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员摇头,“先生说收画的时候会联络我们。”
徐回周走出会展中心,四周没有高建筑物,前方是偌大广场,三面来风,夜风大又凉爽。
徐回周手臂瞬间冷出大片鸡皮疙瘩,他低低咳了几声,放下袖子,盖住张扬的手表,弯腰上了车。
这块表他在陆翊安手腕见过,有一桩难缠的官司找上门,徐回周瞧见访客戴着同款手表,改口开出了条件。
半年后他拿到了表。
刚回到酒店,有电话进来了。
“回周,我下班路过你酒店附近,你出去办事回来了吗,我顺路带你去吃个宵夜?”
霍右礼声音不太自然。
这是他不善于撒谎的缘故,他早到了,在酒店附近等了很久,目送徐回周进了酒店,他才拨电话。
徐回周没揭穿霍右礼,他下车就发现了霍右礼的车,霍右礼不擅长说谎,也不擅长隐藏。
徐回周没回头,讲着电话走进电梯,“刚回,我住2100,你上来吧。”
二十分钟后,霍右礼站在了2100门口,他又检查了几遍着装,才抬手叩门。
门内脚步声渐近,霍右礼心脏跳得越发剧烈。
这是第一次徐回周允许他靠近私人领域。
尽管只是酒店,霍右礼还是觉得这是极大的进步。
或许——
然而门开了,霍右礼失望了,徐回周是换了衣服,只是从银灰衬衫换成白衬衫。
他自嘲想,好歹开了两粒扣子,至少对他是很放松的状态。
霍右礼深吸口气,“晚上好。”
徐回周侧身让他,“带了炸酱面?”
霍右礼笑了,提着纸袋进屋,“鼻子真灵,百年老店炸酱面,味道特别地道。”安静几秒,又心虚补了句,“我顺路买的。”
其实是他刚驱车赶去买的。
带宵夜上门,他能有借口在酒店多待一会儿。
徐回周关上门,轻笑一声,“在国外最怀念这口味道,记忆深刻。”
霍右礼动作一顿,回头问:“你以前在国内待过?”
“待过几年,不太愉快就没提。”
霍右礼倒吸口气,今晚他实在太惊喜了!徐回周是在向他打开心扉吗?他斟酌着刚要开口,一缕淡淡的木香拂过他鼻尖。
徐回周上前接过纸袋,进了餐厅,“先吃东西,饿得厉害。”
霍右礼恍惚了几秒才跟上,担心问:“没吃晚饭?”
徐回周取出餐盒筷子,笑笑说:“吃得早。”抽出筷子先递给霍右礼,顺着霍右礼的借口打探消息,“你这个时间点下班,最近医院很忙?”
霍右礼咳嗽一声,接过筷子说:“医院不忙,是我那位大老板,前两天来了几个国外专家,讨论一天方案——”他猛然住口。
苏琼玉的健康状况会影响陆氏股价,不能外泄,霍右礼生硬转了话题,“一直住酒店不方便,我有一套房空着,没住过,要不你暂时去住?”
徐回周拌着面条,“不了,很快就有地方住了。”
霍右礼先是诧异,转瞬惊喜,“你买房了?”
“没有。”徐回周专心吃面,“事情还没确定,定了再告诉你。”
霍右礼搅拌着炸酱面,过了一会儿,他又放下筷子问:“工作的事——”他小心试探,“你是找律师行挂靠,还是自己开?”
房子留不住徐回周,但事业一定能让徐回周留在国内。
霍右礼忍不住说:“想开律师行我可以帮你。”
徐回周快速吃完最后几口面,抽了张纸擦着嘴:“先不急。”
霍右礼话憋了回去,他实在没胃口,但为了能多待,硬着头皮一根根挑着吃完了,拖到快半夜才离开。
霍右礼走后,徐回周快步进了卫生间,快速打开水龙头,低头便吐了。
吐完漱完口,徐回周指尖发颤着抓着洗手台抬头,他嘴唇被水浸得通透,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和脸色一样惨白。
他十年没吃炸酱面了。
那个人最爱炸酱面。
徐回周指骨缓缓收拢,深呼吸几次,强压下那股如被毒蛇在暗处吐信凝望的恶心感。
又洗了几把脸清醒,徐回周没用水吞下了今天的药片,回到卧室打开了电脑。
现在苏琼玉的病情加重,是时候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徐回周轻击键盘,一个页面弹了出来——
森氧疗养院,一座坐拥森林的天然氧吧疗养院欢迎您!
另一头,宋明彦回到别墅是深夜,一辆跑车出来,从另一条路驶走了。
宋明彦降下车窗看了几眼,克莱因蓝渐变色,暗夜里也能看出金钱的光泽,他面露不快,“谁又提了新车?”
司机低声回:“小少爷。”
小少爷就是陆溯,宋明彦眸光闪烁。
他和陆翊安住三楼,出电梯他直奔房间,陆翊安刚睡下,他掰过陆翊安肩膀,“我刚碰到阿溯出门,这么晚,难道是去见奶奶?”
陆翊安迷迷糊糊,“管他呢。”眼睛都没睁,拽过宋明彦压在身下乱亲,“老婆你真香……”
宋明彦嫌弃避开,“你心思用在正事行不行!现在的形势你还看不明白吗?老太太压根没想把公司交给爸。她会不会是叫陆溯过去商量继承公司?”
他哼哼,“老太太偏心眼也太明显了,陆溯才回国就给买新跑车,我前些日子换车,她暗示我几次要勤俭,那车我都快开一年了。”
陆翊安睁眼笑话他,“谁不知道阿溯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奶奶没那么傻。”
宋明彦还是不放心,“去年老太太寿辰,我听爸和三叔那意思,老太太以前最看重陆溯他爸……”
“看重也死十年了。”陆翊安伸手探进宋明彦的衬衫,“这么晚阿溯还能去干嘛?指定是去鬼混。你成天操心你的小叔子,不如想想待会儿怎么满足你老公。”
宋明彦终于放下心,抓出陆翊安的手,抽身下床,“猴急什么,我先洗澡。”
没一会儿,他气急败坏从浴室出来,“谁把我浴袍机洗了!”
陆翊安闭着眼说:“不就一件衣服,再买就是。”
今晚宋明彦心头一直不畅快,此刻总算找到了宣泄的地方,他大步到外厅,拿过电话要拨管家电话,忽然想到现在半夜了。
管家是苏琼玉的多年心腹,陆家上下都敬让她三分,宋明彦不敢吵醒她。
宋明彦直接下到一楼,喊所有保姆到客厅。
住家保姆并排站在茶几前方,她们深更半夜被喊起来,全是迷茫无措的状态。
宋明彦双腿交叠着靠着沙发,闭着眼按摩着太阳穴,“今天是谁负责三楼卫生?”
所有人面面相觑,几秒后,最边上的女人紧张揪住睡衣衣角,忐忑回:“彦先生,是我,有什么——”
宋明彦掀开眼皮打断她,“我交待过我的睡袍睡衣必须冷水手洗,你竟敢偷懒用洗衣机洗坏我的浴袍?”
女人赶紧解释,“不是的彦先生,早上大少爷说他自己来,没让我碰衣服。”
宋明彦面无表情,“你意思我污蔑你了?”
“没有没有,我——”
“明早找周姨结工资,我起床后不想再见到你,明白了?”
女人强忍眼泪,“明……白。”
客厅里鸦雀无声。
宋明彦气总算顺了,放开手起身,揉着手腕上楼了。
陆家祖宅后山腰。
陆溯停稳车,熄了火下车。
穿过一片灌木丛,前方被拉起了严密的铁丝网,遮住了大半视野,但有一块地方,找角度能瞧见山脚的陆家祖宅。
陆溯走到那个位置,俯瞰着山脚。
灯火通明。
陆溯拇指轻轻搓着食指尖。
须臾,他摸出一根烟,拨开打火机点燃,猩红的亮光在黑暗里忽现忽闪。
不知过去多久,手机铃声划破了黑暗的寂静。
陆溯摸出手机,屏幕闪着——陆华秋。
十几秒过去,陆溯才接听电话,语气是没睡醒的沙哑,“小姑你那白天,国内可是晚上,大半夜扰人清梦……”
“别装了。”陆华秋笑了声,“不是才开着新跑车出门。”
陆溯跟着笑了,“什么都瞒不过您,您哪天回国?我去接机。”
“合同还没谈好,再过几天吧。”陆华秋说,“就是想起来提醒你一声,明天是翊谦生日,他虽然吃不了,你还是帮我带个蛋糕过去,他最喜欢栗子蛋糕。”
陆溯转身,“行,帮您带个大栗子蛋糕。他在哪家医院?”
“什么医院!他早转疗养院了,叫森氧疗养院。你别吊儿郎当不当回事,明天一定要去,地址是森氧疗养院,郊区生态山那个,别去错了。”
“听见了。”陆溯笑意不变,“森氧疗养院。”
翌日九点,徐回周提着两个牛皮纸袋走出酒店。
他顺着人行道走了一会儿,就找到了停在临时车位的小车。
车行小男生看到他,麻溜从驾驶位下车,“您就是李先生吧?”
徐回周微笑颔首。
他五官是凌厉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沐浴在阳光里也寒气森森,令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但他又总是恰到好处的礼貌,给对方被尊重珍视的感觉。
小男生态度不自觉恭敬,双手递过车钥匙,“您用完车随意停,告诉我地址,我自己去取就行。”
“谢谢。”徐回周接过车钥匙。
徐回周跟着导航开出市区,路边景致从高楼大厦变成绿荫成林,两小时后,一座掩在绿树繁花中的大门出现在视野。
烫金的“森氧疗养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门口设置了道闸,旁边有一挺大门卫亭。
一个中年男人在亭子里喝茶刷着手机,声音开得老大,半天没反应,徐回周降下车窗,按了声喇叭。
门卫这才抬头,他先瞥车,不便宜,也不算太贵,有点小钱又不是大富之家,又瞄了眼徐回周,戴着眼镜口罩,没什么印象,门卫继续低头看视频,“什么事?”
徐回周礼貌说:“看环境。”
门卫习惯了,森氧疗养院是高端私人疗养院,收费昂贵,先来考察环境的人不算少,他没再抬头,腾出一只手开了道闸。
徐回周升上车窗,慢速开进森氧疗养院。
大门离疗养院还有一段距离,路两侧长满高大茂盛的凤凰木,色泽鲜艳的红花像一大片火烧云,开过凤凰木路,是绿茵草坪和人工湖,再远些是高尔夫球场。
阳光明媚,不少老人在草坪散步聊天晒太阳。
草坪尽头便是巍峨的疗养院,跟着路标到了停车场,徐回周没停露天停车坪,去了地下停车场。
找了个监控死角,他停好车,提起其中一个纸袋下车,先去了卫生间。
进隔间关上门,他从纸袋取出一件白大褂,一双白手套,一块工作牌。
工作牌写着——森氧疗养院,护工李祥。
徐回周穿上白大褂,又挂上工作牌,又取下黑框眼镜插进兜里,打开隔间门出来。
走到洗手台冲了冲手,他不疾不徐走出卫生间。
他没乘电梯,走的楼梯。
在二楼走廊发现了一辆清洁车,他掏出白手套戴上,自然上前搭住车把推着进了电梯,按了六楼。
很快到了六楼,电梯门打开,两个护工在聊天,徐回周推着清洁车出去,“早上好。”
两个护工也回了声,“早上好。”没看徐回周,笑着走进电梯。
电梯门再次合上,六楼大厅设置有一个护士站,此时就一名护士在柜台整理东西,柜台上方挂着两块路标。
一块指向左侧,601,一块指右侧,602。
这栋楼的六楼就两间病房。
徐回周脚步不停,推着清洁车左转进入一条长走廊。
走廊宽敞明亮,两侧是全落地玻璃,郁郁葱葱的树木修剪到窗户齐腰位置,不遮拦视野和阳光。
阳光正好,光洁地板铺满了柔软光斑,静音车轮滚过地面,徐回周一路安静穿过走廊,再右转走了一小段,无声停在601门前。
门虚掩着。
徐回周叩门,等待几秒屋内没有回应,他轻推开门,推着清洁车进去。
与此同时,一辆克莱因蓝渐变色跑车停在道闸外,不耐烦摁着喇叭。
卫门从手机里抬头,随意瞥了眼,下一瞬立即放下手机打开道闸,从门卫室跑出来,笑容满面弯腰。
“中午好,森氧疗养院欢迎您!”
床上的男人闭着双眼,神态安详,若不是身上还插着几道管子,就像睡熟了一般。
床头摆着一瓶鲜花。
不太新鲜了,估计放了三四天。
徐回周进门先观察过,房里没有监控。
一个被放弃的植物人,早已失去监控的价值。
但徐回周还是像一名真正的护工,帮男人翻身,清理面部。
过程中,枕头沾着的几根落发,沾过男人口腔的棉签被放进了干净的密封袋。
徐回周又掏出一支细针管,极快在男人胳膊抽了几毫升血,封好针管放入大褂口袋,取出酒精棉球按住针孔,确认没出血也瞧不出痕迹,徐回周放下男人衣袖,将他的手轻放回被子里。
做完一切,徐回周推着清洁车离开,走到门边,又停住了看了眼床头。
非常漂亮的一束花,如果稍加照料,还能再多绽放几日。
长睫微动,徐回周松开了车把,走到床头拿过花瓶去了卫生间。
几分钟后,他捧着花瓶出来摆回床头,就在这时,他左耳微微动了一下。
“叮。”
电梯门打开,陆溯提着蛋糕出来,挺拔的身影遮住了大片光影。
护士站的小护士有些愣,磕巴半天才红脸问:“您找谁?”
陆溯微笑,“陆。”
小护士立即指左边,“601。”
陆溯左转,很快消失在走廊口。
阳光从落地玻璃照进走廊,斑驳的树影晃动,安静到只有皮鞋有节奏踩着地板的声音。
到转角,一抹光影折射到陆溯下巴。
他眉心微动。
随即转角处露出一截银色车头。
护工微低着头,推着清洁车从他身旁走过。
卷起的微风带着淡淡的木香,陆溯走到601门前住了脚,眉梢微挑。
最近还真是走哪儿都能碰到常年饮用合欢皮的人。
第二个了。
陆溯眼前闪过男人胸前的蓝色工牌,李祥。
“李祥。”
他突然出声。
徐回周走了两步才停脚,戴着口罩,呼出的气息雾化了眼镜片,所有情绪都隐藏在了黑框眼镜里。
他拉着清洁车后退。
伪出的明亮声线听着像来打暑期工的大学生,“您有什么事吗?”
陆溯弯腰捡起地面的东西,转身上前几步,递向徐回周,“东西掉了。”
一块抹布。
戴着白手套的手接住另一角,厚重眼镜片让那双眼睛略显变形,浓厚的黑瞳平静无澜,“谢谢。”
陆溯却没松手,他望着那只手。
普通至极的白手套,但被男人戴出了非常漂亮的形状,甚至有些——
陆溯眉梢微挑,拇指、食指间隔了两秒,前后松开了抹布,“不客气。”
阳光落在徐回周眉梢,他微微颔首,在陆溯的注视下转身,推车滚轮无声的转动,陆溯也回身,“咔嚓”扭动门把。
窗户开着,自然风卷动着纱帘,发出沙沙的响声,床头的花刚沁过水,颜色鲜亮,吐着淡淡的清香。
男人也比他上次来时要清爽,脸清洁得非常干净。
陆溯放下蛋糕盒,拆着盒子说:“你这地方风水宝地啊,几天了花还开挺好。”
他耐心切下一块完整带樱桃果的黑森林蛋糕,拉过椅子坐下。
“你最喜欢的蛋糕,我替你吃了——”
陆溯舀了一勺蛋糕,浓郁的樱桃酒香在齿间缠绕,他微微勾唇。
“是比栗子蛋糕强。”
徐回周回到车上,从纸袋拿出恒温小冰箱,将血液放进去,他心跳特别快,但这和陆溯的突然出现无关。
他身体有大大小小的病,也许是心脏突然不适了,也可能是他早上没吃东西,贫血了。
徐回周脱掉手套,从口袋摸出一块巧克力,费力撕掉包装纸,莹白的白巧散发着香气,他连咬巧克力都费劲,牙齿打着颤,他缓慢吞咽着甜腻的味道,头后仰靠着椅子,黑眸微微闪动。
陆溯会来疗养院在他意料之外。
他眼前闪过陆溯提着的蛋糕盒,有奶香味,樱桃酒香,是黑森林蛋糕。
601的男人叫陆翊谦,28岁,是陆家三少爷,也是陆溯的三哥。
陆氏封锁了消息,徐回周只能查到陆翊谦成为植物人的原因是源于一场车祸。
陆溯父母,也是在那场车祸中丧生。
徐回周指尖无声点着方向盘,待舌尖的巧克力融化,他低咳几声,恢复气力方才启动车。
驶出地下停车场,路面停车坪的克莱因蓝渐变色跑车十分惹眼。
千万级别的跑车,他来时并没有。
他得到的报告里,陆溯爱玩极限运动,赛车是其中一项。
这时前方开来一辆车,目标明确停在了跑车隔壁。
徐回周瞄着后视镜。
很快沈屿澈下车了。
他今天没戴墨镜,抱着一束向日葵,讲着电话跑进住院部。
徐回周是第二次在沈屿澈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愉悦到全世界都是晴天。
第一次是沈屿澈被领养走的那天。
他们结拜的五人里,沈屿澈年龄最小,也是在孤儿院最受喜爱的那个,却也最后一个被领养。
离开那天,沈屿澈就是这样愉悦的笑脸,向他使劲挥手,“哥哥等我!”
多年后徐回周才明白,沈屿澈那时的愉悦不是被一户好家庭收养,而是确定他不会被领养了。
他进孤儿院时,报名领养他的家庭很多。
没多久,孤儿院开始流传他是扫把星,他爸妈都自杀死了,他有自杀基因。
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少,渐渐没了,在孤儿院玫瑰花大片大片盛开的一天,忽然来了一对夫妇。
女人弯弯的眉眼很像妈妈,她蹲下平视着他,语气温柔,“你愿意成为我们的家人吗?”
他点头的瞬间,从天而降一盆玫瑰花,砸到女人头上,又是鲜红的颜色,比玫瑰花瓣更要浓郁,女人在他眼前倒下。
四周是尖叫声和骂声,似乎有很多人在拉扯他,又好像没有,救护车来了又走了,最后只剩他还站在原处。
后来再没人找他了。
沈屿澈握紧他的手,眼球通红,“哥哥不要难受,等我长大了来接你!”
过几日沈屿澈就被领养了。
那户人家不是那么富有,但夫妇俩和善细心,会蹲下帮沈屿澈穿鞋,会担心他鞋底沾到泥水,抱他骑在男人脖子上,女人紧贴着他,为他撑着足够大的一把伞。
雨下了整夜,空气都跟着潮湿了,沈屿澈一直梗着脖子回头看他挥手,直到彻底看不见。
后来再见是他高一,新生仪式结束,有人跑来扯过他手臂。
同是下着雨的天气,走廊湿漉漉的,雨丝从屋檐滑落,时光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熟悉的笑脸满是惊喜,感冒了也能听出他独特的嗓音,“哥真是你啊!”
沈屿澈的养父是学校老师,沈屿澈感冒了,他不放心他独自在家,就带来学校照顾。
沈屿澈为自己选了一对温暖有爱的父母。
所以沈屿澈16岁生日那晚,他才会在酒店后巷里歇斯底里,敲碎的酒瓶闪着寒光,抵着他纤细的脖子,朝着女人低吼,“快滚!我妈现在楼上为我切生日蛋糕,不是你!你是要所有人知道我是贪污犯的儿子才满意吗?那我死给你看!”
女人没敢哭出声,捂着嘴跑走了,沈屿澈利落丢开酒瓶,整整衣领回身。
无邪的笑脸在看到他时出现了几丝裂缝,不过转瞬即消,沈屿澈眨眨眼,语气俏皮,“哥什么时候来的呀?”
是从女人唯唯诺诺“妈妈只是来庆祝你16岁生日”,还是“妈妈有听你话藏远远的,没人知道妈妈还在”呢?
“全听见了啊。”沈屿澈自言自语,“可换做哥,也会跟我一样啊。”
他弯起双眸,“不是吗?”
这时巷道口传来尖锐的刹车声,路人在喊,“有个女人被撞了!”
沈屿澈没回头,若无其事走过他,擦肩而过时,他肯定着点头,“你一定和我一样。”
后视镜里,沈屿澈和记忆里一样,走进住院部彻底消失了。
徐回周平稳刹车,降下车窗,他抬眸看向那扇打开的窗户。
或许陆溯对沈屿澈的意义,不止沈屿澈平日表现出的花痴那样简单。
真是不错的意外收获。
601病房里,陆溯闻到一股香水味靠近,快抱住他了,他面不改色挪了脚。
沈屿澈扑了空,露出惋惜的神色,“让我抱一下会怎样……”
他走到床头,直接抽出花瓶的花,将向日葵放了进去,弯唇和病床的陆翊谦打招呼,“三哥好!我是阿溯未来恋——”
陆溯打断他,“没可能。”
沈屿澈还是笑盈盈的,他回头好奇,“为什么?”
“不喜欢年龄比我大的。”
沈屿澈终于笑不出了,他强调,“就两岁!”
陆溯一如既往,全然不在意沈屿澈为何能跟来疗养院,他淡淡扬唇,“一天都不行。”
徐回周回到市区,有一段路碰上堵车,三点才到中心区的老茶馆。
露天的停车场,徐回周下了车,隔着一条江,对面是联排的气派写字楼,陆氏总部四个字看得清清楚楚。
徐回周收回视线,进了茶馆。
这家老茶馆有百年历史,环境古色古香,一楼演出大厅,二楼三楼私人包间。
每天固定表演一出戏,交杯茶钱就能听,要有客人另点戏,能蹭着听一天。
工作日下午,客人不多,基本都是上年纪的中老年,徐回周挑了张角落的空桌坐下,扫码点了一壶普洱茶,一小碗清汤面。
服务员很快送餐,还送了一碟瓜子花生。
清汤面清淡,但放有猪油,加上酱油鲜味和青葱香味,有一股诱人的香味,徐回周抽出了消毒筷。
今天台上唱的是《借东风》,讲的是《三国演义》里赤壁之战的故事。
徐回周偶尔剥两粒瓜子花生,台上唱到“我料定了甲子日东风必降”,他端起面碗连汤喝了干净。
放下碗胃照例撑得不舒服,但今天不用急了,徐回周倒了一杯普洱茶,慢慢喝着听戏。
一出戏唱完,那壶普洱茶还剩一半,徐回周看眼时间,快四点了。
今天没人点戏,大厅的人陆续离座。
徐回周喊来服务员,翻着戏本说:“点出戏。”
服务员麻溜下单,“好嘞!您贵姓?”
“徐。”
下一秒,茶馆广播就播报,“徐先生请大家听《穆桂英挂帅》!五分钟后开场!”
《穆桂英挂帅》点戏费不低,走的人又坐回去,纷纷鼓掌询问谁是徐先生。
很快四方目光汇聚在唯一面生的徐回周身上。
徐回周从容微笑,举杯一一向打量的目光敬茶。
接着几日,徐回周每天两点准时光顾茶馆,然后点一出戏,六点才离开。
渐渐有人主动来找他聊天,得知他刚回国,对茶文化戏曲文化很有兴趣,来找他拼桌的更多了。
徐回周话少,都是听,但他听得很认真专注,这些消磨时光的老人总拉他聊到饭点才放他走。
这天周六,徐回周正在听几个老戏迷侃侃而谈,一道身影走进茶馆,直上了二楼包房。
其中一个老戏迷剥着花生壳,笑着和徐回周说:“今天你省钱了,瞧见刚上楼那位没?有钱人陆宸国!二楼三间包房被他常年包了,他来一趟就要连点戏到晚上。”
徐回周瞄了一眼二楼,那间专属包房半敞着,黑漆漆看不清里面,他附和着端起茶杯,喝完了杯中的茶水。
当茶馆广播播报,“陆先生请大家听《鸿门宴》!十分钟后开场!”
众茶客都鼓掌感谢,徐回周放下茶杯,起身说:“去趟卫生间。”
他没去卫生间,找到店员,“卫生间排队,还有其他厕所吗?”他抱歉微笑,“有些腹痛。”
店员自然认出这位新来的贵客,他热情指路,“二楼左转尽头有卫生间,您是熟客,直接去就行。”
徐回周感谢上楼。
二楼卫生间与一楼不同,装修更气派,也没有人,徐回周走到洗手池,掏出皮夹搁台面,仔细洗完手离开了。
他下楼同茶客们道别,借口有事走了。
陆宸国,苏琼玉的第三子,陆翊谦的父亲。
徐回周小时候见过一次陆宸国。
那天妈妈精神很好,蒸了他喜欢的糖三角,出笼后妈妈装了一大盘,让他送给楼上徐阿姨。
徐阿姨去年搬来,一个人住,妈妈常带他去串门。
他端着糖三角跑去徐阿姨家,徐阿姨上个月买了一架新钢琴,这段时间都在教他弹钢琴,今天是哈农手指联系。
练了会儿,门铃响了,徐阿姨跑去开门,“你妈妈来了!”
他也滑下凳子要去迎接妈妈,结果门外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徐阿姨尖叫着要关门,男人卡了条腿进来,徐阿姨哭了,男人突然看向他。
他当时特别害怕,躲到沙发后面悄悄看着他们。
男人脸色顿时大变,很快离开了。
后来妈妈来了,她和徐阿姨以为他听不懂,两人在客厅聊着,让他去练钢琴。
他其实听得懂。
男人叫陆宸国,是一个大骗子,结婚了还骗徐阿姨怀上宝宝。
宝宝和他差不多大,在三个月的时候,徐阿姨没来得及和陆宸国分享喜悦,先发现了真相,喜悦成了噩梦,她万念俱灰离开了,忍痛流掉了宝宝。
“我不能让错误延续。”徐阿姨擦掉眼泪,“没有男人,我会过得更好!”
隔天徐阿姨搬走了,再没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