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外草丛茂盛,易于隐蔽的同时也蚊虫肆虐。他强忍瘙痒不发出声音,比伏案任何一位皇子学得都认真。
窗外全是桂树香气,浓郁扑鼻。
可惜,满口“之乎者也”“孔圣人言”的老太傅传授的东西有限。他隐约察觉他想学的不是这些,又无从得知到底是什么。
直到某一天,他一如往常蜷缩在窗下,嘴里咬着半个月伙食换来的纸笔,忽然察觉里面换了人。
但凡那十个皇子里有一个能把汝南宗氏嫡子说的话记住一二,都不至于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宗行雍没说错,他确实师承于他。
但他依然败在他手中。
“殿下,医官到了。”
乍冷乍热,膝盖和小腿疼痛不容忽视,隐约痉挛。殷臻靠坐迎枕上,眉心紧蹙。
贵人那双腿柔韧白皙,脂膏莹莹。
医官不敢去看,低眉垂眼道:“连日舟车劳顿,殿下近日还是……减少活动为好。桓大人叮嘱下官,若是不能日日针灸,隔日也是好的。”
殷臻:“孤今日没空。”
医官顿时大气不敢出:“用药也是,也是好的……殿下……”豆大汗珠不停往下落,他坚强地将后半句补完,“出发前桓大人千叮咛万万嘱托,叫下官提醒……”
“此去凉州陵渠花是重中之重。”
“寒症再拖下去,恐仅有岐山阙氏传人阙水能治了。此乃摄政王医官,轻易不替外人看诊。”他一边用袖子抹汗一边道,“殿下三思,三思啊。”
殷臻将从均的袖子拉近,浓郁苦味熏得他味觉异样,他推开:“孤一会儿喝。”
医官如蒙大赦,提着医箱往外,在门槛处差点跌了一跤。
从均问:“殿下已经知道那药引的下落,可要属下派人去夺?”
殷臻推开窗,冷冷:“孤根本不知道那朵花在哪儿。”
从均一惊,猛然抬头看他。
年轻的太子面无表情道:
“库房里那幅画要毁,借宗行雍一用而已。”
“孤今夜要去城主府取回一样东西。”殷臻五指扣在窗边,缓缓收紧,“放一把火,让凉州城戒严。”
他不会让宗行雍在剿匪前得到陵渠花。
成王败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心慈手软会将多年谋划毁于一旦。
……也会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宗行雍寝殿并无人看守,殷臻很顺利就闯了进去。
他穿了夜行衣,心中只有四个字:速去速回。
殷臻找遍整个寝殿,并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
他站在窗边吹风,心烦意乱地想宗行雍会把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脚步声。
——有人来了。
一个人。
宗行雍进屋所有暗卫会第一时间分散,对整个寝殿,屋顶、窗外、门前进行搜查,所有可能进入的地方都会被堵死。
不是他。
很难找到下一次潜入的机会。
殷臻当机立断,脚步一转躲进层层床帐后。
羌女奢靡,府中寝殿堆金砌银,厚重深色帐幔挂在顶部,形成天然的藏匿处。
“吱呀——”
门开了。
来人同样没有点燃烛台,但他手中举着一盏灯。殷臻透过不太明朗的光线看他,发现这人男生女相,眼角妖媚。
有点眼熟。
殷臻迅速回想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绿衣公子显然也不太熟悉,一手举灯一手提着食盒,摸索着往前。他倒也有点意思,歪歪扭扭走了个蛇形,叫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和目的。
碰到桌子放食盒,空出一只手继续往前摸。
眼看就要摸到殷臻身上,自言自语:“怎么还没到床榻?”接着被脚底下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眼看就要扑到殷臻身上,发出一声惊呼。
殷臻被迫上前一步,把他搀住:“你在干什么?”
这一下非得给他牙磕掉不可。
绿衣公子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站稳。
一抬头正好跟殷臻四目相对。
“我是胡媚儿的次弟胡笙,笙歌的笙,你叫什么?”他四处看,发现没人后放下心,小声,“姐姐叫我来给王爷送汤,顺便和他睡觉。”
“你也是来跟他睡觉的?”
跟他……
跟他睡觉。
殷臻说话从没有这么快:“不是。”
胡笙不信:“你肯定是。”
殷臻:“你不害怕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我没看见你。”胡笙闭眼,有点聪明但不多,“你要杀也是来杀摄政王的,跟我没有关系。”
这回轮到殷臻不知该说什么。
“我姐姐说摄政王喜欢男的,既然她不行就让我来试试,他长得那么好看,生出来的孩子一定也很好看。”
“我就被说服了。”胡笙摔在地上就没起来,幽幽,“每日都来殿里晃一晃,找准机会下手。”
殷臻再度沉默。
且不说男子能不能生。
这姐弟俩脑子都有点问题。
但既然他日日都来……
殷臻问:“你可见过一块乳白玉佩?”
顿了顿又道:“上面刻着‘照离’二字。”
胡笙摇头:“这里没有。”
他靠近了跟殷臻说话:“但摄政王身上有一块,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块,在腰间。平日我和姐姐都不敢靠近他,也不知道上面是不是刻了字。”
“不对,”床榻就在胡笙身边,他伸手摸了摸,看向殷臻,“今日像是没有被带走。”
床榻枕侧在缝隙中发出淡绿的柔光。
殷臻在榻前弯腰,捞出那块圆形白玉玉佩。如水月光从窗外斜照进来,映出玉佩右下角“照离”二字。
照离照离。
殷照离。
没人记得也没人提起,当朝太子没有正儿八经写入族谱的字。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这是乔氏擅作主张取下的,她等了薄情帝王一辈子,含恨而终。
玉佩上是一对戏水鸳鸯。
殷臻垂眸,手指滑过那块温凉玉佩。
极轻地笑了一下。
胡笙长长叹了口气:“原来你是来偷东西的,这样没人陪我了。我每日见着摄政王真的很害怕,但姐姐非要我上他的床不可。”
“他会杀了我的。”
“你帮了我一个忙,”殷臻将玉佩收入袖中,抬头看他,“出去之后不要告诉任何人见过我,我告诉你怎么做。”
胡笙眼睛一亮:“真的?”
殷臻问:“你擅琴吗?”
“会一点。”胡笙挠了挠头,“不太精。”
“会便可。”
殷臻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也只是会。”
“那个……”胡笙眼神四处乱飘,支支吾吾道,“你能留下来陪我吗,摄政王,”他咽口水,“真的很可怕。”
殷臻停了停。
听见殿内琴音时篱虫和蚩蛇对视一眼,表情凝重。
宗行雍负手站在门外,听了半刻,道:“羌女的人?”
篱虫:“属下失职,这就……”
宗行雍抬手制止了他。
殿内所有灯烛同时亮起。
即使有第三个人的存在那种跗骨的恐惧依然难以消除。
胡笙的琴弦跟着人抖,发出尖锐颤音。
宗行雍第一次对他开口:“弹得不错。”
他随口:“羌女的胞弟?”
面前只剩下黑金的衣摆,上面勾勒金丝银线,尊贵繁复,彰显身份地位。
没有人能够在摄政王近前还保持镇定。
无形的压力挤占稀薄空气,胡笙开始颤抖。他深深跪在地砖上,不敢抬头:“……是。”
宗行雍短促地笑了一声。
那一声如同催命符,过度的精神紧张让胡笙想吐。他脑子一片空白,连自己说了什么都忘了。
“比他胆小多了。”
宗行雍并不看他,像是在回忆:“本王见过最厉害的亲近手段。”
“不在琴音,不在外物。”
殿内熏香徐徐上升。
隐身暗处并未离开的殷臻一顿,听见宗行雍说:
“他笑一笑,本王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
殷臻心神一凛,对危险的本能反应快过肢体,迅速闪躲。
他彻底滚上床榻,屈膝使力,毫无停顿一把抽出榻边长剑,横拦身前。
“当!”茶杯被重重拦至地面,四分五裂。
雪白剑刃反射出寒光,殷臻和宗行雍四目相接。后者一侧头,左胸刺痛传来——另一把短剑刺向他心窝,已然划破外衣。
宗行雍眼中闪过讶然,称赞道:“身手不错。”
他单膝迈上床沿,靠得太近,说话时热气洒在颈侧,带来奇怪的痒意。
殷臻堪堪躲过。
床榻极硬,膝盖砸得闷痛。他半跪其上,一仰头就能看见宗行雍隆起的喉结。
殷臻很不喜欢这个姿势,不欲纠缠,反手想劈晕宗行雍。
他忍住嗓中痒意,刚要开口——
宗行雍手如闪电,揭掉他脸上黑色面具。
青面獠牙一去除,露出属于太子府谋士那张脸。
殷臻脸上错愕还未离开。
宗行雍毫不顾及心脏处刀锋,胸口抵进一寸:“是本王看走眼。”
他甚至轻笑出声:“夜闯本王寝殿,想找什么?”
跪在地上的胡笙已经吓傻了,呆呆看着他二人。
殷臻沉默盯着他心脏处,然后道:“受人所托,来取一样东西。”
“受人所托?”
宗行雍反复咀嚼这两个字,似乎要将什么嚼碎了吞进肚子里。他面无表情地问:“何人之托?”
空气寂静。
殷臻终是抬起头。
他眼睛是和五官整体不符合的漂亮,藏着一场隐晦风月。
那种似曾相识感令宗行雍厌恶,他很想挖掉那双眼睛,让本该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东西只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宗行雍嗤笑道:“让本王猜猜你会说什么。”
“你并不知道要拿的东西代表什么,只是太子有令,前来取走而已。”
殷臻表情近乎虚无,他静静看宗行雍,抬起唇角:“是。”
宗行雍脸上有种暴风雨来之前的平静,他一寸寸扫视殷臻的脸:“让他亲自来取。”
殷臻反问:“来或不来有什么区别?”
宗行雍周遭气压瞬低。
殿内所有的暗卫后脊争相爬上寒意,他们隐匿在各处,几乎都笃定地认为下一刻此人会血溅三尺。
“本王跟他还有一笔账要算。”
“他不想见本王,四年未见,本王却甚是想念,日思夜想……”宗行雍舔了舔犬齿,“夜不能寐。”
日思夜想。
夜不能寐。
这八个字简直是噩梦。
而他甚至并没有做任何事,那些板上钉钉足够彻底扳倒宗行雍的证据仅仅用来逼迫他离开中州,远走戍边。
算不上一个好梦。
“又来了?”殷臻揉着额角,窗外大片阳光晃得他眼晕。他不得不伸手撑住头,好一会儿才醒过神。
从均僵硬道:“又来了。”
连着十日宗行雍卯时至驿馆,在这儿喝茶下棋,连带两名侍卫,至少喝光了两缸水。
那两名侍卫像水桶。
从侍卫恶毒地想。
殷臻披衣起身,他这辈子别说称病躲学堂,就连告病上朝都没有过。此刻一想到等在屋外的人头疼腿也疼,抵触得马上就要说自己缠绵病榻久病不能起。
他深呼一口气,忍住拔剑冲动往外。
刚踏出一步脸就僵住。
再过两日宗行雍恐怕就不打算等他醒直接登堂入室了。
宗行雍视线在他领口停留,随口问:“这么严实?”
“下官从小身体不好。”殷臻五指拢住衣领,慢慢,“吹不得风。”
他身边侍卫手中的苦药随秋风灌入鼻中,宗行雍瞥过一眼,黑漆漆药碗不知放了什么,散发出比黄连更苦的气味。
殷臻却像已经习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实在太苦,他可能想尽早结束,喝得太快吞咽不及,捂唇用力呛咳起来。
苍白脸上有了短暂的红润。
唇沾了药汁水后变得湿润、饱满。
看起来像是薄情的人,唇倒也是柔软的。
宗行雍收回目光,难得没有出声。
院中枯树下摆了棋盘。
殷臻不是好胜心强的人,礼乐射艺书数御比宫中其他皇子少学十年,他深知不必样样都强只需一两件出众的道理,不巧,棋正是其中不精通那样。
他不懂宗行雍为什么找他下棋。
宗家的人全部文能斗倒每一任状元,武能上山打虎。
殷臻恹恹盯着棋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受这种折磨。
不管输还是赢,他厌烦棋局这类光费脑子没有任何成效的东西。
院子里风大,他腿上搭了毛裘还是冷,没精神地走棋。
宗行雍天天来,他对凉州剿匪之事的打算不得不一推再推。
一大早起来还得和棋盘干瞪眼,这样的日子过了十日,就是泥做的人也该有脾气。
黑子白子在眼前排长龙,殷臻双眼直发晕,涵养脾气抛诸九霄云外。
没忍住阴阳怪气:“下官平日辰时三刻起。”
宗行雍一手还握着棋子,头也不抬道:“本王请你去茶楼听书。”
“凉州的说书人奇思妙想甚多,半月前本王进去讨了杯茶……”他慢悠悠地走了一步棋,落子声清脆。
“十分有趣。”
殷臻直起了上半身。
凉州茶馆和京城中一样,热闹非凡。
往来商旅风尘仆仆至此,讨一杯茶水,听两句琐事,再当作见闻讲给家中妻女。
堂上醒木拍,惊走树上云鸟。
“今日——”说书人笑眯眯拖长调子,用一种殷臻在宫内不常听见的,自成一派的奇特调子道,“今日我们说东亭事变。”
周边有拉着小孩的素簪的妇人,有脚边放着斧头临时歇脚的柴官,也有面露疲色尘土满身的商人。
殷臻一一扫过他们,心中升起奇异感受。
宫中冷寂,掌权者高高在上,跪拜者自顾不暇,求富者奴颜媚骨。很久没有人直视他的眼睛,和他说话。
殷臻视线偏移。
宗行雍面前放了一杯冷茶,和一叠花生米。
汝南宗家私宴如流水,光是一顿饭就要持续一个时辰,送到宗行雍面前的茶十位茶娘中择最优。茶叶品种因时而异,冲泡时间和次数有严格要求,送至他面前时清香扑鼻。
殷臻忽然笑了一声。
宗行雍扫了他一眼:“笑什么?”
“笑我与王爷如今还有坐同一张桌的时候。”
“啪!”
醒木声再次响起,堂下所有声音都收进那一拍中。
殷臻手指在滚烫茶水边缘轻轻地敲,不再说话,望向台上。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一句出来他忽然有不太好的预感,眼皮重重一跳,
“五年前摄政王一党被揭发谋反,被压入狱。这可就了不得了,天底下谁人不知汝南宗氏,此事一旦咬定世家必定大乱,民间不稳,国相失去桎梏更加只手遮天,朝中不稳。怎得一个乱字了得。”
“正是危急关头,边关又蛮夷频频来犯,偌大朝廷,竟找不出一个可用之人。”
民间说书,多是奇闻野史,空穴来风。
但此话还算正常,从均站在他身后,没什么可担心的。
殷臻眼含鼓励,怀抱希望地往下听。
说书人话音一转:“就在此时——”
“当今太子亲自入豸狱,劝说摄政王前往边关戍边。”
“他做到了。”说书人肃然,“想那汝南宗氏是何人,钟鸣鼎食之家,氏族之首,竟被三言两语说动。”
他故作玄虚道:“诸位难道不想知道?”
“想知道!”
“想想想!快说啊!”
有人起哄。
从均脸颊怪异地抽动了一下。
殷臻缓缓看向正对面宗行雍。
宗行雍大笑道:“本王也想知道。”
说书人清了清嗓子,下一句简直劈了殷臻个措手不及。
“今日我们要说的!”他铿锵有力,“是这二人之间的爱恨情仇!”
爱恨……
爱恨情仇。
殷臻表情霎时空白。
说书人的语速猛然加快:“四年前颍川虞氏差一点就要嫁进摄政王府,据说双方聘礼已下生辰八字已合,眼看就要商议日子,谁知后来摄政王入狱。这不,眼看婚事无法如期。”
他滔滔不绝:“谁人不知这颍川虞氏自古以来出了足足七位皇后,一旦太子储君之位定下第一件事就是在朝中寻找氏族之女,物色太子妃。太子让王爷前往边关,作为交换绝不娶回虞家女。”
“他二人交易——定与美人有关!”说书人一锤定音。
宗行雍重复:“定与美人有关。”
“倒也不错。”
殷臻的表情从空白到复杂,从复杂再到空白。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半晌过去,一言难尽地转向宗行雍,道:
“王爷婚事和东宫无关。”
两大氏族联姻,国相张隆比他更着急。
“哦?”宗行雍毫不放在心上,“本王知道。”
“本王实在没有理由千里迢迢远赴边关,苦守二十七城。朝野上下,乃至宗家阖府都将此奉为唯一解释。”
“笃定此事的只有一人——”
“爱恨情仇。”
宗行雍笑了:“本王以为,恐怕要抽走二字,才算合适。”
一切笑意从他幽深碧瞳中隐去,他掌心珠串和木桌重重撞击,发出崩裂声音:“太……子。”
殷臻压下从均欲抽剑的手,在嘈杂中提起茶盏。
“孤当年保你摄政之位,令你在边关安然无恙。”
茶楼声音渐隐,细细水流注入杯中。
殷臻这才缓缓看向宗行雍:“如此大恩,你不该跪谢孤?”
“本王若是不跪,你待如何?”
仿佛刚刚的剑拔弩张不存在,殷臻一言揭过:“十年前父皇便免去王爷一切跪礼,孤有此言,不过提醒王爷,有些事,孤能做一次,便能做第二次。”
宗行雍危险地眯了眯眼。
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高台上说书人仍再在继续,激情澎湃抑扬顿挫:
“……说到我朝太子,那可真是了不得的人物,隐忍蛰伏十几年,同时重创国相和摄政王。朝花宴上连射三箭,一箭救父一箭杀贼,最后一箭大伙猜怎么着,直直削掉国相一根发丝。末了收手,轻描淡写说了句‘手滑’。那奸相的脸色,那叫一个精彩!”
忽而又一拍醒木,义正辞严:“他治水患平内乱,储君之道游刃有余,朝堂庙宇、民间百姓,无不叹服——”
宗行雍皮笑肉不笑转过头:“几年不见,太子真令本王刮目相看。”
殷臻和缓道:“王爷教导有方。”
“教导?”
宗行雍慵懒靠坐:“本王没教过你什么。”
“倒也不是,”殷臻稳稳给宗行雍斟了杯茶,茶水热气蒸腾,他自白雾中抬起头,青丝乌黑,眼也漆黑,“孤应当叫王爷一声‘老师’。”
“这茶就当敬师礼了。”
他语气平静无波:“请老师用茶。”
宗行雍明显顿了一下。
对手还太青涩,也优柔寡断。这是摄政王入狱后的唯一想法。
他双手被手铐铐住,站在昏暗无光的狱内仰头往外看,心想储君如此心软并不是一件好事。他若是殷臻,站在对方的位置,就该扫清一切阻碍,让薛照离直接动手杀了他,以绝后患。
——他若不死,太子必死,薛照离终生不会有离开摄政王府的机会。
“本王教了你什么?”他忽生好奇,饶有兴趣地问。
一尺见方的桌子,殷臻就在他对面,坐姿是标准的宫中仪态。后背挺直,连着修长脖颈,仿佛一只白鹤,孤高而不近人,立在冰面上。
殷臻猜到他或许不记得,他将茶杯放下,手上皮肤很快被热气烫出一片淡红。
“十年前,孤听摄政王说过一句话。”
殷臻缓缓道:“什么都没有,倒也不见得。世间最被人低估、最无法被轻易抵抗的东西——”
宗行雍眼皮忽然掀起,直直看向他。
殷臻笑了:“……是美貌。”
他伸手,至耳后,慢条斯理剥出一张薄薄□□,露出令人心悸的清丽五官来。
豫州乔氏是名声在外的美人,当朝太子那张脸,更甚他母亲。神情明明是冷淡的,却有一双未语情先流的眼睛,眼尾长而秀美,清亮逼人。
他眉心有一颗美人痣,色淡而浅,如晕开胭脂,在最名贵的纸上着墨。一点而亮。
宗行雍目光在触及那颗小痣时停顿。
十年前他刚任少师,给所有皇子上课,昏昏欲睡的下午,在窗外见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跟对方说了一句话。
宗行雍道:“本王受了这杯敬师礼。”
“你在本王身上用本王教你的东西?”他半饮尽茶水,又道。
“不应如此吗?”殷臻反问。
宗行雍哼笑一声:“太子应该记得,四年前本王离京,曾说过一句什么话。”
他手腕敲击桌面,腕间佛珠磕在木桌上,发出不耐的响声:“本王要的人,在什么地方?”
殷臻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两支流寇首领,耶律广生性残暴嗜杀,是武将匪徒;图鲁长袖善舞,心思玲珑,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此二人一唱一和,加之羌女放任,后患无穷。”
“至于王爷想找的人,剿匪事毕,孤会告诉王爷。”
杀耶律广和图鲁中任何一人都很简单,难的是如何同时将他们杀死,只死一人羌女会破釜沉舟,彻底倒戈。
“昨日库房的火是孤放的。”殷臻道,“羌女转移了大部分财物,没有王爷要找的东西,是孤错判了。”
他烧的那把火令凉州上下警戒,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羌女不敢掉以轻心,凉州城来了这么多人,每一人都可能觊觎传闻中可做药引治百病解百毒的陵蕖花。敌在暗她在明,羌女索性将此物定作十日后跑马场的胜物。
耶律广若是胜了,此物就做她奉给西凉之主的投诚礼。
参与者由她亲定。
摄政王骑术精湛,结果无悬念,不在受邀之列。县丞府的文官弱得一阵风能吹倒。羌女大笔一挥,看好戏似的把他加了上去。
殷臻:“十日后郊外马场,以示对羌女和凉州城重视,图鲁和耶律广会同时出现。”
宗行雍:“本王真想杀了你。”
隔桌木窗开着,殷臻吹了半天冷风,脸色不大好看。他说了两句便觉精神不济,支着额头:“孤同样。”
宗行雍:“与马背打江山的人比骑术,你倒是胆子大。”
他面无表情道:“若你能赢,本王出手斩耶律广。”
外族擅骑射,耶律广马背上长大。皇宫的跑马场才多大,殷臻心底叹了口气,心知宗行雍在给他出难题。
“久闻摄政王骑术精湛。”殷臻毫无心理负担,“……老师。”
宗行雍踏出茶楼门前时停住,“本王说过,太子想做什么本王不关心,若本王想要的东西和人出了差错,本王必将你——碎、尸、万、段。”
人走了,从均握在剑柄上的手这才放下。
他问殷臻:“赛马之事,殿下有几分把握?”
“三分。”
殷臻头痛欲裂:“此战需胜,别无选择。”
第二日,天色未明。
殷臻站在屋子中央,元宝替他披上厚重大氅,忧心忡忡地望了眼窗外天气:“殿下马术不是很好吗,怎要在这种时候出去骑马?”他欲言又止。
殷臻简洁:“人外有人。”
他去了易容,露出那张见之难忘的脸,和朝服华衣高立于祭台上又有所不同,眉眼少了凌厉,多了柔和。
院外停着一辆通体沉黑的马车。
殷臻出门见到那辆马车时微顿,他立在檐下,没有第一时间动作。领口雪白毛绒随风吹起,衬得他瞳仁清粹,乌黑见底。
“王爷这是?”他偏着头,问宗行雍。
宗行雍看了一眼他的腿:“本王不喜将精力花在无用的路程上。”
“见你第一面本王就对你有奇异的容忍度,”话未说完,宗行雍转了转手腕。他今日换了便衣,黑金配色。窄袖利落,带着尸山血雨中走出的残忍,杀伐之气扑面而来,“本王衷心希望这种容忍度能在你身上持续。”
殷臻视线在他空荡荡腕间停留,轻不可闻道:“但愿。”
他转向随时戒备的从均,低声吩咐:“今日不必跟着了。”
从均急急:“殿下!”
殷臻拢着领口,被风呛了一口:“在摄政王身边都能受伤,”他目光缓慢滑过马车车壁,眸中滑过了然,“宗家机关师的命恐怕不必要了。”
摄政王府的马车设计精巧,车轮和厢身高出寻常马车。殷臻站在车前,习惯性伸手,扶了个空后缓缓转头。
宗行雍看向他伸过来的手,似笑非笑:“太子这是……?”
殷臻撤回手,放在横木上,略一使力:“搭错了。”他平静道。
马车宽敞,可容纳五人有余,温暖舒适。赶车的侍卫悄无声息,颠簸甚少。
殷臻揣着袖,手中握了暖炉,开始昏昏欲睡。
他试图强打精神,可惜一上摄政王的马车就宛如被下了什么嗜睡药,全身心放松,生不出任何警戒之心——这个认知令他危机感油然而生,眼皮半垂,绝不闭眼。
和宗行雍的距离拉得够开,但他还是靠向角落,确保在任何意外下都不会跟摄政王产生肢体接触。
一切妥当,殷臻安下心,满意地将双手往袖中收,呼吸平稳。
他看起来像一只雪白的宫廷御猫,颈项雪白,爪垫泛粉。找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就放下一点戒心,察觉到人不会对自己有伤害之举更大胆地露出一点毛茸茸的肚皮,你退一步猫儿便进十步,再退一步他便跳上膝盖——宗行雍脑中无厘头地蹦出一串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