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肚子扎人的语句生吞下去。
磨破皮的地方好像正在长新肉,不甘示弱地发痒发热起来。
殷臻把腿抽了回来。
“王爷的摄政王妃,跟孤有什么关系。”他半弯下身子,一截一截把被宗行雍卷起来的裤腿往下放,乌黑发丝随着倾身动作下滑,挣扎间领口微敞,露出锁骨。
玉白颜色擦着眼前过去,宗行雍眸色顿时一深。
蜿蜒锁骨线往后的右肩,他知道那里有什么。
殷臻:“图鲁没死,他和羌女一旦结盟,王爷的军队在十里之外,远水救不了近火。”
既然给他留了信,就有商谈的机会。
“此人少年时经过一场大火,腿脚皆废,伤病缠身,需一种特定的药材续命,藏身之处不会太远。孤已叫人去查,今日之内能得到消息。”
殷臻:“孤猜测,西凉人频频来犯的原因,与王爷久留凉州城的目标一致。”
传闻中可解百毒,治伤病的药材,陵渠干花。
“一国太子和关外将领,不管死哪一个朝局都会大乱。”殷臻继续说,“他恐怕起了杀心。”
死了一个嫁祸给另一个,一箭双雕。
但乌山非去不可,图鲁不能活着回到西凉。
“说太多了,本王记不住。”
宗行雍从地上站起来,扭头看他,用兴奋夹杂诡异的目光巡视殷臻全身,简单粗暴概括关键词:“太子要跟本王一道去泡温泉?”
殷臻一张脸精彩万分:“……”
他磨着牙道:“你真是——”他用尽生平最恶毒的词语要形容宗行雍,最后差点没给自己抽过去,压着额头长吐气,“……滚。”
“本王说笑罢了,”宗行雍收了玩世不恭样子,深深看了一眼他的腿,“伤口别沾水。”他尚有事在身,没有多待。
小腿冷得抽筋,殷臻望向窗外,内心烦躁。
他不确定宗行雍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也没办法冒着暴露的风险试探。试探的结果于他无益,彼此最心知肚明的解决方式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切从未发生过。
他希望宗行雍做个聪明人。
三日后,殷臻的腿缓慢结痂,他谢绝了一切来看望的凉州地方官员。与此同时,一直在路上的侍郎刘升斗终于传来消息,说他生了一场大病,要在路上休息半个月。
匪都剿了一半,人还在路上吃喝玩乐。
殷臻气笑了。
他生气时情绪淡得吓人,一言不发,整个驿站都被乌云笼罩。
这种低气压一直持续到站在乌山温泉别苑门口。
乌山温泉别苑在半山腰,匾额历经多年风霜不倒,苑中红梅香气扑鼻。水流声潺潺。
前来领人的是一位哑巴婢女,她对着殷臻身后的从均做了摆手的动作,又指指自己的口。
殷臻想了想,对从均道:“你留下。”
别苑很大,且空旷,杂草疯长。
一路除了哑巴婢女外没有任何人。
过路猛然窜出人来,低着头,手里拿着木盆。殷臻脚步一顿,一盆水顷刻浇湿了外衣。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十岁出头的男童背脊单薄,匍在地上不停磕头,“咚咚咚”,一下比一下剧烈。
图鲁要把他们分开。
一个奉命办事的可怜人罢了。
殷臻抬起袖子,滴滴答答水往下。他蹙眉,又松开,很是顿了顿:“不必如此,起来吧。”
哑女指了指他身上,又指了指里间某处屋子。
宗行雍:“拙劣。”
“目的达成就是好手段。”殷臻道,“孤要去换衣。”
宗行雍:“未必。”
“太子去换衣,本王如何不能跟着?”
殷臻扭头,吸了口气,不欲开口。
“有劳。”
他跟着哑巴婢女往里走。
宗行雍毫不停顿地跟上去,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刚刚自己所站之处的那株红梅。
外衣湿了大半,连带里衣也是。殷臻无法忍受地脱下外衣,总觉得忘了什么。
宗行雍直勾勾盯着他动作,毫不避讳:“太子比起四年前本王离京时清减了些。”
“……”
他跟进来后一直在那儿,冷不丁一开口殷臻猛然想起一件被遗忘的事——
一旦再脱下去,背后湿掉牡丹透出的颜色完全藏不住。
他解衣扣的手骤然一顿,呼吸急促了几分。
宗行雍屈腿靠坐榻边,手腕长长珠串垂下,迎上他的视线。要笑不笑地:“怎么不继续?”
殷臻松开手,淡淡:“王爷还是出去。”
雪白里衣领口竖起,只露出一线泛着柔和玉色的脖颈。宗行雍目光在那里停留,又移开,喉结上下一滚,低笑了声:“本王记起来,太子前两次见到本王脱衣,神色好似都十分紧张。”
殷臻眼角抽了一下。
他张口欲言,又闭嘴,又张口,忍无可忍地想辩解。
殷臻木着一张脸想,任谁见着另一人在面前脱衣都该回避。这种事,他是脑子有毛病才要辩解。
“王爷到底走不走?”
宗行雍瞧了他一会儿,当真站起身,往外走。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隔着一扇门宗行雍:“太子腿伤未愈,需不需要本王帮忙?”
殷臻不动声色观察周边,顺手取下那套崭新外衣:“孤是伤到腿,不是残废了。”
宗行雍停了停,挑眉道:“太子脱光了没,没脱本王就再等等,脱了本王就进——”话音未落迅速侧头,刀片擦着他鼻尖飞了出来。
但凡迟半秒他高挺的鼻梁就要多出个窟窿,宗行雍两指一夹,叹息:“真是一点儿都不留情。”
小半炷香时间过去,宗行雍眉头一皱。
他直接伸手推开门,脸色一沉。
屋内空无一人。
密道通往的后苑。
图鲁在棋盘一边,殷臻道:“孤棋艺并不精。”
图鲁一愣,继而笑了:“无妨。”
殷臻:“你猜宗行雍多久会找到孤。”
这温泉别院九曲回肠,迷宫重重,即使精通奇门八卦之人也会被困住。图鲁并不担心,笑道:“怕是要得罪摄政王了。”
迷香药效很快,殷臻浑身无力,问:“你想孤做什么?”
图鲁坐在轮椅上:“我做杀手起家,后来成了西凉王帐中一名谋士。日前有人找到我,出高价要摄政王一条命。”
殷臻:“高价?”
图鲁看了眼自己的腿,浅笑道:“残废之人,一个念想罢了。桓钦是宫中御医,难以见面;阙氏曾立誓不为宗家以外的人诊病,又有救一人杀一人的死规;便也只剩下药瓠子。”
“孤能得到什么?”
图鲁:“你们中州人惯于勾心斗角,有一份布防图遗失在我手中,若太子今日得手,此物我不会呈给西凉王。”
布防图。
殷臻心中一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揣进袖中,缓缓道:“孤如何得知你所言真假。”
图鲁叹了口气:“太子没有别的选择。”
“听闻太子与晋摄政王水火不容,四年前更是逼他远走关外。”他有条不紊道,“想必有能力一击得手。”
“此迷香又叫一炷香,一炷香后,太子可活动自如。”
“宗行雍在此地,你何不亲自动手?”
图鲁坦然:“晋摄政王威名在外,九死而力挽狂澜。整座温泉别苑奇门八卦之术,我仅有三成把握,其中一成在殿下手中,赌殿下要他死。”
赌殿下要他死。
“孤还有一个问题。”殷臻道,“你和耶律广目标并不一致,西凉王病重,他为羌族至宝陵蕖花而来,是也不是?”
图鲁第一次抬头。
“殿下聪颖。”他赞道。
“给孤一把匕首。”殷臻看着他,说。
秋风扫落叶。
图鲁从轮椅上抽出一柄短刃,横越棋盘,递给他。
殷臻垂眸,伸手。
变故陡生。
在殷臻触到匕首刹那,他翻手迅速扣住图鲁命脉,狠狠往前一拖。
匕首“咣当”砸在棋盘上!
图鲁愕然看向他,继而一哂,右手朝轮椅扶手上狠狠一拍,无数细如牛毛银针顷刻飞射,殷臻抬袖便挡,系数卷进袖中。
“你没中迷香?”
殷臻:“看来不是一炷香,你让孤杀宗行雍,当孤敌我不分?”他嘲讽道,“愚蠢。”
层层卵石上出现一条轮椅轨道,图鲁一击未得手,迅速后滑。
殷臻站稳,眼皮都未抬:“宗行雍。”
“多年未见,你腿和脑子还是一样不好使。”宗行雍幽灵般出现在他身侧,感慨道。
图鲁一顿,看看他又看向殷臻:“看来传言不实。”坐下轮椅飞射出十支飞箭,箭上沾毒,直冲一人而去。
殷臻提剑,呼吸急促。
他一边挡一边疾速后撤,不知不觉退出一大截。
后面是湖。
冬日湖水刺骨,更别提他身上还有伤。
宗行雍当机立断收手,朝湖边掠去。
殷臻踉跄两步站稳,眼睁睁看着图鲁顺着滑道消失在宅中。
“……”
他手中匕首未收,当头刺向宗行雍。
“太子想杀本王?”宗行雍危险地眯眼。
殷臻被整个压进怀中,双手被缚,抬脚就往他下三路踹。图鲁被放跑他快气疯,虽然布防图大概率是假的他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冷静全无:“你不是也想杀孤?”
宗行雍一时不察差点被他踹到,往后趔趄了一下。他身后正好是草地,一边抵挡殷臻毫无章法的攻击一边还要避让他的腿,实在分身乏术,不由得带着人滚在地上。
殷臻对任何可躺的地方有天然的警醒,立刻就要起身。
下一刻他腰间一软往下栽,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宗行雍。
宗行雍将人抱了满怀,顺着雪白绸衣领口往里的视线有瞬时的幽深。他仰面躺在地上,一双绿到发黑的瞳仁紧紧咬住对方。
“太子。”他指尖幽幽拂过殷臻眉眼,叹道,“你最好别动。”
“本王硬了。”
他手指往下,在殷臻逐渐睁大的眼睛里勾住他外衣领口,松了松,再松了松,直到露出一片雪白皮肉才止住,凑近饮鸩止渴般着迷地嗅了嗅。
“让本王抱一会儿。”
殷臻不用动都能感受到身下异状,脸色变了又变,变了又变,看起来有一百句脏话要说,最后咬紧了后槽牙。
“本王提醒你一件事。”
良久,久到殷臻僵直身体到腿麻,头顶才再度传来沉而喑哑的声音。
“五年之期将至,你还欠本王一个人。”
“不管太子还给本王什么——”宗行雍指腹温热,不经意滑过他脖颈。殷臻没忍住瑟缩,换来一声极轻的笑,“等本王把他抓回来……”
宗行雍慢条斯理地将他领口一点点拢好,动作很缓,也很磨人。
“临走那杯酒,和未做完的事。”
“还请太子代为转达。”他将殷臻身上垂下的发丝拢至耳后,幽碧瞳仁深如海,里面倒映出一人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太子:希望宗行雍做个聪明人
摄政王:聪明人没老婆
周遭是杂草和泥土的气息。
殷臻胸膛剧烈起伏,从宗行雍身上翻了下去。他站起身,淡淡:“王爷不是说要移情别恋?”
脚下血迹蜿蜒往前,图鲁重伤又不良于行,无法逃出这座别苑。
看宗行雍这样子,不像是丢了布防图死到临头。
宗行雍懒懒散散从地上起来:“太子与本王交手这么多年,分辨不出话中真假?”
殷臻一点点把袖袍捋顺了,睫毛在眼下映出一片苍青色暗影。他沉默片刻,偏过头看宗行雍,倏忽笑了:“五年之期未到,王爷就来跟孤提条件?”
刚刚真是把人气狠了。
眉心那颗美人痣颜色都深了两分。
这么一笑摄政王多少有点神魂颠倒,接下来要说什么都忘了。
“提醒太子还欠着本王东西而已。”宗行雍翻脸如翻书,朝墙头懒洋洋一招手,“篱虫。”
篱虫从院墙上跳下来:“少主。”
“人在里面。”
殷臻拢袖望向幽深屈折的小径,心里叹了口气。
他闻到了焚烧物的味道。
图鲁如果被抓到,下场会好很多。
“王爷要放火?”
本朝酷吏之风盛行,从摄政王起始。
他有所耳闻的一场处决中,宗行雍放火焚烧了整个山庄,将所有涉及叛乱的人活活烤死。惨叫哀嚎声不绝于耳,正门明明敞开,却无人进出。
前十个跑出来的人被乱箭射死,尸体堆在堂中央,头颅上的眼珠爆裂出来,弹射在地上。
宗行雍:“他在此地苟且两年,够了。”
“本王有事问他。”
放火焚烧产生的刺激性气体迅速弥漫整个山头,篱虫等人得令,死守每个能铺进滑轨的屋子。
不到一炷香,某间屋内传来无法遮掩的呛咳声,一声比一声剧烈。
图鲁满面黑灰,被压至宗行雍身前。
宗行雍的事,未免节外生枝殷臻自行退让。日光过盛,他在太阳底下身上发热,以为是天气原因,温吞吞地抬袖,遮住阳光。
“多年不见,王爷手段更甚从前。”
图鲁被拖出来时腿上受伤,又被篱虫刺了两刀确保没有还手之力,此刻有劲出没气儿进,唇边不断渗血:“原是想用硫磺炸了此处,免我东山再起……怎么改了主意?”
宗行雍:“当年滂水之战,通风报信的人是谁?”
如果不是有人暗地泄露行踪,他不会伤得那么重。三军将领齐在帐前跪地恸哭,白丧都备下了。
和他打那一仗的人是西凉名将呼延川,骁勇善战,稍有差池便会粉身碎骨。
“王爷想知道?”
图鲁:“那便靠近些。”
宗行雍低头,嘲讽一笑。他压低身体,靠近图鲁。
太阳光反射,殷臻余光中有什么一闪。
他手上居然还有暗器!
殷臻心一紧,下意识迈出一步。
但他心知没必要为宗行雍担心。
“咔嚓”。
宗行雍一言不发卸了图鲁胳膊,在彼此视线相接刹那,图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他耳边惨笑着,断断续续地道:“王爷就不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背叛……咳咳,你吗?”
“你纵带兵打仗有神勇,行事作风却不留情面,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人人仰慕你、艳羡你,却惧你,怕你,远离你。”图鲁忍着剧痛,“咳咳……我说得……咳咳……没错吧。”
“不止。”
宗行雍漠然:“本王手段残暴、专权跋扈、野心勃勃、必不得善终。”
阳光分割出的阴影照在宗行雍面部,令他俊美五官蒙上一层阴翳。他低头,半晌,嗤笑道:“本王不在意。”
图鲁跪坐在地,白衣上沾满血污,仰面时断掉的胳膊垂在身侧,他却浑然感知不到痛苦一般,视线掠过他看向他身后,微微笑了:“是吗?”
宗行雍脸色犹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左手小臂多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划伤。血丝顺着流到手掌,又顺着指缝往下落,一滴一滴砸落地面。
缓缓转过头。
他那一刻眼神比修罗更可怕。
地上跪了至少十个黑衣死侍,在死寂中为首篱虫幡然惊醒,毫不停顿拿起最近的剑往相同的位置划。
“铛!”
眼看就要靠近,剑刃和斜打出的匕首撞上,篱虫手腕一酸,迅速跪地:“属下失职,自请断一臂。”
“别断了,留着用。”
“把人带走,别让他死了。”
宗行雍手臂还在往下滴血,他浑不在意地用衣袖潦草一裹,迅速捕捉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头顶是被大火摧毁的残梁,乌黑烧焦一片。他躲在屋檐下遮阳,外衣半路湿了换了件绛紫色,脸庞秀丽,袖手安然站立。
太子甚少穿这等鲜艳颜色,叫摄政王想起那幅宫廷画师冒天下之大不韪画出的画,惊心动魄,记忆尤深。
啧,储君大典他竟然错过了。
真恨不得把在场所有人眼珠子挖出来。
宗行雍朝前走了一步。
殷臻眉头紧皱,后退。
宗行雍目光在他后退的那步上停留,神色莫测:“害怕?”
殷臻神情警惕。
宗行雍松手腕,不紧不慢往前。
殷臻后退,宗行雍近一步他退一步,眼看对方没有停下的意思忍无可忍出声,显然是逼到极限:
“脏!”
“……”
宗行雍诡异地停住,往自己手臂上瞧了一眼,又瞧瞧殷臻“你要敢过来孤立刻要杀人”的架势,仿佛想起什么,啼笑皆非。
“好吧好吧,”他脚步一转往旁边的水缸走,一撩衣袍半弯腰。一边嘀嘀咕咕“本王又不要脱你衣服洗个什么玩意儿”,一边使劲儿搓手,洗了一遍洗二遍,等凑到鼻尖完全闻不到味儿了,再度来到殷臻面前,全方位无死角给他展示,“干净了。”
殷臻紧绷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算是允许他靠近了。
他闻着那血腥味头皮发麻,胃里作呕。
“干什么?”宗行雍还在靠近,殷臻缓了缓,恹着眉眼问。
宗行雍停下,其实自己都没想明白自己走过来干什么,不过走都走过来了,他信口拈来:“本王手痛得要命,要抱太子一下才能好。”
“……”殷臻头昏脑胀,强忍一巴掌扇他脸上的冲动。
这人满口谎话。
殷臻无动于衷地想,他背后任何一道伤口拎出来都比手臂上这条长,比这条凶险,比这条难以忍耐。要真痛得要命恐怕离死不远。
况且他要真痛得要命应该找大夫,找他一点用没有。
宗行雍也没有征求他意见的意思,摄政王想做什么就是通知而已,他眉梢一动,把人拦腰往怀中揽。
迎面而来未尽的血腥和寒霜凌冽气息将殷臻兜头罩下,腰间手臂围铸的空间犹如铜墙铁壁,死死将他圈进怀中。
宗行雍受伤的左手臂正好卡住他右手,殷臻袖中刀片滑进又滑出,被勒得腰痛:“松……”
他一阵阵发晕,眼皮烧得厉害。“松手”刚说一个字,眼前霎时一黑,失去了意识。
日头被拉得很长。
殷臻意识模糊,视线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床帐颜色在眼前晃动,又晃过深黑色。他唇瓣干裂,艰难地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微乎其微,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背对他的人却骤然转身。
清凉甘冽的水渡入口中。
殷臻头重得厉害,又冷又热,后背湿透。他冷得浑身发抖,一个劲儿往被子深处钻。
一根胳膊伸进来他后背,摸到一手湿汗,当即抽出去。传到耳边迁怒的声音也蒙着一层什么,殷臻费力地听,也只捕捉到“体弱”、“睡一觉”“饶命”这样的字眼。
仿佛某个夏日,他不断咳嗽不断咳嗽,同榻的人被咳到心肝颤,马不停蹄拎回来朝中德高望重的老御医。
老御医给他诊脉,胡子一竖:“风寒反复不是很正常?”
现在又有人立在他榻前,刻意收敛的焦躁不安在靠近时全无保留地传来。
殷臻手指其实抬不起来,但他用尽了全力,抓住榻上那截衣角,轻微地、安抚地扯了扯。对方一顿,正要动作,殷臻已经彻底放下心,力竭昏睡过去。
他倒是睡过去了,宗行雍脸色阴沉得能滴水。
屋内一众人战战兢兢,鞋都没穿的医官抹了把头上冷汗,心知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腿一软往下跪。
篱虫无声地松了口气。
汝南宗氏独子虽不嗜杀,但见过的死人多如牛毛。加之多年征战,早视人命为草芥。
放在他身边没人那几年,满屋子人都会因无用斩首。
“滚!”
无一人敢抬头,全部连滚带爬从屋内退了出去。
殷臻脖颈处黏着一缕缕凌乱湿发,乌和白对比鲜明。睫毛也被打湿得厉害,绻缩的姿势看得出来很没安全感,人虚弱得一碰能散架。
梦中还时不时冷战。
宗行雍满肚子怒火忽然就消失了。
他呕得要命,动作粗暴地去解殷臻外衣,把他从湿淋淋的外衣里鸡蛋剥壳一般整个剥出来,脱到一半跟前闪过整片的深红。
绸衣贴身,厚度有限,轮廓和色彩若隐若现,没入更深处。
宗行雍梭然用力,眼底晦暗。
他手掌彻底覆盖住左肩攀升的牡丹花,指腹顺着后颈向下。全凭记忆途径硕大而饱满的花瓣,来到艳红吐蕊的花心,再往下。
隔着一层单薄寝衣,榻上的人身上温度源源不断传至手心,仍无知无觉安睡。
牡丹轮廓在脑海中清晰浮现,摄政王闭眼都能丈量出花瓣长度和起止线,是千百次摩挲后的结果。
腰身至少少了半寸。
给人换完湿透的里衣,宗行雍阴晴不定地想。
【作者有话说】
抱歉大家~前几天因为压字数隔日更,今天开始日更(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悲伤蛙哭泣
大概在中午十二点左右更新,有事会请假
◎本王等着看他想干什么◎
殷臻第二日醒来时面前景色换了个天地,床榻都不眼熟。他这一觉睡得昏沉,猛然惊醒,下意识看了眼身上衣衫。
不是昨夜那套。
眉眼沉下去。
屋里烧了炭,窗外寒风呼啸。
门“吱呀”一声开了。
殷臻微眯了眯眼,往外看。
进来四五个婢女。
为首是个嬷嬷岁数的人,发髻梳得正规,是标准的宫廷式样。见他醒了自然地上前将两侧床帐挑起,接着微微拂身,给他行了个礼:“小公子。”
只有一个人这么称呼他,摄政王府的掌事姑姑,素溪。
殷臻顿了顿。
“熬了一株人参,加了红枣、枸杞和当归,养气补神。刚刚叫人试过了,温度正好。又差人熬了雪梨,去去苦味。”素溪让人将食盒在殷臻面前一一展开,“小公子尝尝?”
浓郁热气从茶碗中溢出来。
殷臻接过碗勺。
他和素溪视线有短暂接触。
府中人如何换了一张脸,又如何消失了四年。素溪一概不问,等殷臻多少喝了汤,才招招手让其余人下去。
她候在榻边,随时准备回应殷臻需求。
“让宗……”殷臻将外衣扣严实,半坐在榻边,乌发流水一般泻在身侧,“王爷进来,孤……有话跟他说。”
素溪有求必应:“小公子稍等。”
人出去后殷臻低低咳嗽了一声,他身上没那么沉重,正要伸手去将散乱的衣带系上,动作却一顿。
他缓缓松开了压在腰带上的手。
宗行雍对他可能有情。
但王公贵族能匀出的情有限,一旦利益冲突,立刻翻脸无情。
他从不将希望寄托在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边关二十七城风吹草动尽在宗行雍掌控,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殷臻垂眼。
他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想办法让宗行雍对他降低警惕。
素溪带上了门,往院外走。
宗行雍站在院中,他没进去,在等待素溪从屋中出来的时间里盘弄珠串的速度越来越快。
“嘭——”
某颗珠子发出爆裂声。
他这几年杀伐之气愈重,人人见之退避三尺。
“让少主进去呢。”素溪回头往屋里又看了一眼,如实道,“瞧着精神好多了。”
宗行雍眉头抬起。
“寒气重,脉象虚浮。再有的要等阙水先生到才能看出来。”素溪有心调和,“太子勤政,为朝事呕心沥血,是社稷百姓之福。”
宗行雍恨恨:“他进本王府中时身子骨比现如今强多了,本王那时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不敢用力那不敢碰的,安安生生供在府中养了大半年——”
殷臻这几年的精彩经历包括但不限于从皇城日夜不歇横跨边关二十七城,南下治水被洪水冲走,国相张隆的刺杀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消息被连夜规整送到摄政王桌案,他一宿没睡,肝胆俱裂地看完了,脸色到现在还隐隐发青。
素溪:“少主打算怎么做?”
“陵渠的事不能等了,”宗行雍来回踱步,按了按眉心,“让蚩蛇七天之内带着阙水出现在本王面前。”
他一心二用地交代完事,抬脚就往屋内走。
素溪根本来不及叫住他,在原地若有所思。
她第一次见殷臻就在这么个冷天,夜晚风大,殷臻一身素色锦衣,面如白玉。他提一盏灯站在冷风中,纵使穿得多还是显得单薄。冲她笑了笑:“素溪姑姑。”
那灯一明一灭,跃动着深红而黯淡的光。映着他清透眉眼,幽幽勾出几分摄魂夺魄意味。他很安静,很少对府中人说话,说是刚及冠——可能没有,笑起来很不好意思。
虽说留在府中,但无名无份的,不知少主心中是个什么打算。
摄政王没开口府中下人不敢轻易和他搭话,他常常一个人,今日大约是睡不着,未曾点灯,没有惊动伺候的人。深夜披衣出来,隔墙去看天边一轮遥远的弯月。
素溪将手中狐裘披在他身上,也不问什么,只说:“明日想吃什么,嬷嬷做。”
殷臻那时候还很惶然,意外打破了他对未来的所有设想,他原本是去大金寺找宗行雍,想获取支持。摄政王在朝中从来中立,他母族势微又不受宠,心知成功说服对方的可能性微小,还是想试试。
偶然撞见对方落入虞氏陷阱,于情于理帮了。
他想找个机会跟宗行雍把事情说清楚,但摄政王公务繁忙,成日成夜不是上朝把一众迂腐老臣气得撞柱就是在书房处理那些个烦人的刺杀,一连半个月不见人影。
素溪误会了他心中所想,陪着他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忽然道:“小公子不如主动些。”
殷臻耳根瞬时就红得要滴血,磕磕绊绊地跟她解释:“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