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盘硕大丰满,占据整个左肩,瑰艳地开在雪白细腻皮肉上。
太逼真了,鲜活而摇曳,颜色浓得叫人心底发慌。
元宝心中一颤,匆匆低头。
怪不得殿下从不让他们近身伺候,那分明是用特质颜料绘上去的画!
和殿下一身清冷格格不入,又难言的和谐。
外面的动静殷臻听见了,他视线顺着镜面,同样落到背后。
潜入摄政王府中还要全身而退总要付出些代价,他手指沾水,不自觉顺着滑腻右肩往下,眼睫毛颤得很快。
真是……
殷臻不明显地磨了磨牙。
他生母是豫州乔氏,位分低,想要储君之位必须找到一个强有力的合作者。国相张隆奸狡多疑,朝廷上大部分官员都有自己看好的皇子。
除了中立的宗行雍。
他必须用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获得宗行雍的支持,也做好了付出所有的准备。
但摄政王出身世家第一大族汝南宗氏,身份高贵,什么新奇东西没见过,没有突破点。
大金寺那一夜,就是脱轨的开端。
他确实得到了他想要的,所以无可抱怨。
要不是……
那个孩子。
“殿下。”
殷臻骤然睁眼。
守在门外的从均隔着一扇窗道:“公孙大人到了。”
殷臻捏了捏眉心:“让他进来。”
公孙良到凉州城后就马不停蹄去了县丞府,殷臻问:“如何?”
“还能如何?”公孙良一撩衣袍坐下来,“咕噜噜”毫不客气灌进去一杯水:“天底下穷得如凉州县丞一般的人不多了。”
“城中局面如殿下所料,但宗行雍的驻军在十里外,他只带一名暗卫进城,不像要攻城或者剿匪。”
“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拉拢他,除了两袖清风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朝廷县丞,他根本拿不出东西,难道要用一两银子收买富可敌国的摄政王?”
殷臻心里忽然很古怪,怀着一种隐秘的、早从好几年前就没得到答案的复杂心情问:“他们都用什么拉拢宗行雍?”
好几年前他花了很大功夫,不得其解。
公孙良毫无保留:
“羌妃贼心不死,送了十个异域美人。一支流寇私下听说摄政王好男风,果断送了十个男人。另一支流寇首领送得迟,抓着头发枯坐一宿,难以抉择,就送了五男五女。”
果然,所有人都觉得美色是最容易拿得出的东西。
殷臻垂眸。
“县丞府里人都没几个,歪鼻子斜嘴的。别说美人,找出十个正常人都是问题。”公孙良想起四面漏风的县丞府脑壳就发痛。
“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众所周知,太子幕僚常将“这可如何是好”挂在嘴边,一个人对骂敌营七天七夜不喘气,在太子身边吾日三省吾身:这可如何是好,那可如何是好,嘤嘤,没有殿下我可如何是好。
北地夜晚气温低。殷臻整个人裹在厚厚披风里,冻得五指发僵。
四年前他就开始畏寒,此刻手拢袖中,转头,目露鼓励:“我相信公孙先生。”
我相信……
相信公孙先生。
公孙良折扇一收,肃然立誓:“他做不到,我可以。”
“此事先放一放。”殷臻想了想,说,“你明日拿着太子令牌,去找宗行雍。”
“就说你找他有事商议。”
公孙良一顿:“若他不来呢?”
殷臻露出很浅的笑来,屋里太闷,他伸手去推窗,墨发被风吹得扬起。
“他会来的。”
宗行雍还有人在他手上。
第二日。
来凤驿站门庭幽深,来了一位意料中的客人。
宗行雍负手,淡淡:“公孙良?”
“左公孙,右平峦”说的是太子谋士公孙良和中郎将平峦,前者富有三寸不烂之舌,后者是有名的玉面将军。
朝廷官员不得轻易离京,几乎不做他想。
公孙良。
十天前他得知太子受命前往边关,倒不曾想过会如此快。
殷臻笑了笑:“劳摄政王亲自走一趟。”
他坐在一根枯树干下,面前摆着见客的木桌,桌上有一壶清茶——在边关这种地方还谨守茶艺步骤,宽袖行如流水拂过茶具。
眉眼十分普通,但衣衫料子如云清白,一举一动克己复礼,一看就是四书五经读出毛病的迂腐文官。束发,发带近乎灰水墨色,长长垂落肩头。衣襟非常严实,扣至脖颈处。
宗行雍一眼看出对方是易容。
他对背后原因不感兴趣,只问了一句:“从太子府来?”
殷臻温和:“是。”
“薛照离,”宗行雍喜怒难辨,“可见过此人?”
热茶从壶嘴流出,清香氤氲。殷臻眼睫微颤,平静摇头:“未曾。”
宗行雍神色莫测地注视他。
“找本王何事?”
殷臻说:“合作,剿匪。”
“上一个找本王合作的人阖族被灭。”
殷臻:“凉州城中有王爷想要的东西,羌女不会轻易拿出来。”
“既是东宫的人,就应该知道四年前太子斩断本王左膀右臂,将本王流放边关。”宗行雍面无表情道,“本王对他所作所为记忆犹新——”
“难、以、忘、怀。”
殷臻终于抬头。
汝南宗氏是南方氏族之首,家族显赫,且每一任只有独子,在朝为官非相即将,一度担任太傅之职。但宗行雍这个人又和其他宗家人不同,他不循礼法,行事作风全凭喜恶。
出生起就大权在握,从未栽过如此大的跟头。
换了他他也记忆犹新,殷臻理解地点头。
但难以忘怀归难以忘怀,合作还是要谈的。殷臻四平八稳坐着,双手捧着一杯热茶,热意从指尖蔓延全身:“王爷要如何才会同意?”
这人谈条件的样子似曾相识。
某种奇怪的熟悉感一闪而过。
驿站外天空辽阔。
秋高气爽。
宗行雍眯了眯眼,忽然回头:
“敢问公孙先生腰身几何?”
“咳咳咳!”
站在一旁的公孙良猛然呛咳,眼泪都飙了出来。
殷臻以为自己幻听,愕然抬头。
这简直是从开始到现在他脸上第一次出现大的、激烈的情绪波动,将那张脸都变得顺眼起来。
宗行雍抵了抵犬牙,油然而生兴奋之情。
“听不懂?”
宗行雍热心肠:“本王翻译一下,就是你腰多细?”
殷臻和他对视,冷冷:“与你何干?”
“本王十分喜欢出尔反尔,若回答令本王满意,共谋之事可考虑一二。”宗行雍一只脚从门槛上收回来,幽深碧瞳紧紧盯住殷臻,“本王好像——见过你。”
宗行雍心中微微一动。
关外干燥,树木很难存活。附近就是一棵将死未死的枯树,枝丫断折。他坐在凳子上,动物受惊一样戒备。直勾勾看向自己。眼睫扬起,瞳仁黑得如同清凌玉石。
怕冷畏寒,衣衫穿得相当厚实,唇紧抿。
宗行雍在边关待了四年,见到的中州人屈指可数。这个身份存疑的“太子幕僚”又勾起他一点对中州人的回忆。
某个人。
细皮嫩肉、娇气怕痛。
碰一下恨不得躲出十万八千里,不用力要哭,用力更了不得。多逗两句就要整个埋进被褥中,说什么不肯出来。摄政王生平第一次哄人,从三更天哄到上朝前,口干舌燥浑身燥热。哄完心痒难耐,把刚说的话抛诸脑后,一边唾弃自己一边理所当然收报酬,把人从榻上挖进浴桶中。
刚沐完浴又被扔回浴桶中,那人眼神简直是骇然的。指尖隐隐发白,腿软撑不住浴桶边缘往下跪,哑着嗓子叫他滚。
骂人都不太会,在水里半天找不到支点,不得已攀在他腰上,呜咽出一句“畜生”。
被骂畜生可真爽。
满背抓痕的摄政王通体舒畅,不以为然地想,不在榻上当畜生还在什么地方当畜生,再说更畜生的事他还没做呢。
比如……
光是想想,宗行雍后背就颤过一条电流。
他忽然多了两份耐心,也不计较这人的走神了,和颜悦色问:“公孙先生,本王问,本王是不是见过你。”
易容绝无破绽。
好几年前就毫无破绽。
殷臻将茶杯稳稳放至桌面,嗓音有两分僵硬的干涩:“故……下官进太子府时……王爷已在边关。”他生硬道,“并未见过。”
宗行雍依旧盯着他看。
“本王今日心情好……”他终于略一偏头,阳光下墨绿色虹膜色泽幽得近黑,深藏威胁。
一瞬间令殷臻想起养在东宫未满四岁的幼子,眼巴巴趴在窗边看他。
只不过一个天真濡慕,一个冷酷残暴。
殷臻手指深深下压,按出一道白痕。
宗行雍大步往外走:“饶你一命。”
“本王不关心剿匪的事,只想拿到想要的东西,若你主子坏了本王的事——”他皮笑肉不笑站定,“城外十里驻军,随时倒戈,剑指京城。”
“本王敢造反第一次,就敢有第二次。”
人走出好远公孙良才心有余悸地展开折扇,毫无滋味地摇了摇:“不愧是……宗行雍。”
他四年前进太子府,确实未见过名声赫赫的摄政王。
只是听说此人不开口则已,开口能引半数朝臣倒戈,是唯一让国相忌惮的人。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朝廷上没有人愿意与汝南宗氏作对,何况他本人文治武功无一不精,还手握重兵。
短短一炷香,公孙良已经能看出他自负、傲慢、无法无天,眼里没有任何人。
这就显得四年前他败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误上,还损失惨重,不得不自请戍边分外蹊跷。
当年之事是殿下做的。
公孙良没忍住看殷臻一眼。
又看一眼。
一愣:“殿下?”
他进太子府快四年,从没见过殷臻这个模样。大部分时候晋朝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都是从容、冷静、端方自持的,从不被激怒,永远以礼待人,这还是公孙良第一次见他情绪如此外泄。
“我没事。”
殷臻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眼睑还在颤抖。
他用力压住眼皮,用很冷静的声音说:“我在想,宗行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把他从军营中吸引到凉州城主府。
一军统帅堂而皇之闯入敌营,毫不顾忌。
公孙良四处望了一眼,入目所及是光秃秃的山和草皮。他收敛了不正经的模样,低声道:“臣听过一个传闻。”
“十几年前羌族从关外迁徙过来,城主夫人天生体弱,所有大夫都直言生育困难,恐有性命之忧,但她还是执意怀上羌女。”
“她没有死,年过半百依然精神矍铄。”
“摄政王要找的东西,应与此事有关。”
传闻中的羌族至宝,药中药王。
——陵蕖干花。
只有这一样东西。
殷臻搭在桌面的手顿住,无声看向公孙良。
凉州驿站所在的街巷少有人来,凄清幽寂。
宗行雍站在一堵摇摇欲坠的围墙边。
他左手上缠着三圈深棕檀木珠串,表层雕刻飞鸟鱼虫图案,成色算不上好也谈不上差。尾部系着一串艳丽深红的三结穗子,穗子相当粗糙,过长,正晃动地甩来甩去。
暗卫篱虫出现时宗行雍正在一颗颗盘檀珠,看不出喜怒。
汝南宗家底蕴深厚,送到唯一嫡子面前的都是千里挑一的东西,衣衫要江南织造精心绣的,吃的用的无一不精心。篱虫实在不习惯这种东西出现在他身上,忍不住又看了两眼。
心想到底有什么稀奇的,让他们王爷从中州带到营帐,又从营帐带到凉州,稀稀拉拉还褪色,这都舍不得扔。
遥想当年王爷手腕上的是宗家传家之宝,价值连城。后来不知哪一天消失了,又过了很长时间,变成一串再普通不过的珠子。
宗家族人看见这串灰扑扑的佛珠时眼珠子都快瞪下来。
丢了东西宗家老头暴跳如雷,被骂得狗血淋头王爷看起来还很高兴。
珠串盘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宗行雍的耐心已然告罄,倏忽一抬眼。
“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
篱虫心中一凛,立刻:“消息属实,三日前太子仪驾从中州出发,已到南阳。”
宗行雍缓缓:“篱虫。”
“属下知错。”篱虫认罪态度诚恳,语速飞快,“所有在京城的人都没能找到薛公子。”
“他身份年纪皆为造假,江南并无姓薛的富商……”
篱虫硬着头皮:“更没有人在扬州见过他。”
四年了,宗家眼线遍布五湖四海,不管是朝廷还是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仍然没找到。
这个人仿佛就那么无声无息消失在天地间。
宗行雍:“本王记得,十几年前中州城有一位捏脸易容师,能不借助外物短期内改变人的相貌。”
“他或许收过徒弟,或者有来往密切者。”
“去找。”
“主子是怀疑……”篱虫一惊,蓦然拔高声音,“薛公子的脸也是假的?!”
他甚至不敢去看宗行雍表情,半晌才听得头顶传来一声沉沉嗤笑。
一日后。
凉州县丞姓周,是个天天躺在榻上睡大觉的庸官。全凭岳父打铁的手艺捐了个官当。他被从榻上拽起来的时候完全没搞清状况,在一众冷面侍卫的注视下哆哆嗦嗦穿鞋。
一边提裤子一边嘟囔:“不就是……十个人……”他咽了口唾沫,信誓旦旦,“下官一定能凑出来。”
起太早,公孙良打了个哈欠,笑眯眯:“那就太好啦。”
周县丞确实费尽心思凑出了十个人。
就算十个人是幌子,最终目的只是送殷臻进守卫森严的城主府,这也太震撼了一点。
就、很让人怀疑晋朝官员的审美。
公孙良要仰头才能直视这堆打铁的壮汉,呆滞:“你们知道自己来干什么……吗?”
壮汉一二三号目露羞涩,四五六号扭捏,七八九号跃跃欲试。
十号粗声:“选美。”
公孙良神情恍惚:“这他娘是把全凉州打铁的全带来了——”他猛然扭头,“殿……大人要不我们还是……”
殷臻揣着袖子,神情冷峻。
“人齐了就行。”他说。
十月十日,月上中天。
殷臻带着十个壮汉,以及县丞拜帖,经重重盘查后进了城主府。
一路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
殷臻镇定自如。
一城之主,居住的地方奢华开阔,宅院极大。
婢女冲他盈盈一拂身:“城主等候已久,大人随奴婢来。”
殷臻点头,随她经过一道道蜿蜒长路,来到中殿。
秋日,四周不免荒凉。小池干涸,枯石出露。
他直接被领进大殿内,脚下踩着金碧辉煌的地砖。
“县丞礼到——”
殷臻站定,宽袖垂下。
所有视线都汇聚到一处。
凉州县丞此人贪生怕死,居然也有如此有勇气的时候。
实在是令人佩服。
“来者是客。”
羌女真名胡媚儿,衣着大胆,一身银饰碰撞作响。她见着那十个壮汉面皮上的脂粉都在抖,半天才望向殷臻:“大人如何称呼?”
殷臻拱手道:“公孙。”
他不动声色环视一圈。
胡地羌族爱玉石,整个大殿堆满翡翠玉石。座位两两相对,斜前方二人胡须长髯,面前不是酒杯,而是酒碗。
殷臻敛目,被领着入座。
没有好看的人,胡媚儿对长相普通的人无感,宗行雍连她都看不上,还会看得上这些歪瓜裂枣。她顿时幽怨,兴致缺缺道:“开始吧。”
“啪啪!”
许玉树领命,拍了拍手。
殿门口鱼贯而入两列舞女,鼓乐齐鸣。
篱虫默默盯着被送来的人。
实在是忍不住。
羌女和那两支流寇都用尽全身解数讨好王爷,三列花红柳绿的妖艳男女咬手绢、抛媚眼。给他造成了极大冲击。
还有那十个……
他无法理解,深深困惑,脑子里面神游天外。等殷臻上前一步来到座位前才回神,面瘫脸握剑。
此人弱不禁风,威胁为零。
距离未至。
篱虫目不斜视。
殷臻端着酒杯,稳稳朝前。
他的目标已经很明确,殿内鼓乐未停,无一人出声提醒。
主位上胡媚儿捏住银勺,撕咬羊腿的异族人彼此对视。
殷臻站定。
宗行雍转了转酒杯,施给他一眼。
殷臻又近一步。
一把冷铁长剑横上他脖颈,剑气未收。
“下官敬王爷。”
殷臻颈侧刺痛,血线漫出。
他恍若不觉,幅度很小地偏头,朝宗行雍柔和一笑。
篱虫未动,剑依旧压在他肩上。
鼓乐嘈杂,舞女脚步旋转,一步步踩在地面。众多脂粉和胭脂味中,宗行雍嗅到一股淡而干净的香气。
那气味似有似无,萦绕空气中。
“昨日城主府禁地被闯。”
“王爷身上有血腥味。”殷臻靠得很近,甚至能看清宗家标志性的深绿虹膜,瞳仁底部围着一圈特殊的花纹。
他两指夹住剑刃,微微拉开,用没有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下官知道那朵干花在哪儿。”
宗行雍瞳仁一缩。
面前年轻人压低身体,一截柔软后颈暴露在视线中。他穿再普通不过的粗布长衫,肤色却如玉,泛着泠泠光泽。
要是什么人都能威胁到摄政王,那他三十年就白活了。
区区一个太子幕僚。
整个凉州城,宗行雍都没有放在眼里过。
但他突然改了主意。
世间只有三件东西能叫摄政王热血沸腾,其中一样就是有手段有野心的敌人。
殷臻并无十足把握。
剑气冰凉,他小腹忽然痉挛般一痛。
一秒,两秒。
宗行雍视线从他身上收回来,懒洋洋后靠:“县丞送来的人甚合本王心意,留。”
“本王不是要丑得五花八门的那堆人。”
殷臻眼角猛然一抽。
宗行雍:“本王要你。”
【作者有话说】
大家晚上好~
这周隔日更,下周开始日更!
◎一生无妾,只娶一妻◎
“你不敢?”宗行雍一条胳膊搭在身侧,长长棕褐佛珠串缠绕凸起桡骨边,又垂下。
隔着一张矮几他探身,凑近了些,又戏道:“刚刚不是胆儿挺大?”
殷臻后退一步,客气道:“王爷天人之姿,下官心生景仰,不敢亵渎。”
宗行雍笑了。
站太久,殷臻小腿微酸发胀。他看了看宗行雍身侧,忽然喊:“王爷。”
宗行雍等他接下来的话。
殷臻道:“下官需要一个座位。”
”……“
宗行雍兴味地看他。
他眼睑狭长,侵略性太足,加之异色瞳孔,极易给人压迫感。
殷臻表情毫无变化。
宗行雍问:“你要坐本王身边?”
他身边是观察整个场地的绝佳位置,殷臻道:“是。”
“篱虫。”
宗行雍:“让他坐。”
篱虫收剑,后退。
殿内嘈杂鼓乐未停,胡琴羌笛声、舞女身上金链“叮当”轻晃动。
——宗行雍的心情忽然、似乎,变得很好。
连胡媚儿都察觉到了,转过半个身子,认认真真将“打铁的穷酸县丞”送来的人重新打量了一遍。
坐宗行雍身边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书生,孱弱苍白,仿佛被胡地的大风一吹就会迎风咳出血,衣衫不知是灰白还是墨白,总之颜色黯淡,长相嘛……
胡媚儿不得不承认,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如同上好珠玉。
“妾几年前去过一次中州,”胡媚儿捏着一颗葡萄回忆,心痒难耐,“果真美人遍地。”
她笑眯眯看向宗行雍,有意提醒:“几年不见听闻王爷已有王妃,不知是何等绝世佳人,能让王爷破例。”
篱虫一僵,继而怜悯地看了胡媚儿一眼。
并未听说宗行雍有摄政王妃。
关外盛行好酒好肉,殷臻面前是一排羊腿,还未坐下腥气仿佛已经顺着鼻腔来到胃中,他蹙了蹙眉,以袖掩鼻。
“城主对本王一定是有什么误解。”
胡媚儿笑容僵在脸上。
宗行雍视线从殷臻身上收回,万分坦然,毫不以为耻:“本王是非常容易被美色勾引的人。”
殷臻乌黑眼珠很轻地一动。
胡媚儿幽幽:“既是如此,几年前妾随家母去中州,向当今皇帝求一道赐婚圣旨,王爷为何拒绝?”
——她先后惹了相国和状元郎,接着半夜拿梯子翻上了摄政王府的墙,振振有词“听说摄政王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她先探查一番,好决定是不是要嫁给他。
殷臻是知道这回事的,当年胡媚儿不过二八年华,红颜美貌遍传边关二十七城。
他忽然好奇宗行雍会说什么,但视线已经不自觉被面前一道红枣汤羹吸引。
乳白的汤汁,上面漂浮着半劈开的去核枣儿。镶金的勺柄就在右手边,靠宗行雍手肘的地方。只要伸一伸手,有大半可能悄无声息拿走。
殷臻微觉腹中空空。
羌女难缠,此时非得罪她的好时机,宗行雍还需与她周旋。
汤羹近在咫尺。
殷臻温温吞吞伸手。
宗行雍正待说什么,一低头,眼皮底下那碗热羹不见了。
他一顿。
窸窸窣窣袖袍卷过手掌。
挠得掌侧发痒。
宗行雍忽觉左侧坐的人胆子实在有些大。
他漫不经心地回胡媚儿:“你想把本王带回凉州做男宠,宗家上下得令,有生之年凡羌女进京,必然驱逐。”
殷臻专心搅动汤粥。
当年羌女要强掳宗家少主回塞外,把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家主惊到胡子颤抖,生怕嫡子想不开要去当男宠,香火断在这一代。
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最清楚,他对宗行雍能干出这样的事深信不疑。
还好宗行雍兴致缺缺,只问胡媚儿边关的月亮是不是大如饼。
此事在京中广为流传。
“久闻汝南宗氏家主一生只娶一妻,”胡媚儿“咯咯”笑,又道,“此言若真,王爷做妾的的人,也不算违背祖训。”
殷臻捏住勺柄的手无意识用力。
大晋氏族势大,而氏族之首姓宗,绵延百年,根基深厚,隐有大过皇权之兆。此世家子嗣单薄的根本原因不在其他,在于严苛的族规妻制。
一生无妾,只娶一妻。
面前乳白浓汤晃动,殷臻垂眼,呼吸轻了半息。
久未得到回应胡媚儿拖长嗓音,千娇百媚:“难不成此言有假,王爷不答应妾,是想拥佳丽三千,广纳天下美人?”
佳丽三千只特指一人,这是陷阱。
宗行雍仰头,松了松指关节,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他“啧”了声:
“干、卿、底、事。”
身侧爆发一声大笑。
殷臻微微偏头。
京中消息,两支流寇首领其中一人名唤耶律广,行事粗犷不拘小节,新上任的刺史正是死在他手下。
“早闻大晋摄政王与娘了吧唧的中州人不同,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耶律广毫不掩饰蓬勃野心,“大晋的皇帝有眼无珠,何不另择明主。”
宗行雍腕间珠子耐心磨过一粒。
殷臻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
宗家在朝世代为官,骨子里有名门望族的清贵高傲,通敌叛国的事干不出来,也不屑去干。比起和蛮夷联手,他有朝一日把殷氏拉下马的可能性更大。
但是,胡媚儿和耶律广目的在怂恿宗行雍策反上是一致的。
他仍需说服宗行雍。
见宗行雍不开口,胡媚儿和耶律广对视一眼。前者很快捂嘴娇笑,仿佛刚刚的事没有发生过:“听许管事说前日送的牡丹图王爷喜欢,那画是一名犯了错的宫廷大师所画,正躲在城中。妾一听说王爷喜欢……就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打算花重金从他手中买下最贵的那幅,中途出了点岔子他不想卖……”
她吹了吹艳红如血的丹蔻,百无聊赖道:“妾只好杀人取货了。”
视人命如无物。
殷臻放下银勺,胃口全失。
“一件好物什,王爷不妨一观。”
宗行雍眉梢微挑:“哦?”
胡媚儿卖关子道:“是宫中一位贵人的画像,据说这名画师只在祭天大典上远远见过一眼,至此念念不忘、神思不属。他下定决心要将此人风姿绘出一二,于是日日伏在桌案,废寝忘食……他为此生最后一幅画倾注了无数心血,不惜被逐出宫闱。”
宗行雍打断:“你最好不要挑战本王耐心。”
“管事的。”见他感兴趣胡媚儿笑容越发扩大,催促道,“还不快呈上来。”
立刻有两名家仆将一幅巨大卷轴抬上来,缓缓朝两方拉开。
长约三米,宽约一米有余。
展开时殿内陷入静默。
祭天大典,天青缎子搭成的神幄迎风飘扬。
黑压压朝臣齐身跪拜,巍然祭台上青年侧身敬香,手中余烟寥寥盘桓升空。鼓乐起祀声鸣,他袖袍金蟒纹饰状张牙舞爪,于高台之上回首——
宫廷画师将那一眼深深镌刻脑海,每一根发丝都呕心沥血,再三权衡。色彩浓艳得仿佛仅为一人而生。
本朝太子服饰规制。
殷臻:“……”他脑中空白,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胡姬。”
宗行雍目光从画上收回来,缓慢转向胡媚儿。话轻,而重逾千钧,齿关森然令人胆寒:“你想死——吗?”
胡媚儿不可能不知道太子党和摄政王势如水火,殷臻指尖搭在桌面,沉郁道,她想试探宗行雍对朝廷态度。
尤其是对下一任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