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翻案。”弓捷远想也不想。
“皇帝都换了。”谷梁初又摇了摇头,“埋在土里的人早超生了。改朝换代这么一洗,当时参与的墨吏也没剩下几个得善终的,除了周阁珍确实参与其中,范佑这样的家伙也就是跟着提提鞋,算不上主恶。如今翻案不是紧迫之事,紧迫的是那些黑商还在,他们世世代代盘根错节,只要不清除掉,就会左右着周阁珍和范佑这样的人一起一起地制造冤屈害人性命。他们敢毒朝廷命官,敢污正直的人贪墨,更敢吸光平民百姓的血汗,这些人已经不是人,是飞在大祁国境里的巨大蚊蚋,仗着体硕身肥横行无忌,必须除掉。”
“咱们有那么大的手吗?”弓捷远血流加速,有些口干舌燥,也有些焦虑。
“分割!肢解!”谷梁初眼中杀意毕现,“在那之前,得先摸出全貌,才能找到下刀的地方。”
“我等不及了。”弓捷远不再害怕这样的谷梁初,他凝视着这个人的脸,有点儿依赖又满带了委屈地说。
“别急。”谷梁初轻轻地道,“咱们的宁王爷就要回来了。”
七天后,宁王谷梁厚的劳军之行圆满结束,人在傍晚时分进了燕京城,不能立刻进宫,先回了王府。
冯锦得着报告就烦躁地挠脑袋,“最不爱干这种要打口舌机锋的破事儿。”
冯季瞧着自己主子,“那是去还是不去?”
“能不去吗?”冯锦无可奈何地站起身,“躲不掉!”
谷梁厚还没捞着热乎饭吃便听着了云楼的事,刚想发脾气骂人,又听来报平定候到,不由冷笑起来,“这可来得紧凑,倒要听听他怎么说。”
见了面奉了茶,没等宁王爷问平定候维护不力之罪,冯锦先说了西便门私运火药之事。
谷梁厚听了把张黑脸猛然惨白起来,使劲儿往起一立,人却磕巴了,“什……什么?”
冯锦只瞧着他,不再说话。
该讲的事情已经讲清楚了。
谷梁厚手抖脚软地走了几步,兀自挣扎,“锦弟,你莫吓唬为兄。”
冯锦叹息一下,“这等大事,小弟敢与王兄开玩笑吗?王兄不信,正好小弟也没惊动这干人,王兄自去查查。”
谷梁厚直勾勾地瞧了冯锦一会儿,然后颓然坐回椅中,使劲儿拍桌案道,“王妃误我!”
冯锦劝说他道,“王兄且放低声,此事不易张扬。依小弟想,王妃也未必知道这些勾当。女子既嫁,丈夫才是她的天呢,王妃不会为了父兄私利害王兄的。”
谷梁厚皱着眉,强自平静一会儿才道,“依锦弟看,此事怎么解决?”
第106章 定联合手足一阵
冯锦看着这个惯爱色厉内荏的人,缓缓地道,“此事既是朔王兄发现的端倪,便不能瞒。”
“明日我就禀报父皇。”谷梁厚的脑子也在拼命转动,“不能落个大义灭亲至少不是同谋。”
“王兄,”冯锦的语气不急不缓,“此事还需细思。”
“还思什么?”谷梁厚又发起燥来,“再犹豫谷梁初就抢了先机去告状了,父皇本来就喜欢他不喜欢我……不行,不能等到明天,今晚我便夤夜进宫,跪也要把父皇给跪起来!”
“王兄镇定。”冯锦劝抚他道,“且先想想此事出了多久?朔王兄要去告状许多机会,哪里还与王兄抢这一夜?”
“啊?”谷梁厚反应过来,“是啊!他这……什么意思?当真是顾念兄弟之情?”
“朔王兄聪敏异常,”冯锦心里实在看不上这个人,却只能说,“便不顾念兄弟之情,也要顾忌娘娘与皇上伉俪情深,不会随便就做恶人。”
“这么说,”谷梁厚不敢确认,“他会放过我吗?”
冯锦摇了摇头,“兹事体大,关乎大祁的军政国运,朔王兄就是不想牵扯厚王兄你,也不会坐视不理。”
“说来说去,还不是躲不过去吗?”谷梁厚颇为烦躁。
“王兄,”冯锦正色看他,“大祁不止是皇上的大祁,也是你我和朔王兄的大祁,此事涉及王兄妻族,自是烦恼,但也不能意图遮掩,包庇偏私。”
谷梁厚给他说得气短,傻了一瞬,讷讷地道,“我何尝会有偏私之心?只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依你说,怎么办?”
不大工夫好几次“依”别人说,冯锦心叹这个人真真就是个不禁扶持的主儿,没得改了。
“为今之计,”掩住厌弃之心,冯锦说道,“不是急着禀报皇上,天子一怒金口一开,王妃母族难保不算什么,万一牵连到她腹中的小世子,更或者王兄自己,即便等得皇上火气消了后悔,却也不好改了。”
谷梁厚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小弟瞧着朔王兄的意思,”冯锦接着讲,“虽然没有难为厚王兄你的意思,却也想建奇功,誓要将这一干胆大妄为之人连根铲除。厚王兄已被亲戚拖累,更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如今之计只有咱们兄弟三人齐心协力,抓紧将这窝蛀虫连窝端了才有底气奏明皇上。那时厚王兄也是有功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殃及了。”
“齐心协力?”谷梁厚惊疑不定地看向冯锦,“怎么齐法?”
“小弟摸着,这件事牵扯甚广。”冯锦目光深沉起来,“朔王兄决意要查到底,必要遇到许多艰难阻碍。厚王兄毕竟是周家的亲女婿,与那干人的接触自比小弟和朔王兄容易的多。咱们需得紧密配合,这事才能解决得快。”
谷梁厚思索半晌儿,终于长叹一声,“罢了,事已至此,要我做什么,你们就明说吧!”
冯锦临走之时再次嘱咐谷梁厚道,“王兄,为免走漏风声牵扯更多,事情没有解决之前,你要压得住事,不可随意与人说起。”
谷梁厚沮丧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公孙优知道谷梁初这日必会进宫,一早便守在必经之路等着。
谷梁初见到他,面色平静地道,“千户大人歇值还是要上值去?倒巧的很。”
公孙优见近处只有梁健,不顾一切地贴到谷梁初的身边,急促地说,“姐夫,不是我。”
谷梁初不惊不讶,淡淡点头,“孤知道。”
公孙优的眸光登时一亮,“姐夫……”
“千户大人箭术高超前途无量,专心侍奉皇上,自会有个大好前途,旁的不要多想。”谷梁初边说边走。
公孙优的眼睛又黯淡了。
谷梁初走了十余步后双脚顿住,背着身体轻轻地道,“孤王只身在高不胜寒冷,少来往些,对你便是最大善待。能明白就明白,偏不明白也没办法。”
公孙优朝前追了几步,哑声问道,“姐夫既说只身在高,那个弓捷远呢?姐夫就不怕他被牵累?”
谷梁初本已要走,闻言没动,停了一瞬才道,“他没办法。”
公孙优眼望着这人说完便行,大步流星,转眼之间去得远了,仍旧愣在原地发呆。
“他没办法。”
什么意思?
是没办法不牵累,还是没办法松开手?
“王爷是心软了吗?”宫阶漫长,梁健悄声问道。
“孤有愧疚。”谷梁初声音很低。
谷梁厚已经到了,看见谷梁初走进乾清宫,起身行礼,“王兄。”
“厚弟一路辛苦。”谷梁初见他虽在极力保持平静,眼睛却不肯对人,心知冯锦已去点拨过了。
“说是匡铸还没到署。”谷梁立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西北的事等等再讲。兵部大员也能来迟,真是廉颇老矣。”
“是儿子们来早了。”谷梁初笑容轻淡,“岁数小的人好性急,扰得父皇也跟着不得多歇。”
“歇什么?”谷梁立哼着说,“总一堆事儿,清了这叠又来那叠,朕从当了这个皇帝就没消停过。实在有心不去挨个管,记起你祖父勤政爱民的训诫,又不能偷懒。”
谷梁初突然想起杀了苏州沈同知的御批,心里猛地一动——会不会根本没有细看,糊里糊涂就圈了红?开武皇帝,开国之君,会吗?
谷梁立见两个儿子都不说话,心里明知他们是不亲热的还是想提家事,又开口问,“瞻儿的弓箭练起来了吗?”
谷梁初答,“弓挽已经在教了。不过儿臣院落不宽,练练姿势还行,骑射却谈不上,若想学以致用玩耍得开,还得带瞻儿过去庄里住着。”
谷梁立点了点头,“哪里住着都一样,就是不要耽误了他的文课。虽说教书的人也不太行,只要不停下就会有进益。”
“儿臣瞧着,”谷梁初道,“瞻儿不是死读书的性子,似能活学活用触类旁通,师父不过是领进门的……”
“说是这样说,”谷梁立打断他的话,“还是有名师出高徒的话,只不过这名师实比美女更加难得,朕再琢磨着吧!”
谷梁初不说话了。
“说到这个又得提到那个弓挽,这小子实在轻佻,”谷梁立转话转得并不生硬,“跟朕也敢玩花头,满以为要上了骑射才能分出个一二三来,生给他搅合了,没捞着看精彩的。混账家伙今儿没跟你一块儿来啊?”
谷梁初答,“儿臣看他那日也是着了急,慌了阵脚才敢乱来。回去也问过了,之前从未射过那么远的,实是撞了瞎运。自己也知道行为有失,这两天很是安分,今儿还特意让谷矫陪着他出府,去给瞻儿选购做弓的材料。”
“你看?”谷梁立不大相信,“他说没射过就没射过?依朕看就是恃才傲物,安心要找机会显摆,好让百官知道朕把这么有用的小子给关起来,不让去前线效力呢!”
谷梁初并不强辩,“他有此心,百官们也不糊涂,都会明白如此不好约束的性子是需要狠管的。”
“嗯,”谷梁立的心里舒服了些,“他还算服你的管啊?”
谷梁初答,“近来实比初时顺和多了。”
“那也不能当成自己的人。”谷梁立又道,“毕竟不是谷矫梁健,背后有个那样厉害的老子呢!还说什么自己逼着白思太给的首名,真当朕是傻子。”
谷梁初又不出声。
沉默往往要比强辩有用。
谷梁立嗤了一下,“你说弓掣穹这老小子是怎么教的?自己是个天子登基都不道贺的魁梧蠢货,却生出个柳条子似的儿子来,没落去编筐用,倒给养成了神射手。他这回出了名,朕还当真不能随便动了,不然就是忌贤嫉才害怕跑回他爹那儿去!看着你挺喜欢这个丫头脸的混小子,给朕好好看着。”
谷梁初淡淡应了,“反正跑不了,没事儿逗着玩玩,也很有趣。”
谷梁立没有再说这个话题,又蹙眉道,“这半天了,匡铸还没到吗?”
倪彬立刻出去询问。
谷梁厚干陪了这儿半天,心里觉得自己风尘仆仆地跋涉了好几千里也不见父皇怎么重视,没有一句嘘寒问暖倒和谷梁初说个没完,又是憋屈又是嫉恨,苦于还需克制,好不难受。
“若不是有那火药的事儿!”燥性人暗中偷骂,“我就甩个脸色给他们看看又会怎地?毕竟是亲生骨肉,不信父皇会真杀我。反正也讨不得他的欢心,痛快痛快也是好的。”
偏就有了这火药的事儿。
冯锦没有说错,兹事体大,轻忽不得。
谷梁厚压着烦闷吸一口气,正在焦忧,便听倪彬进来回禀,“大人们都到了。”
“宣。”谷梁立说。
许正匡铸和周阁珍一路进来,跪拜之后,谷梁立赐座赐茶,这才让谷梁厚细说西北视察的所见所闻。
“朔王兄甚有远见。”为图联手,谷梁厚开口就给谷梁初戴了个高帽子,“都知甘陕一带古来荒旱土地贫瘠,儿臣去的路上也只见到满眼的黄土风沙,深以为苦,不由敬佩盛廉之忠。可等到了地方给了饷,留心查访查访,又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儿——瞧着军士的面色身材不似常年勒肚子的。问是问不出来,儿臣只能安生住在西军安排好的地方,偷着派人出去到临近的乡镇打探。转了一圈儿后才发现,咱们的盛总兵竟然专门远离官道修建水库开垦农田,这季节虽还未到麦苗如海的时候,只看田垄架势就是能产粮的。”
“这还了得?”旁人还未怎样,周阁珍立刻就道,“专门避开官道修建水库,这个盛廉就是安心欺瞒朝廷啊!”
作者有话说:
谷梁初也不吭气。
还是谷梁立冷冷一笑,“朕是个傻子。大前年察合台汗兵犯西线,泱泱十万大军压在边境,朕不顾北防安危亲自增援,千里奔袭,也没发觉盛廉的身边还偷藏着水库良田。他的士兵分明就能吃饱,却隔两三天就上一个奏折催讨饷银,生生把朕逼得头发掉了二斤。”
“皇上又要忙着布阵对敌,”匡铸这才说道,“又要分神回顾本营,哪有精力体察别事?况且盛廉的水库良田既都刻意远离官道,自然不好发觉。”
“匡大人看,此事怎处才好?”谷梁立直接问他。
“此风绝不可长!”匡铸答得痛快,“即便盛廉戍卫边防有功,靠得也是朝廷给他的兵权,总不能打过几次胜仗就觉得自己了不起,可以偷着做土皇帝了。辟田不报拼命讨饷,实当重则。”
谷梁立嘬牙沉吟,而后又问许正,“许大人觉得呢?”
许正也沉吟了一下,“盛总兵素有军功声望,算是开武皇帝的宠将,且亦痛快拥立,不似有二心的。怎么做出这等糊涂事情,委实令人费解。”
谷梁立就没指望能从他嘴里掏出有用的话,再看周阁珍说,“周大人的意思是得狠狠收拾?”
“皇上,”周阁珍义正词严,“贪田冒饷乃是大罪,岂可轻纵?军功是军功臣道是臣道,不能混在一块儿论的。”
“唔,”谷梁初点了点头,“有理。”说完眼睛又挪了挪,问谷梁厚,“此事乃是宁王之功,你怎么看啊?”
“儿臣恭待圣裁。”谷梁厚答。
“圣裁?”谷梁立冷笑一下转开目光,又去看谷梁初,“圣也不好裁啊!朔王爷,你帮朕来琢磨琢磨?看看怎么做好?”
“儿臣不敢。”谷梁初说。
“不用躲着,”谷梁立使劲儿摆摆手臂,“这事儿本是你挑起来的头儿,盛廉要恨也会先记你的仇,躲是躲不了的。”
“儿臣并不怕谁记恨,”谷梁初神色从容,“只是此事需要确准,令得各防各省皆知朝廷不好糊弄,所以厚弟这趟辛苦才是必要之行。事情查清楚了父皇心中有数,算是握到了盛总兵一个把柄,但是这个罚么,儿臣是不想惹父皇生气,才不敢说。”
“你就说。”谷梁立有些不耐烦,“朕生不生气这些事情还能不管?”
谷梁初便道,“若依儿臣之见,应是大大的雷声小小的雨点,封疆名将,重责还需谨慎。”
“大大的雷声小小的雨点?”谷梁立越发冷笑起来,“朔王爷好会说,朕这个天子陪他盛廉摆家酒玩?封疆名将就可以为所欲为么?”
“盛总兵深悉甘陕民情,”谷梁初丝毫没有惧意,“西线地理,诸位大将之中也属他最熟谙。外夷蛮悍,时刻都有侵扰之心,此人不能不用。”
“所以朕得怕着他?”谷梁立不笑了,声音阴恻恻地。
“儿臣不懂驭下之道,”谷梁初并不紧张,“但也没少跟着父皇征战,知道官道修筑不易,需得避离河流川溪,防着洪毁淤坍粮马难行,所以忖度盛总兵虽有瞒田之罪,当初兴建水库灌溉垄亩之心当也不是全因私欲,若是为了养兵活卒以资战事,毕竟还与普通贪墨大有差别。”
谷梁立又冷笑道:“你还知道官道怎么修呢?他要养兵活卒种田养战便该逼迫朕么?多要回去的钱存着饥年再吃?可是算的好账。”
匡铸也插嘴说,“朔王这话不对。私养兵马更是大罪。”
“那需挨个数数到底是私养了还是没私养,只想给吃饱足不算私养,若是瞒报了兵力,自可定个有心谋逆。”谷梁初又说,“镇边大将不可轻动的道理匡尚书必更懂得。不是不能论他的罪,而是需要论得清清楚楚没有一处含糊。”
匡铸不言语了。
挨个查查?哪能做到?
盛廉没有谋逆之心,谁的心里都很明白。这些镇边之将,他,还有弓涤边,若是有心反叛,怎会等得谷梁立龙庭坐稳再生事端?
索要粮饷么,顶多就是揣了点儿不敬之心,姿态可恶罢了。
“那他瞒粮催饷之事就不问了?”谷梁立一直瞧着谷梁初,“朕也太好欺负。”
“此事难问。”谷梁初早已备了应对,“粮都进了军士肚子,父皇就算把盛总兵给逮回来,边军上下齐说水库是才修的田亩是才辟的还没打得粮呢,朝廷怎么回复?总不成告诉他们应该饿到秋收再吃饭吧?”
“如此说这亏朕还就得认下了?”谷梁立面色铁青。
谷梁初点了点头,“认是得认,但不能哑巴着认,而是要大张旗鼓地认。父皇不妨立刻下旨嘉奖,将盛总兵修建水库开辟田亩之事宣扬得举国皆知。甘陕那等荒旱地方,时时都被西夷逼着,还能修库辟田,以后谁再想要硬催粮饷不得思虑思虑?从前的亏空都是开武建殊两朝的旧账,如今父皇成了天下之主,新元新象,宽纵宽纵乃是天恩。若是还敢夸大其词,不逮着他以儆效尤可等什么?六部的首臣难挑,那是因为等闲官宦还没修得栋柱社稷之能,巡查御史可有的是,马上要开恩科,多少才俊等着报效国家?再有资历的功臣能臣也需懂得谨慎,总欺朝廷无人可用,舍得脑袋和家族荣光就成。”
这番话说得退而不让力道刚猛,在场的几个老滑头也被他捎了一捎。
周阁珍假装听不出来,许正也扮糊涂,唯有匡铸凝住这个年轻王爷,心中暗惊:岁数尚轻便已如此精明雷厉,假以时日谁能糊得?
“你这话也有道理。”谷梁立心里舒服了些,琢磨了一下才说,“可这闷亏朕硬吞了,心里实在膈应得慌。”
“父皇莫烦。”谷梁初又道,“厚弟在西也没说什么,前脚到京后脚朝廷的嘉奖又至,盛总兵便是如何镇定的人,心里也必不安。他给咱们这个亏不过是几万两银,以后却要时刻忖度圣意,也是自找苦吃。”
“哼!”谷梁立寒着脸道,“这也是个该拾掇的。爱他多年苦守之功,朕本有意狠狠厚待,可惜人不能善,善则受欺。也罢了!倪彬拟朕的旨,兵部派匹快马去宣,意思到了就得了,没有二次的隆重给他。同时传谕全国,以为楷模。”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匡铸没有心思搭理许正和周阁珍,自己蹒跚着两条坐僵的腿辞出乾清宫往皇庭内走,边走边在心里狐疑——朔亲王太虽然睿智,也太敢言,皇上应得也甚痛快,这对父子,谁的道行更深一些?或者本就是在联手演戏,扮给他们几个外臣看的?
毕竟都是姓谷梁的人啊!
弓捷远借着选购制弓材料的机会出了王府,与谷矫一起径奔西市,先在街铺上转悠一阵,而后拐入了凉州马行。
马是昂贵之物,寻常百姓购置不起,因此行内还如上次来时,门庭冷落,干活的倒比客人要多。
谷矫直接将弓捷远带进了后堂。
此时阳光正好,柳犹杨正在屋外坐着,看着谷矫和弓捷远一起进来,没怎么意外,只笑一笑,“今日有空?”
再次面对这人,弓捷远的心情很是复杂,他随着谷梁初唤了一声,“师父。”
柳犹杨瞧人的眼神仍如衣衫一般素净,唇边那抹淡淡笑意也似没有热度,“司尉这么客气?你的师父不是姜重吗?他教你骑马练刀,你虽未能样样皆精,却也不能忘本。”
“姜叔叔不准我叫他师父,”弓捷远听出柳犹杨分明了解自己的事,又直说他武艺不精,有些感慨也有些羞愧,“我们是世交的情谊。”
柳犹杨摇了摇头,“你们不是世交。姜重这人上下分得清楚,是将你认真当成少主看待。却不知皇上太子亦有授业之人,叫声师父也不耽误尊卑。”
“不怪师父曾有故人之语。”弓捷远认真地说,“确实了解我家。只不过师父还是叔叔都是敬称而已,在我心里,姜叔叔便是亲人,没有什么尊卑上下。”
柳犹杨这才点头,“既是敬称我就接下来了,毕竟虚长了几十年,总得有个叫法。房屋狭窄,也不请你进去坐了,总是春日风和,便在这里沐沐暖阳喝点粗茶可好?”
弓捷远行礼说道,“叨扰师父。”
柳犹杨又是清淡一笑,“不叨扰。这里也没太多伺候的人,谷矫去泡茶来!”
谷矫应得自然,立刻去了。
弓捷远猜知谷矫梁健必然都随谷梁初一起师从柳犹杨,心里虽然嫌弃那双粗手泡不出什么好茶,面上没大反应。
此行不为喝茶。
“做什么来?”柳犹杨不唤弓捷远司尉了,直接问道。
“只想正式拜访师父。”弓捷远诚恳地说,“上次是为伴飞的事,匆忙仓促,也没礼节。”
柳犹杨的表情仍很平淡,他捋捋须,“我不在乎虚礼。”
弓捷远一时不好再说话了,只是望着对面的人。
这个年纪已经蓄了一把飘逸之须。
匡铸也没长得。
“既然来了,”柳犹杨又道,“便坐一会儿,随意叙些闲话。”
弓捷远依言坐下,看着谷矫端茶过来。
“当年为了寻访沈小姐,”柳犹杨直言不讳,“我曾找到辽边见过弓将军的面。”
弓捷远闻言心里有些激动,这回不是不好说话,而是不会说了,只是继续把眼睛紧紧瞧着柳犹杨。
“沈家受我兄长连累,好好一大族人只有沈小姐自己逃出生天,且又因为流放之苦玉体大为伤损,”柳犹杨声线仍稳,“昔年我见到她时就已经看出难得长寿,可惜了才貌俱佳的出众女子。”
作者有话说:
这文可能有点绕了 ,看着不够爽快,遇到的小可爱还得有点儿耐心
“师父怎知我已得悉了往事?”弓捷远不想伤感。
“不然你怎么特地过来?”柳犹杨微微一笑,叹息极轻,“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还是个襁褓婴儿,哪里会把一个闲云野鹤记在心里?”
弓捷远继续克制着心中情绪,“不知者不罪,师父莫要怪我前次冷淡。”
柳犹杨摇头,“虽与令堂接触得少,也能看出你的脾性肖似母亲。当年的沈小姐便是你如今这般,因为自己样样皆在上等,所以待人不似弓将军那样热情温厚,倒也说不上冷淡怠慢。”
弓捷远有些赧然,“母亲如何我记不清,自己却称不上样样上等,实在是给父亲和叔叔们骄纵坏了。”
“坏是谈不上的。”柳犹杨当面评价,“只是有些骄傲慢热,不算缺憾。我瞧你相貌品性都没的说,闻得弓箭造诣也是极深,若要硬讲不足,大概就是因为天生体弱,拳脚失于强悍。”
弓捷远佩服地点头,“师父慧眼如炬,捷远确实四肢无力。”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柳犹杨似在安抚,“你的纤软是从胎里带来,硬改不得。弓将军为你琢磨的习弓之法就很精妙,剑走偏锋扬长避短,未必不成大器。”
弓捷远见他竟然事事皆知,敬佩地道,“师父细致,捷远不敢奢望武艺过人,但想有些用处罢了。”
“隐姓埋名地窝在这方院落,”柳犹杨淡哂,“不细致些,我还想办事吗?莫说你日日近着曦景,便只是弓将军的儿子,也当留意留意。”
弓捷远听到办事二字方才想起来问,“郭兄可在?我还没有正式见过。”
柳犹杨笑了起来,“曦景和你说得够细,竟是全不设防。郭全出去了,并没有在。”
弓捷远心里有些遗憾,也不知怎么接柳犹杨这话恰当,就没吭声。
“你既知问郭全,”柳犹杨问,“便已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事了?”
弓捷远点了点头,“为沈大人和我外祖一家报仇,为国除奸,捷远必同师父一心,愿能尽力。”
柳犹杨看着他说,“当年我甚年轻,若非是给为兄报仇的念头支着,也不会查到恁么多事。为沈大人报仇为你外祖报仇,说的都对,可我要手刃仇人,却不必等到今天,早便穿宅跃户地去割了周阁珍等人的脑袋。你后面的话才说到正处,沈大人和你外祖一家为什么死?若非为了国家,何必招来杀身之祸?”
弓捷远心里有些悲愤,“他们都太良善。我爹也是这样,心里总是国家社稷,什么都肯舍得……却不想想皇帝从来就不把这些牺牲放在眼里。”
“干什么要他放在眼里啊?”柳犹杨轻轻地道,“国家是什么?是这神州之土是这四海之民。有些事情,想做就是想做,不用等谁的肯定。”
“那不傻吗?”弓捷远问。
长久的蛰伏,经年的艰辛,查访,练功,甚至东躲西藏韬光养晦,或者都不会成事,或者都不会有人知道。
不能加官进爵不能光宗耀祖,甚至都不能大摇大摆地享享人间富贵,生一回红尘,不亏的吗?
“傻吗?”柳犹杨不论定,只是反问。
弓捷远说不出话。
可他又不屑谷梁立周阁珍那种聪明,他们都是能干的,但都可鄙。
“你矛盾啊!”柳犹杨接着说,“又想帮着弓将军,又不甘心。又得跟着谷梁初,又不情愿。”
狠狠一阵辣意漫过心头,弓捷远不自主地悸了一下。
柳犹杨看破了他。
“不着急。”柳犹杨也不再做礼让,自己喝了口茶说,“你还年轻,大把的时间可以细思要怎么活。所谓大隐隐于市,在王府待着也是好事,很多东西得走近了看清楚,才能明白自己的心。”
弓捷远默然不响。
“此处不过是个歇脚的地方,乱市一隅,没什么好待的。郭全总忙,等他得了闲你们自有相见机会。”柳犹杨放下了茶盏。
弓捷远听出这是送客的意思,站起身来告辞,“如此就不多扰师父,容后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