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是,猫只会恃宠而骄,眼皮子底下这个,一趁人不注意便会扑上来咬断你的脖颈,死死咬住不松口。
摄政王后靠,闭目养神。
十年前那句话,经人一提他忽然想起来,是有这么一桩事。
他时任太子少师,替皇帝教那群猪,日日点卯不耐至极,底下人见他上课各个大气不敢出,把他传成吃人的夫子。
宗家嫡子在心里面无表情地想,他明明如此和蔼可亲,宽容大度……回头立刻让所有人抄孙子兵法。
太无聊了。
他在草丛中捡到一只猫,猫那时候还怪会装可怜,一肚子坏水,装模作样问他自己是不是什么都不会。
但一只猫就该被人养在屋中,足不出户,会那么多干什么。宗行雍已经清晰预见了一只猫的命运,所以漫不经心地告诉他——
“你不用会任何东西,只要你够美。”
“宗行雍!”
殷臻满头冷汗,心脏狂跳。
话甫一出口他就察觉不妙,喘着气儿看向马车一角。
被直呼其名的人坐在他对面,马车车帘掩映下,他眸色愈发深沉,绿得渗人。神色莫测道:“你叫了本王名讳。”
◎“宗行雍,孤脚麻,走不了。”◎
汝南宗氏嫡子,当朝摄政王的名讳,世间少有人敢直接说出口了。
“孤做了噩梦。”
殷臻在森森注视下无声地、不易察觉地叹出口气,镇定道:“梦见摄政王要将孤碎尸万段,喊一声罢了。”
车帘关着,斑驳阳光透过缝隙照在他身上。没被发现时候还装出两分害怕模样,此刻全然懒得应付,神态敷衍。
“哦?”宗行雍漫不经心地,“本王还听见了别的。”
他盯着眼前那张姝色的脸,微微俯下身,不怀好意地道:“太子不妨猜猜看……本王听见了什么?”
殷臻凝视他良久,手不紧不慢拢入袖中,嗓音将睡未醒的沙哑:“梦话罢了,做不得数。”
马车车轮压过地面的声音。
“太子四年前还很怕本王,如今羽翼渐丰,”宗行雍蓦然大笑道,“甚是无趣。”
殷臻提起的那口气一松。
宗行雍:“本王问你——”
“孤头痛,”殷臻稍稍侧过身,手抵额角,不轻不重地揉了揉,“若是剿匪之事未尽,孤吃不下睡不好,记性也越发不好,想不起来王爷要的人在何处。”
他淡淡瞥过宗行雍腰间那块不起眼的玉佩。
那天没能拿走。
顿时心梗。
宗行雍要笑不笑:“是么?”
马车徐徐停下。
殷臻:“是。”然后伸手去解大氅扣子。
他低着头,睫羽安静垂下,在秀美脸庞上扫下一片阴影,半分看不出头痛的影子。
宗行雍转了转扳指,沉沉一阖眼,将所有情绪压了下去。
越急切,软肋和弱点就暴露得越快。
立冬已过,小雪将至,塞外风大而寒。
殷臻刚从马车上下来,差点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了个仰倒。篱虫看他的眼神充满说不出的复杂,递给他缰绳时指了指马厩。
“十匹马。”
“烈马。”
草原上的马和宫廷驯养过的马并不一样,前者性情暴烈,生性自由不喜束缚,后者温顺,愿为驱使。
殷臻双手拢袖,站在屋檐下遥遥望向马场,道:“两年前,孤来过一次此地。”
晋太子孱弱天下皆知,久居东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句宗行雍并未放在心上,拿起一边重弓,伸臂展开,眯眼瞄准:“哦?”
弓箭与弦发出极致的拉紧声。
殷臻静静道:“两年前滂水之战,孤来看摄政王死没死透。”
“本王没死太子一定很失望。”宗行雍索然:“那一仗本王赢了。”
是赢了。
赢得惨烈而已。
殷臻不再
说话,抬脚走向马场。
这场仗从殷臻嘴里说出来宗行雍直觉有什么问题,思索半秒后问:“本王不是晕了半个月?那半个月有什么本王不知道的事?”
打完仗摄政王一口气骤松,在自个儿营帐中倒头就晕。一睡睡好几天,水都是强灌进去的。
篱虫露出愧色:“事发突然,属下立刻回邺城请阙水大人,军中一应事宜……”
“王爷可问蚩蛇。”
宗行雍也就随口一问,招招手令他退下。
北风呼啸。
礼、乐、射、御、书、数。
殷臻心中嗤笑,不巧,他只有两样够精。
而骑术和驯马之道是有区别的。羌女赛马分“驯”和“御”。
宗行雍在他上马前只说了一句话,“马烈,驯马者需更烈。”
仅仅一句就够了。
有仆从牵出一匹马来,篱虫遥遥一望,只见那匹马红棕色鬃毛和强健有力四肢,神态昂扬高傲,扬起前蹄,对所有靠近的人喷出一道响鼻。
烈马“居山”。
篱虫梭然看向宗行雍。
“少主。此马脾气古怪,生性刚烈不容二主。太子若在少主眼皮底下出事,圣上追责不说御史台参少主居心叵测的折子恐怕——”
“所以本王说,马上失足之事常有。”宗行雍轻飘飘打断。
篱虫一惊,倏忽抬头,又迅速低头。
宗行雍转着碧绿扳指,面无表情道:“无用之人,不值本王上心。”
他望向马场正中央。
殷臻在靠近时就感受到了不同。
这不是普通的,未经驯养的马,更大可能是一匹战马。经过浴血奋战和刀光血影还活下来的战马。
他尝试抚摸,一旦超过某个固定距离马便会抬起后蹄警告,拒绝一切示好。
殷臻微微眯眼,视线牢牢投向看马台处宗行雍。
又转回马身上。
马很快察觉他有驯服意图,开始焦躁地来回转。
殷臻呼吸略微急促,他手脚冰凉,心知时间越久胜算越小。闭了闭眼,又再度睁开。电光石火间翻身上马。
他太快也太干脆利落,上马蹬翻身,迅速握住缰绳,一系列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马剧烈喷出响鼻,高高抬起前肢,欲把背上的人甩下来。
殷臻将缰绳牢牢套在马脖子上,用力后拉。脖颈被锁住,马骤然发狂,蹶蹄子便狂奔。周边风声快到如刀割,殷臻死死抓住缰绳,腿夹马背固定上半身,无法呛咳出一句。
他被带得颠簸不止,胃里翻江倒海。
第一圈。
宗行雍目光沉沉落在场中人身上。
能上这匹马身,其实成功了一半。
余下的只要熬。
但殷臻的体力,不足以耗到这匹马精疲力竭。
第五圈。
马的速度肉眼可见慢下来。
殷臻开始能够触摸到它的耳后和腹侧等部位,他尽可能放轻动作,从脖子、脸、头,最后到眉心。
第十圈。
马驮着殷臻气喘吁吁地走,跑到宗行雍面前时忽然委屈地喷了下响鼻,彻底不走了。
殷臻额头发间全是汗,内衫被浸湿,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出来一般。他胸膛不断起伏,冷冷看着宗行雍。
宗行雍负手而立,赞叹道:“四年未见,太子果真令本王刮目相看。”
他不是不知道宗行雍对他有杀心。
殷臻高居马上,握着缰绳上半身挺直,低头时姿态近乎俯视。他扬起马鞭,重重抬起却泄力落下,尖端落在宗行雍领口,脸色苍白地,轻轻一笑:“摄政王若能一直这么跟孤说话,便顺眼多了。”
摄政王这辈子和上辈子加起来都没被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过,新奇之余血脉膨张。马鞭粗糙前端短暂划过他脖领,带来全身上下难以言喻的反应。
宗行雍反手握住马鞭,如狼似虎盯着殷臻,喉结上下起伏。
他问:“太子的骑术是何人教的?”
殷臻答:“无人。”他抽回马鞭,端坐马上。失去说话兴趣,却忽道:“礼尚往来,王爷昨日请孤听戏,孤今日请王爷吃顿饭。”
民家酒肆。
酒菜很快上齐。
桌面出现鱼肉刹那殷臻眉心不易察觉地动了动,他筷子尖扫过那道菜,伸向另一道。
用力太过,他此刻接近虚脱,握筷子的手都在隐隐发抖。
殷臻心里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避重就轻道:“王爷和孤不必如此针锋相对,孤当年派人进摄政王府,拿到王爷私下养兵的证据,并未呈堂证供。”
朝堂之上举证的人先他一步,谋反这顶帽子一旦扣下去,不管有没有,都百口莫辩,何况宗行雍却有此心。事情若再查下去牵连甚广,时局不稳,不宜大刀阔斧清除朝中蛀虫。
面前是酒楼几道小菜,他说话斯文,也很有条理。
宗行雍:“输就输了,本王不是输不起的人。”
“本王从一开始就知道薛照离进摄政王府别有所图,那又如何?”他毫不在意,堪称纵容,“本王只是好奇,他要干什么。”
“现在,本王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他平平抬起眼,耐心道,“心软的人是太子,还是薛照离。”
心软的人是太子,还是薛照离?
宗行雍等了很久,面前酒菜一一冷下去。对面青年终于抬头,道:“孤不知。”
他后一句话很轻,似乎跟着大氅上绒毛一齐飘走,但宗行雍仍然听见了。
“王爷就当是他,也没什么。”
宗行雍耳聪目明,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情出奇的好,好心好意:“本王看太子有些腿软,不如……”
“腿软”两个字一出现简直像是踩到殷臻死穴,他太阳穴突突一跳,低斥:“闭嘴!”
捏着筷子的手眼看用力到发白:“不必。”
此乃大不敬了,但太子和摄政王的身份已经分辨不出谁更不敬。摄政王大度地不计较:“不必就不必。”
然而出酒肆才走了两步,殷臻表情忽然空白。他站在原地没动,眉心很快地一折。
漆黑眼珠一动不动盯着宗行雍。
宗行雍:“?”
“宗行雍。”
殷臻恶狠狠叫他名字,声音僵硬地道,“孤腿麻。”顿了顿,有点懊恼又有点咬牙切切:“动不了。”
猛然刮过一阵风。
他穿得非常之厚,胸口微微起伏喘气,缠起墨发在某一时刻散了,发丝勾缠,浓墨重彩披盖一身。
雪绒皮毛上全是分隔开的青丝,面上含嗔带怒。
发汗后不宜吹冷风,于是他一从马上下来就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露缝隙,这会儿整个人无比臃肿地裹在裘衣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冒,谴责:“孤现在走不了。”
“本王甚少见到如此畏寒怕冷的人,你是第二个。”
宗行雍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一句。
他深绿瞳仁中什么沉下去,又浮上来。片刻后,朝殷臻伸手:“本王扶你一把。”
殷臻并没有很高兴。
他神色不愉地盯着宗行雍手看了半晌,恨恨地:“要不是摄政王,孤会脚麻吗?”
秋后算账来了。
宗行雍心想。
摄政王敢作敢当,铿锵:“不会。”
不会归不会,毫无悔改之意。
“……”
半天过去,二人还在路上僵持。路过挎着鸡蛋篮子的老大爷眼神不好,走出去半米路又倒回来,一张皱纹遍布的脸凑到殷臻面前。
殷臻甚少和外人离得这么近,微微僵硬还是:“老人家……有什么事吗?”
老太爷摇摇头,叹了口气,又气喘吁吁朝宗行雍的方向走。
殷臻还没想丢脸丢到大街上,等腿麻的那阵劲儿过了试着走了两步,一条腿还没踩严实,才问过他话的老大爷就走到了宗行雍面前。
老大爷佝偻着背,表情万分凝重,细细端详宗行雍整张脸。
殷臻心神一凛。
他余光能瞥见马车边暗卫举起的弓箭,过了半秒,不知何缘又放下。
宗行雍缓缓低下了头。
满头银丝的老大爷叹了口气,哼哧哼哧道:““你说你没事惹你媳妇干什么,这下好了,大街上不肯跟你回家了吧。”
他万分同情又感同身受道:“今晚别想一屋睡了。”
一屋……
一屋睡了。
殷臻脑袋“轰”一下炸了。
他颤抖地抬起眼皮,唇抖动了好几下,竟一个字没说出来。
殷臻一路再没跟宗行雍说话。
他是因容貌姝色常被错认,但从未到如此地步。
下车时从均前来扶他,触到他一手冰凉后心中一惊。
殷臻一只脚踏进门,猛然想起什么,一转身——
“砰!”
摄政王站在门口,险些被一门板拍在鼻子上。
篱虫表情登时惊惧。
宗行雍神色变了又变,变了又变。最终懒洋洋抬手,敲门:“不开本王踹了。”
院门开了,殷臻声音冷得像冰渣:“摄政王还有何贵干?”
宗行雍:“贵干没有,口渴,想进去喝茶。”
殷臻这会儿头顶上几乎快冒烟,冷冷瞪他。
摄政王进出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轻而易举。
殷臻往院内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雪白氅衣上梅花洒金的纹饰在摄政王面前一阵阵地晃,他刚要说什么,一个挎着医药箱的小老头“扑通”就从台阶上跳下来了。
一边蹒跚爬起来一边大叫:“殿下,殿下!行走坐卧切不可如此快!切不可如此快啊!桓大人之殷殷嘱托,切不可——”
殷臻脚步一僵,慢下来。
宗行雍饶有兴致地看着,眼见那小老头快要扑到跟前,道:“桓大人?”
世间有三大医师,神鬼怪,神是宫中御医桓钦,妙手回春。鬼是宗家阙氏阙水,救一人杀一人。怪是药瓠子,醉心天下奇难疑症。
桓钦在给殷臻诊脉。
宗行雍心思一念之间。
小老头把医药箱往肩一提,见殷臻一身湿漉漉倒抽一口凉气,全然忘了回话。
殷臻看宗行雍一眼:“四年多前王爷离京,京中不识者众多,不知者无罪。”
宗行雍凉凉:“本王并未说要降罪。”
殷臻提步上台阶,衣摆上红梅翩然欲绽。随后很快有人褪去他身上大氅,他往屋内走,宗行雍也跟上去。
门外两名护卫一步未退,手中长刀出鞘,刀光雪白。
宗行雍看一眼长刀,目露轻蔑。
篱虫缓缓抽剑。
剑尖即将抽出刹那,殷臻抵唇咳嗽,道:“松枝霜雪。”
门口二人收刀,篱虫收鞘。
明堂上殷臻正坐,望过来时眸中似有一捧诡谲明丽的火,骑装颜色藏蓝,衬得他人也冰冷苍白。
“摄政王还有事?”
宗行雍颇觉自己没事找事。
他转过身,“篱虫。”
驿站荒芜,一眼望去围墙半塌,黄沙白土。宗行雍头也不回对从均道:“给你主子服下,后日卯时,本王仍至。”
指甲盖大小药丸静静躺在盒中,外观接近乳白,散发出幽幽暗香。
摄政王手中药丸价值千金,前提是无毒。
从均十分戒备。
“杀人的手法千万种,下毒本王最为不耻。”宗行雍大步往外,一匹骏马停在院外,察觉到主人靠近后垂下脖颈。
宗行雍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半个时辰后,屋内。
药浴结束,殷臻全身上下都散发出浓郁的草药香。他衣袍如堆云,洒金披风牢牢遮住每一寸皮肤。
腿部酸痛,好在寒意减退。殷臻整个人犹如包裹在火炉中,不愿动弹。
从均道:“京中书信。”
“一切顺利,万望殿下珍重。”
看至最后,忽然多出一张。殷臻眉心先是一皱,又松开。
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父多父多,平安。
小孩字迹,一笔一画很认真,可惜力道不足,还很稚嫩。费尽心思写出四个,四个变六个,整整占据一面纸。
殷臻脸上表情略有软化,从均又低低:“小殿下心智再如何成熟也只是一个四岁的稚童。殿下远赴凉州前……应当和他道个别的。”
殷臻按了按眉心:“孤走得急,忘了。”
他惯例想将信放至灯油上焚烧,忽又想起什么,只烧了一张。将另一张折好后压在烛灯下,凝神看了会儿方问:“公孙良如何?”
从均:“图鲁此人惜命如金,轻易不出门,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公孙大人日夜翻墙,锲而不舍,终于画出一幅画。”
从均说到此又有些难以启齿,惭愧道:“属下无能,无法按画找人。”
殷臻:“展开孤看看。”
从均依言展开手中画轴。
乍一看见那幅墨碳线条画,殷臻沉默了。
说是人都算客气。
“让他辨认即可。”殷臻问,“他人呢?”
从均顿了顿,说:“前些日子图鲁府上招管事,要中州人,公孙大人去了。”
“被选上了。”
殷臻面色一变:“画给孤。”
从均立刻上前,将画递至他手中。
殷臻取了火在上面烤了一遍,直至上面出现另一层薄薄墨迹才收手。
——图鲁多疑,擅机巧之术,用傀儡。
——务必小心。
从均神色一紧,下意识道:“几日后赛马,殿下不如留在府中,给任意一人易容。”
“不必。”殷臻手腕一转,温度冷却后绸布上的字渐隐。他漆黑瞳仁中火光一点点没去,变成深不见底的潭:“孤亲自去。”
他说完眉心狠狠蹙起,哑声:“你先出去,孤一人待会儿。”
从均犹豫片刻,将手中木盒呈上:“殿下,这是……摄政王命属下转交的,属下已交大夫验过,并无毒。”
时隔好几年,吃过的东西再一次出现在眼皮底下。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从均一咬牙想开口再劝,头顶那人倏忽泄力,低低道:“给孤水。”
第三日卯时。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屋中烧了炭,依然冷得人牙齿大颤。
元宝伺候殷臻穿衣,冷得直哈气:“殿下何必来受苦,冬日明明要去庄子上过的。”
殿下四年前生了一场病,阖宫上下的人都小心照料着。谁知两年前又加重,桓太医诊完脉气得在殿内跳脚,破口大骂三日三夜那突厥人什么时候打仗不好非要在冬天,骂完一口气给开了四五副药,吃得殿下闻见药味脸色都不好看。吃什么吐什么,瘦下去好几斤。
昨日殿下给自己涂药时他见着了,腿上好一块淤青和红肿,今日还要出去骑马,这可怎么了得。
殷臻微叹口气,望向窗外,并未说话。
他出门时一顿。
驿站不属凉州城内,位置偏僻,蒙蒙亮天色中站满二十来人,重甲骑兵,黑压压一片,肃穆整齐。
齐刷刷看过来几乎把小院射出一个窟窿。
殷臻缓缓看向宗行雍。
宗行雍上下看他一眼,一道珠串挂在腕间,桡骨连成一道起伏如山脉的线:“本王时间不多,今日不必动了。”
他身上有很沉的肃杀之意,秋风凛冽,扑面而来时令殷臻想到某种沉重的东西。
譬如号角,残阳,遍地尸骸和不详秃鹫。
他微仰头,在清晨天光中无声望向宗行雍的脸。
很漂亮,遍阅美人的宗行雍也不得不承认。
殷臻静静道:“为何?”
“关外急报,突厥来犯。”宗行雍言简意赅,“本王今日动身,还剩半个时辰。”
殷臻还欲开口,宗行雍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本王从不食言。”
他跨坐上马,殷臻还在愣神就被一个用力扯上马,“凝神。”宗行雍手握缰绳,在他背后道,“本王只教一遍。”
灼热呼吸喷洒在脖颈上,殷臻身体僵了又僵,泥塑一般无法动弹。
他浑身紧绷到极致,呼吸骤停,背后人一举一动被放到最大。
“驾!”
马蹄骤扬,尘土飞溅。
宗行雍在他耳边沉沉道:“看好了,学会用你的鞭子。”
一鞭重重抽打在马背上!
背后马蹄声踩踏,大地震动。二十骑兵紧随其后,关外难以驯服的狂风呼啸而过——
万里山河如风,如在脚下。
那是殷臻最后的念头。
狂风中宗行雍勒马骤停,马高高扬起前蹄,一张薄薄的纸从殷臻身侧落了下去。
殷臻一僵,弯腰去捞,但已然来不及——
薄薄字条在空中打了个转,又落下。
“爹爹平安”四字,跃然纸上。
同样落入宗行雍眼底。
【作者有话说】
◎宗行雍竟然会动情。◎
在令人胆寒的寂静中,宗行雍心思莫测地道:“听说东宫有一个三岁的小皇孙……本王还未送过贺礼。”
边关和中州隔着十万八千里,摄政王忙着打仗忙着应付明枪暗箭,没功夫关注敌人是不是娶妻生子,他手下暗卫各司其职,更没人闲得无聊查哪家大人进了哪家妓院,娶几房美妾生几个大胖小子。
但大事他还是知道,譬如东宫确有一个三岁的小孩。
半天没等到后文,殷臻有种钝刀割肉的极限感,他僵硬地动了动:
“你不该问孤什么?”
宗行雍奇怪道:“本王要问什么?”
他松开臂膀,殷臻从马背上下来。二十骑兵面色冷沉,整装待发,静默无声伫立。
宗行雍转了转手腕——他左手手腕应是有旧伤,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
殷臻半天才不习惯地、干巴巴地道:“王爷有个儿子。”
摄政王迟半拍想起来。
只能说那不是一个好时机,换在别的时候他倒是很愿意将孩子留下来,一年三百六十天在床上伺候,顺便观察观察美人有孕的过程。
啧,美人有孕。
摄政王心痒难耐,摩拳擦掌。
但事情发生在他入狱之后。
妈的,摄政王面无表情想,什么时候怀不好,非在这个时候。
事发之前,他就隐隐察觉无法留住人。
做了本王的人还想全身而退,那太天真。
要不是顾及对方有孕下落不明,生产危险。四年前他就制造混乱起兵造反,剑指皇城,坐上帝位全天下找人。
不过这都与殷臻无关,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本王不关心此子死活。”宗行雍眼神从他面上割过。
殷臻猛然一怔。
“四年前本王府中医师三至太子府,被拒之门外。”
摄政王似笑非笑补充:“五年之期将至,太子想好如何将他完整无缺、全须全尾……还与本王了吗?”
殷臻静了静:
“若孤把他交给你,你会做对他什么?”
“本王要纠正太子一件事。”
东边旭日东升,红光散开万顷。宗行雍掀起眼皮:“他进摄政王府并非一事未做。”
宗行雍:“本王受骗,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殷臻沉默,他袖中手收紧:“宗行雍,孤问你一件事。”
陵渠花可做药引制药,包括解毒、寒症、小儿体虚乃至桓钦所称阴阳调和之效。
他想知道宗行雍会用它来做什么。
“等本王回来再问。”篱虫踌躇欲近,宗行雍做了制止的手势,顺口道:“本王决意给太子妃一道送份礼。”
殷臻哽住:“……”
太子妃。
——他有个空气。
殷臻站在原地望着骑兵远去,头一次想骂人。
三月初春的时候肚子里那小家伙不到两个月,等显怀正好赶上夏天。储君之位日渐稳固,他向上告病,说自己生病嗓子受伤无法开口,让公孙良易容替他上了半年朝。
绿眼睛早产,不到八个月出生。皱巴且虚弱,气息奄奄。一切打点完毕他对外宣称自己在宫外修养,又拖了大半年。他并不想太快将绿眼睛带回宫中,但太子到了该娶妻的年龄,每逢上朝必定被催促。殷臻烦不胜烦,不得已在第二年深秋告罪,说自己已有情投意合之人,对方染病去世,留下一子。心伤太过,不愿再娶。
等弹劾和处罚过去也没什么了。
说实话,殷臻一开始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满地乱爬的绿眼睛,手足无措又茫然。
生下孩子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和对方的相处都深陷一种“窒息这真是孤弄出来的”“好烦他怎么还会动”“他要靠近孤了快快快把他弄走”这样有点熟但不多的尴尬情绪里。
殷臻捏着那张纸,心烦意乱。
开始两年还好,宗家标志性瞳仁颜色在小孩身上并不明显,只看起来深。随着他日渐长大黑色淡去,深绿和花纹都越来越明显,眼看无法遮掩。
最好的解决方式是告诉宗行雍薛照离已死,将绿眼睛还给他。非常错误的开始,就该用彻底斩断的方式结束。
但宗行雍似乎没有他想象中在意子嗣。
那么,四年前他答应戍边的原因……
答案呼之欲出。
殷臻有一点儿不确定,又有一点儿难以置信地想,宗行雍竟然会动情。
这个念头光是从他脑海中蹦出来就够不可思议,他紧抿唇,很快又冷淡地想,摄政王玩弄人心之术高超,贯于将人往错误的方向引——他最终目的一定还是那个宗家的孩子,只不过为了降低对手的警惕心,才有此一说。
毕竟他当时欲娶虞氏女。
殷臻表情很快淡漠下去,好在他一向如此,赶来的从均也看不出他心中山呼海啸和惊疑不定。
“殿下。”
殷臻微有些心不在焉,等到从均加大声音又喊了声“殿下”才回神:“什么?”
从均道:“羌女邀县丞去府邸赏菊,县丞被吓得躲进床底下不肯出来,求您替他去一趟。”
殷臻停顿道:“她原本想请的人就是孤。”
他手里拿着一颗圆形珠子在手里滚,本来兴致缺缺,却又打起点精神:“赏菊?”
从均:“是。”
“关外菊花孤还没见过,这个时节也会有么?”殷臻自说自话道,“便去一趟,也无妨。”
冬日肃杀,凉州甚少见到鲜丽颜色,此刻城主府中却有一片摇曳的嫩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