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种几棵梅花。”梁健答他,“是王爷吩咐的,等到冬天再落雪时庭内就好看了。”
“天还凉呢,”弓捷远顺口问道,“适宜种树?”
梁健又答,“是从别处移过来的成树,就是要趁着根须未展的时候挖,栽进土里适应个十天半月天,正好赶上土温水暖万物复苏。”
弓捷远听完就丢了弓不管,往外面跑,“我也去种!”
“你种什么?”谷梁初唤他,“那是司尉当做的事?”
“我种一颗在你门口,再下雪时可以和你坐在窗里面看。”弓捷远已经蹿出去了。
谷梁初从后面望着他,又望望书房那扇对着庭院的窗。“哎……司尉!”梁健也喊。
谷梁初却又拦住,“让他去吧!”
“没想在中庭里种啊!”梁健立刻就说,“都是往后院搬的。”
“也不是没地方,”谷梁初不与梁健视线相接,“种哪儿不行?”
种哪儿不行?
王府的地方多了,便可随便栽种没规划了?
梁健嘴巴动动,哑了一会儿方道,“那我就去帮帮忙吧!司尉的背还不能累。”
谷梁初又垂下眼继续看书,不再应梁健的话。
梁健从书房出来,眼看着弓捷远比比划划的抢了一个工匠的锹,又大剌剌地指挥两个搬树苗的往这边走,便迎过去,要接弓捷远手里工具。
立刻就被嫌弃,弓捷远拧了长眉,瞪起男子不常见的杏眼,呵斥梁健的话说得自然而然,“捣什么乱?用得着你?”
梁健受了主子熏陶,如今就爱瞧这司尉谁也看不上的横样儿,闻言便涎着脸笑,“不是怕司尉累着吗?”
“我纸糊的?”弓捷远一点儿都不领情,嘴里嘟嘟囔囔,“种花种树最有讲究,老辈人给我排算过的,说我是沙中土命,养什么都爱活。你什么命啊就来插手?可别祸害好梅花树!”
“还有那种说法?”梁健不由讶道,“我可不知道沙啊土的,就知道自己是劳碌命。”
“哼!”弓捷远一面仔细审视那棵树苗一面鄙夷他,“五行都不懂,傻大个儿。”
“五行啊?”梁健安心讨好他,“那是不懂。司尉既懂就多说说,嗯……先说说咱们王爷是什么命啊?”
“他?”弓捷远的语气满带不屑,“天生是要翻云覆雨的,龙腾虎跃的折腾命。”话一出口醒到词易生歧,不由微微红了脸颊。
屋内执书的谷梁初自听见了,抿唇轻笑起来。
射赛这日天公十分作美,前一天还在拼命刮风,飞沙走石地让人睁不开眼,把负责操办的礼部官员们愁得不成,生怕一直延期一直就得严阵以待,到了三月初八却是立刻风和日丽,没那么适合射箭的了。
白思太高兴地使劲儿拍脑门,“老天爷定是听到咱们的祷告了。”
春射本无尚川的事儿,但他极好热闹,听说皇上准许官员观阅,专门来赛场瞧看,听了白思太这话,理解地道,“确把白兄给累着了。”
“累倒不累,”白思太实话实说,“就是总得提着颗心。新朝未久,谁都摸不清咱们这位皇帝到底是个什么脾气,生怕哪里安排不好落了毛病。就这么个小小的射赛,尚书侍郎都来跟着忙活,一会儿这里不成两会儿那里改改,三人三套主意,可把我们这些干活的给折腾死了。好啊赖的,赶紧开了完事儿,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皇上未必留意细枝末节,”尚川宽慰白思太说,“我看他的心只在检视年轻子弟的弓箭本事上面,听说还要挑个拔尖儿的给瞻世子做师父。只要别有大差错,不至于找礼部的麻烦。”
白思太先点头又摇头,“若有差错便是我们这些小喽啰们遭殃,总不至于为个射赛就申斥尚书侍郎。所以说我这营生实在鸡肋,丢了舍不得,干也干不出个好来。不像尚大人有个能耐老师,都察院那等威风地方还不乐意待,一下就擢到户部去了。”
“什么擢……”尚川刚要分说,有人来唤白思太说准备开赛,白思太连忙打个拱手走了,尚川只好讪讪停下,立在原处转头四顾,看看都来了些什么人。
弓捷远领了赛牌,不乐意在队里干等着,回到单给谷梁初准备的观赛棚里,微微蹙起眉道,“人很不少。平常倒不知道燕京还有这么多年轻子弟。”
谷梁初虽未正经瞅他,声音亦很柔和,“没些子弟还得了的?国家岂非后继无人?编在第几组了?”
“一共六组。”弓捷远答说,“我在第五组里。也不知道每组都有多少人,看着黑压压的。”
谷梁初点了点头,偏头吩咐梁健,“你去对李侍郎说,孤的意思,捷远不必轮轮都陪着赛,直接插到组赛之后便可。”
梁健应着走了。
弓捷远望向谷梁初道,“这么明晃晃地不守规矩?”
谷梁初轻轻一笑,“怕你轮多了烦躁,干脆弃赛。”
“都是一样赛制,我怎特殊?”弓捷远觉得不好,“耐性耐力也是该比的东西。”
谷梁初不看他了,“耐力?你有那个?没大一会儿就说不成。”
弓捷远给他堵了个面红耳赤讲不出话,暗骂这人脸上总是正儿八经,其实最不知臊,定要把些隐秘之事夹在明话里说,大概就得占着这点儿便宜心里才觉舒服。
真是个王八蛋。
梁健走了一圈回来,禀告地说,“舅爷今儿也参赛。”
谷梁初没有意外,只是点了点头。
弓捷远知道二人说的是公孙优,便想怄谷梁初一怄,故意问道,“我若和舅爷遇上,让让还是不让?”
谷梁初根本就不理他,只是眯眼去瞧坐进皇上观赛棚里的谷梁瞻。
还是梁健看不过去,要帮主子反击,“都没看过司尉真射,莫给人家让了才好。”
弓捷远恨这亲随倒比主子嘴快,立刻瞪他一眼,不悦地道,“这些日子怎么都是你在眼前?换来谷矫还老实些。”
梁健但笑不语。
弓捷远既说到了这儿,就追问道,“我可一直奇怪,谷矫可是好久都不来跟前儿伺候了,每日都要出门,夜里回的也晚,都在忙些什么?王府的卫队他不管了?”
梁健瞄了瞄谷梁初,没有说话。
谷梁初淡淡地道,“你是心慌了吗?怎么只要说些闲话?”
弓捷远立刻便哼一声,“我慌什么?输掉就输掉,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要命。”
谷梁初懒得理睬这个口不对心的人,眼睛望见尚川单独站在赛场一角,又问梁健,“不是也给六部官员单设了棚?尚川怎么只在外面站着?”
梁健也瞧过去,“属下听闻这位尚大人性子十分独特,平素不甚与人亲热,想是故意避开不去。要叫到咱的棚里来吗?”
谷梁初摇了摇头,似是批评地道,“标新立异。那棚里没有他的老师吗?如此冷情范佑怎么得着的机会下手赚他?这会儿倒闹孤高,只怕皇上瞅不见他。”
弓捷远就爱同他唱反调,闻言偏道,“那我过去逗他玩玩,省得他自己站着,独零零地,瞧着可怜。”
谷梁初也没有阻止他的意思。
梁健眼望着弓捷远乐颠颠地去了,有些忧虑,“司尉玩心甚大,这不也要被皇上瞅着?”
“瞅着正好。”谷梁初淡淡地说,“孤就是要他惹人注意。”
尚川望见弓捷远径朝自己走来,有心闪避,左右望望除了六部的观赛棚也没别的地方能去,他已在此独站了半天,此时棚里早就人影憧憧,众目睽睽之下再过去也不合适,便没有动,心里有些赌狠地想:不过一个小崽子么,怕他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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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小侯爷细评英俊
弓捷远倒没上次那样可恶,过来时候脸上笑吟吟地,“尚大人怎么自己在这儿站着?观赛也要落个清净?”
尚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无甚表情地道,“清净些瞧得仔细。听说司尉也要赛的,马上就开始了,怎么不去准备,还有兴致来同下官说话?”
“咱们只差半品。”弓捷远全然忘了前事一般,“而且还是你实我虚,不要只是下官下官,太见外了。我是要赛,只是一时半会儿还轮不上。”
尚川闻言立刻讥讽,“王府司尉果然不同,想是技高一筹傲视群雄,不屑走过场的。”
弓捷远把眼转了一圈儿,语气淡淡,“这帮人是群雄吗?真不知道。反正我也不上进,赛成什么样也不会影响吃饭睡觉。过场规矩,那些关乎虚名的事儿,自然是不必在乎的。”
尚川听他无礼也能无礼得煞有介事,不由细瞧瞧此人,心中暗道镇东将军到底是用什么东西把这儿子喂养大的?明明白白一个混账。
场上赛令已经下了,白思太暂无事情可忙,又跑回来,望见弓捷远立刻就赔笑道:“司尉要等各组赛完才上场的,这会儿闲着,便有情绪随便走走?”
弓捷远露齿而笑,“还不是你们礼部给开的好后门么?”说完抬眼往场上望,问白思太,“一下就上去两队?都够长的。这么良莠不齐的胡乱赛法,皇上重臣们有精神看?”
白思太仍旧满脸笑意,“需得这样,是个公平意思。皇上不是在和瞻世子说话呢吗?大人们正好也聊聊天。平素哪有这等悠闲时刻?得各组决出一二三名来,十八位高手一起上场,皇上和大人们才会认真看呢。”
弓捷远闻言就问,“我算第几名啊?”
“怎么是算?”白思太道,“司尉自然是五组的头名。李侍郎早给您填在那儿了。”
尚川眼睛一立。
还未容他说话,弓捷远已然哼道,“好个自然,连我什么水准都不知道便给个组首,就是草包一个也能混个好听名声。”
话被抢了,尚川便不吭声。
白思太用心揣摩着弓捷远话里的意思,也没立刻应对。
弓捷远盯着场上乌泱泱的人,眼睛寻找公孙优的身影,嘴里又问,“平定候可参赛了?”
“侯爷怎会参加这等赛事?”白思太脱口就道,“该也不会过来观赛……哦,下官眼误,”说话的工夫他已经把场内场外扫了一圈儿,立刻又改了嘴,“这不来了吗?往朔王爷的棚里去了。”
弓捷远翘首瞧瞧,果见一个锦衣少年径往谷梁初的棚下走去,看那潇洒之态不由暗赞,心说这人皮相实在太好,只这么远远望望也很醒目,还总爱穿鲜艳衣服,真是人如其名,只不知……那个总兵韩峻到底何样人物。
谷梁立瞥着冯锦和谷梁初在侧棚里揖礼寒暄,彼此都是亲热之态,一边给谷梁瞻剥桔子一边问,“你父王和小侯爷甚相与啊?”
谷梁瞻闻言便望谷梁初那边,嘴里说道,“哪位小侯爷啊?”
“冯锦。”谷梁立说,“你祖母的侄儿,你也得叫一声叔叔的。”
“哦,”谷梁瞻已然望见了人,点了点头,“孙儿记起来了,冯家的侯爷,祖母提过的。他与父王好吗?孙儿并不知道。”
谷梁立将剥好的桔子放进谷梁瞻的手里,“朕倒忘了,大人的事儿,你小孩子家,哪里会知?”
谷梁瞻吃着桔子,专心盯着场上赛事,没再说话。
少年早慧,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立刻不说。
言多必失。
这边的谷梁初则在笑问冯锦,“听说锦弟弓箭本事亦是极好,怎不下场玩玩?”
冯锦笑得十分爽朗,“一则王兄所听传言有误,小弟的箭,射兔子能中老虎,那可绝对不是谦虚;再则也不合事事都要插上一脚,只怕燕京的人会忘了我么?”
谷梁初不赞同道,“你这年纪就知韬晦,也太早了一些。”
“皇上看上了谁?”冯锦不接这话,只是问道,“专门弄个场面来给世子择师?”
谷梁初轻轻摇头,“父皇一直心系国事,想是还没得着什么机会看上谁,所以才要专门等这场面。”
“那王兄看上了谁?”冯锦仍旧含笑问道。
“此话何意?”谷梁初反问。
“不是要给司尉的妹妹择贵婿吗?”冯锦只是一副笑意盈盈,仿佛自己从未被扯进这件事情里去似的,态度很是平和,“我猜娘娘亦有这般意思,只恨不能亲来挑挑。”
明人面前不说暗语,谷梁初也不否认,“依锦弟看,哪位好些?”
冯锦闻言便也摇摇头,“这都挤成一团了,上哪儿看去?还是等一会儿决出个高低上下再细瞧吧!况且只是王兄和我看也不管用,还得司尉乐意不是?”
谷梁初瞥瞥仍旧在同尚川和白思太纠缠的弓捷远,不说话了。
巳时将尽,乱哄哄的组赛终于结束,得了一二三名的人留在场上,落败了的垂头丧气地退了下去。
偌大一块场地,终于可以看出个条理。
谷梁初眼瞧着弓捷远小偷一样,趁着众人下场的乱劲儿跑了上去,唇角微微一动。
令官高声喊道,“各组首名在左,二名在右,三名居中,列成三队。”
三队瞬间列好,十八名健壮青年板板正正立着,瞧去很有气势。
谷梁立终于不看谷梁瞻了,他站直身体,正面望向场上。
六部官棚里的交谈之声也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去看这些英俊。
冯锦把眼扫了一圈儿,又笑起来,“十八个人,就有王兄两位亲故,也不低调些吗?”
谷梁初笑意轻淡,仍不说话。
“司尉立在左侧五位,”冯锦接着说道,“六位那个是许大人的小孙子,叫做许舜,还未及冠,没取字呢!”
谷梁初定睛看看那人,“是嫡孙吗?”
冯锦还未答话,只听令官已然高声喊道,“五十步靶,齐射。”
五十步对这十八位根本称不上考校,不过是用来平平气息,同时也看看谁上不了大阵,一被瞩目便即慌乱。
十八人都射中了靶心。
移靶定靶的时候,冯锦接着刚才的话说,“是嫡孙,不是嫡长孙。许舜的父亲是许大人的次子,名唤许赐,现任鸿胪寺少卿。”
谷梁初点点头道,“挺好的孩子。”
冯锦寻思扫扫他的神情,“四位站着的是珏亲王的孙子。”
谷梁初道,“孤认得他,三位呢?”
冯锦知道这就是看不上自己叔叔家的意思,“三位就是匡大人的孙子了,也是嫡孙,长房里的小儿子,叫匡勤,及了冠,字勉章。”
一百步的靶子摆好了,谷梁初夸赞地说,“大人们的子嗣都很不凡。”
冯锦点头,“匡大人这位长子最出息,现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兄刚刚举荐到户部去的尚川大人,之前就是这位匡御史的下属。”
令官又喊起来,“一百步靶,齐射。”
三二队中各有一人失准,黯然退场。
冯锦盯着一个下场去的,淡淡笑道,“周大人也派小儿子来了。”
谷梁初有些意外,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周大人还有这么小的儿子?”
冯锦笑容大了,“嫡出就难些,庶出么,别说儿子,兄弟也能有的。”
谷梁初收回目光,淡淡一哂。
又在换靶。
“都说最忌朋党,”冯锦接着说道,“可咱们的匡大人儿子出息学生能干,都能担都察院和户部的要职,又有什么办法?”
“他是权臣性子。”谷梁初直来直去,“倒不奸恶,皇上心里清楚。”
“二位的那个是刑部左侍郎刘举的三子刘跃,据说五行缺水,所以表字洪飞。”草靶立在一百二十步远,冯锦的语速快了一些。
“二十几了?”谷梁初知道刑部同户部一样,目前只有侍郎撑着政务,因问。
“二十三。”冯锦答说,“刘大人年纪不大,正是有为之时,儿子也都养得好,长子在翰林院做检讨,次子在国子监当司业,都是有品级的,最爱这个三子,文物兼修不说,且还一表人才。”
“一百二十步,齐射!”场上又传来喊声。
这回二名队列去了两个三名队列去了三个。
谷梁初的目光落在首名队中最左面的一个人身上。
“这位还是许大人的嫡孙,比刚才的许舜年长,是长房里第五个男儿,叫做许光,字耀檐。”冯锦似与这位交好,末了带笑地问,“王兄看他长得如何?”
“许大人家竟有两位才俊入选首列?”谷梁初有些惊讶。
许光的相貌虽然不如冯锦和弓捷远,寻常人中也算耐看的了。
“许大人家出孙子。”冯锦淡淡地道,“儿子都很普通。”
草靶立在了一百五十步处。
“齐射!”
这一次,三名之列全军覆没,二名也只剩下了公孙优。
谷梁初眼睛盯着场上七人,“怕是许大人刚正,不准儿子出任重职。”
一百八十步,珏亲王孙子下场,谷梁立特意叫住,吩咐了赏,略微嘉奖几句才放人走。
二百步,许舜下。
谷梁立又叫住了,赐了十金,好生勉力了几句方罢。
二百二十步,公孙优与刘跃齐下,谷梁立当场提了公孙优为锦衣卫千户,擢刘跃为大理寺少卿。
场上只剩下许光匡勤和弓捷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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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人声音更高地喊了一句,“启禀圣上,有人违规。”
场内场外,连赛的带看的,加上礼部和卫队所有当值在差的,好几百双眼睛齐齐对准了出声这人。
是谁这么大胆?
谷梁立皱了浓眉,“喊话的是谁?”
倪彬立刻走出几步,尖声喝道,“哪个胆大包天的敢犯皇驾?作速上来。”
一位身上服饰同公孙优一般无二的人跑到赛场中间,面朝皇棚噗通跪下,“启禀圣上,臣锦衣卫中所弓矢司冯守出告。”
冯锦立刻掩面,“真给姓冯的丢脸。”
谷梁初面色平静无波,一丝纹路也无。
“你要出告谁啊?”谷梁立道,“这里赛得如此激烈热闹,朕和大人们正看得高兴呢,你这一喊都给扰了。可知胡言乱语要受重责?”
“小臣知道。”冯守叩首说道,“只是深为公孙大人和刘公子不甘,因此冒责出告。”
“哦?”谷梁立道,“这么说你是打抱不平啊?到底告谁?别兜圈子。”
“便是首名列中这位姓弓的司尉,”冯守略直起身,大声说道,“臣有实证,此人未曾经过组赛选拔,一箭未发便直接落了个六组首名,对于经历轮轮苦射过来的赛手实为不公。别人也还罢了,唯公孙大人和刘公子己近三甲,输于以逸待劳之人实在委屈。”
刚刚下场的两个人听了这话不由暗道:这就把我扯进去了?可要谢谢你的仗义。
“哟!”谷梁立来了兴致,看看那人又看向弓捷远,嘴里说道,“你这不但告了赛手,连朔王都告进去了?”
一旁的锦衣卫都指挥使汤强闻言忙跪了下去,“皇上……”
谷梁立摆手示意他莫出声,眼睛只是盯着弓捷远看,颇带了一点儿凉意地问,“弓司尉,冯守所告之事可属实么?”
几百双眼睛早已盯在弓捷远的身上。
尚川立在场外,虽无幸灾乐祸之心,也不由想:看你如何抵赖。
弓捷远神态自若,从容跪在地上,朗声答道,“回禀皇上,属实。”
“哈!”谷梁立倒退一步,竟然笑了,“诸位王公大臣听听,听听。这可是朕特命礼部精心准备的春射之赛啊!大伙儿都等了好久的武学盛事啊!刚决到三甲就来这么一出,好笑不好笑啊?”
礼部尚书和两位侍郎也都跪了下去,“臣等失职,皇上恕罪。”
谷梁立不理他们,缓缓收了笑容,阴着脸瞪住弓捷远,“朕先不问谁的主意谁的罪,只问你弓挽,凭何敢窃首名之位?欺世盗名不怕揭穿?”
弓捷远身不颤音不抖,答得理直气壮,“回皇上话,臣所以敢破规矩实因并不觉得自己是窃取,只是懒得浪费力气同一帮没有本事的人挤。”
此话一出,不仅六部官员面面相觑,冯锦的脸色都变了些,愕然看向谷梁初,“王兄,这个司尉,也太……”
此时非但那个冯守,满场皆敌。
谷梁初仍旧一派淡定。
“放肆!”谷梁立怒喝一声,“锦衣卫,与朕拿下这个口出狂言的小子!”
立在两旁的当值锦衣卫齐声应和,大步下场捉人。
“不等比完?”跪着的弓捷远倒抬了头,不怕死地望向谷梁立,“皇上就不想看看我这个大话连篇的人到底有没有本事当六组勇士的第一名?”
谷梁立挥了挥手,示意锦衣卫慢些,仍旧眼神阴阴地盯着弓捷远,“你既能射到二百五十步,弓箭造诣是有些的,那又怎地?抵得过你目无法纪欺君罔上?”
“臣亦冒死出告而已。”弓捷远摇摇头说,“不过换了告的形式,告的也不是某个人,而是要给礼部提提建议——这种不分高低强弱的一通混比,实在是瞎耽误工夫。捷远有的是时间体力,皇上和大人们日理万机,不该白白陪着。”
“冒死?”谷梁立冷笑着道,“你倒会说,也真敢说。今儿朕就杀了你这个妄自尊大的家伙,又能怎样?”
“那皇上就失去了一个可以射中五百步草靶的上等武臣。”弓捷远朗声答道。
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五百步,射中。
便是他爹弓涤边在此,也不敢夸这个海口吧?白脸小子果真不要命了。
违规可恶,毕竟只是比赛,谷梁立登基之后的初次春射,倘若好生求饶,未尝没有一线生机,这小混子却把自己推上了死路。
“朕有没有听错?”午阳当空,谷梁立的眼睛眯成条缝。
一直端坐在皇帝身边的谷梁瞻缓缓站了起来。
谷梁初一动没动,只有扶在膝头的指节屈了屈。
“皇上没有听错。”弓捷远声音清楚地道,“臣刚才说,可以射中五百步的靶心。”
“靶心?”谷梁立叮上一句。他在马背长大,自认已是弓箭高手,五百步靶心却是不敢想的,自然不信这个孱弱孩子会有惊天之功。
弓捷远大声应道,“是,靶心。”
“好!”谷梁立的声音更高一些,“只要你射得中,便是大祁的顶尖射手,这等贤才实乃天赐,便有小瑕也没人再敢异议,朕不但会赦免你逾规之罪,还要嘉奖……百金!”
“多谢皇上。”弓捷远叩了个首。
谷梁立看了看他,再未多说,只吩咐道,“移靶!”
弓捷远伏在原地不动,凝神听着一人上前,缓缓地从他原来立着的地方向前拖靶,一步,两步……
不过片刻,靶已遥遥立在几百米外。
“你起来吧!”谷梁立长身负手,整个身体沐在日光之下。
弓捷远利落起身,望向远处草靶。
只是看得见而已。
“不用等令。”谷梁立开口说道,“朕给你宽裕的时间,一炷香内开了弓就行。不过你要想好,开弓没有回头箭,中,朕必重赏,不中,你拿什么赎罪?”
弓捷远一声不响,他侧侧耳朵,似乎是听了听风,然后抬手挽弓,毫不犹豫地射了一箭出去。
嗖地一声破空之响,呼啦啦划过每个人的心脏。
皇棚里的谷梁瞻流了一身冷汗。
冯锦则是一动不动,眼珠儿紧紧随那长箭而去。
谷梁初既不起身也未眺望,他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倏忽,所有人却都觉得漫长无比。
谷梁立眼瞧弓捷远放下手臂,马上扭头望望远处草靶,吩咐地道,“与朕将那草靶拖到面前来。”
提靶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草桩拖了回来,一路粘了许多惊骇目光,谁都看见那只铁箭正中靶心,将那靶子扎了一个对穿。
五百步,靶心,对穿。
谁能不惊?
谁能相信这般瘦弱之人,竟有如此臂力?
却是他们亲眼所见。
非但百官,便是立在弓捷远身侧的两位公子脸色也都狠狠变了。
谷梁立盯着那个草靶看了半晌儿,终于点点头道,“果然有些本事。朕不食言,逾规的事情就算了,除了百金,你还想要什么赏?”
“臣有二请。”弓捷远又跪下了。
百官又皆色变,都想这孩子脑袋是有毛病不成?就算你能穿五百步之外的杨,也不过就是弓箭厉害一些,又没立下煊赫战功,皇帝给你个台阶你就赶紧下得了,一请都不该请,还有两个?
谷梁立问这句话就是要试探试探弓捷远,看他心里都想什么,因此既不吃惊也不生气,他侧着身,面孔对着谷梁初的方向,颔首地道,“说来听听。”
“一请皇上赦过与此事有关的官员,”弓捷远缓缓地说,“方才被人出告,小臣答话痛快,实因心里慌恐急不择言。臣是混账性子,因知王爷欣赏礼部白大人的诗才,安心想要贪个便宜钻个空子,所以趁着大家不注意硬去逼迫白大人将臣放在五组的头名,不过是为好玩偷懒而已。性质实恶,并无他意,求皇上宽了臣和白大人的罪。”
这是把谷梁初和李侍郎都摘出去了。
冯锦轻轻啧了一下,不知是叹是赞。
“哦,”谷梁立又冷笑了,“朕倒好奇,白思太堂堂朝廷命官,却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轻易就受逼迫?”
“白大人爱吟诗,”弓捷远随机应变地道,“我吓他说会往他送给王爷的诗文里夹些骂人的话。”
匡铸和许正听了皆都摇头。
是真能扯。
谷梁立的笑容却变实在了些,“你是王府司尉,要做这个倒真便宜。”
弓捷远俯首不言。
谷梁立这才看看早已趴跪在地上的白思太,哼一下道:“先皇为何定下皇子不准结交朝臣之令?白大人这回是不是深有感触啊?”
白思太连连顿首,“臣该万死。”
“别万死了!”谷梁立摆了摆手,“谅你也没大算计,朕不指望一个小小礼官能有什么气节,遇上能射中五百步草靶的混子也是你的福气,罚俸半年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