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罗天佑、徐福贵、张宝山, 都是本来近卫的佼佼者, 挑选出来去水师学堂进修的, 我都把他们放在你麾下了,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要嫌弃他们,都送回来,我给许莼用!”
方子静冷声数落着, 竟是对侬思稷手下人事一清二楚,熟极而流,脸上寒霜笼罩, 声音又冷又快。
侬思稷满脸尴尬,轻轻咳嗽着:“不是……我也没说他们不好用啊……我知道他们都好用……”
方子静却满脸愤慨, 继续声讨:“还有军备,你用的都是新船, 给你船上配的都是刚买的火炮, 你知道打一炮出去多少钱吗?你在芦林澳打的那一场, 就斩了几百个头, 拉了几艘破船回来, 我有和你算账过吗?你必定是吞了那上边的战利品,就交回来些破铜烂铁,你还想和我要个毛的军粮军备?你也就能哄哄许莼这种新手了,你能哄过我?”
侬思稷看到说到要害处,连忙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错了我错了!”
方子静不依不饶:“还有东沙岛那一战,你要看俘虏的审问记录吗?人家说岛上有多少军备粮食?你交回来了多少?你要我查到底吗?隐瞒主帅,私吞战利品,该当何罪?”
侬思稷满脸愧疚:“岛主!我知道错了!我要知道武英侯是您,我肯定一毫不私藏,都交给您啊!我这不是没底吗……是小弟胡言乱语,冒犯了您,您大仁有大量饶了我吧!”
方子静怒道:“晚了!军需必须全还回来,人才也都还给我!还有你刚才说我什么?偏袒老将?什么鸟?什么人?你从前又贵重又矜贵,如今怎么什么粗俗话都说得出来?我竟错看了你!白白相交一场!”
侬思稷哭丧着脸:“我错了侯爷,和下边粗人们说话太直接说习惯了。我打仗太累了迷了心,我憋了一口气太久在心里了……我太憋屈了侯爷啊,我要知道是您我哪会这么紧张啊,您不知道我这些日子心绷得多紧,我没有退路……朝廷这边若是不接纳我……我走投无路,就像败家犬,我哪里还摆得起以前那清高样啊,不知道多少人在后边看着我说闲话呢。”
又可怜巴巴看着许莼和盛长天:“许兄弟,长天兄,你们就眼看着我闹笑话,撞侯爷刀刃上呢……我如何能知道侯爷样样为我考虑,谁让侯爷一直不见我呢?”
许莼笑着道:“侬大哥,侯爷是真忙,他不止要周全您海上这边,陆路那边也要周全调度,还要费心力调筹饷,绝不是避着您不见。寇匪当前,国事在先,侯爷是想着和您交好一场,私人交情往后放一放无妨,您定然不会怪他因公忘私的。”
侬思稷道:“我何尝不知呢,但我……”他眼圈发红,擦拭眼泪:“我身边一个能说话的都没有……”
方子静冷笑道:“这才两个月,‘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你为政心太软,为将又欠缺忍耐,我倒不知你能做什么!”
侬思稷抬眼却看到许莼袖子遮着悄悄屈起手指做了个手势,嘴唇做了个口型。
侬思稷恍然大悟,知道方子静嘴硬心软,连忙推金山倒玉柱跪了下来,上前一把握住方子静的手,情真意切:“侯爷不原谅我,我只能负荆请罪了……我去侯爷帐前跪着,侯爷只管打我脊杖,什么时候消气我便跪到什么时候。”
方子静一甩手,十分嫌弃:“臭烘烘的,别靠近我!赶紧去洗了换了衣裳,熏过香,再来说话。”
侬思稷立刻跳起来:“侯爷您真是宽宏大量!我立刻去洗!晚点再去向您负荆请罪!”
他跳起来向许莼使了个眼色,飞快脚底抹油跑了。
方子静:“……”
许莼忍着笑:“子静哥真是器量弘深,侬大哥应该是真的憋屈了。他又不知道是您,举目无亲,前后无路,心中自然是难过的。在津海的时候我也感觉到了他与南洋时性情有变,也不知那一年他过的什么日子。”
方子静道:“你们懂什么,我当初遇见他,他来拍卖行买东西,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后来拍了一把福禄寿的拐杖,你猜他要送谁?”
许莼隐隐猜到了:“送他父王?”
方子静道:“没错!你说他缺心眼不?上位者多半忌讳衰老,他竟然要送他父王一根拐杖!我当时正巧坐在他身旁,看他拍了这个有些诧异,问他说是要送父亲。说最近惹了他父亲生气,想送个贵重些的礼物赔罪,正好前些日子父亲生病了看他走路不大稳,觉得这根拐杖不错。”
“我看他看起来身份高贵,这样家庭的父子关系本就敏感,就好心给他出了主意,建议他送一尊青铜古鼎,也不太贵。”
“他有些疑惑,但还是买了回去。隔了一段时间过来,与我说寿诞上他父亲收了鼎很高兴。但是后来他觉得那拐杖买了不送有些可惜,寿诞第二天又送了给他爹……”
许莼和盛长天都忍俊不禁。
方子静道:“也就这点心眼了。后来来往多了,我才知道他身份,知道他打仗厉害,功不独居,过不推诿,倒是个实在人。就很好奇不知道他能真的顺利继承王位没有。果然就看着他一路得罪了他亲爹而不自知,一直作死。”
许莼道:“我知道子静哥心软,必定这些年给他出谋划策了不少吧,不然他这样直性子的人竟能在世子位上待这么多年没被扳倒。”
方子静道:“会打仗又讲义气是他的优势,他在军中声望很好,我让他少说话,私下多招揽人才。他当时看你们三兄弟人才也是见猎心喜,问我能否想办法招揽,结果我那日看到定海,认出来那是子兴带出来的内卫,想着你们恐怕是奉的皇命办差,他招揽不到。”
许莼倒没想到还有这一节,笑嘻嘻道:“原来如此,正因为他想招揽,我才有机会结识子静哥,这是缘分啊。”
方子静怔了怔,想起来自己入世的契机,还真是为着侬思稷这一无心的介绍。自己原本那逍遥闲散却一望到头犹如死水一般的生活,如今却投身于名利之疆场、诡诈之围场搏杀。
是忙碌而喧嚣的博弈制衡,与无数人勾心斗角,殚精竭虑,在生死一线间机关算尽,挥斥方遒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方子静忽然微微笑了笑,之前那恼怒也都不翼而飞,对侬思稷和许莼也有了一种更亲近的感觉,仿佛一种天定的缘分让他们冥冥之中接触、结交。他含笑道:“不必理那缺心眼,你好生养伤,盛长天明日便出发,去闽州筹饷,此战我要求必须半年内结束,你按半年内的筹。盛家那里是地头蛇,又有盛长洲和张文贞在那里帮着你,想来不难。”
盛长天连忙应了,却又有些忧虑看了眼许莼。
方子静道:“元鳞就跟着我,你们不必担忧。我猜此次朝廷旨意回来,你必定有军职的实职了,你之前那扬威将军只是虚衔,现在就好办了。跟着侬思稷打上两场,你就尽熟了。让我和侬思稷带着你,以策万全,这才是皇上的意图,谁知道你路上就先打了一场……倒也好,省得我费神给你安个什么借口了。缴获回来的战利品确实振奋了军心,接下来趁势突进,局面大好。”
许莼精神抖擞:“都依子静哥的!”
盛长天便也应了。
半个月后,许莼伤口将养得差不多,果然京里嘉奖的圣旨也到了,有功之将领都一一得了封赏,其中津海市舶司提举许莼筹饷转运、杀寇有功,着兼津海兵备卫副使,仍经理筹饷后勤军务,并领津海卫水师,听浙闽总督整体调度,配合抗倭。
随着圣旨来的,还有侍卫送回来的一封私信给许莼的。
“闻卿首战告捷,吾心甚慰。然又心忧卿初履大任,急切求成,不顾自身安危。”
“卿在江海,吾于深宫。朕总览万象,却唯不能与卿据一舟;富有四海,又无法独占君心。细思以来,颇为怅恨。”
“唯有向天地祖宗祷告,愿卿战无不胜、福祚无量。”
“自卿征战后,朕即斋戒为大军祈福。若卿不慎受伤,朕即祝祷天地,三日不食,唯饮清水,以示诚心。”
许莼:“……”
他摸了摸肩膀,心虚,如今让定海绝不要将自己受伤的事报九哥还来得及吗?九哥这一招有点狠啊,皇上千金贵体,怎能如此轻贱?只是受伤就要禁食……若是万一……他微微打了个颤,原本那意气风发打算放手施为,纵横沙场杀敌报君的心仿佛被拴上了根绳子,十分拘束。
竟被九哥拿捏住了软肋,他拿了张纸想写信给九哥好生劝说,但绞尽脑汁,仿佛看到了九哥看着他冷冷淡淡偏又情深意重的神情,满肚子甜言蜜语仿佛都没了用,一时竟无从下笔,无法可想。
作者有话说:
注: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心术》苏洵宋
第161章 惜身
年后京里的大事一桩是范探花向贺兰府求亲结果被贺兰静江带人扔回了厚礼并上门饱以老拳打了一顿。之后皇帝竟然也只罚了贺兰静江的俸, 派人斥责,然后便是北边金人似有些不安定,皇帝便将贺兰静江重新遣去了北疆。而纷纷扰扰喧嚣中, 并无人注意到一直沉默的贺兰小姐, 在一个冬夜率着车队前往津海港口, 随着商队登上了出洋的大船。
另外一桩震撼京城权贵的大事就是武安侯府被抄了,常年走私, 巨富之家,仓库里满满堆着胡椒、燕窝等名贵香料,地窖挖出来窖藏的白银有三十万两之巨。
更令人吃惊的是, 地窖里还找出来大量的钢铁甲衣。私藏甲胄, 历来是谋反大罪。刀剑尚且能私炼携带, 但私铸铠甲私藏甲胄, 视同谋反。
走私大案立刻上升到了谋逆大案,一时京里风声鹤唳,高门一时几乎宴席都禁绝了, 都忙着与武安侯撇清关系。就连靖国公许安林都擦着汗和盛夫人庆幸道:“幸而没结亲成,多亏了皇上叱责。好事好事。”
盛夫人冷笑了声:“这明显是上边看你儿子还有用,怕你走了邪路, 这才有圣旨叱责,看你还敢给儿子乱结亲吗?”
许安林哭丧着脸道:“京里不都这样吗?
谢翊也始料未及, 但却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甲胄笑纳了,命人即刻送往大军前线, 连同那几十万白银都充了军饷。这么一抄家, 连兵部都笑了, 甚至暗暗希望皇上明察秋毫, 再多查抄几家。
而一直致力于给皇上奏折要求立后, 在圣寿节上上表贺章上又写了满篇的恳请皇上立后的几个大臣张钦瑜、施文泰、刘廷和,年后也陆续因贪污、渎职等罪过被逮下狱,问罪抄家,收获也颇丰,而那几个大臣也多被发往边疆、海疆效力,满门成年男丁或充军、或治河去了。
而皇帝私下说的话也被有心人流了出来:“朕少年受长辈拘管尚且不够,如今而立之年,尚且还要忍这些空谈误国之人来教训朕家事不成?朕后宫关他们甚事?疆场立功他们做不了,强国富民他们一筹莫展,治国平天下他们倒只剩下一张嘴。在朕这里讨不到近身之阶,便想着押宝朕后宫子嗣上,以为能博个拥立之功,其心可诛!”
这一下朝臣们有些回过味来,皇上这是烦人管教了。说来也是,今上少年时一直被摄政王和太后压制着,从立后到读书,无一不受管束,这是拘管过头了。
皇上独掌大权后,摄政王本就死得不明不白,范家鼎盛之时,满朝朱紫尽出自范家门下。之后范家权臣陆续死了个干净,范太后无声无息去了皇庙养病不出,范皇后索性被废了。乾纲独断,颇有些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脾性。为政也只看重实务,从不专注文章辞藻,最不喜那些上书空谈道德心性,空谈成风,虚骄浮躁之大臣。这些御史大臣们平日不见干什么实事,倒是日日去提点皇上封后生皇子的事,皇上可不爱听教训,可不触霉头了?
再综合皇上这些日子频繁莅临太学,亲自考问宗室子弟学问的邸抄来看。皇上不愿立后纳妃,不着急龙嗣,皇上英明神武,怎可能独独在国本上犯糊涂?自然是别有隐情。而这隐情也只怕是事关龙体。那些不知趣不停上折子的臣子,恐怕就是不停的戳皇上的痛处,揭皇帝阴私了!要知道废后也无子!
一时朝堂上书奏请立后的折子陡然绝了,就连之前上书过的大臣们都暗自庆幸,一则自己为官清廉立身得正皇上没找出自己毛病,二则自己多少还干点事,皇上还用得上。总之皇上没清算只怕是暂时没清算,但一旦自己行差踏错,恐怕去修堤充军的就成了自己了!
谁敢担保自己官场仕途洁白无瑕一尘不染?哪个敢不明哲保身?
如今打仗,朝廷缺钱,大理寺虎视眈眈只等着抄家充军饷,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一时京中尚勤俭之风气大为盛行,官员们上朝穿着打补丁的官袍,宴饮吃请之风几乎杜绝,楼堂馆园都不敢再修,行院酒楼生意都少了许多,金粉河上笙箫少了,便是谈生意也都低调地在哪家园子私下宴请,勋贵家中更是拘束自家女眷子孙,金银头面都改了木石,绸衫丝履,华丽车轿,都换了去,决不能在外炫富,都老老实实。
谢翊自收到定海回报的许莼受伤的信后,心里憋的这口恶气才出得差不多了。
这日收到了许莼的信来,却不急着看,只先找了定海、凤翔卫的专折来,一一看了,又抽了许莼的脉案来,一一细看。自从许莼离京后,初一十五的平安脉案以及受伤后的诊治,用药,饮食和睡眠情况,都由冬海一一具折细报。而为了这上折子的权力,在京里之时,冬海已按流程放了良人,又报了太医院的考试,补了个正八品的太医院侍御医的官职,却不参与太医院轮值排班,报太医院那边的职差是专为宫中侍卫随侍。
他细细看完每一张脉案和药方,让苏槐拿去太医院参详。这才打开了许莼的信:
“九哥亲启:新岁遥祝安乐。别离数月,雨雪霏霏,无一日不思君。元鳞纵有鲲鹏之志,亦恋恋于君之情谊。虽弟在天涯海角,兄如清风,神与弟俱飞于神州,不敢不自珍重。虽偶有损伤,均已痊愈平复如初,兄切莫以此为忧。情意尺牍难尽,惟愿早平风波,永固皇图,吾皇万岁珍重。”
谢翊看了几眼,有些嫌少,就只写了几行字,这几行字还透着心虚,轻描淡写那句“偶有损伤”,十分避重就轻,色厉内荏,冷笑了声。
他看了下送信的仍然还是凤翔卫的副统领祁峦,又叫了来细细问了每一日起居,又问了战事,知道武英侯要求半年内全胜,皱了眉头:“回去告武英侯,朝廷军饷不必他犯愁,如今刚抄了三十万给他,让他不必急着于一时,北边目前贺兰静江已过去,金人尚且还算安分。因此行军统帅总以安全稳妥,保全大军实力为上,不必过于顾忌国力不继,大臣们如今也安分,并无上书阻挠。”
祁峦应了。
谢翊又吩咐了几句,让他们护好许莼,这才打发了他回去。
自己却提笔写了一封信:“卿之体肤,无一处不为朕所有,既有损伤,即为欺君。任君口如甘蜜,功勋卓著,欺君之罪不可免。待君回京,虢夺衣冠鞋袜,待朕亲自验看,一一清算,依伤势而议罪。若想要蠲免罪过,自当珍重爱惜一如看顾朕之体一般。”
写完秘密封好,却又额外命工坊打造了一只轻巧的紫铜水壶,扁方形,双层,中间夹着鹅绒以保水温,内面留着穿孔,可穿过革带佩戴,便于战斗行军,上头外侧镌刻两个字“戒急”,内面是“惜身”,命人一并送去。
第162章 自珍
转眼到了二月中, 因着圣寿加的恩科开考。谢翊坐在高殿上,想着前一科的三鼎甲,微微有些惆怅。
接近三月, 桃花微微露了些粉色花苞时, 新点出来的三鼎甲再次参加了恩荣宴。而东南方的海疆再次换来了捷报。
方子静亲率大军登陆新罗南岛, 与辽蓟大军南北合围,联合新罗复兴军, 势如破竹,连夺回新罗五城,攻克倭贼锡州巢穴, 寇首北条满等星夜奔遁, 又破之至安州, 肃清半岛, 眼见围攻新罗首都庆州,收复在望。
胜利的消息让朝堂为止振奋。
唯有谢翊在捷报折子里仔细找了找,找到了许莼先是跟在方子静身边打了两场海岸攻防战, 攻破了海岸防线登陆,请功折子里。许莼身边的裴东砚、定海、春溪等人都有斩首功,且数目不低, 许莼自己本人倒只有海上指挥船远程呼应,指挥火炮、攻城弩等攻城指挥之功。
谢翊心中微微觉得安慰, 知道许莼这是听了自己的话,没有亲身上阵砍杀敌人, 而仍只以指挥为主。方子静又是老成持重的老将, 自然是只带在身边教导为主。
再仔细看折子里的有功之将领, 先登之功里, 津海兵备卫霍士铎的名字十分醒目, 他只觉得眼熟,回忆了下少不得想起正是许莼信里的“霍大哥”。
他伸出朱笔微微点了点。苏槐含笑问道:“陛下之意是?”
谢翊道:“先登之功,还四次,可封四品宣威将军,加恩食千户邑。”
苏槐笑道:“恭喜许世子麾下又添一员猛将。”
谢翊唇角微微一弯:“他既乖乖听了朕的话,朕也愿意给他得意手下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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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云厚重,海风凛冽。
“少说话,话少才威严,这才能威不可测。”侬思稷和许莼并肩大步踏上甲板,从瞭望台栏杆看向苍茫的海面。下边的将士尽皆安静,有条不紊在自己岗位上。“不测之人,高士也。”
许莼看着他刮了胡子满脸冰冷微眯眼睛的样子,他今日身穿玄色圆领袍外罩锁子银甲,身躯修长,果然有些深不可测,回忆起第一次自己见他,虽然狼狈在低谷,却仍然泰然从容,彬彬有礼,言辞有度,深受属下爱戴,翩翩儒将一位,但确实三缄其口,对来历借口不提,却只想招揽他们兄弟。
他想起方子静说的,陡然想起来:“这是侯爷教你的吧?”
侬思稷悄声道:“对,他教我任何时候都少说话,众人说话的场合,常效病虎睡鹰之态。特意教我每次含一丁香在口再见人,如此每次要说话时舌头触碰丁香,便想起戒言语,刻意少说话。果然渐渐连父王待我都和气许多,弟弟也对我尊重许多。手下们做事更积极了,每次我还没说话,他们已经自己主动承认了错误,然后提出了解决方法。”
许莼:“……”
侬思稷仍然与他推心置腹:“我看你年少,但你身边侍卫却都待你十分尊重,想来是盛家训练好了交给你的,但你要变成自己手下,还要花些心思。因此你也当少说话,不可让手下猜到你想什么才好。”
许莼:“……”
他岔开话题:“这运粮船我们都找了三四天了,是不是情报有误?”
侬思稷道:“大海茫茫,本就容易丢失目标。海战就是如此,得有耐心,此处为倭国与新罗附近的海面,如今陆路都被斩断了,他们只能从本国补给,撒开来慢慢找罢。”
许莼有看向海面,却远远看到帆影:“有船!”
侬思稷抬头看向瞭望桅杆上,上边士兵挥旗通报:“寇船。”
许莼拿了望远镜在手里看,看到远远的船上的旗帜,精神一振:“是倭寇运粮补给的船,可算找到他们了!”
第163章 截粮
“对方船队看到我们就逃了, 不可轻进,只派侦察蜈蚣快船远远缀着,以免诱敌之计。天已渐渐黑了, 不要逗留太久。”
“先让人观察吃水情况、摸排装备情况。”
侬思稷下了命令, 派出去了两艘蜈蚣快船去侦探。
半天后负责侦探的蜈蚣快船回来, 上来回禀的是施小四,许莼还记得方子静说过他是渔民出身, 枪法精准,仔细看原来是焦黄皮肤,精瘦身躯, 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双臂极长。
他报到:“大人, 属下看准了, 一准儿是运粮船,都是七桅的马船,吃水深, 货仓大,前后都有运兵船保护,座船装有火炮, 重弩,整个船队五十艘船, 三十艘是粮船水船,马船一艘, 运兵战船十六艘, 护卫座船两艘, 宝船一艘, 看了炮口应该是每艘船六尊炮。”
侬思稷在宽大几上铺开海图, 让施小四指了方位和船只,沉思道:“和俘虏提供的情报是相符的,他们发现我们了,多半会派船回去求援,我们要截断运输补给,就必须得速战速决了。”
他看了眼风向:“对方应当已有防备,而且上风上水,我们在下风,打他们要逆流,前面还有海峡海岛,战是能战,就是费点力——一不小心这丁字口就让对方占了上风优势。”
这些日子许莼跟着方子静和侬思稷数日,也已逐渐熟悉军中水师的打法,渐渐将之前和盛长天、秦义那边学来的战术也融合起来,不得不说侬思稷的战术册子确实有用,每一个阵型都反复让水师演练,日日操练精熟,务必做到旗动船动,令行禁止,如此这般才能在海上各船只号令同进退,分攻守。
侬思稷一边重新安置座船:“我在澄风号为主攻,陆晓之为副帅,带一百艘战船,鱼贯阵型,攻打粮船;许莼到万岁号上,带一百艘船,含后勤船水船,在船队后方负责压阵,麇角阵型;千岁号由盛长天统领,带五十艘战船,侧翼呼应主船队,雁行阵。”
许莼应:“遵令。”
陆晓之和盛长天都刚刚接到传令带着手下副将过来登了旗舰,听到应了声:“是!”
陆晓之问了句:“五十艘粮船,咱们就已全力攻击?我刚才用千里镜看了,那里头的战船,有些甚至还是老式的配备击拍战槌,很是落伍,看起来战斗力不强。”
侬思稷道:“不可轻敌,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海战特别之处便是瞬息万变,天气、洋流、风向……以及,这里离倭岛本国太近了,他们若是求援,我们未必好打,尽快打完,减少损失。此外……”
他看了眼许莼:“咱们朝廷拨了银子建水师不容易,自当珍惜。此战目的,只是为了截断倭国送往新罗的补给和援助,因此,一旦生变,务必以保全实力为上,保船保命,避免接舷战,尽量避免进入寇匪火炮范围内,绝不可硬拼,大家可明白?”
众人都肃然道:“末将听令!”
侬思稷沉声道:“三艘旗舰各自负责自己船队,按之前的一旦生变,随机应变号令自己船队进攻或撤退。”
三人又都遵令,然后各自带了人回自己座船上,纷纷按照既定队列展开了队形,许莼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拿着千里镜看着“澄风号”犹如一只巨大的飞鸟向前飞去,那是铁力木制的船身,包着铁甲,风帆似鸟翼,载有二十门重炮。
日光照在战船上,旌旗高扬,船身一面挂着天后旗,一面挂着龙旗,眼见着天风浩荡、海水翻飞,只听到数声炮声起,远远看到波涛溅起白雪,犹如蛟龙行于海面,帆影参差,战鼓声高。
各船战鼓如雷,火炮隆隆,炮弹准确地打在对方座船的火炮孔处,有效地削弱了敌寇舰队的战斗力,对面的船队被挂着龙旗的纵向和侧翼夹击包抄下,慌不择路挂上风帆,不顾一切地逃离炮弹火力范围,往后边的海峡撤退。
许莼虽已参战了数次海战了,却仍然遏制不住的激动万分,但到底站在外边吹风久了,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定海在一旁道:“天要黑了,海上雾大,也看不太清楚,而且那澄风号都已看不到了,大人先进去避避风吧。”
许莼摇了摇头,只如痴如醉看着战局,手却不由自主摸到了腰间那刻着“惜身”的银壶。
定海知道他是技痒,但是又顾虑皇上,这才默默甘于做后勤保障的后军,但他也知道这位主子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他们所有护卫他的大概都要完,因此也不深劝,好歹让他看着过过瘾,便也默不作声。
只冬海进去默默端了一碗汤出来给许莼喝,许莼也只一口喝了,微微抬了抬眉毛道:“这汤味道竟然还不错?不像冬海你的手艺?”
冬海老实道:“关大夫熬的,加了止咳的药,关大夫说你病都快好了,没必要弄那么苦的药,炖汤的时候加些止咳药材便可了。”
这次出征,他们负责巡游截断从倭国往新罗半岛的补给船,而从海事学堂医学院毕业的关湾湾带着一队海事学堂的女医师驻扎在万岁船上负责他们整支船队的医疗,每日派出医师轮流去各船上看诊,十分受欢迎。
没有任何人嘴硬说不需要大夫看护,因此也无人敢说什么女子不该上船的话,反而对外都传扬关大夫是天后娘娘的使女转世的,个个都是慈悲心肠,下凡来是来救苦救难的仙子。
而自从关湾湾亲眼看到沉默寡言的冬海几针扎下就让被风吹得脸瘫的将领面上僵硬肌肉恢复如初,就惊呼着要跟着冬海学艺,冬海倒也没拒绝,每日都拨出时间来教这些女大夫们用针,竟然也深受女大夫们的欢迎。
许莼笑了道:“这段时间有关大夫帮忙,你轻松多了吧?没想到关大夫还有这么好的手艺,给大家都上一份先喝了顶顶海风暖暖身,恐怕侬大哥还要好一会儿。”
苍白模糊的冬阳沉入大海,浓重的海雾夜幕掩了上来,昏黑夜色中,冬日的海面越发深沉,只有寥寥数点星辰在厚重的乱云间微弱闪动。
许莼从千里镜里看到一艘大船燃烧起来,仿佛海面上一支巨大的蜡烛,炽烈燃烧火焰照亮了海面,看到波涛汹涌中波浪卷着尸体和破船板,天后旗和龙旗在火光中烧卷起来,船上的人仍然在异常顽强的抵抗。
许莼忽然心头一跳:“怎么回事?我们的船烧起来了?”
然而船桅杆上的哨探已经拼命挥舞旗帜,传令兵飞快大声传令:“旗舰令!后军全军撤退!后军变前军,撤!”