子早殁了,能替父王拜寿的就只有孤。建殊皇帝说太后晚年寂寞,不忍她总思念儿孙,便将孤扣在京里不准回来。谁都没有异议,太后,父王,仿佛天经地义就该如此。”
弓捷远试着想象一下那种感觉,转圈儿都是亲人,转圈儿都是算计,他们合力将个刚过二十的年轻人按在一方院落不准动弹。
真还不如普通人家。
普通人家的亲戚们大多也指望不上,至少没有这么明晃晃的强权倾轧。
“怎么回来的呢?”感慨无用,也只能问。
“硬练了师父的轻功。”谷梁初说,“听着北王反意已决,乘夜翻出院子跑回来的。”
“所以坚决拥立你爹?”弓捷远知道谷梁立不反,建殊皇帝或许永远都不会放掉谷梁初。
“他决定时还不知孤能出来。”谷梁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所以孤下南京不是为了拥立什么爹或父王,而是要成皇子太子,甚至要抓住这天下之权。唯有孤成了管事的人,好多碰不得的东西才能去碰。”
“那你怎么不干脆杀了你爹,自己做皇帝算了。”弓捷远脱口便道,“那样更便宜些。”
“孤想过的。”谷梁初负了双手,说得风轻云淡,“可是细算一算,并不当真便宜。他已准备了好多年,那些人为了各种各样的利益拱他上位,孤没那般资历。塞王夺权已是大事,王子再弑亲父,大祁乱成一团,届时各路讨伐必起,兵头子们各揣心事,外夷若再乘机侵犯,好好的江山便要生灵涂炭。”
弓捷远简直有打摆子的心,他可以口无遮拦,谷梁初却当真承认曾想弑父,这样的人却又忧心生灵涂炭,到底是个什么性子?
“天幸你遇到了师父。”过了一会儿,弓捷远说。
一个杀兄之仇都能忍得的人,不会看着徒弟弑父。
“你也遇到了!”谷梁初终于抬眼看向弓捷远,“孤与你是师兄弟了!”
这个称呼登时令弓捷远生出了悖乱感,他不想听,重新抓起地下的制弓材料,“师父都说了,没有什么师门啊徒弟的,所以也就更没什么师兄弟的说法。他没接我的头,不算收了我,我尊敬他,并不用跟着尊敬你。”
“不用尊敬。”谷梁初答得好生大方,“咱们两个只管纠缠着就是。是不是师兄弟,是不是君臣,是不是任何关系都成,该干什么都不耽误。”
弓捷远自然又恨,“真想让师父听听你这番话。”
谷梁初笑了起来,“师父不会管的。”
公孙优缓缓推开自己住的宅门。
这是一套布局非常紧凑的小院落,进了宅门十米左右便是正房,横开三间都是背南向北,中厅左卧,右面勉勉强强充作书房,平时也不大用。两侧的耳房分别是供沐浴如厕和做饭用的,都非常窄。南窗外面是方巴掌大的天井,可供练武透气,然后便是院墙了。虽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却实显得简陋,连间厢房都没有盖。
还是花了八十两纹银买的。
燕京城毕竟曾是北元之都,这几十年虽然不算特别繁华,东城里临街的地段还是很值钱的。
他的俸禄不够用,银子还是谷梁初给的。
公孙优不嫌房子小,反正就他一个人住,基本也不开灶,能洗澡能睡觉就成了。
小宅子还显得冷清,再阔大了,更有形单影只的意思。
西市挨着开了几家牙行,买个人回来伺候自己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公孙优不想要,宁可自己孤清着。
独身男子的日子总有些凄惶,饭可以在馆子吃,衣服靴子就没办法,需自己洗。
别人大概想不到一个王爷内弟,御前伺候的锦衣卫得过这样的生活,都以为他很得意风光。
尤其是刚刚还提了千户。
走在东城的路上,旁边的路人都不敢直腰正视他,这些都有什么用呢?天天都是一样的日子,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不是站在宫城的这里便是那里,锦衣挎刀,也不过是个人桩子而已。
大好的年华一点一点逝去,心里牵挂的那个人一直也不肯认真看看自己。
公孙优轻轻叹了口气。
“千户大人春风得意,心里还不舒坦?”不该有人说话的书房里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公孙优吓了一跳,立刻自责疏忽,怎地家里多了气息都未发觉?同时凝神戒备,“是谁?”
“贵人多忘事,”一个比他稍矮,皮肉稍微松弛的男子从门后转了出来,“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公孙优看清来人相貌,十分惊讶,“少爷?”
那人不点头,反而摇头,“千户大人如今品高位重,怎么还管我叫少爷?倒是我该给千户大人见礼才是。”
公孙优没把这话当真,有点儿无奈地道,“少爷不必客气,虽说官商殊途,少爷毕竟是王妃的兄长,便无品级在身,仍然尊贵非常。”
那人唇边都是冷笑,“千户大人才是客气,这句官商殊途说得甚好,我家里虽把妹子嫁给了王爷,可惜总是身份低贱,不得王爷看重,哪里有什么尊贵可言?千户大人记得昔日之情,还给几分面子,很难得了。”
公孙优没法接这话语,只得问道,“少爷也是忙人,怎么择空来了我这儿?”
“我不想来,”那人虽然一口一个千户大人,做派却很托大,闻言背转身体,负手说道,“要请千户大人见上一面也太艰难。朝职在身,不得自由,咱们做民户的需得理解,只好亲自拜访。又怕误了千户大人的廉洁名声,所以还得悄悄地藏进来,若是惊着了大驾,多多见谅吧!”
公孙优不介意这种阴阳怪气,顺手翻出炭夹,添了几块在茶炉里,盛了点水煮上了才悠悠道,“少爷既然亲至,便莫只是言语相讥。我现在虽于御前办事,也没忘了自己是张家养大的人。”
“这话说得甚好。”那人又转回身,盯着公孙优说,“倒比我那妹子和你的姊姊强了许多。”
公孙优不认同道,“少爷莫怪深宅女儿,她们嫁了人就得以夫为天,便是想念母家,身为皇族王妃,也有许多不便之处。亲人总在她们心里。”
“心里?”那人又冷笑了,“真在心里张家还是今日这般情形?你去看看蓟州周家,同样是女儿嫁给王爷,他家从前也不比我们强什么的,如今可是扶摇直上,尽能恣意说话。”
公孙优听他提起宁王妃的母家,微微沉默一下,“宁王是皇后娘娘的亲儿子,毕竟不同了些。这也无需羡慕,树大招风,过于张扬也非好事。”
“树大也好乘凉。”那人哼道,“以后的事谁也不敢说,现在我们却要听人家的号令。”
茶炉里的炭火燃得通红,公孙优侧首看看那人,问道,“他们号令张家?做什么事?”
“你当我无事会登三宝殿吗?”那人又转身,背手,缓缓地在公孙优的正厅里踱步,“朔王爷太过无情,不止冷待张家,就连兄弟的妻家也要打压,妨碍了周家的财路,人家不肯容了,要他的命。”
“什么?”公孙优的指尖被茶炉烫了一下,“王爷身份贵重,谁敢?他们是什么东西,有胆子说容不容的?”
“有胆子的人多了。”那人不以为然,“就是不太好得手,所以我才来找你么!”
公孙优勃然变色,“少爷在说什么?”
“你别急着翻脸,”那人悠悠地道,“我说什么你定明白。咱们张家一直供着你们姐弟,凝蕊也还罢了,自己能爬上王爷的床,算有本事,你呢?千户大人,没有张家那些白米饭,你可有今天的好日子过?这几年你在城里过得安稳,一下要东西两下要物品的,张家哪一次给的迟了?”
公孙优把脸黑了,“张家将我养大,我也给张家当了许多年使唤,便有情谊也仅限于主仆,并无亏欠之说。那些东西和物品,也都不是给我自己要的,怎么张家送给女儿和外孙一点儿吃用,还要拿来要挟人吗?”
“啧啧啧!”那人摇摇头道,“就知道你们这样的人喂不熟的,都属猫儿,别家鱼味更腥,哪里还恋故主?千户大人的姊姊如今是侧王妃,自己又得王爷亲近,自然不将我们这些做买卖的放在眼里了。可是你别忘了,张家当时收留你们,并非为了买侍女养小厮,不是一个叫做公孙克的人闯进门去求我们吗?哦,对了,他现在改名叫公孙不辜了,不辜不辜,不无辜啊!”
公孙优的脸色越发难看,“他为什么闯到你家去,当年我们姐弟不知道,现在还不知吗?”
“知道了啊?”那人毫不在意,伸指抹抹人中,“大人现在位高权重,想知道什么自不困难,就是不知道你的姐夫朔亲王爷晓不晓得这个公孙不辜就是当年杀了他娘的人啊?”
公孙优登时面无血色,颤抖着嘴唇道,“你……说什么?”
那人冷冷地笑,“你只知道公孙不辜为钱害命毒杀了柳犹松吧?可你不知道的是柳犹松索贿被贬之后极不甘心,连写数封上告御状,奈何都递不到皇上面前,后来就想到了当年还不是藩王的今上,今上当时有个妾室姓余,正是柳犹松的表妹,也就是如今这个朔王爷的亲娘啊!”
茶炉上的水已沸腾,壶极小巧,公孙优的手却抖得提不下来。
“剩下的事情就不用我再说了吧!”那人满脸都是冷酷,“千户大人从前不知道,这几年早查清了,你的父亲根本不是什么游侠,而是个受雇于人的杀手,后来被仇家追上,为了保你姐弟的命才送到我们张家去的。朔王爷的亲娘,千户大人说说,年纪轻轻的皇子侍妾,好端端的怎么死了?”
天气已很暖了,公孙优却冷得打颤,“我不信。”
“你不用信。”那人点了点头,“就看看朔亲王会不会信。”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公孙优有些声嘶力竭。
那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们不说,这个如今人大心大的朔亲王也会慢慢查出来的,到时候,别说你,别说你姊姊……哼,大概也就剩那小郡主还能活着。千户大人别太痴心了。”
公孙优扶着桌案撑着额头,勉强镇定了一会儿才又道,“你们要我怎么样?”
“他弹压我们张家,”那人露了杀机,“如今又盯上了周家,要断许多人的财路,留不下了。死在别人手里和死在我们手里,结果是不一样的。千户大人,你的根儿还在我们这边儿,可要想清楚了。新房要倒,老屋子还没塌,想要躲回来,自己得知道迈步子啊!”
“怎么迈法?”公孙优紧紧攥着桌案的边缘,指节都变白了。
那人不言,由襟内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
公孙优眼睛一瞪,“这是什么?”
“咱们张家是卖药的,”那人幽幽地道,“自然不缺好东西用。这是水鸩,入茶入酒入膳食,非但没有异味儿,甚至还能提香,服了也不折腾人,早上进肚也会等到日暮,晚上进肚也会等到就寝,睡一觉就过去了,神不知鬼不觉,连点儿口涎都不吐的。朔亲王有福气,吃了这好东西,死了很多天都不臭坏,脸色非常好看。”
公孙优狂抖起来,“你……这般狠毒。姐夫他……是王妃的丈夫,小王子的亲生父亲!”
“所以更得早下手啊!”那人毫不动容,“朴清的心里只有儿子和凝蕊,你当张家不知道吗?她是指望不上的,小王子毕竟还是张家的亲戚,趁着现在还不懂得偏袒他爹,且能留着性命。千户大人,你想保住姊姊和郡主同时也保住自己,就不能总是迟疑犹豫。这事张家不做别人还做,换了人可不一定手下有准。”
“你们……胆大包天,”公孙优上唇磕着下唇,慌乱得不似锦衣卫了,“皇王之家也敢动这歹毒心思,什么碍了周家财路,只怕……就是碍了张家!”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人也不否认,“栓在一块的蚂蚱,有什么办法?千户大人不要妇人之仁,你这姐夫么是有一点儿人才,那又怎么样呢?他现在看没看出来你姐姐和朴清的事啊?发没发觉咱们的千户大人打小男生女心,不是寻常人啊?”
作者有话说:
数据交给天意,我就认真打字吧!
“郭全来了消息。”谷矫将张纸箴交到谷梁初的手上。
谷梁初见不是口信儿,立刻展开看了,阅后嘴角勾勾,“果然不出所料。”
谷矫皱着眉说,“这个张鹏太狠毒了,还留着他?”
“且留着啊!”谷梁初倒不激动生气,“没到收网的时候,急个什么?他这条鱼不算太小,你怕漏了去啊?”
“属下难忍气恨,”谷矫哼道,“只想杀了痛快。”
“多和梁健学学,”谷梁初说他,“做事要沉得住气。这些人如同韭菜,你不好好找着土根,先割着叶子解恨有什么用?”
谷矫不再说话。
谷梁初打了火镰将那纸箴燃了,瞧着边角皆化灰烬才揭开香炉的盖子丢进里面,嘱咐了句,“孤最近虽很亲厚捷远,这样的消息也需紧防着他。这人耳朵又灵脑子又精,火燥的性子却收不住,知道了要坏事的。”
谷矫听了这话故意挑了个刺儿,“王爷对司尉也太好了些,谷矫意气用事就要挨说,司尉火燥便得哄着。”
谷梁初淡淡一笑,“兄弟之间哪来许多温柔?身边人么……孤也是没有办法。”
令人没有办法的身边人正在世子院里当师父呢,东院不大,给个初学的人练架势也够用了。
谷梁瞻持弓拉步,蹲了一早上姿势,腿已酸得不行,眼见弓捷远只是板脸陪着,不由就问,“这样管用?”
“反正我就是这样练起来的。”弓捷远这时一点儿没有朋友样子,但也不像个正经师父,虽然在面无表情地装相,说出来的话却不在路数上,“爹将我丢给姜叔叔不理,我拉久了姿势也腿酸,姜叔叔只不准我起来,耍赖就要踹我,非说什么时候腿不颤了手不抖了才算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