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花名叫金鸡菊,百十年来关外苦寒,凉州城内只有一处能生长,精心照料许久开出一片。”胡媚儿盈盈笑道,“公孙大人觉得如何?”
殷臻不语。
“近日城主府内多起盗贼,想必是冲着陵渠花来。朝廷不管不顾,妾身一个柔弱女子,哪里使得出那么多手段。大人既是中州来的,便该替妾身说说好话。“胡媚儿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妾也是为求自保,不得已为之。”
聪慧如她早从殷臻进凉州第一时间就得知此人身份不简单,从周围人反应上看地位不低。
刘姓的草包侍郎就该是骑个驴也该到了。
思及此胡媚儿笑意越发深重,九曲百转地叫:
“大人?”
他站在一丛菊前,唇平直。胡媚儿心想,这人虽长得不大好,却有一双好眼睛,像是玉石沉在冰魄中,粼粼欲闪。
“看大人如此文弱,想必也不是骑马的好手,若是在马场上伤到自己可就得不偿失。不如听妾一句劝,直接借病不去?”
殷臻袖手立在菊前,终于开口:
“凉州至你上任至今,死了四任刺史。”
胡媚儿一愣,继而轻笑着伸手去勾他腰带:“妾不是说过了,都是意外过世,”她一撇嘴,道,“妾还好生收殓了他们的尸骨呢。”
若不是底牌抽出来不知是不是马屁拍在马腿上,她才懒得给这些人好眼色。
“本官问你一件事,若你回答得好此事可议。”殷臻看向这里的三座主殿之一,“你在摄政王的偏殿,做了什么?”
从他第一次那座主殿,再到第二次进明显察觉到偏殿的变化,那里多了一个人。
胡媚儿心存警惕:“你想知道什么?”
殷臻道:“东宫与摄政王府向来水火不容,不会将此事外泄。”
“东宫。”胡媚儿咬字,忽地笑了,“既然是东宫,那妾就信了。”
“四年前中州那场大乱妾正好在,”她百无聊赖地扯下一朵菊蕊,窃窃地靠近,“妾知道了一个秘密。”
她靠得太近了,殷臻耐着性子听。
“妾听说,摄政王府中有一名男宠。”
她视线望向深深府邸外广阔天空,
“晋摄政王,汝南宗家独子。这样的人要是能被拉拢,天下尽在掌握中。”胡媚儿不无可惜地道,“妾本想找到那个人,但未果,于是根据上千条消息,造出了一个眉眼、声音、身形、喜好和性子都相似的人。”
“四年了。”她喃喃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远处抱着花盆的婢女鱼贯而入,少年公子眼如春水,碧波荡漾。乌发三千被细绸绑起,唇边含笑。
殷臻瞳仁微微一缩。
是二十岁,和摄政王在大金寺初见的……
薛照离。
殷臻的眼神一寸寸冷了下去。
“大人久居中州,可曾见过此人?不知妾仿得像不像?”胡媚儿犹如欣赏自己最出色的作品,叹惋道,“用了几十人,才凑出这样一张脸。”
那人乍一出现连从均都晃了下神,下意识看向殷臻。
殷臻转身便走。
他死死按捺才忍住心中毫无源头的怒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终猛然一停。
宗行雍对欺骗者的手段,此人下场如何还未可知。
退一万步说,错认对他是好事。
从均:“殿下,要不……”
殷臻眼眸沉沉捋过衣袖,莫名躁郁:“让她做。”
殷臻觉得吵闹。
他着白衣,四周是嗡鸣作响的人声,凉州城男女老少听说郊外有马赛,都跑来凑热闹。终点线牵了红绸,滑稽地挂了个绣球。
图鲁在观看台左侧,是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身上几乎只有薄薄一层皮肉,身后有侍女双手握着轮椅把手。
身侧坐着红纱衣的胡媚儿,她身后肌肉蓬勃的胡地壮汉凶恶矗立,宛如一座大山。
右侧座位空着,宗行雍并未至。
殷臻淡淡收回视线。
纵使有其他准备,心中仍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耶律广上下打量他,不屑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也配跟草原勇士出现在同一场马赛上?”
殷臻长袖无风自动,马鞭垂下,鞭指地面。
耶律广根本没将此人放在眼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很快他就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了巨大代价。
赛事分御马和驯马,十名一组,共七组。等殷臻过了跑马轻轻松松站到他身边时,裁判官即将挥旗,场上有片刻的寂静。
赌马台上千金散尽,赌徒目眦尽裂。
没人觉得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孱弱书生能在七十人中脱颖而出,和耶律广站在一起。
胡媚儿几欲将扶手捏碎,眼中流出狠毒。她转头,低声飞快对身边侍女吩咐了一句什么。
耶律广怒目而视,恶狠狠道:“等着看!”
殷臻滴汗未落,他有微微的喘,看向展台。
“下注吗?王爷。”
胡媚儿翘着自己刚染的凤尾花丹蔻,娇笑,“若是这个文官赢了,妾任凭摄政王处置。若是他输了——”
她话音一转,尖锐道:“妾要王爷回答妾一个问题。”
天上飞鸟过,篱虫忽然仰头望天。
下一秒——
风尘仆仆而至的宗行雍:“丑人多作怪。”
他衣摆上是烈烈如火赤金三足乌,尊贵不可逼视。眼深鼻高,嘲讽如一耳光火辣辣抽在胡媚儿脸上。
胡媚儿脸颊僵了僵。
“……”
两匹马并行,是同样的烈马。耶律广先一步牵走其中一匹,粗声:“此时认输还有机会。”
人之将死,总是狂妄。
殷臻挑走剩下那匹,旋身上马,袖袍翻飞。
三炷香时间,谁先驯服座下马匹即为胜。
裁判官挥旗。
耶律广被刚刚的失败刺激,不管不顾直接勒住缰绳上马,上马后迅速连续抽打,一下接一下猛烈。马匹受惊,扬蹄发出凄厉惨叫。
殷臻双腿不适应如此剧烈频繁的活动,他在原地歇了约莫十个数,隐隐提了一口气。
耶律广抽打马匹动作不断,烈马开始更剧烈地晃动,将他直接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他抓住鬃毛,狠狠对准另一只手手心“呸”了一口,再度借力翻上去。
“啪!”更加用力的抽打声。
殷臻快准狠上马。
马匹立刻狂躁起来,速度和频率竟快出另一匹一倍有余。
殷臻立刻察觉到身下马匹发疯一般要把他摔下去,几乎癫狂——绝不是正常状态。按理说没有马会比宗行雍坐下那匹更难缠,除非二者属同一种类,而这种马难驯服程度远高平常赛马场上的马。
而他现在的体力有限,也根本没有第二个十圈可熬。
马背上无法保持平衡,殷臻紧握马鞭,坐立不稳,心中不断沉下去。
耶律广打马而过,冲他挑衅一笑。
殷臻狠狠喘气,胸腔被狂风吹得窒闷。他牙关险些咬碎,不知将胡媚儿和耶律广在心中骂了几个来回。
闭眼,扬起手中马鞭。
他知道宗行雍要他善用马鞭是什么。
乱世需暴君,而不是仁君。
从均第一时间发现不对:“这马不对。”他梭然看向胡媚儿,冷冷,“羌女,叫停。”
“这马儿可都是府中管家准备的,妾可不知道啊。”胡媚儿故作害怕地后缩,“再说比赛既然开始,就没有结束的道理,王爷,您说是吗?”她笑吟吟望向宗行雍。
“噤声。”宗行雍幽绿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场内,“他若死了,本王会为他报仇。”
殷臻唇边弧度冷漠。
他额头上冷汗频出,手指发抖,鞭子却极稳。
短短一柱香,耶律广难以置信地止住。
马上人身如白燕,轻盈地划过场内。
宗行雍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
在将人淹没的欢呼声中殷臻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宽袖安静垂下,他对胜利有种无所谓的、淡漠的态度,却仿佛对站到他面前有奇异的执着。在不过一尺距离的台下仰起头。
明明刚从发狂的马背下来,通身狼狈,眼瞳却依然漆黑漂亮,摄人心魄。
声音很淡、喘息着陈述:
“孤赢了。”
胡媚儿悚然一惊,梭然看向宗行雍。
“本王知道你赢了。”
宗行雍注视他,蓦然一笑,畅快展臂:“弓来!”
他全无一句废话,手臂用力举弓朝天,霎时弯弓拉满,空气中传来弓弦紧绷到极致“呲啦”爆裂声。
“嗖——”
箭矢破空而去!
耶律广早有预料,回身,提盾便挡!
“砰!”
——他脸上表情永久停留在盾牌裂至两半那一刻。
那一箭穿透盾牌,将之一分为二,又狠狠钉入他脖颈。
鲜血如注。
他双眼瞪大,不可置信地向后倒下。
看台一片混乱,殷臻袖中刀片快如疾风,直抵轮椅上图鲁咽喉。
轻轻一滑。
他身体软绵绵从轮椅上滑下去。
二人皆死。
图鲁极擅机关,木制轮椅如同他的腿,崎岖之地如平地,扶手下有千万根长针,皆含剧毒。
殷臻拧眉。
胡媚儿声音里打着颤:“王爷,这是……?”
然而没给她反应的时间,赶来的新刺史许渐从马上连滚带爬下来,跌到殷臻面前:“臣许渐救驾来迟……望太子恕罪!太子恕罪啊!”
“许大人无需害怕,”殷臻退了一步,道,“孤无碍。”
“剿匪事必,凉州外患已除,城主不该好好犒劳摄政王?”殷臻接过从均递来的帕子,又柔声对惊魂未定的胡媚儿道。
他正蹙眉嫌恶地擦拭五指上血迹,动作有条不紊,不紧不慢。指关并不如寻常男子粗大,相反秀美瘦长,直如竹节。
“当然!当然!”胡媚儿如梦初醒,“妾这就去,这就去准备,美酒……”她撑着发软的腿匆忙行了告退礼,冷汗已然层层浸透外衣。
许渐扶着乌纱帽,面露难色:“剿匪事毕,殿下恐怕很快要回京。”
殷臻不温不火:“突厥骑兵外患已久,父皇让孤来一趟,就没有只解决一件事的道理。”
只要不让他一人处理这烂摊子,许渐如蒙大赦,高声:“谢太子。”
宗行雍同样听见了,狭长眼尾扫过来,似笑非笑:“太子要随本王去军中?”
“孤没有如此说,”殷臻淡淡,“王爷听错了。”
他换了第二张帕子擦手,说话时含着大度的、诡异的仁慈:“王爷连日奔波,应去羌女府邸中沐浴休息。”
“本王记得……”宗行雍懒懒道,“太子驿站就在附近,何必舍近求远?”
殷臻眼睫猛然一抬。
“随王爷。”他忍住喉中痒意,冷冷道。
宗行雍确在驿站歇脚了。
殷臻脸色发青地站在门外。
他手上托着衣物腰带玉饰一系列物什。
篱虫城内另有要务,宗行雍身边只留了蚩蛇,此人之一根筋两年前他就见过,宗行雍的命令既是所有人都不允许进那就是所有人。他牢牢挡住也不进,视线扫过殷臻时往旁边让了一步。
殷臻;“……”
驿站简陋,他绝不可能让宗行雍在他平时沐浴的地方沐浴,此处并无屏风遮挡,里面如何情形一览无余。
在浴桶中。
殷臻放下衣物即刻就走,脚步简直仓皇。
出水声。
他手腕一凉,被反扣住命脉,整个人被向后扯,直至脚跟抵住木桶。
背后人再度踩入水中,声音戏谑:“本王还没脱光,太子害怕什么?”
殷臻一点一点转过头,懊丧和后悔同时出现在脸上。他视线干巴巴向下,又僵硬地停在宗行雍脸部,绝不再往下:“孤没有。”
简直太有意思了。
宗行雍愉悦地想。
他将手腕长长珠串撸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
殷臻顿住,喉口紧锁。
珠串冷硬,在他脖颈上缠裹一圈后又反手将之以绳索方式扣住,力道不轻也称不上重。圆滑珠串随之深抵喉口,拉力令他身体不断往前。。
和浴桶中宗行雍脸对脸。
亲密的、耳鬓厮磨的姿态。
呼吸不畅,周遭空气稀薄,一寸寸抽离。殷臻胸脯剧烈起伏,眼神骤厉。
手中刀片图穷匕见。
下一刻他手腕一痛,吃痛出声。
宗行雍劈手夺了他手中利刃。
刀片溅水入浴桶。
深绿眼瞳和眼底幽暗一同撞入眼中。
殷臻脸侧一凉,无法克制地想退。
退无可退。
犹带水汽的大掌大力抚过脸侧,在耳后敏感处停顿,摩挲后揭下那张人-皮-面具。
脖颈至胳膊顷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殷臻后脊背抽过一道颤栗的线,他一只手按在浴桶边缘,疑心自己一旦松手就会被带入浴桶中。
真是糟糕的记忆,殷臻用尽全身力气抗拒,指尖压得发白。
宗行雍微眯了眯眼,抬眼看人。
摄政王常年身居高位,只手遮天,又在战场出生入死四年,通身气质如一柄染血重剑,锋利逼人。肌肉贲张却不夸张。
殷臻紧紧闭唇,却忍不住呛咳起来,眼睫上一片水花泠泠。
“啧,还是这张脸顺眼。”
宗行雍变本加厉用力,钳住他下巴,细细端详那双美丽的眼睛。
“易容术完美。”
“在什么人手中学的。”
宗行雍凑近,道:“嗯?太子。”
“这是第一个问题。”见殷臻不开口他遗憾道,“第二个问题,太子和薛是什么关系……”他只说姓,像极床榻间纠缠情动模样,手上动作却又狠又戾。
殷臻表情霎时一变。
“本王给太子十个数,二选一。”宗行雍抵了抵后牙,洋洋倒数,“十。”
他动作一滞。
殷臻很快笑起来,他实在生得动人,眼皮飞上绯红,笑如春花浅薄,语气中含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笃定和恃宠:
“王爷……咳咳……喜欢他,是不是?”
殷臻僵在原地。
问出口时他未必没有想到会得到肯定答复,只是这个字太快,太不假思索,令他惶惶然在水汽中望向宗行雍的眼睛,丧失了一切思考能力。
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胃里痉挛似的抽痛。
“太子还不清楚么,当年美人计太成功,本王就是爱上他。”
宗行雍眉梢掠过笑:“四年前本王派医师三上太子府,不是为了他腹中幼子,是为了——”
“他这个人。”
殷臻浑身血液一寸寸冷下去。
可那是彻头彻尾的欺骗,世间没有薛照离这个人,也没有那个能肆无忌惮蜷在摄政王身边的,愚蠢又单纯如白纸的少年。
他很缓慢地、平静地抬手,遮住了眼睛,无力道:“王爷。”
“你我都心知肚明,一场骗局罢了。”
“五年前大金寺的秋日,孤现在告诉你,他从来、从来没有……”殷臻嗓子里含着碎石,每一个字都说得吃力,“没有片刻的情动。”
他达到了目的,可以开口让这个人做任何事,甚至永守关外二十七座城池。也可以借世家第一族之力顺利登上帝位,令他臣服。
胜算不会大,也不会小。
但更深的恐惧攫取了他。
然后呢?
他得到一份意料之外的东西,利用它、摧毁它、眼睁睁见证它流失。
殷臻声音中有奇怪的冷漠:“宗行雍。”
“你不知道吗?”
“蓄意勾引,装作仰慕你,爱你,和你上床,有一个共同血脉的孩子,”他轻轻道,“你把把柄递给孤,是要孤狠狠再刺一刀吗?”
“本王从不畏惧威胁。”
宗行雍腕间珠串回到手上:“至于太子所说……”
“太子恐怕低估本王了。”
“一个人罢了。”
宗行雍:“本王有太多方法找到他,禁锢他。”
殷臻眼皮一动。
“摄政王府九曲的迷宫、宗家别院纯金的铁链,四处搜刮珍藏的图册。”他沉吟片刻,不太在意地叹气,“本王乐于探索。”
想到极乐坊秃了的墙殷臻额头青筋一跳,竟一时忘了要说什么,不可思议地瞪着宗行雍:“还有别的?”
什么什么还有别的。
摄政王耐心解释:“本王吃斋念佛这么多年,等着一次性讨回来。”
“……”从前也这样,和宗行雍谈正事的时候,人总觉得很无助。
殷臻忽然冷下脸:“孤总是对摄政王的脸皮叹为观止。”他实在待不下去,憋着一口气重重转身。
走到一半想起什么,停下,头也不回道:“城主府为王爷设宴,还请王爷务必前去,勿辜负城主大人一片苦心。”
正门敞开,风吹进来,殷臻大步往外。
宗行雍后背倏忽一凉。
门外,殷臻拢着袖子,再冷峻不过道:“去把宗行雍的营帐给孤一把火烧了。”
从均:“属下领……”命。
他迟疑地确认:“殿下说什么?”
殷臻耐着性子:“孤说,去把宗行雍的营帐给孤烧了。”
殷臻:“……让你烧你就烧。”
“等等。”殷臻冷静下来,“烧了他的春宫图。”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
“……”从均唇角动了动。
虽然他没有第一时间领悟殷臻的意思,但太子既然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殿下,这是城主府送来的马赛礼,庆贺殿下获胜,她请您与摄政王一齐参加今晚城主府夜宴。”
殷臻往侍女手中扫了一眼。
从均一一看察,冲殷臻摇头:“殿下,没有陵渠干花。”
殷臻:“孤知道没有。”
羌女一旦将此物送出,突厥人会立刻兵临城下。何况她大可用另一件事物谎称羌族至宝,将此事揭过。
他思索片刻,又问:“西凉王近日身体如何。”
从均一愣:“密探消息,应是无碍。”
“但愿是孤多想。”殷臻揉了揉眉心。
东间传来吵闹声,殷臻抬首,视线一顿。
“殿下,今日是冬至,要吃扁食。”从均向他解释,“东边住的兄弟们笨手笨脚的,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属下这就……”
殷臻打断了他:“无事,你随孤去城主府即可。”
一提到城主府从均就想到那张属于薛照离的脸,他心中打了个突突。而殷臻没有任何表情,在冷风中阒然站立。
从均很快大骇:“殿下在里面干了什么,手上的血……”
殷臻摊开掌心,白玉般皮肤上出现道道指印血痕。他将手收回,握紧时感受到锥刺般疼痛:“握鞭太用力了。”他稍稍松开手,低吐出口气。
城主府。
胡媚儿脸上难得出现疲惫神色,她出门迎宾,在寒风中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一直不断哆嗦。
“妾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太子莫要怪罪。”她挤出笑来,“今日夜宴一定叫太子满意。”
殷臻:“叫孤满意无用,总得令王爷满意。”
宗行雍:“太子今日真令本王受宠若惊。”
殷臻客气道:“王爷为边关殚精竭虑,都是孤该做的。”
宗行雍古怪地顿了一下。
“是是是。”胡媚儿圆滑地插嘴,“定叫二位大人都满意。”
许玉树侍候在她身后,见到他二人时张大了嘴,又慌忙闭上,点头哈腰地:“二位随小的来。”
途径一道长长石子路,殷臻问:“可有找到陵渠花下落?”
许玉树打起十二分精神,哭丧着脸:“此物是娘娘祖上偶得,小的至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在库房后山娘娘寝殿找了好多回,别说花了,连片叶子都没找见。”
殷臻:“羌女可有什么常去的地方。”
“常去的,常去的地方,有了!”许玉树绞尽脑汁道,“娘娘每半月必有一天单独在寝殿内,不让任何人进去侍奉。”
“大人啊,要不先把解药给小人吧,小人这几日吃不下睡不好的,生怕一觉醒不来……”
殷臻:“你吃的东西是药丸,只是苦而已。”
“啊?”许玉树愣在原地。
他没有再往前走,前处树影摇曳。年轻的太子身边站着关外著名杀神,对方似乎笑了,道:“本王以为太子手段清白。”
“孤要是手段清白就不会派人进摄政王府。”
后面似乎又说了一句什么,太子绷着声音道:“宗行雍。”
许玉树额头上冷汗当即就下来了。
摄政王:“太子似乎很喜欢本王名字。”
殷臻木着脸:“王爷说笑了。”
他照旧穿了很多,双手畏寒般拢进袖中,下颔微收。眉心美人痣在泠泠月色中晕开淡红,唇抿着。
“本王忽然不太记得薛照离的脸了。”宗行雍道。
殷臻脚步骤然停下。
远处是歌舞升平的大殿,头顶是蓝得泛黑的天空。身边人呼吸平稳,气息熟悉。
殷臻手心满是细汗,汗水渗入伤口,屏息凝神等待宗行雍接下来的话。
而摄政王仿佛只是随口一句,并没有下文。
殷臻忍无可忍:“王爷说话能不能一次性说完?”
“不能。”
“……”
殷臻胸闷,踩着月光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衣摆甩过低矮树影。
“京中那位捏脸师,可找到人了?”宗行雍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道。
暗处的人低头:“回王爷话,已找到。”
“他确有一个徒弟,正是当今太子。”
这道消息约等于没有,薛照离是太子的人,殷臻随时可将本事教给他。
宗行雍的神色隐没在阴影中,他一颗颗盘过串珠:“确认无疑?”
“无疑。”
“五年前太子在做什么?”
踌躇:“七殿下久居冷宫,属下的人并没有过多关注。”
“去刑堂自领二十鞭。”
“是。”
“蚩蛇人在何处?”
“族中内乱,二首领连夜去了恭州。”
汝南宗氏在恭州扎根已久,族中旁支众多,总有人野心勃勃,妄图将本家取而代之。
“让他返程时将阙氏带上。”
阙氏出山时曾立下誓言,此生只为宗家人诊病。
暗中的人猛然抬头:“王爷何处不适?”
天边圆月亮硕大,关外的月亮总是如此大。
“本王并无不适。”
宗行雍抬头,道:“两年前滂水一战,本王昏迷后做了一个梦。”
他沉沉笑了声。
“看来不是梦。”
今日桌上的东西尚可入口。
凉州偏远,当地也没有冬至吃扁食的习性。
殷臻吃不太下东西。
他挑挑拣拣硬吞下去两勺粥,宗行雍就坐在他身边,一旦他在吃食上表露任何喜好都非常危险。
他指尖在桌面有一下没一下点,等着今晚大戏。
流水般的婢女上菜,胡媚儿又恢复满脸堆笑的样子,亲自从座位上下来敬酒。
“前些日子是妾身冒犯了,久闻太子大度,想必不会与妾一介妇人计较。”她柔荑搭上殷臻袖袍,含羞带怯,“还望殿下宽恕。”
殷臻似笑非笑:“孤未放在心上。”
胡媚儿幽怨目光又看向他身侧宗行雍,半晌,终于道:“妾府中有一人,不知王爷要不要见见。”
她仿佛知道宗行雍会说“不见”,在他之前向侧殿方向招手,“进来吧,薛落,来见见这几位贵人。”
头顶悬着巨大的兽类骷髅骨架,宗行雍懒懒掀起眼皮。
幽碧瞳仁轻微地一缩。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快乐!一会儿应该还有,会比较晚!
另外,是春梦(悄悄
◎刀剑相向那一日不近,也不会远。◎
那个名叫薛落的少年穿了湖蓝色,他年纪轻,眉眼活泼,一副不谙世事模样,提着氅衣从殿外小跑进来,气喘吁吁地给宗行雍行了个礼:“薛落给摄政王请安。”
声音干净,回荡在殿内。
他眼睛湿漉而圆润,带着少年不谙世事的天真。明知不该直视贵人,还是偷偷抬了眼,又匆匆低头。
宗行雍换了姿势,自上而下俯视那张脸。
从均视线忍不住落在殷臻身上,后者垂眼,看不出情绪。
漫长的寂静。
胡媚儿捏紧了手。
——她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宗行雍神色莫名地往后一仰:“本王记得你该给本王行跪拜礼。”
薛落一顿。
他与寻常草包不同,很快乖觉地俯身,磕头,落落大方地行了个大礼:“草民薛落,给摄政王请安,愿王爷身体康健,岁岁无忧。”
殷臻平平抬起眼。
“哒哒。”
宗行雍腕间珠串敲在扶手上,短促而快。
每一声都敲在他岌岌可危的神经上,殷臻忍无可忍,正要开口——
“你可知本王身边的人是谁?”
薛落咬了咬唇,再度抬头。
宗行雍身边的人实在太难被忽视,此人有一身好到极致的皮囊,居高而坐,衣裾渐变如墨。仪态自如,一看便知出身高贵,与他云泥。
他付出了巨大努力才走到今天,绝不能失手。
薛落闭了闭眼,故意道:“回王爷话,草民不知。”
宗行雍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当今太子,你该再跪一次。”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薛落没忍住朝上看。
殷臻扭头:“……孤没叫他跪。”
“一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人见你都该跪。”摄政王面不改色道。
殷臻:“王爷见孤怎么不跪?”
“压后再议。”
宗行雍斜着大半身子,胳膊肘抵过来。殷臻伸手推了一下,很快,手肘的主人更变本加厉地探身,从他面前桌案上捻了一颗紫皮葡萄。
“你跪了本王,再跪太子,是何居心?”他分出心神,随口道。
薛落脸色巨变。
殷臻瞪着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