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衣服有点脏,裤腿有破损,倒没见哪里受伤,只是神情有点黯然,直直地望着医院的天花板,见到宇文颢来了,嘴唇动了动,默默地又将头别向一旁,似乎没什么力气讲话。
此时的鲍皇叔,多少显得有点可怜。
据那个警察讲,鲍皇叔骑着自行车,不知怎么就摔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路人见了,不由分说,替他报了警。
诊断结果是扭伤了腰,拍了片子,打了封闭,再休息一下,如果人能动了,便可以回家,不过医生建议他留院多观察几天,腰伤需要静养。
宇文颢流利的英语帮助医生和鲍皇叔迅速搭起无障碍沟通,听完医生的建议,鲍皇叔坚持回家静养,也不肯租轮椅,宇文颢全程不发表任何意见,只管翻译,补齐医药费,然后搀着已经能下地行走的鲍皇叔,开车回家。
彼此的身体刚一碰触,鲍皇叔开口说了第一句像样的话:“谢谢啊,给你添麻烦了。”
宇文颢保持着沉默,扶着肉大身沉的鲍皇叔往外走,他不想说别客气的屁话,因为压根没想来,出于某种人道主义精神,他又不得不来。
鲍皇叔腰上绑着固定带,一手扶腰,一手搭在宇文颢的肩头,边走边吸气,努力迎合宇文颢的身高,几乎全身都压在他身上,每走几步,就吸口气,停一停,额上有了些汗水。
这么厉害吗?可医生说,回家休养是可以的……如果鲍皇叔留院观察,自己还要再替他多交几百元的住院手续费,今晚,为了这个毫不相干的人,已经破费了五百多加币,那是三笔肥单或五六张插画的钱……
闻着男人身上隐隐散发出吉利水的味道,宇文颢努力保持两人间的平衡,负重前行的同时,心脏又不堪重负似地往下坠,瞬间又跳回嗓子眼,连呼吸都是紊乱的,不管怎么说,俩人之间总算有了点配合,走出了缓慢而匀速的节奏,医院的大门遥遥在望。
鲍皇叔时不时地扭过脸,看看一语不发、面无表情的宇文颢,宇文颢目不斜视,继续搀着他往前走,身上也出了汗。
好不容易捱到大门口,宇文颢甩开鲍皇叔的胳膊:“你在这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诶,等等。”鲍皇叔指了指医院的另一端:“那个……我的自行车……”
宇文颢瞅着他,鲍皇叔浓密的睫毛忽闪了几下,歉然一笑:“我就这么一个代步工具了,这离家……”
不等他说完,宇文颢转身向医院的另一端走去。
自行车折了两根车条,车把也歪了,看来是摔的不轻。
将自行车丢进后备箱,再将扶着腰戳在门口的鲍皇叔一并塞进车里,砰地一下关上车门,也没发动车,宇文颢缓了缓,对鲍皇叔说:“你欠我520元加币。”
车内安静了片刻,鲍皇叔望着挡风玻璃外的夜色阑珊,驾轻就熟地:“哦,是吗……”
“今天晚了,明天还我。”宇文颢发动了车,驶出了医院。
在等第一个红绿灯时,鲍皇叔又开了口:“医院单据呢?给我看看。”
二话不说,宇文颢掏出几张纸,递给男人。
车内昏暗,鲍皇叔粗略地看了看:“还真是五二零……”
宇文颢脚踩油门稍一用力,车子一震,鲍皇叔扶着腰一声闷哼,白了司机一眼,顺手将单据揣进兜里,又摸出一盒烟。
“别在我车里抽烟。”宇文颢的声音犹如人一样,不带任何情绪,中间隔着一座冰山。
鲍皇叔收起烟,两眼飘向车窗外,手指敲着腿,声音淡如秋水:“行,过几天还你。”
宇文颢迅速看了他一眼,果断地说:“不行,就明天。”一个信条坚持到底,无论做人做事,明确态度和持守原则同样的重要,有时候打倒自己的不是敌人,而是失去底线的自己。
鲍皇叔似乎笑了笑:“干什么,街里街坊的,你还怕我不还啊?”
“对。”宇文颢毫不留情面。
嗤——鲍皇叔这次笑的很清晰,话说的也很不要脸:“你这么缺钱吗?看着不像啊。”
“我缺不缺钱跟你没关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哟哟,中文说的不错啊,还一套套的。”
宇文颢横眼看过来,两人同时张嘴,又同时闭上。
鲍皇叔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语文好(宇文颢),你先说。”
强忍心中各种乱窜的气体,宇文颢再度开口:“你有钱吃烧烤,没钱看病吗?”
“我有钱没钱跟吃不吃烧烤也没关系,再说,我说不还了吗?”
“那好,鉴于你现在腰不方便,明天我过去找你拿钱。”
“明天不行,过两天再说。”
宇文颢驶过路口,将车靠路边停稳,看向鲍皇叔:“鲍玄德。”
鲍皇叔眯了眯眼,也扭过脸来。
宇文颢一扬下巴:“你是叫鲍玄德吧?”
鲍玄德还很绅士地点点头,眼里的光微微凝聚,目不转睛地望着宇文颢。
“你今天去哪儿了?”
话一出口,空气瞬间安静。
连宇文颢自己都吃了一惊,要钱就要钱,为什么突然间问他这个?虽然这个问题缠绕多时,是一切倒霉事件的导火索……更糟糕的是,语气里还带着点质问的意思。
鲍皇叔脸上微微一怔的神情,令宇文颢更加懊恼自己的失误,眼都不眨开始撒谎:“抱歉,我没别的意思,你家垃圾桶倒了,风把垃圾吹到我家这边,市政给我打了电话,我找不到你,只好自己都收拾了。”
鲍皇叔静静地听完,又是一声:“哦,是吗……”
“麻烦你下次把垃圾袋封好,垃圾分类也弄弄清……”宇文颢突然住了声,重新发动汽车,妈的,差点说秃噜了嘴,这家伙不会想起那东西丟哪儿了吧,不要,不要,千万不要。
鲍玄德好半天也没吱声,神情叵测地望着前端,抿了下唇,忽然道:“今天去了趟朋友家,昨个不是刮风吗,把她们家纱窗吹掉了,朋友的媳妇,那人吧也是个要强的主,要不是孩子偷偷给我打电话,她自己一个人还跟那两破纱窗搏斗呢……”
宇文颢忍不住道:“要强也是被迫的,在这生活久了,已经习惯什么都靠自己解决,因为没人会帮的。”
鲍皇叔瞥了宇文颢一眼:“你也这样过来的呗……”
宇文颢绕过这个话题,继续问:“你去朋友家,怎么还会迷路?”
一提这个,鲍皇叔有点愤愤:“到李艾家骑车就十来分钟的事,出门也没想那么多,所以什么都没带,妈的,谁知道这么倒霉,头一次大晚上的出门,从他们家回来,开始还认识路,后来就有点找不着北了,你说这加拿大人民也是,盖的房子倒是漂亮,却大同小异,街道也都千篇一律,谁特么分得清啊,我是越骑越迷糊,本来腰就疼,一不留神,被石头绊了一下,连人带车翻马路牙子上了,又特么硌了我腰一下……”
“你的腰不是骑车摔的?”宇文颢有点惊讶。
鲍皇叔将目光投向窗外,声音也有些发闷:“不是,昨个烧烤架被风吹跑了,弄它时抻了一下。”
宇文颢不禁向副驾看去,此时此刻,又像在医院初见时,鲍皇叔落入了某种沉郁,那是一种不经意间就流露出来的情绪,迅速抹掉明亮的底色,新移民的生活,可以使人忘掉许多过往,从前的身份,国度,人际关系……换不掉的是什么,恐怕是深藏在每个人心里,只能自己回味的东西了。
“你为什么让警察找我?不是还有朋友吗?”
鲍皇叔艰难地转过身,扶着腰咧了咧嘴,居高临下的看着宇文颢:“一个女人,家里还两个孩子,大晚上的,我能让她出来接我吗?再说,我刚从她们家出来,因为迷路摔成这熊样,还报了警,我不要面子的?”
臭德行,活该摔死你,宇文颢默默地翻了个白眼:“那我要是不去呢?”
鲍皇叔笑了下:“你不是去了么。”
宇文颢没再吱声,倒是鲍皇叔轻声感叹:“唉,在国内,动动嘴,在国外,跑断腿。”
果然,这人在国内使唤人惯了,现在没人了,就得自己跑。
鲍皇叔摇下车窗,估计烟瘾犯了,深吸一口外面空气,然后道:“家里没那么多现金,我得去银行取去,你看我这腰,怎么着也得躺两天吧。”
情有可原,但是……
“500加币都没有?”宇文颢一时还真没判断出鲍皇叔话里的真假。
“骗你这干嘛?李艾跟我说,好多老外觉得中国人爱把现金放家里,所以老招偷儿啊抢的,她家那条街区,前些日子有个华人家庭刚遭抢,我刚来,为了安全起见,叫我把钱都存银行,家里只放几百够花的就行了。”
“那好吧,先这样。”宇文颢漫出一种无力感,仿佛掉进海里,被八爪鱼缠住了,一时半会还挣脱不开。
鲍皇叔见得了通融,随之轻松起来:“诶,你刚才说我垃圾分类怎么着来着?什么东西没分清?”
“没什么,忘了吧。”
“哦,能问你个事吗?”
宇文颢只听不答。
鲍皇叔又露出那抹状似缺德的笑容:“你擦的什么香水?还挺好闻的。”
宇文颢:……
快到家时,鲍皇叔又提出新要求:“加个微信吧?”
宇文颢没接茬,人与人之间所有的往来,都是先从互留通讯开始的,也是一切麻烦的起源。
鲍皇叔有点不耐烦:“你这孩子怎么老那么别扭?我取了钱好通知你,咱俩总不能老跑来跑去敲门玩吧?你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你别老这孩子、那孩子的。”
“行行,小祖宗,我错了,您年少有为行了吧?”
宇文颢懒得再跟这人废话,将车停在家门口的路边,掏出手机,突然地,敏感的神经不知被什么触动了,迅速抬起头,下意识地向鲍皇叔的房子望去,一道光,闪过正对街面的那扇窗,犹如鬼魅,瞬间消失了。
“你发什么愣啊,你扫我,还是我扫你?”鲍皇叔打开手机正说着,就被宇文颢低声喝住:“嘘,别说话。”
鲍皇叔一张嘴,还没来得及问第二句,又听宇文颢急声道:“快趴下。”
“干什么?”
又一道光闪过,这次是二层楼梯拐角的那扇窗,宇文颢也顾不上解释,直接上手捂住鲍皇叔的嘴,使劲把他座椅里压,如果有人站在二楼,是能看到街上情况的,鲍皇叔的老腰顿时承受不住,隔着宇文颢的掌心,唔唔地闷叫了两声。
“闭嘴,你家有人。”
这话一出,车里顿时安静了,鲍皇叔忍着腰痛,尽量压低身体,目光也迅速打向自家黑布隆冬的房子。
然而,等了很久,坐在副驾上的鲍玄德,隔着门前枫树高大的树冠,啥也没看到,倒是唇上都是宇文颢手心里微微沁出的汗,有点湿,有点热,擦手油也幽香。
鲍皇叔撅起嘴,顶了顶柔软的掌心,轻声说:“我快被你捂死了。”
手心一痒,宇文颢蓦然惊觉,腾地缩回手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到底看见什么了?”鲍皇叔扭过脸来,有点哀怨地:“你故意的吧?上次吓唬我还嫌不过瘾?”
瞅了半天,再也见不到一丝异样,宇文颢堪堪地收回目光,转向鲍皇叔:“我吓唬你干嘛,我真的不止一次看见你家夜里有光闪,上次以为是摸空门的,但你都住这有些日子了……”
“真的?你确定屋里有人?”鲍皇叔看着自己的房子,眼中惶惶,有点无措。
宇文颢也有些含糊:“你真的什么都没看到?窗户里刚才有光闪过。”
“没有,那棵树挡着,我看个鸟,别大惊小怪的。”
“奇怪……”宇文颢疑惑地看看鲍皇叔,又看看他的房子,自言自语地:“你家有什么宝贝,这么招贼?”
“你还说没吓我!我天天夜里开着灯睡,有贼也吓跑了……”话一出口,俩人迅速对视了一眼,似被看穿什么的鲍皇叔有点往回找面:“我那是特么倒时差睡不着,看电视看书什么的,我一大老爷们,怕什么小偷啊,进来一个按一个,进来两个按一双。”
片刻的沉静后,宇文颢淡淡地问:“你们北京人管这个就叫吹牛逼吧?”
“呵,卧槽,连我是北京的都知道?行啊,白又亮,没少偷听我们说话吧?”
白又亮?!
宇文颢唇线一紧,两眼一横,斜睨着鲍玄德:“是吗,还真是北京的啊,那您还真是给首都人民长脸了。”
“嘿,来劲是吧?那我也受累打听打听,您是南方哪个小地方的草民啊?”
“我凭什么告诉你……诶,你怎么还不下车?”宇文颢后知后觉地下着逐客令。
车厢里昏昏暗暗,不用看也知道鲍皇叔脸上的表情更黑暗,气喘的都粗了些,人也没动窝。
“下车,首都人民。”宇文颢静如止水,懒得再看隔壁一眼。
“等会,我先报个警。”鲍玄德稳如磐石,打开手机,开始拨号……
刷——宇文颢抢过他的手机:“你干什么?”
刷——鲍玄德又夺回手机:“我得让警察过来看看,家里是不是真进来人了。”说着,又开始拨号。
宇文颢又去抢,鲍玄德有了防备,无奈腰上不给力,两人挣巴了几下,手机再次回到了宇文颢手中。
宇文颢有点来了气:“你是不是脑子也丢垃圾桶里了?你刚移民几天啊,一天连着报了两次警,第一次跟游民似的叫人送进了医院,第二次又疑神疑鬼说家里进来人,你当多伦多警察都闲的没事是吧,这些报警都会记录在案的。”
鲍玄德也板起脸来:“我又没犯法,就算二等公民也是享受这个国家的各项权益的,再说,不是你说看见我家有人吗?”
“我只是怀疑,又没看清,好心提醒一下而已,谁叫你急吼吼的报警了?你是没犯法,但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先不说人家怀疑你谎报警情,要承担扰乱治安、占用警力资源这些责任,就算是误报警,累积几次也要给你开罚单的,还要背上不良信誉记录,再严重点,移民局就要重新考核你移民资质问题了。”
宇文颢一甩手,将手机丢回鲍玄德的身上,话尽于此,爱打不打。
鲍皇叔的气喘得更粗了,突然抬起胳膊肘,撞了下车窗,低骂道:“妈的,真是人离乡贱,嗷呜……”把腰这茬给忘了,眼泪都疼出来了。
望着瞬间委顿在副驾上的鲍皇叔,宇文颢心里某个地方也随之一颤,不管怎么说,是自己先说屋里有闪光的,弄成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真是……麻烦。
“你带车库钥匙了吗?”宇文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柔和些。
鲍皇叔摸了摸兜,掏出一串钥匙来,里边有个程控锁,宇文颢还是忍不住问:“不开车你带着它干嘛?”
“交房的时候,一起给的,我懒得拆开。”
宇文颢拿过钥匙,寻摸着开启一档,鲍皇叔马上也明白了:“你想吓走他?”
“对,如果屋里有人,听见车库门声,知道主人回来了,那还不跑?”
“万一,丫来不及跑,藏在屋里某个角落,趁我睡着了……”
“所以我们给他时间跑啊,十分钟后再进屋。”
“你,你还挺鬼的。”
这句话,宇文颢听得出,鲍皇叔没带任何揶揄,应该是由衷地赞了下。
鲍皇叔望着自己的家,微蹙浓眉:“如果真是摸空门的,这是盯上我家了吗?为什么老来?”
宇文颢叹了口气,指了指鲍皇叔的宅子:“你看,当整条街都亮着灯时,就你家黑着灯,垃圾桶这么晚了,还没收回去,说明家里没人,他们这些人都提前采点的,你是新搬来的华人,家里肯定不少现金,又是一个人住,真要被发现了,也好对付。”
“那我以后怎么办?”新移民虚心向“老移民”请教着。
老移民也不吝赐教:“这段时间,你晚上不管出不出门,面街的那盏灯都开着。”
“你晚上也开吗?”
“睡觉就关灯,我除了白天上学,晚上基本不出门。”
“哦,还挺乖的。”
还是忍不住白了鲍皇叔一眼,宇文颢继续道:“我要是出去跑活,车库灯也会按时开启的,对了,你车库灯为什么老黑着?开开。”
“跑活?什么活?”
“不关你事。”
“好的,我多余问,开多久合适?”
“一夜,那个是可以设置时间的,你就设定从晚7点到早7点。”
“还有什么?”
“你门前的射灯怎么就两盏?”
“坏了几个,我还没来得及换灯泡。”
“这些小事上别懒,这里的路灯间隔都很远,大家晚上亮这些灯,自家方便,也方便着别人。”
“好的,真是个美好的国度,还有吗?”
宇文颢想了想:“暂时先这样,要真碰上了,还得报警。”
“躺在地上,临终之际再报警吗?”
宇文颢越听越觉得这家伙语气不对味。
“诶,我能问你个事吗?”鲍皇叔一脸认真的样子。
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要想打败别人的无聊,就得比他还无聊,宇文颢望着寂静无人的街,冷冷地说:“阿玛尼。”
鲍皇叔那端静了静,突然扑哧一笑,也有点无奈:“哟,您还挺惦记这事,谁问你香水了?”
宇文颢的脸瞬间一热,心头奔过一只掉队的羊驼,面上依旧保持无感:“那你问什么?”
鲍皇叔似乎斟酌了下,然后低低地开口:“之前住这的那个老太太……究竟是怎么死的?”
宇文颢转过头,目光打向鲍皇叔,此时的男人,也正幽幽地回望着他。
第17章 夜里的星星会眨眼
关于库伯太太的死,警方最后的结论,没有给人们带来一点新鲜感,她死于心梗猝死。
宇文颢原以为,库伯太太从渥太华看完女儿回来,可能会找自己去机场接她,但是库伯太太一直没有联系。
库伯太太是在宇文颢出发去加东的第二天回来的,正好在机场碰到了送朋友的威尔先生,便搭他的车一起回来,顺便去他家接基德。
可能旅途劳累,也可能见到小外孙心情激动,总之,回到家的库伯太太,第二天在给自己做晚餐的时候,那颗老旧的心脏终于带她走完了这漫长的一生,也许病发的太快,她都来不及打开总是随身携带的急救药,据说,在尸体不远处,警方捡到一个滚到角落里的小药瓶。
“是库伯太太。”宇文颢轻声更正鲍皇叔对她的称呼,然后问:“警方的调查结束了,是心脏病突发,房产没告诉你吗?”
“说了。”
“那你还来问我?”
“这只是官方的说法,我只是想,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瞥了眼隔壁的男人,宇文颢一时迟疑,拿不准鲍皇叔是否知道库伯太太死后十来天才被发现的……不过,这又能怎么样呢?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买了所谓的凶宅,还在乎死了多久或者是怎么死的吗?
库伯太太去渥太华的那些日子里,宇文颢每星期都会推着除草机,为她修剪草坪,给玫瑰花浇水,基德不在,库伯太太将它委托给了威尔先生一家,他的小女儿,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总是抱着基德,摇晃着身体,唱歌给它听。
有次看到基德在小女孩的怀中挣脱不开,大脑袋随着她晃来晃去,头要掉了似的,一脸的生无可恋,宇文颢多少有点同情它了。同时,他也感谢库伯太太只是叫他除草,如果还要照顾基德……宇文颢为难地想,他该怎么拒绝她呢?
半个多月了,库伯太太一直没回家,宇文颢最后一次帮她除完草,锁好院门,就收到了租赁群发来的一份订单,加东五日游,一家四口,国内来的,还是老乡,宇文颢毫不犹豫地抢接这笔订单。
加东,加拿大东部一条火热的旅行线,五天,时间不长,离下一个除草日,还有些时间。
事与愿违,宇文颢觉得这次出门前,应该翻翻黄历,肯定醒目地标注:不宜出行。
先是他换的二手车,坏在路上,那是为了接更多的订单,特意换了辆七人座的商务轿车,对这车他还不太熟悉,自己不敢下手修,只好等在蒙特利尔荒寂的公路上,心急如焚地盼着抢修队的到来。
一家四口,夫妻俩带着两个孩子,初次来加拿大,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敢抱怨宇文颢。
修好车,再次出发,宇文颢以为一切都会顺利起来,结果在魁北克的小镇吃法餐时,其中一个孩子对蜗牛过敏,呼吸困难,送到医院紧急抢救,这次夫妻俩不想再忍,抱怨、指责,淹没了宇文颢……
宇文颢再一次心急如焚,还有愧疚,夫妻俩英语一般,法语更是一句不懂,看着宇文颢在医院里忙前跑后,两人到最后也只能满脸挂着倒霉相,不好再责备他了。
加东五日游,最终变成了加东十日救苦救难游,孩子平安出院,宇文颢同他们商量,这次旅费他来负责,免费带他们多游玩几天,夫妻俩见孩子没事,总不能白花钱来一趟加拿大,便同意了。
再次回到多伦多,还好,库伯太太家的草还没超出标准高度,宇文颢急忙推着除草机过来,库伯太太似乎还没回来,但是……
餐厅玻璃门上的百叶窗却开着,宇文颢喊了几声,没人回应,于是,放下除草机,迈上台阶,走到玻璃门前,一边唤着库伯太太,一边往里寻看,然后发现倒在地上的库伯太太。
急忙推开玻璃门,宇文颢被一股馊豆腐味呛到了,还有库伯太太耷拉在地的,松懈的皮囊……
见宇文颢半天不吱声,鲍皇叔性感的低音炮再度响起:“我听说,那老太太,哦,那位女士,死了好久才被发现的……而且,发现她的人,正好是你?”
这样的事情稍微在附近一打听,都会知道,只是才搬来两个多星期,英语又一般的鲍皇叔,居然知道的也不少。
“对,是我发现的。”看向鲍皇叔,宇文颢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鲍皇叔没理会这个问题,如水般的目光轻轻涌向宇文颢,慢声细语中,透着一份小心翼翼:“你当时,一定吓坏了吧?”
一阵沉默,从发现库伯太太的尸体到现在,从警察到邻居,甚至住在附近的同学、老师,他们都问过宇文颢那天的事,警方例行调查,问的都是关于案情的,更多人对库伯太太的死则表示遗憾,也觉得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所住的社区,感到有些可怕,也有人问过宇文颢,你害怕了吗?语气和神态,令宇文颢不胜其烦,一句“还好”带过,人们的好奇心得到些许的满足后,纷纷议论着离开。
鲍皇叔的手,不轻不重地抓了下男孩的肩头,不用问也知道,任何有感知的人见到那样的死亡,都不会是件愉快的事,何况,宇文颢还如此年轻,那淡漠如云的外壳里,不知装着一颗怎样敏感易碎的心?
宇文颢的喉头紧了紧,一垂眼眸,轻声回道:“还好。”
沉默了会,鲍皇叔清了清嗓子,似要打破车里的沉闷,语气又轻松起来:“对面给我沙发的那个威尔太太,我看也是个大妈体质,在超市碰到李艾,拉着就聊,邻里八方的,就没她不知道的。”
不管在哪里,总有些无所事事的女人爱串门子嚼舌头,看来威尔太太也是此中高手。
“估计跟他老公是警察有关吧,我看威尔先生,那人虽然看着有点严肃,但心眼挺好,那天还抱来个咖啡机,问我要不要,她太太又换了个新的,我谁啊,二话不说就留下了,还有街口那对小夫妻,送了我一台面包机,虽说旧了点,但挺好使……”
宇文颢瞅着这个捡破烂的首都人民,鲍皇叔的反应贼快:“我又给首都人民长脸了是吧?”
轻轻白了他一眼,宇文颢无话可说。
“诶,你猜威尔太太还跟李艾说什么了?”鲍皇叔捂着腰子,往宇文颢跟前凑了凑身。
宇文颢不接茬,爱特么说什么说什么。
瞅着男孩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鲍皇叔不知为什么忽然笑了下,又往前凑了凑:“她还说,你在这住了三四年了,在XX大学读艺术,除了偶尔帮库伯太太除除草、买买东西,基本不和别的邻居往来,还说……”鲍皇叔顿了顿,然后慢悠悠地说:“人嘛……虽然英俊,但是不爱讲话,对人不太友好,应该还没有交往的女孩子……真的假的?”
宇文颢不动声色地看过来,对上鲍皇叔别有意味的目光,丝毫不退让,语气依然平淡:“哦,是吗,以后关于我个人的事,你直接来问我,一手材料总比二手传的更靠谱些。”
鲍皇叔砸吧了下嘴,坐正了身子:“可惜,我对一手还是二手的,都没什么兴趣,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妈的,缺德玩意。
“你为什么买死过人的房子?”怀着一丝报复的心理,宇文颢单刀直入地问。
鲍皇叔倒也很坦白:“便宜啊,抛开其他的不说,看了那么多房子,都没啥感觉,偏偏这栋,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典雅大气,也很干净,他们带我看过一家印度人住过的房子,一进去就闻见一股咖喱味,好嘛,连墙上都是那味,而且这边整体环境也好,离李艾家又不远……”
宇文颢冷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就是随便问问,其他不感兴趣,你没必要哔哔的这么详细。”
妈的,小兔崽子。
一推车门,鲍皇叔扶着腰,悻悻然地说:“我下去抽根烟。”
“鲍玄德。”宇文颢叫了他一声。
鲍皇叔扭过头来,黑漆的眼里闪着碎碎的光,隐隐的,似有期待。
“你住这栋房子,不用害怕。”一丝难过,从年轻男孩的脸上稍纵即逝。
鲍皇叔一抬粗黑的眉毛,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少有情绪外露,多少显得孤傲、清冷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