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媚儿笑容顿收:“哎呀,原来是大晋的东宫太子,是妾疏忽了,这便叫人拿下去焚了。王爷千万不要和妾一介女流动怒,气坏了身子——”她话音骤停,瞪大眼,眼睁睁看着一缕青丝从耳边断裂。
她僵立原地,慢动作回头。
一把匕首钉入背后墙面三寸有余。
“铮——”
尾部颤抖,嗡鸣不止。
宗行雍:“本王一向不说第二遍。”
胡媚儿脸色霎时雪白。
宗行雍头也不回离席,后背负一柄长剑、形如鬼魅的暗卫也消失在视线中。胡媚儿双腿发软,扶着案几坐下,暗自咬牙。
面前飘落一片灰白衣角。
“你太天真了,”殷臻在她面前停顿,目露怜悯,“宗行雍……”
殷臻看向那人走远的身影,微不可察笑了笑:“软硬不吃。”
他不容他人窥探心思,不喜居心叵测之人,甚恶试探和欺骗。
而少数时候怀柔政策能成功的原因,全在他心情。
敌人的愚蠢容易给自己增加筹码。
胡媚儿给宗行雍准备的休憩之处位于整个城主府最华丽的地方。
殷臻思索片刻后,敲门。
门开了。
外面风大,屋内未燃烛火,黑漆漆一片。
殷臻迈过门槛,身上带着湿雨的凉意。
他一步步往里走。
“王爷助朝廷剿匪,太子助王爷拿到陵蕖花。”
“太子?”
气息不稳。
宗行雍有伤在身。
殷臻顿了顿,改口:“下官对殿下并无僭越之心。”
“有岂不更好。”
“本王一人能做到的事,何必与心怀不轨的……人,”宗行雍似笑非笑看他,“做交易。”
殷臻嗓子发痒,轻轻咳嗽后才道:“羌女一旦和另两支流寇产生共同利益,凉州再难攻下。不管王爷想做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摄政王,还是九五至尊,都是……”
殷臻把话说完:“都是阻碍。”
“砰!”
雨急风大,狂烈拍窗。
宗行雍骤然抬眼。
殷臻立在桌前,手拢袖中。很平和地和他讨论造反诛九族的事。阴影在他易过容的脸上驳杂,毫无波澜。
他给宗行雍异样的熟悉感。
撕裂疼痛令宗行雍眉心一跳,思绪全部中断。他这才想起受伤这回事,伸手去碰已经濡湿的外袍,一挥衣袖亮了烛灯。
“本王答应你。”
殷臻视线规规矩矩落在身前三寸地,无意探究摄政王私人领地,这时才抬头:“下官——”
他骤然止声。
下一刻几乎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匆匆背过身,后颈飞快漫上一层深红。
他尤其白,白如上好羊脂玉。以至很容易看出那抹红色蔓延进衣襟领口。
宗行雍脱衣动作一顿。
他眼皮薄而宽,平平抬起时锋利成一条冷锐的线。似乎是新奇,又似乎是别的,洋洋问:“躲什么?”
【作者有话说】
殷臻:……不成体统,有伤风化。
摄政王:(=TェT=)挨骂
殷臻僵直成一块木头。
和宗行雍待在一起,五感就会全凭本能放大。那种感觉来自身上每一寸地方对熟悉气息毫无保留的接纳,从头至脚,连带每一根发丝。
他疑心自己一旦转身,就会露馅。
雷声中宗行雍的声音也变得沉沉,他又耐心地问:“本王问你——”
“躲什么?”
“王爷受伤了,”殷臻依旧背对他,“下官怕被杀人灭口。”
宗行雍看他紧绷的肩胛,心情莫名不爽,他将长长佛珠一串串往手腕绕,无意抵了抵后槽牙:“给本王滚远点。”
台上有青苔,被水洗后盈盈如新。
秋凉,寒气一阵阵侵袭。站了不到半炷香时间,难忍的刺痛便从脚底往上,针扎一般蔓延。
殷臻弯腰,伸手扶住墙,低喘了口气。
药又苦又涩,太医院那帮人跪在他面前哀声劝,良药苦口良药苦口,殿下还是喝一口,一口也行。
从摄政王府回皇宫后,他忽然就很怕苦了。
他以前原没有这么怕苦。
事情也还是要怪身后的人。
因为——
第一次。
宗行雍把他做晕了。
相当混乱、漫长且没有止境的一夜。
殷臻前十八年一直是个善于从自身找问题的人,晕了又醒醒了又晕的第二天下午,他拥着被子在榻上发呆,除了下-体微微发胀外没有更多不适感受。
由于他在性-事上所有经验都来自宗行雍,那时候没觉得问题出在对方身上,就开始苦苦思索自己是不是应该多吃,并锻炼身体。
总爱在别人身上找原因的摄政王觉得这不行。
很快殷臻在摄政王府见到了此生最多的补药,王府的大夫都出生汝南宗氏,别说把药丸改成糖丸,只要宗行雍有要求,把糖丸改成炸药他们都得想办法。
果然,人还是不能过太好的日子。
一丝很淡的血腥味从屋内飘出来。
殷臻将身体大半的重量都靠在门上,以此减轻腿部压力。
他隐约猜到宗行雍为什么受伤。
两日前,突厥进犯边城。摄政王分给他们的精力有限,直接夜闯敌营取了副将性命,将尚且温热的头颅高挂在了对方军旗之上。
如斯胆大。
但听起来非常之英勇,晋军将领深受鼓舞,士气高涨。
原来不是没有受伤。
血腥味浓郁得过头,显然也不是轻伤。
在酒宴上完全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异状。
殷臻心中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
他心不在焉朝雨中看,注意力却落在身后。
“撕拉——”
宗行雍应该撕开了纱布,手法暴力。他这个人和汝南宗氏其他人很不一样,十分特立独行,也丝毫没有世家子弟前呼后拥的派头。生病受伤都非常粗糙。
如果不是他们注定是敌人……
腿部疼痛绵密,殷臻本可以再忍耐一会儿,但屋内血腥味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他站不住地回了下头。
一回头,就怔住了。
宗行雍裸-着上半身,低头给自己处理腰腹伤口。
精壮后背袒露无遗。
全是刀疤剑痕,最短的也有食指长。其中最长一条横跨整个后背,从左肩直逼肋下三寸。形如一条有无数触角的长蜈蚣,狰狞地盘桓在肌肉上。
人人只说摄政王如何叫边关外族闻风丧胆,如何如何战无不胜。殷臻久居朝堂,便也信以为真,觉得他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驱敌千里。
殷臻呼吸静止,胸腔一扯。
四年积淤在胸口的气忽然散了一半。
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脚步一动宗行雍就察觉了,他压着伤处,额间冷汗涔涔,头也不回:“给本王递把刀。”
殷臻刚要动,面前扫过一片残影,黑衣篱虫从房梁上跃下来,很快将一把匕首递出。
寒光一闪。
宗行雍手起刀落剜掉腐肉,嘴里咬着白纱一端,往腰间缠。除了止血药粉洒在患处时眉心动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见过血?”
殷臻看了看自己的手,点完头才意识到他看不见。
“这么多……”他顿了顿,答非所问道:“伤口?”
宗行雍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年轻的太子谋士站在能飘进来雨的屋檐下,人挺单薄。宗行雍差点就觉得东宫不给人吃饱饭,这人从一开始就对他有敌意,针尖对麦芒,现在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有点荒谬又有点好笑:“太子不应该很希望本王死在战场上?”
殷臻一默,道:“为了边关二十七城,王爷还是好好活着吧。”
宗行雍不置可否。
他披上外衣:“本王有一件事很好奇。”
殷臻:“王爷请说。”
“过来。”宗行雍站起身,说了两个字。
地面有飘进来的雨丝,殷臻衣角微沉,他踩着雨水,走得不快,身后有一道清晰水痕。
近前了。
宗行雍端详他的脸片刻:“易容?”
殷臻蓦然一惊。
宗行雍闪电般伸手,眼看就要按上他耳后皮肤!
在靠近时不得不停住。
“王爷,”殷臻手夹着刀片,抵着他喉管往后,语气温和却告诫,“下官不喜别人近身。”
“可否后退一步?”
他身上带着从屋外走进来的湿雨,手指冰凉,不知从哪儿弄来长约半指的刀片,抵在脆弱喉口,带来刺痛的同时有难言的痒意。
夹住刀片的手相当漂亮,指骨修长白皙。指甲盖是淡粉色的,那样鲜嫩的颜色。
离得太近,宗行雍甚至能看见他乌黑而长的眼睫颤动,再颤动,像一对黑色的蝴蝶翅翼。再往下是秀美的脖颈、易容连接的地方,薄薄一层,似乎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脉络。
看起来瘦弱,却也有些肉。
“轰隆——”
电闪雷鸣。
真奇怪。
宗行雍想。
他血液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跟随轰隆作响的雷声喷薄、涌动、再次复苏。
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战栗地炸响。
殷臻:“……王爷。”他轻轻将刀片往前推,无奈道,“还是不要在这种时候走神比较好。”
宗行雍瞥一眼他指尖薄如蝉翼的刀片,每说一个字咽喉受到的压迫就越重,而他仍想说话:“如果不答应,等着本王的就是这个?”
殷臻顿了顿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笑起来:“王爷是喜欢出尔反尔的人,如果能再答应下官一遍,下官心里会更踏实。”
宗行雍:“倒是叫本王好奇,太子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他加重了咬字,“你……先生这般,有勇有谋的人。”
殷臻耳廓奇异地一热,压在刀片边缘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听过很多人叫“先生”,甚至在他还是不受宠的皇子时也叫过别人,这个带有景仰色彩的词从宗行雍口中说出却变了味道,只剩……
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宗氏才是天下之师。
“说起来,本王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少傅。”宗行雍毫不在意随时可能取自己性命的利器,轻笑,“……当朝太子,你的主子,也做过本王的学生。”
“他见到本王,可能还要叫一声老师。”
殷臻明显僵了一下。
“王爷想说什么?”
“你要这么跟本王聊天?”宗行雍低头,带着寒意的刀片还架在脖颈上,他不由得眯了眯眼。
殷臻好声好气:“王爷也并没有后退。”
宗行雍哼笑一声,倒是退开了一步。
一直笼罩在身上的阴影离开,殷臻这才觉得周边的空气开始正常流动。他将刀片收入袖中,再抬头时又继续:“王爷方才想说什么?”
“本王对所有的皇子都没什么印象,但太子——”宗行雍坐了下来,他坐姿和站姿一样,没什么规矩。手指在太师椅边缘有以下没一下地敲,回忆道,“有点意思。”
殷臻手拢宽袖中,侧脸安静。
他问:“有什么意思?”
宗行雍却不再开口。
雨声淅淅沥沥。
过了一会儿,殷臻淡淡:“王爷要找的陵渠花在府中库房,库房和装花的匣子共两把钥匙,一把在管事许玉树手中,另一把在羌女寝殿。”
宗行雍:“哦?”
殷臻道:“剿匪之事还望王爷相助。”
宗行雍点了点桌面。
房梁上再次跳下来一个人。
篱虫单膝跪地:“王爷。”
不用宗行雍开口他就很快道:“许玉树去了……”
“极乐坊。”
“极乐坊。”宗行雍重复,忽而转向殷臻,将殷臻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
他眼珠颜色是非常暗的墨绿,白天不明显,夜晚直勾勾盯着人时像一川潭水,水面反光,深不见底。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会有被捕猎感。
殷臻手指尖颤了一下。
“本王见你像圣贤书读太多,鲜少知事。”宗行雍手指压在后颈,意味深长地,“你要随本王一道去找许玉树?”
殷臻静了静:“是。”
“那走吧。”宗行雍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低低笑了声,“本王带你去逛花楼。”
他擦身过殷臻往门外,篱虫先一步撑开纸伞,伞面雨水顺着竹骨蜿蜒向下,背后忽然传来一句:
“王爷常去青楼楚馆?”
语句干净,如有珠玉滚过喉间。
【作者有话说】
危险危险危险!
好好回答~不然判你无妻徒刑唷
宗行雍接过篱虫手中伞柄,懒洋洋道:“本王府中已有王妃。”
他微不可察抬唇角,俊美五官一寸寸柔和下去:“脾气不好,哄起来……”
“很难。”
“本王洁身自好。”
已有王妃。
四年,真是太长了,长得像一场梦。
梦醒纠葛断,他和宗行雍也就走回各自的路。
风卷过殷臻衣角,他看了宗行雍一会儿,笑了:“王爷该借下官一把伞。”
按晋朝礼制,这个无一官半职的书生甚至要跪下来回话。宗行雍今日给这人的特别已经够多,给都给了,也不在乎多一把伞。
“本王还不至于缺一把伞。”
极乐坊在城西街巷最深处,
夜色掩映下,乐坊门口红灯笼被风雨吹打得褪色。烈酒混杂女儿香,间或夹杂一两句甜腻的“官人来玩啊”“大人里面请”这样流俗娇嗔的句子。
随着阵阵香风送入耳畔。
殷臻来凉州前略有耳闻极乐坊的名头——边关二十七城最大的勾栏院,最里面广纳天下风尘男女,手段花样要多少有多少。
知道归知道,乍一看见男男女女衣衫不整抱在一起亲得水声“渍渍”作响,乐坊门口□□半露的女子大胆勾着人衣领把人往里带,油头粉面的小倌翘着兰花指抛媚眼……
殷臻眼角还是抽搐了一下。
他握着伞半天没动,万分僵硬地跟在宗行雍身后。
每走一步都做了十二分的心理建设。
宗行雍刚走两步,一回头发现殷臻彻底不动了,无措地立在墙根底下,头顶正好有顶大红灯笼随风晃,映得一张脸微微发红。
跟刚刚游刃有余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就顿住了,戏谑道:“你在干什么?”
殷臻半天才把遮住眼睛的手放下去,很是吸了口气,僵直道:“没什么。”
他看着宗行雍,宗行雍看着他,慢悠悠:“本王再等三个数。”
“下官说——”
殷臻握住伞柄乍然一用力,简直是用吼:“没什么!”
“……”
摄政王出入烟花之地跟自家内院一样,长驱直入。
“哟,这是哪家的公子,怎得如此面生?”迎上来的老鸨眉开眼笑,“两位客官看戏听曲儿还是找姑娘,找姑娘要什么模样的,妾身这里什么样儿的都有,哎呦呦……”
“这位公子,你躲什么,睁眼看看妾身呀。”
“不……必。”
她胳膊有意无意蹭到了殷臻衣袖,殷臻刚收了伞,伞尖还在往下滴水。被追得太紧径直闷头往前,躲闪不及,“梆”撞上了宗行雍后背。
殷臻捂着脑袋“嘶”抽了口气。
被抽了一伞棍的宗行雍:“……”他回头,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看殷臻。半晌,冷飕飕,“故意的?”
宗行雍面无表情说话的时候很有威慑力,沁菊瑟缩了一下,瞬间闭了嘴。
殷臻揉着额头,诚恳地回看他:“回王爷话,下官不是故意的。”
宗行雍盯着他半秒,嗤笑:“你最好不是。”
他不耐地转了转手腕:“本王找人。”
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出宗行雍这一身非富即贵。
沁菊满口应下。
“姑娘们——贵客来了!”她笑吟吟朝楼上招手帕,还不忘向冲殷臻一眨眼,“还不快下来!”
殷臻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抬头,定住了半刻。
二楼无数个雕花的门窗打开,眼前飘过一阵花红柳绿五颜六色的罗裙。很快,没客人的姑娘蜂拥而出。有的手里攥着银梳,有的还在往发上抹桂花油,有的香肩半露,正把滑下去的衣衫往上提……
你挤我我挤你互相推攘着往下走,吵吵闹闹:
“你别踩人家嘛,檀姐姐……”
“呀,是个俊俏官爷呢,就是弱不禁风,不晓得会不会被姐妹们亲晕。”
“我的了我的了,上次让给你这次可不许跟我抢!”
“……”
殷臻耳边像有一千只蜜蜂“嗡嗡嗡”,他头脑相当呆滞,只觉朝堂上文官对骂都没这么吵。
宗行雍:“啧。”
“聒噪。”
整个乐坊顿时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全然没了声音。
周遭陷入诡异寂静。
“王爷。”
直到抱琵琶的蓝衣女子在宗行雍面前浅浅一拂身:“请随鱼荷来。”
鱼荷忧心道:“许玉树好男风,进了后院,三十七间客房。”
“找到他恐怕要费一些功夫。”
“王爷可能要等等。”
宗行雍一言未发。
在令人冷汗直流的沉默中“砰——”
屋内的窗子骤然打开,有什么东西被抛了进来。
“咚”砸在地面,滚了两圈又停下。
隐约看出是个人形,扭作一团。
冷风灌进喉咙,殷臻低头,脚下颇有分量的麻袋正好压在他鞋面。
他蹙眉,冷淡地移开脚。
鱼荷吓了一跳,“王爷,这,这是?”
篱虫轻车熟路从窗外翻进来,悄无声息落地:“人找到了。”他弯腰将麻袋解开。
双手被缚,挣脱不得,口中塞了抹布。
憋得脸色青紫的人一呼吸到新鲜空气便开始剧烈咳嗽:“咳咳咳——”
戛然而止。
一张惊恐万分的脸,在看见宗行雍的刹那,他脸上的恐惧简直成倍放大。殷臻离他最近,连不断收缩的瞳仁都一清二楚。
令他恐惧的源头正四平八稳坐在椅上,单手撑在扶手上,似笑非笑俯身,开口:“于戎。”
宗行雍道:“本王有没有说过——”
他淡淡地,无比厌倦地:“本王最厌恶欺骗。”
“嘀嗒。”
殷臻偏头一瞥,见到地上不断扩散的血迹。顷刻间,血色几乎蔓延在他眼底,晕开大片刺目红色。
他低低吐出口气,站立不稳地趔趄了一下。
蛇爬上脊骨一般的凉意。
——他记得这句话。
宗行雍对他太宽容,差点让他忘了当年令所有世家退避三尺的摄政王是什么人。
于戎脸色刹那惨白,心如死灰地闭上眼。
甚至没有求饶。
“留你一炷香,”宗行雍站起身,沉沉,“本王一件事不喜做两遍。”
殷臻觉得冷,退到了离窗子最远的门口。
然后彻底退了出去。
二楼风口,殷臻咳嗽了一声,很快发现宗行雍的侍卫站在几步外的地方,手握笔,在巴掌大的册子上写什么。
同时用一种非常挑剔且冷峻的目光扫视所有人。
宗行雍的侍卫全部出身汝南宗家,能跟在宗行雍身边的都是在生死台上站到最后的怪物。
他当年在豸狱外不敢轻易动手的原因除了宗行雍一死世家必定掀起轩然大波外,还有埋伏在牢外只等一声令下的死士。
来这种地方是临时起意,按理说出现刺客的可能性很小。
殷臻也朝下看,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在干什么?”
“找人。”
侍卫将小本本收入怀中,靠在柱子上往下看。他比殷臻想象中好搭话,自报家门:“蚩蛇。”
“少主今年三十了。”
殷臻一顿。
蚩蛇说话神情异常认真,因此他开口时殷臻差点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但——
“家主说,五年后他要是不带个人回本家,就拿刀把他阉了。”
仿佛这件事比其他什么都重要,比宗行雍本人的安危都重要。
“……”
殷臻和蚩蛇对视,在对方莫名其妙的注视下压了压唇角,还是没忍住笑起来:“下官觉得甚好。”
蚩蛇冷冷撇开眼:“嗯。”
宗行雍的人很快找到了喝得醉醺醺的许玉树,他被压在地上,骂骂咧咧,一直叫嚣“知道我是谁吗”,问钥匙就说“不知道”。
直到被一盆冷水泼清醒,跟有气出没气进的麻袋人对上脸,牙齿才开始打颤。
殷臻冷眼瞧着。
“他是本王帐中一名文官,三日前营中消息走漏。”
宗行雍伸手,张开五指,任由篱虫给他套上蚕丝手套。他手背隆起而有力,虎口有厚茧,是常年握利器所致。
极具力量感。
篱虫递给他一把两指长的铁锤,殷臻在宫中多年,一眼认出那是某种用来施以极刑的物具——碎齿锤。
他胃里翻江倒海,已经明白宗行雍的意图。
杀鸡儆猴,一箭三雕。
人有求生的本能,于戎痛哭流涕求饶:“王爷饶命,下官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饶命啊啊啊啊——”
宗行雍半蹲,左手牢牢禁锢住他下巴,微笑往下敲。
“铛——”
第一颗牙敲落血沫中。
牙齿从血肉上脱落的声音久久回荡,每敲一下殷臻神经就短促地尖啸。他脚步钉在原地,和动弹不得的许玉树一道眼睁睁目睹了全程。
“铛铛!”
许玉树先一步崩溃,他朝宗行雍方向连滚带爬,涕泗横流:“我这就说,这就说,库房钥匙在我身上,在我身上!”
宗行雍没理睬他,他屈尊降贵蹲了半天,视线突然遥遥投向这间屋子的墙面。
殷臻心一跳。
他缓慢地回头,和自己头顶一幅露骨的仕女图对上视线。
那甚至不能被称作仕女图,是一副常见的春宫。身披薄纱的女子双手缠绕头顶,整个往上提。
殷臻:“……”他忽然在某一秒知道了宗行雍在想什么,脸隐隐发僵。
“王……”爷。
根本来不及阻止。
“这姿势本王用过,毫无情趣可言。”
“但本王这个没试过,篱虫……”宗行雍一侧头,吩咐,“带走。”
篱虫“唰”取下画,夹在腋下。
他可能觉得太麻烦,没等宗行雍开口“哗哗”收了整间屋子五幅画。宗行雍还要开口,他自觉地出门,看方向目的是隔壁。
眼泪鼻涕齐飞的许玉树也不嚎了,满脸恍惚,惊呆地看宗行雍。
宗行雍还蹲着,扔了小铁锤,和颜悦色地问殷臻:“刚刚要跟本王说什么?”
殷臻:“……”
殷臻一口气不上不下,卡在嗓子眼。被自己呛到,弯腰惊天动地咳嗽起来。
【作者有话说】
……王爷,真骚。
“哦?”
宗行雍站起来,褪去蚕丝手套,在铜盆中净手。本来只敷衍地泼了清水,突然又想起什么,仔仔细细给手正反两面上了胰子。冲洗完毕凑近一闻,皱起眉拿远:“啧。”
真是香得过头。
摄政王把手拿远,和善地半弯下身子,问许玉树:“昨日从本王窗前飞过去的那只肥鸽,腿上密信是什么。”
许玉树哆哆嗦嗦:“不、不知道……”
殷臻袖中一动。
“嗬嗬!”
一粒黑色药丸顺着他张合的嘴卡进嗓子眼。
许玉树双手掐住脖子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救——”
“救……命。”
宗行雍五官陷在大片阴影里,缓缓看向殷臻。
殷臻没有多余表情,低头道:“解药在我手中,十日内找到羌女在寝殿的另一把库房钥匙。”
“做得到吗?”
许玉树说不出话,连连点头。
夜里寂静,出来时雨停了。
凉州雨水稀少,下一场风雨还不知会在什么时候。
一辆马车停在极乐坊外,四角檐上挂了深紫色流苏,长长飘荡。
地面湿滑,殷臻和宗行雍一齐站在极乐坊台阶上,忽道:“许玉树贪生怕死,一颗药丸足以堵上他的嘴。”
“你倒是动作快。”宗行雍意味不明地道。
殷臻仿佛听不懂他话中深意,他缓步从檐下走出去,马车前抱刀的侍卫替他掀开车帘。
冷冷向宗行雍方向瞥了一眼。
敌意不加掩饰。
宗行雍身边篱虫和蚩蛇浑身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马车渐行渐远。
“此人非寻常家仆。”篱虫顿了顿。
一个太子幕僚,身边不会出现这样的人。
“属下派人跟着他?”
宗行雍在腰间摸了个空后想起什么,吐出口气:“跟。”
马车内。
殷臻神经松懈下来。
从均朝他腿看了一眼,低声问:“今日风雨大,殿下……双膝可还好?”
车轱辘平缓轧过地面。
殷臻不轻不重喊了一声“从均”。
从均立刻:“属下知错。”
“孤没有怪你的意思。”殷臻揉了揉太阳穴,胃里血腥味挥之不去,更黏腻的感受附着在身上,令他不堪其扰,“备一桶热水,孤要沐浴。”
浴水滚烫。
殷臻往下沉,逐渐没入桶中。
脸上易容被冲洗掉,水面清澈,水波荡漾。
他面无表情抹掉脸上水珠,低头看水中倒映出的自己。
眉眼沉静明亮,并不凌厉的美,很轻易能让人想到新月,光芒柔和。
更甚那幅画。
在摄政王府那张脸甚至远不及他本身的十分之一。
殷臻从浴桶中站起来,右肩吸饱了水的牡丹越发水润饱满,花瓣沉甸甸垂下,呈现一种靡烂的深红。
世间若论丹青摄政王当数第一,无人能出其左右。
殷臻狠狠一闭眼。
十年前他第一次在皇宫内见到宗行雍,当年的摄政王是再标准不过的名门望族子弟,锦衣轻裘,才学惊艳。
不过弱冠,却是所有皇子的老师。
他出身太低,不在授课之列,每逢单日会躲在窗下偷听,那时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至少得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