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怎么说,这几日府中下人的视线十分明了——他常年生活在冷宫中,见到的人还太少,全然不理解怎么会有发生这种事不藏着掖着反而一回府就让所有人知道的恶劣行径。宗行雍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应付起来手忙脚乱。
他虽然跟着宗行雍回到摄政王府,但不知道这个决定背后代表的深层意思。在他质朴的想法中,要是能相互了解一下说不定会让摄政王产生“所有皇子中他是最好的选择”类似的念头。
至于大金寺发生的事情,就当作没发生过。
素溪是个很聪明的人,接过他手中的灯,温和地说:“不管是有所求还是别的,小公子都该主动些,不是吗?”
回到宫中他也没什么事做,所有计划的前提条件都建立在获取摄政王信任上,宗行雍能让他需要花十年做的事缩短为三年——他当时想的是三年,实在低估了摄政王在朝中的影响力。
素溪说得似乎很有道理。
殷臻踌躇了一下,问她:“要怎么做?”
素溪在前面给他掌灯,闻言倒是讶异地回头,瞧了他一眼,见他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笑了:“少主一个人久了,小公子多去坐坐,捎杯热茶,陪一陪他。”
这并不是一个难以达到的要求,殷臻想了想,点头。
那时候,他其实并不知道,整个王府,每一个人,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一字不漏传到摄政王耳中。
素溪不过是试探宗行雍的态度罢了,她一个看着宗行雍长大的老人,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常年处在勾心斗角的环境中,需要通过长期的观察来判断一个人对自己有没有威胁。
他正等着殷臻做些和外人勾结的事,要么就是蓄意勾引,结果结结实实喝了半个月的茶。
素溪叫殷臻陪他喝茶,他就真什么别的事都不干,天天给摄政王送茶,素溪说让送什么送什么,严格遵守。说要陪就一声不吭呆在宗行雍身边,从早到晚。看样子他对自己任务完成得很满意,美中不足是太无聊,坚持不住,总会不小心睡着。摄政王批奏折干活,他睡得昏天黑地。
摄政王盯着人看半天,他也不醒,安安静静枕着手肘,呼吸均匀。
任劳任怨的摄政王百忙之中还得把人从桌边抱到榻上,夏天打扇冬天盖被。等人醒了头发翘起两根,自己给自己穿鞋,梦游似的跟他说,谢谢。
摄政王:“……”给气笑了。
那茶喝得摄政王半个月后闻见茶味儿都想吐,连夜找到素溪,叫她赶紧换个事儿让人做。
喝到吐都没想说把人赶走,书房这种禁地也敞开叫人进了。
素溪现在想想仍然忍俊不禁。
她瞧着宗行雍推门进去,悠悠拂过袖子,心想宗绅怕是不用担心百年之后独子孤身一人了。
屋内,殷臻心里生出发虚的紧张。
他强装镇定地跟宗行雍对视两秒,舔了舔下唇,不熟练地关心:“王爷的手……”
他进摄政王府那年刚及冠,与人交往限于一些宫女太监,也没觉得素溪说的有什么不对。等再后来发现事情歪了个九曲十八弯,只能将错就错。
素溪还教了他别的。
宗行雍幽碧色瞳仁里闪过什么。
殷臻静静仰头看他,平日扣得严实的领口敞开一点点。薄月色的衣衫衬得他神情柔软到极致,望过来的眼神含蓄而微亮。
衣带是散开的,很好解下的模样。
一副乖巧、任君采撷的模样。
摄政王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深了又浅,浅了又深,神色变化莫测。最后终于动了,提步朝前走。
他靠近时殷臻身体有瞬间的紧绷,但牢牢控制住了退缩的本能反应。宗行雍走到他面前,停顿。
殷臻依然半扬着脸看他,心跳不知是紧张还是心虚,一声比一声剧烈。
腰间微微一紧。
宗行雍在他面前半弯下腰,熟练异常地、耐心十足地给腰带打结。不知是不是故意,过程被拖长,呼吸交错间殷臻后背爬上细小鸡皮疙瘩。
“本王手没事。”他在殷臻耳边吐息,隐隐笑了声,语带威胁,“太子若能照料好自己,本王不至于生气。”
殷臻心里一抖。
“你觉得他在向本王服软?”
篱虫一愣。
难道不是?
“四年前他在本王酒中下药、从摄政王王府逃出去的时候……”
摄政王怀念地舔了舔犬齿:“就这么个表情。”
篱虫头霎时不敢抬起来了。
汝南宗氏常年驻扎在恭州,四年前族中动乱宗行雍不得不离京,原本打算将人一道带走。但显然太子有自己的打算,一杯酒药倒了摄政王,从此一刀两断。
宗行雍将珠串一圈一圈缠绕在腕上,耐心:“本王等着看他想干什么。”
淡金色的月光透过窗棱照进来。
殷臻睡意全无,他将接下来要做的事一件件捋顺:羌女手中的陵渠、回京后立刻求见太后、兵部侍郎的人选……
目光移到榻边,倏忽一顿。
这五天他等着陵渠消息,在哪儿反正都一样。如果宗行雍比他更早知道那花的下落,他能第一时间获取消息。
宗行雍军务比想象中多,五日有四日往返军营和凉州之间,早出晚归。他以为宗行雍会对他做什么,但没有。
莫名其妙地,殷臻说不上的烦躁。
他从厚厚一层被褥中伸出手去捞宗行雍忘在榻边的珠串,捏了一遍捏二遍,人还心不在焉着,一回神“嘭”一声响。
殷臻:“……”他略显僵硬地低头。
内力捏爆了一颗。
碎成齑粉。
一百零八颗珠串上少了一颗,说起眼也不起眼,但绝没到能瞒天过海的程度。
殷臻停顿两秒,当机立断把东西往枕下塞,毁尸灭迹到一半——
“这么晚了,殿下睡不着?”
素溪走进来,点燃一盏灯烛,又将灯芯挑暗。很关怀地问:“这样可看得清?亮了伤眼。”
殷臻清咳一声,点头,撩起床帐。
“殿下腿上伤如何了,幸好伤不在骨头上,不然可要吃些苦头。”素溪将开了一条缝的窗掩上,细声细语,“伤在腿上,少主不愿我们见着,也不知他笨手笨脚,做得好不好。”她很顺畅地接受了殷臻的身份,唤“殿下”。
殷臻沉默了一瞬。
素溪五年后依旧对他的喜好了然于心,连茶水滤过的次数都谨记,分毫不差。她将一切东西都换成当初习惯的,譬如味道和食物。送来的衣物鲜见合身,腰身一寸不多。
他不是很能应付来自别人的关心,低低:“……结痂了。”
略过了后一个问题。
素溪笑一笑,很为他高兴的样子,又温声:“院外早梅开了,象牙一般颜色。殿下若是睡不着,不如出去瞧瞧?”
殷臻看了她很久。
外面飘着雪,檐下大红灯笼泛着暗红色,时不时被风吹得晃动。
“汴西已定,东三城溃散,群龙无首,降书已递——”宗行雍脚步猛然一停。
篱虫不明所以,也停下,朝前看。
无声无息退出了院外。
汴京军报早一步到殷臻手中,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宗行雍果然适合待在战场上。
大半夜,宗行雍显然有些意外,夜色太深,他眸中情绪浓得厉害,目光沉沉胶着在殷臻身上。殷臻本能感知到危险,退了一步。
宗行雍移开视线,将披风解下递给一边的侍卫,这才抬脚走向他,淡淡:“没睡?”
殷臻:“起来等梅花开。”
宗行雍重复,咬着字句反问:“等梅花开?”
“等到了?”他回头,墙角生出一片冰白。
殷臻看他:“等到了。”
宗行雍刚杀了人,心情恶劣。此刻奇异地平和下去:“风大,本王进去坐坐。”
殷臻没动,拦在路中央。看向他左胳膊,眉心拧起。
“太子不是很关心本王手上的伤?”
宗行雍顺着他视线瞧了一眼自己胳膊,在寒风中一低头,把手伸出去。
衣袖上多了一块深色,他不错过殷臻一丝一毫表情变化,简单三个字:“裂开了。”
这人风尘仆仆,身上全是寒气,跟着手臂一道支过来。殷臻手揣在袖子里,盯了他两秒。
慢慢挪开一步,让出了能叫一个人过去的路。
塞外狂风如鬼嚎,屋内温暖如春。
殷臻垂着眼睫,屏住呼吸给他沾药粉。宽袖挽上去半截,手腕白得晃眼。他抿着唇,动作小心,且严肃。
柔软得不像话。
宗行雍目不转睛盯着人看,心里一万只蚂蚁在爬。
很早以前摄政王就发现了,殷臻这人有个很认真的毛病。
他要做什么事就会尽力做到最后,譬如说打定主意讨他欢心,把素溪教的法子学了个十成十;又譬如答应别人的事一定会做到,再不情愿也坐这儿给他包扎,且要做就做好,绝不敷衍;打赌打输了真同意他在背上画画,根本不会撒撒娇蒙混过关;画了那么大的牡丹还被欺骗洗不掉就生气三天,踹他几脚……
摄政王嘴角没忍住往上扬,下一秒“嘶”抽了口气。
殷臻在他伤口处用力压了一下,警惕道:“你笑得那么……”他硬生生把“淫-荡”二字吞回去,用冰凉的镊子狠敲了把宗行雍手背,冷着脸呵斥:“别笑了。”
宗行雍笑容越发扩大,傲然:“本王还不能笑了?”
殷臻冷冷看他。
摄政王:“……”
摄政王闭嘴,反手拽住那把细长的镊子,殷臻一时不察被往他的方向拉,往前一倾,“太子,你突然对本王这么好……”
殷臻耳垂一凉,面无表情跟他对上视线。
宗行雍:“准备做什么?”
殷臻用镊子顶开他的手,把人抵得远离自己,毫无波动:“没有。”
宗行雍懒洋洋:“本王想起一件事。”
“太子说本王有个儿子。”
殷臻眼皮一下未抬:“是。”
“太子也有个儿子。”
殷臻眉尾抽动了一下。
他把纱布缠了个结,心平气和地直视宗行雍:“那是孤的。”
绿眼睛。
他改主意了。
既然宗行雍在意的不是那个孩子,告诉他薛照离已死只剩个孩子的办法就行不通。
东宫太大了,死气沉沉,需要一个小孩。
“本王没说不是你的。”宗行雍问,“他叫什么?”
月光探进来,满室清辉。
漫长的寂静。
“无忧。”
殷臻看了他一会儿,才道:“孤叫他无忧。”
说完微微一僵。
宗行雍的手碰到了他的小腹。
最开始只是单纯的触碰,接着整个掌心贴了上来。他从外面进来,浑身都是冷的,手却相反。皮肤相贴的地方传来连续的、源源不断的热意。
动作很小心,也很疼惜。
殷臻眼睫毛一颤,又一颤。他能清晰感受到那只手缓慢掠过时异样的感受,像是在常年寒冷之地生长出一轮暖融太阳,又像是长出另一颗心脏,在血液下疯狂地跳动。
他腹部不自觉紧绷起来。
宗行雍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调子很低。屋里烛火暗沉,模模糊糊地晃过耳边。
“害不害怕?”
过了两秒。
殷臻双手放在膝上,板正地答:“这世间没有孤害怕的东西。”
宗行雍笑了一声:“嗯。”
他赞赏道:“厉害。”
真奇怪。
殷臻心想,他夸孤厉害。
他骄矜地抬唇,耳朵尖极轻地动了一下,掠过嫣红。
宗行雍:“本王得到确切消息,陵渠在城主府中。”
“太子明日与本王一道。”
殷臻一顿。
“想问本王要用它做什么?”宗行雍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
“家中有妻,身体不好。日夜惦念,赠物于人。”宗行雍伸出手,却在靠近他耳朵时停下,收回,声音低得像在哄人,“本王不扰你了,明日睡到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
摄政王信守诺言,出门左转,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来回十里路,就为了一面。
假使他睡下了,宗行雍或许会叫醒他,或许不会。
殷臻嗓子有片刻的发紧。
他把事情想得很明白,他和宗行雍从根本上是钱货交易,事情了结不该有任何关系,在朝堂上再见是政敌。
他很少深想自己对这个人的感觉,有些事无法深想。
而他又很模糊地想,他对宗行雍感到头疼,并不全因为摄政王是个棘手的敌人,而是有其他原因。
他对宗行雍的感受太奇怪,有时候恨得牙痒痒想杀他,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那是他真正害怕的东西。
他举步维艰、殚精竭虑地走到现在,不能容忍任何计划之外的事再出现。
短暂的、脆弱的、难以为继的东西,他在宫中见得太多。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验证宗行雍的兴致会持续多久。
夜已经很深。
殷臻冷静而理性地将生出的萌芽压下去。
图鲁被俘,逃不出去。剿匪事毕,拿到羌女手中陵渠花,必须即刻回朝。
他所有势力都在中州,在边关二十七城多有桎梏,手脚伸展不开。
一旦回京,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殷臻眉眼冷沉,挥袖拂灭了灯盏。
他想要什么,自己会去争。
◎“这要问太子,用什么拉拢了本王——”◎
城主府在凉州矗立几十年,等到胡媚儿这里已经历经十二代。羌女貌美,无一不早早有人上门求娶,她却不同。
胡媚儿换了身素白裙衫,未施粉黛,露出原本清丽五官。只插了一支素钗,上面是梅瓣模样。
她就等在城主府门口,百无聊赖地哼唱一首北地小调,调子拖得长长。
“妾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她手里捏着一片树叶,看看殷臻复又看看宗行雍,嫣然:“想和二位单独聊聊。”
宗行雍不耐烦地把串珠一甩,刚要大胆发言——
殷臻心中警铃大作,提脚往下踩!
宗行雍表情微微扭曲:“……”
篱虫死死低下头。
胡媚儿识趣地摊手:“二位商量商量?”她背着手,走向不远处卖泥人的小摊。
殷臻:“你要干什么?”
“打。”
摄政王脚痛,不悦且铿锵:“抢。”
“……”
殷臻捏了捏眉心,用尽生平最大克制力:“……容易人财两空。”
“看看她要做什么。”
宗行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太子一旦脱离本王视线,就会想方设法在自己身上弄出伤。”
殷臻顿了一下。
他袖中的五指攥紧,定定盯着宗行雍:“打个赌。”
“哦?”
殷臻:“孤要是受伤,任你处置。”
“本王要是不答应……”
“没有不答应的选项。”殷臻打断。
宗行雍直勾勾看他,仿佛要将他看穿。
“本王离京前说过一句话。”
殷臻皱眉。
宗行雍:“若那二人有任何差池,太子不会想知道本王会做出什么。”
“账一道算。”
“任本王处置。”
他说这四个字时情绪莫名,殷臻开口只是权宜之计,眼皮隐隐一跳。
“还望太子……”摄政王断字成句,眉眼冷沉,“千万保重。”
“商量好了?”
“远来者是客——”胡媚儿站起身,“太子先吧。”
殷臻跟着人走进去,深冬风凛冽,刮过面部。
“妾有一个幼弟,名叫胡笙,想给他在中州谋个一官半职。太子若能做到,陵渠妾愿拱手相让。”
殷臻平静道:“只一官半职?”
“保他平安无事,娶妻生子,过寻常人生活。”胡媚儿想了想,“殿下能不能做到?”
“孤答应你。”
胡媚儿眉开眼笑:“那殿下随我来?陵蕖就在我寝宫中。”
“殿下得亲自去。”她笑盈盈地,如同尚未及笄的少女,“那是妾身私闺,外人不能进。”
从均:“殿下。”
“孤去。”殷臻看向羌女,简洁道。
羌女寝殿铺满玉石宝物,白玉为阶。妆镜台上布满各类琳琅饰品,红宝石、孔雀翎、硕大祖母绿镶嵌在珠钗头冠上,分量极沉。
羌女幽幽回头,暗香盈袖:“那名宫廷画师的画真是好极,可惜毁在那场大火中,殿下说是不是?”
古怪的气味。
殷臻察觉不对的第一时间闭息,但意识已经变得很沉,又极快中断。
醒时周遭变得十分暗。
殷臻动了动手,粗绳勒进手腕,他吃力地抬头,头顶某处散出微弱的光。
袖中刀片尽数不见。
耳边有“滴答滴”的水声,时间流逝变得模糊。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小腿麻木,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银质铃铛清脆响声。
殷臻舌尖隐痛,手腕因血液不通肿胀。
不知为什么,他倒没觉得落到如今境地如何危险,毕竟从前凶险更甚的情况常有——只是想到宗行雍那句“太子不会想知道本王会做出什么”,心中非常……
殷臻飞快扫视一眼自己全身,心里安慰自己:
还好,也就手腕磨破点皮、留了点血。
问题不大。
“殿下这一觉睡得可还好?外面可是翻了天。”
殷臻没开口。
“我原本是想要跟太子做交易的。”
胡媚儿倚靠在水牢门口,怅然:
“可阿笙中了西凉奇毒,解药在图鲁手中。”
“他那么小一个,我看着他磕磕绊绊长大了,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自顾自道:“我对宗行雍说你在隔间休息,让他放了图鲁,作为交换我给他陵渠。他果真放了人,可图鲁让我杀了你,不然不会告诉我解药下落——”
“殿下,真是对不住了。”
尖锐指甲划过脸,殷臻不适地偏过头,冷冷:“你要杀孤?”
“图鲁叛出西凉已久,让他杀不了宗行雍就杀掉孤的人只有一个……”他吐出两个字,“国相。”
“太子若在乌山别苑杀了摄政王,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
胡媚儿可惜地说:“我会替殿下多烧两柱香的。”
她拿出殷臻身上搜出的尺寸长刀片,在他喉间比划:“这张脸果真和画上一样,美人在妾身这儿向来有特权,殿下还有什么临终遗言?”
殷臻沉默一会儿,忽然问:“你发间是桂花香?”
“桂花?”胡媚儿扶了扶发鬓,恍然,“原来是桂花味儿么,凉州没有这种东西,这是我在一名香贩手中得来的,他死前还惦记要给家里婆娘带梳头油。”
“你靠近些。”殷臻微微喘气,道,“孤想闻一闻。”
他说话不知为什么十分费力,胡媚儿没有放在心上。她欣然,特意弯下身,将梳好的发髻凑近殷臻鼻尖。
说时迟那时快,殷臻背后绳索被割断,他眼神骤然一变,出手迅速抽下那支发簪——
反手重重一刺!
血流喷射。
不可能,她明明将所有刀片都找出来,怎么可能还有!
剧痛传来,胡媚儿徒劳捂住颈项踉跄后退,惊疑不定:“怎么可能……”
殷臻扶着墙站起来,刚刚那一击用尽了他仅剩的力气。小腿骨因潮湿地牢泛起刺痛,但他稳稳站住,面上没有任何异状,弯下腰将三枚刀片捡起。
一寸长刀片收在他指尖,他两指异样灵活,薄片在指间翻飞。手中血迹斑驳。
“在孤口中。”殷臻碰了碰舌尖,忍耐地,“若此时去找人,你还能留下一命。”刀片划破口腔内壁,无处不在渗血,满是铁锈味,每说一句话疼痛都成倍增长,他看向胡媚儿手中那把长剑,语速很缓,“若仍要杀孤,死得会更快。”
胡媚儿眸中闪过狠意,提剑便刺。
雪白泛青剑光当头而来,殷臻心里叹气,他振袖,就那么随手一挥,锋利刀片从掌心“咣当”飞出,如利箭脱弦。
“铛!”“铛!”“铛!”
接连三声。
剑“劈里啪啦”砰然断成四截。
胡媚儿瞳仁急剧紧缩——
殷臻毫不留情,一掌拍向她左肩!
与此同时,宗行雍当门一脚踹向牢门!
那一掌花光殷臻仅剩力气,他喘着气踉跄后退。
宗行雍心脏骤停,瞳孔放大——
殷臻简直是跌进他怀中的,衣袖上全是血污。肉眼无法分辨出伤口到底在什么地方,五指上血迹淋漓,唇边也有刺目鲜红。
背后人胸膛宽阔,殷臻安下心,一转头对上一张青白交错的脸。
他一顿,比较徒劳、但真诚地举手:“孤只有手……”一边说一边咳嗽,唇角疯狂往外渗血。
那抹猩红刺得摄政王心肝胆寒,一把掰开他的下巴。
“……”殷臻瞬间消声。
全是血。
乍一看数条血线如蛛网密布。
摄政王肝胆俱裂,神经被刺激得直跳:“闭嘴!”
掐住殷臻腰的手用力,太子这些年久居高位,少被人这么高声呵斥。他头一次感到不知所措,冰凉的唇抿成一条直线。
宗行雍眼前一阵阵发黑,狠狠闭眼,视线梭然射向地上胡媚儿,森冷:“胡姬——”他抬手,斜插地面的长剑剑身颤抖,下一刻轰然拔地,飞向他手中。
那一秒被无限拉长。
胡媚儿缓缓低头,看向胸口。
开出一朵巨大血花,血液黏稠。
长剑刺进她胸口后没有停止,持剑之人缓慢而残忍地用力,掌心翻动,寸寸递进。
她张了张嘴,眼里几乎要沁出血。
宗行雍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捅进她胸口的利刃抽出半截,又反复搅动。
胸腔血液和温度在快速流失,剧痛来袭,胡媚儿眼前一阵黑暗。她竭力抬头,惨然吐出一口鲜血,满面绝望:“到底朝廷用什么拉拢了你,让你甘心卖命整整四年。”
这几年宗行雍对外族人的拉拢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刀枪不入。金银珠宝于他无用,权利地位他早有,此人浑身上下没有突破点。
他为朝廷效忠这四年,二十七城失了一半,西凉士兵闻之丧胆。“宗行雍”三个字犹如死神镰刀,笼罩每一个阴云弥漫的战场。
宗行雍重复:“用什么拉拢了本王?”
他出手暴虐,被殷臻一身血迹刺激得双目猩红,立时抽手,长剑“咣当”坠地。
一声低哑的笑。
“这要问太子,用什么拉拢了本王——”
耳畔声音如惊雷炸响,隔着三百六十多个缠绵日夜直抵心头。
殷臻心神一震,听见他一字一句,连姓带字——
“殷照离。”
【作者有话说】
大概,入个V?
这地儿有点冷,他微微打了个寒战。
宗行雍衣角在眼前越飘越快,殷臻走着走着跟不上,索性停下来,心里想着就歇一会儿就歇一会儿,腿却怎么都迈不动。他心里也奇怪自己有事没事非要跟上宗行雍,这念头刚冒出一角——
摄政王去而复返,黑暗中殷臻和那双幽碧色瞳仁对视,唇发干。他舔了舔下唇,静默地,笨拙地为自己辩解:“只是……”流了血。
咽回去。
幼时他在冷宫,常被宫女太监踹打、拧胳膊,做储君后危险的事更多,受伤再所难免。和前者相比,这样的伤口不值一提。
他说——只是。
宗行雍强压下去的怒火“腾”翻了起来。
殷臻胳膊被一把抓住,眼睛一闭。宗行雍一地儿火没处发,一言不发把人拖到背上。
殷臻睁开眼,疼痛让他茫然。
他在宗行雍背上,身体不容易保持平衡,刚想伸手,又收回。手指握拳,规规矩矩放在宗行雍肩上。
外面天亮了——白天。
居然在里面呆了一整夜,殷臻冬日阳光刺得眯了眯眼,伸手去遮。
宗行雍脚步骤停。
迎头刺来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剑尖直指他本人,剑身一寸未偏。
宗行雍:“宫中佩剑。”
他视线从剑上移到人身上,微眯了眯眼,“秦震。”
中郎将秦震手下第一护卫,徐都。
“他与汝南宗氏为敌——”宗行雍转了转手腕,怒极反笑,“……是想如何死?”
徐都一板一眼:“奉命带太子安然回京,阻拦者死。”
打能打,没必要。
“说吧,”宗行雍一侧头,“跟他走还是跟本王走。”
殷臻张嘴就是血腥味,怠懒地摆手。
——他还要拿宗行雍手中的陵蕖,此时不能走。
很快殷臻就知道他做了正确选择。
黑压压一片死侍阒然无声静立城主府外,等候待令。左肩青鸟图腾口衔珠宝,振翅欲飞。为首是个二十来岁的粗衫青年,通身只挂了钱袋,浑身萦绕一股挥散不去的病气。
殷臻一顿。
“岐黄阙水,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跛足青年朝他拱手,笑了笑,“听人说殿下最近腿脚不太好?”
宅院府邸。
“没伤到喉咙,食清淡,少盐,避免造成伤口再刺激。”
阙水:“寒症,四肢易冷。马上药浴,驱除寒气。睡前用内力把人小腹和腿暖暖,少碰冷水,冬日多穿。至于阴阳不调,体虚乏力,陵蕖入药,事情不大。至于你担心的,万幸,他年纪轻,摄政王府那一年吃掉我药库里三成金贵草药,怎么说底子还在,没有大碍。”
“别的没什么要说。”阙大夫写药方的手一顿,又想起什么,戏谑道,“下手轻点,别把人折腾完又找我,你不丢人我丢人。”
宗行雍:“……谢了。”
“不谢。”阙水伸了个懒腰,“你娶媳妇,应该的。”
“对了,东宫那个孩子——”
“本王的。”
阙水迟疑道:“可他刚满三岁,当年殷臻与你……”他硬生生止住,“事关宗家血脉,族中老头必定纠缠不休……等等!你没找人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